昆阳关

2024-07-09 18:42董新铎
阳光 2024年7期
关键词:昆阳兵士汉军

董新铎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五邑疑道:“别乱说。都没看清知县夫人的眼睛?那眼里满是血丝,分明是哭过的,指定家里出了事。”

见一时无人言语,管家道:“夫人,回府吧?”

卉子道:“等等。”言罢,步入店内,在桌前坐下。

管家在车子前走来走去。孟江去后院舀来一瓢水喂给小牛,而后蹲地上与小牛对视。芥子倚门而立,时不时望向西边。有主顾进来时,她才随主顾进店,懒洋洋的少气无力。辛茹挽袖自后院出来,说饭好了,却无人理她,看众人这般模样,她走向孟江,一脸茫然。

“凡木哥回来了。”芥子的一声惊叫,让众人一时来了精神。卉子猛然站起,随之又缓缓坐下。

凡木进店,满脸悲伤,坐下后良久无语。五邑着急道:“凡木呀,知县家里出事了?”

凡木黯然道:“知县大人殉国了。”

众人齐声道:“殉国?”

凡木遂将李知县殉国之事简约说了。今日一早,刘秀去巡视城防,王凤、王常带人直奔县衙。二人鲁莽,远不及刘秀谦和、虑事周全。汉军取了昆阳,不日便要北上,为使昆阳官吏自此不再效忠新朝,王凤执意要李知县写下承诺文书,日后为汉军做事。李知县执意不从,二者唇讥舌讽,争得脸红耳赤。李知县原是前朝忠臣,独尊儒术,骨子里满是忠君与爱民,一身傲骨,两袖清风。尔后委身新朝,已是涕泪交流。如今再让其背离新朝,实难顺从。烈女不更二夫,忠臣不事二君,本已有悖先贤之道,而今重蹈覆辙,于他而言,生不如死。末了,李知县长叹一声,将头颅猛然撞向石柱,一时间脑浆迸裂,血流大堂。在场者无不愕然心惊。

凡木言罢,黯然喟叹。漆器店内外唏嘘不已。良久,芥子道:“李知县殉国,那知县夫人买镇尺作甚?”

凡木道:“李知县本一介儒生,一生与文墨为伍,既是驾鹤西去,还有何物胜过镇尺陪伴?再者,知县夫人想以雷击木镇尺陪伴夫君,也有辟邪之意。”

芥子不解道:“不就一对镇尺吗?为何非要让你送?”

见凡木一时语塞,卉子道:“芥子,说了你也不懂,不懂就别问。一去那么久,也难为你凡木哥了。”

凡木听不出卉子话中之意,僵着脸沉默无言。

翌日清晨,昆阳城楼号角连声。城内的狗受了惊吓,狂吠声声嘶力竭。鸡们不管这些,依旧慢条斯理地打鸣,抑扬顿挫。四周城墙高耸,皆有汉军把守,城里百姓不得近前,故而,城外境况不得而知,仅从兵士的呐喊声里听出,莽军已将昆阳城围得水泄不通。城墙上下一派忙碌,城内街上却并无骚动,个别早起者聚在一起,指着城墙说长道短。炊烟自屋顶袅袅升起,与他往常并无二致。

凡木不知围城的莽军有多少,据说汉军将近九千人,这么多人固守昆阳,加之城墙坚如磐石,莽军想要破城比登天都难。他忧虑的是李知县该葬在何处,棺椁出城几无可能,城内几无立锥之地,总不能在县衙掘地三尺,安放棺椁吧。继而担忧起苏婉来,她随夫来自荆楚,昆阳城无亲无故,真不知这涉世不深的女子,该如何处置夫君后事。

孟江将早饭送来时,凡木正端坐发呆。孟江将热饭端上,着急道:“家主,昆阳被围,城门不开,我回不了文寨了,眼见店里的漆器仅剩几件,急死人啊!昨晚,田掌柜一个劲儿唠叨,还让我及早给他送油呢。”

凡木忧道:“也不看看到了什么时候,该把生意上的事放放了。稍后你去见见张二和田禾,还有五邑叔,店里有的,想卖就卖点,最好是关门歇业。告诉芥子和辛茹,不要离店半步。等等,还是你我一起去吧。”凡木匆匆用了饭,将饭碗丢进竹篮,一摆手,径直出了大门。孟江忙将竹篮提上,而后锁了门,紧随其后。

城门方向传来打雷般的声响,低沉、浑厚,有间歇。凡木自然不知,那是莽军用牛车撞击城门。十个兵士一手持盾牌,用以抵挡自城墙上射下的箭头,另一手推着车子,缓缓前行,车上装满巨石。这十人抵近城门时,猛然用力,车子撞击城门的声音如同雷鸣。稍后,退出数步,而后再同时用力,推车子猛然撞击,如此反复数次,直至那牛车撞得稀烂,厚重的城门只是“喊”上几声,仅此而已。车子稀烂时,巨石轰然落地,将城门外本就不宽的路面几近挡严,莽军后头的车子再想如法炮制,已是万难。十个兵士灰溜溜退出城门,本想全身而退,却已身不由己。盾牌挡个箭头尚可,人头大的石头自城墙之上重重砸下时,那盾牌已是尽力,眼睁睁瞅着一个个本是鲜活的脑袋血浆迸出,兵士倒地不起。

城内大街上行人寥寥,因惧怕城破,人们躲家里四门不出。凡木和孟江叫上张二,而后喊上田禾,四人一道去见五邑。对关门歇业,田禾显得极不情愿。五邑却是极为赞成,他这里的漆器本就所剩无几。看着五邑两口子面带惊慌之色,凡木道:“张二,就数你壮实,你就留在这里,我把一家人交给你了。记住,关紧大门,谁都不能外出,尤其是芥子和辛茹。昆阳城坚如磐石,断不会被莽军攻破。只是城里兵士较多,女孩子家还是不出门得好。”见辛茹一脸忧虑,凡木道:“孟江陪我住宅院,我们也四门不出。那刘秀足智多谋,定有化解之法,不消多日,昆阳城定会云开雾散。”

凡木和孟江回到宅院,便闭门不出。因备有足够食物,一日三餐由孟江凑合着将食物做熟,勉强用了。

莽军将攻城之法逐一用上,终不奏效。王邑、王寻见用巨石破门不成,便改用云梯。兵士挡着如雨的箭头,迂回至城墙下,勉强将诸多云梯竖起,抵住城墙,黑压压的兵士便被驱赶着爬上云梯。其结果无非有二:一是被乱石砸中,摔下梯子;二是被乱箭射中,噼里啪啦纷纷落下。于是,改为夜间偷袭。趁着后夜夜深人静,莽军精选出众武士,腰缠绳索,黑衣黑面,悄悄爬行至城墙脚下,将绳索用力甩向城墙顶端,绳索一头有钩,待铁钩吃上城砖,兵士便双手攥住绳索,脚蹬墙体,攀援而上。周遭沉寂,万籁无声。兵士本以为将要得手时,忽听城头一阵呼叫,号声骤起,那绳索不是被割断,便是被完好无损地送回城下。个别侥幸攀上城墙者,不是被剁成肉酱,便是被砍了头,如数扔向城外。不留活口,大约是不想糟蹋粮食。

巨毋霸赶巨兽来至城下时,已是日暮时分。此时,残阳如血,城楼之上恍若梦境。先是由巨人对城楼喊话,那声音虽带嘶哑,却也声大如雷,加之城墙的回音,一时间,像是地动一般:“贼寇听了,有想活命者,速速打开城门受降,过往之事,官兵断不追究,尔等均可返乡,孝敬爹娘。如若一味顽抗,必为虎豹撕吃,仅留骨头。爹娘生尔养尔,本指望日后膝前行孝,本指望百年后坟前送食的,若是只剩几根骨头,你该如何行孝?”

巨人言罢,轰鸣声萦绕周遭,良久才消。他随之命人将带着轮子的硕大木笼推至跟前,呼哨一声,一时间,虎、豹、犀牛和大象便齐声吼叫,直把城墙上的兵士叫得缩头捂耳。这吼叫声漫过城池,在昆阳城里游荡,惊魂摄魄。不少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不少女人被吓得钻进被窝。

城上守兵有一人暗自嘀咕:“万一城破,那凶猛野兽被放进城来,本就饿着,怎么得了!”另有一人道:“这莽军也太多了,少说也得三十万,你看那帐篷,黑压压看不到边,昆阳城四周都这样。无论如何,我们是出不去了,只看能守得了多久。城里吃的够吗?八九千人啊!”

莽军连日轮番攻城,终不见效,末了,派兵赶往周边村寨,欲找出各村木匠,让其赶制塔楼。王寻亲手在一块块粗布上画出多张草图,让偏将带上,逼木匠照图去做。

一个白脸偏将率一百来人冲进文寨时,水生正看着木匠赶制漆器。经众木匠昼夜赶制,两天内,库房里的漆器已够装车,却迟迟不见孟江的牛车回寨。知道城里漆器卖得极快,水生不时向外观望。然而,等来的却不是孟江。

白脸偏将在文寨街头逢人便问谁家有木匠。恰巧遇上田雨,那田雨小眼一瞟,指指凡木的宅院,偏将便率兵奔向南巷。撞门而入,见一帮木匠正制作木器,偏将大喜,遂将草图递至水生手里。

水生道:“不做这个,漆器还跟不上呢。”

偏将道:“做吧,急用。”

水生道:“官爷做这个何用?从未做过,我们只做漆器。”

偏将道:“做吧,急用。”

水生道:“那得缓两天,做够两车漆器再说。你是来料加工,还是做好后你出钱买下?”

偏将道:“征用。”

水生道:“何为征用?征用得给多少钱?”

偏将怒道:“给你个鸟!”

水生不解道:“为何这么说?你们不是官兵吗?怎么看也不是山里匪盗,既是官兵,就不该欺负百姓。”

偏将一时脸色铁青,伸手攥住水生的衣领道:“少废话!战时征用,天经地义,快做。”

水生将胸前的手拉下道:“战时?官爷,哪里打仗?”

偏将冷冷笑道:“蠢驴一个。昆阳城被官兵合围两天了,你是真蠢还是装蠢?”

水生瘫坐在地,暗道:“愿家主安好!”

偏将大声道:“你磨蹭什么!快让木匠照图赶制。”

水生迟疑片刻,仰头道:“木料呢?”

偏将怒道:“你这院子里不是有木料吗?”

水生惊道:“官爷,那可是雷击木啊!”

偏将厌烦道:“什么雷击木不雷击木的,快做。要不将房顶拆了?有这么多房舍,木料足够用的。来呀,拆房子。”

见众兵士一拥而上,真要拆房,水生这才幡然醒悟。来者虽是官兵,听其言,与强盗别无二致。忽见一木匠过来阻拦兵士,那兵士竟挥刀一抡,木匠的半截左臂便瞬间掉下。水生大惊,望着发呆的木匠,忙挥手让其他木匠退后,而后咬着牙道:“把草图给我。”他手捏粗布道:“兄弟们,认了,做吧,照着图上所画的样子做,木料不够,就把西墙边那棵老槐树砍了。都别愣着了,干活去!”

水生弯腰捡起那半截手臂,拉上木匠跑进屋内,将床单撕下一块,在木匠蹿血的地方用力缠绕。那木匠一脸呆滞,望着几案上的半截手臂,像是并不认识。

水生自屋里出来,见偏将正训斥那位伤人的兵士。几个木匠做活时满脸恐惧,时不时瞟一眼偏将。见水生出来,偏将道:“天黑前务必将塔楼做好。”见水生点头,偏将道:“邻村还有木匠吗?”水生道:“你去问问。”偏将瞪一眼水生,一摆手,率众兵士奔邻村而去。

一木匠颤巍巍道:“掌柜的,按着图上标示,这塔楼得高过屋顶,比昆阳城墙还要高出一些,他们要这个干吗?”

水生阴着脸道:“还能干吗?指定是攻城所用。”

众木匠面面相觑。水生将大门关上,而后把木匠聚拢,低声说道:“趁着他们没在,活儿赶快点,在中间榫卯处做上手脚,务必要让塔楼立起来,与图样外形一致,务必承重一个人,超过两个,塔楼便自行倒塌。这是我的想头,至于如何去做,你们私下商议,去吧。”

天黑前,偏将率兵返回文寨。见塔楼已赶制出来,咧嘴笑笑,拍着水生肩膀道:“好样的,等昆阳城破,你也有功,届时,你去城里找我,赏钱你也有份。来呀,把塔楼抬到街上,再去找辆牛车来。”

这塔楼过长,如何也无法抬到街上。不得已,仗着人多,便将塔楼越墙而过。有兵士自田雨家赶牛车出来,田雨跟在车后,一脸沮丧。一帮兵士将长长的塔楼一头固定在牛车上,另一帮兵士不知从谁家推来一辆独轮车,将另一头压在独轮车上,紧固后,前呼后拥,吆喝着,一行人出了寨子。那牛车由田雨赶车,慢悠悠奔昆阳而去。

这塔楼被运到城下时,另有别的塔楼也相继运到。攻城战旋即开始。在王邑、王寻指挥下,佩戴盔甲,手持盾牌的兵士将塔楼推至距城墙尚有些距离时,开始向塔楼上端爬行。塔楼顶端本就高出城墙,爬上塔顶的兵士便猛烈向城墙上放箭,一时间,城墙上哀号声声。忽有一个塔楼忽闪一下,拦腰折断,塔楼顶端及正在向上爬行的兵士,随塔楼轰然而下,护城河里水浪骤起。

其它的塔楼虽没有垮塌,却相继燃起火来,塔上的兵士哭喊着,或身披火苗,或身冒蓝烟,跳下时,不是被摔死,就是在护城河里扑腾。原来,城上汉军早有防备,他们将柴草扎成一团,蘸了油点燃后,扔向塔楼。

第二十四章

凡木出城葬知县 刘秀策马搬救兵

凡木在宅院寝食难安,眼前不时浮现出李知县殉难之相,及知县夫人凄楚忧郁的面容。李知县殉难后,张书办被王邑委以重任,代行知县之职。此前,张书办与李知县过从甚密,由他出面,李知县的后事定能妥当处置。想到此,凡木心下稍安。凡木却不知哪天出殡,李知县夫妇一向待他不薄,无论如何,他都该去点炷香,为知县送行。今日是李知县殉难的第三日,按当地风俗,安葬逝者不宜超过今日。凡木跟孟江交代一声,独自奔县衙去了。

眼前景象让凡木大惑不解。后宅一派沉寂,县衙的人一个不见,棺木摆放门里,苏婉守候一旁,望眼欲穿。

见凡木,苏婉一阵慌乱。她急忙拿手帕在眼角轻拭一下,本是想要平复自己的,却适得其反,眼泪簌簌而下。她旋即背转身子,只将瘦削的肩头对着凡木,那肩头颤抖不已。婢女站一旁不知所措。

凡木惊道:“已是第三天了,为何不见衙门的人过来?”

婢女看一眼苏婉,带着哭声道:“好多人惧怕汉军,不敢过来。张书办找过汉军将领,想让汉军打开城门,让老爷的棺木葬到郊外,像是没能谈妥。今日没见张书办过来,不知他是否又去找汉军将领了。”

凡木道:“在城里找不到墓地?”

婢女道:“还没找到。本来有个能打墓的地方,两边的住户却死活不让,给多少钱都不让打墓。”

凡木急道:“张书办在不在县衙?”

婢女怯生生道:“不知道。”

苏婉转过身来,泪水已被拭去,脸上依旧挂着忧伤。凡木看一眼苏婉,转身去了。

张书办在居室里踱着步子,他不时挠头,显得焦虑不安。凡木在门口道:“张知县,李知县的后事该如何安置,眼下还没着落吗?已是第三天了,耽搁不得。”

凡木情急之下的话挫伤了对方,张书办翻眼看看凡木,一言未出,旁若无人地踱着步子。见状,凡木转身要走,却听张书办在身后言道:“李大人的棺木乃在下出钱所买,本人屡次找汉军将领交涉未果,确已尽力。”

凡木回身道:“这么放下去,尸首不得放臭啊!”

张书办道:“县衙隔壁丁老先生家,他夫人六天前过世,本想三天头上去城外安葬的,不想,恰好是三天头上,官军合围了昆阳。不就是放臭了吗。”

凡木道:“你找的是哪位汉军将领?”

张书办道:“王凤。”

凡木道:“我去找刘秀试试。”言罢,自顾去了。

走出县衙,见孟江胆怯地站门外候着。凡木惊道:“孟江,你是几时来的?”

孟江道:“回家主,家主出门后,奴才放心不下,就紧紧跟在身后。这兵荒马乱的,大白天也不一定太平。”

凡木道:“你即刻回去,将牛车赶到县衙。”

孟江疑惑不解,见凡木急匆匆走了,便没敢追问,放开步子,匆匆赶回家去。

来到将军衙署外,凡木跟诸多兵士交涉良久,说是刘秀故友,有要事参见将军。一个兵士细细打量凡木,而后惊道:“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凡掌柜,在临河镇有过一面之交,刘将军还送凡掌柜一头黄牛呢!”

凡木喜道:“正是,正是。”

那卫兵道:“既是刘将军故友,请凡掌柜稍候,我这就进帐禀报。”言罢,匆匆去了。

刘秀不住房舍,喜住军帐,抑或是习惯,抑或是军帐四周皆空地,不宜被人自暗处偷袭。凡木施礼后,不卑不亢道:“在下凡木,久仰刘将军大名,此前临河镇相识,乃幸事一件。今有一事相求,还望刘将军成全。”

刘秀正与两个参将议事,听凡木如此说来,忽想起在临河镇征马之事,遂对一个参将道:“刘某想起来了,王将军,你的坐骑就是这位凡掌柜献上的。凡掌柜,别来无恙?临河镇一别,虽时日不多,怎奈军务繁忙,寻常事常常是丢东忘西。有何事尽请讲来。”

凡木道:“李知县为人耿直,少了些权宜。其尸首已放置多日,如不及早送城外安葬,恐尸首腐烂,为邻里妄议,有伤汉军之名,还望刘将军恩准!”

刘秀迟疑片刻,目视左右,而后道:“开城门放棺木出城,这并非难事,要紧的是,凡掌柜如何与莽军交涉。”

凡木道:“在下先去城墙上对莽军将领喊话,李知县本是为新朝殉国,此乃其一;其二,是人都有生老病死,莽军哪个兵士之父母都有这么一天,在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谅那莽军不会拒之。若不成,凡木依旧感将军之恩,并代李知县家眷谢过刘将军。”

刘秀听了凡木这受听之词,遂笑对一旁的参将道:“王将军,你的坐骑既是凡掌柜献与,枣红马还将侍奉着你,你理当陪凡掌柜去城楼一趟。”

王将军笑道:“刘将军一向宽厚仁慈,卑职本该效仿。”言罢起身,领凡木去了。

登上城楼,城墙外的境况让凡木一阵惊悚。但见莽军及军帐蔓延至数里之外,不见边际。此时,莽军屡攻不下,便停止攻城,开挖地道,以期自地下进得城来。而挖出的新土并未运至别处,似乎不怕为汉军所知。凡木不解,城墙之外是护城河,地道该如何过河,开挖的地道莫不是要自水下穿过?这得挖下多深啊!地道万一被河水灌入,为之奈何!要不就是恐吓汉军,以涣散军心,自古便有兵不厌诈之说。

凡木对着城下喊道:“城外兵勇听了,请传话给你们将军,就说昆阳知县李大人为国捐躯,尸首已放置多日,若不及早运至城外安葬,只怕民怨沸腾,对朝廷之名声多有不利。李知县不为汉军所用,城破之时,断然殉国,其忠君守节之气令人动容,念及李知县乃新朝忠臣,念及李知县至死不侍二君之份上,请容其棺木去城外安葬。”

凡木至理之言,让城外兵士为之动容。早有偏将奔往王邑、王寻军帐,将凡木所言讲了。王邑策马来至军前,对着凡木喊道:“你乃何人?为何替李知县讲情?”

凡木喊道:“在下凡木,微末商人,只因自设粥棚,赈济灾民,被李知县获知,李大人大为赞许,并赐予墨宝,匾额至今悬挂于店铺正墙之上,由此,鄙店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俗话说,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今李大人以身殉国,城内并未可葬之地,在下冒死一试,求将军开恩,容李大人的棺椁去城外安葬。”

大约那王邑被凡木的人品打动,良久无语。少时,王邑喊道:“念及李知县乃为国捐躯,念及凡掌柜感恩心切,那就容李知县的棺木去城外安葬,只是出城之人勿带兵器,顶多三个,且要开棺验尸。”

凡木再三致谢,而后下了城楼,别过王将军,直奔县衙而去。王将军站城门一侧等棺木过来。望着疾步而去的凡木,王将军暗道:“此乃真君子也!”

远远地,见孟江站车前东张西望。孟江的个头本就不低,黄牛扭脸看孟江时,不得不把头仰得老高。凡木示意孟江赶上车在身后跟着,二人径直进了县衙后院。张书办探头看时,恰遇凡木找他。张书办喊来六个衙役,各自烧了香表后,合力将棺木抬上牛车。之后,众人低下头均不言语。凡木道:“张大人,能否将铁锨和镢头借来一用?我和孟江还有李夫人,送李大人去城外安歇,莽军只答应三人出城。”

众人听罢,即刻将脑袋抬起,话语一时多了不少。张知县吩咐衙役找来镢头和铁锨,轻轻放在棺椁一旁。孟江将凳子摆放车边,由婢女搀扶苏婉坐在车头右侧,孟江坐车头左侧赶车,凡木则坐在车后。正要离开后宅时,苏婉的婢女手抓车帮不放,执意要爬上车去。凡木劝阻再三,而后望着这婢女眼泪汪汪地跟随车子走出老远。

王将军一直在城门等候,见牛车载着棺木过来,对着城楼的兵士望上一眼,而后命人打开城门。牛车吱吱呀呀、咕咕噜噜,这沉闷的声响在城门回荡。王将军命人旋即将城门关上,他仔细检查过城门,便登上城楼,等牛车返回。

哨卡上的莽军原本是要打开棺椁的,看着阴森森的棺木,却无人敢撬,任由牛车顺官道一路南去。小黄牛慢吞吞不急不忙,不时扭头望望官道两侧陌生的军帐。终于走出帐篷区,凡木回望时,昆阳城楼已在虚无缥缈间。

棺椁原是由多人抬上车去,眼下却只有三人,这让凡木一时犯愁。最终让黄牛下辕,车后触底,将棺木一点点滑下车子。更让他犯愁的是打墓,在洼地打墓相对容易,可易被水泡;高处最难,且棺椁不易上去;最终择平地开挖。墓地选在道旁,两个男人一人持镢头,一人持铁锨,铁器所到之处,尘土飞扬,叮当乱响。

苏婉站道旁默默望着二人挥汗如雨,她暗暗掏出白色手绢,却迟疑着没敢近前。半个时辰过去,墓坑里不再有尘烟扬起,但见一团团湿土飞出,凡木和孟江的模样清晰可见。两人早已将外衣脱去,白色内衣已被汗水浸湿,紧贴于成块的胸肌之上。两人忽然停下手来,孟江将双手在腋下擦拭后,捧着凡木的手细看,而后生生将凡木推出墓坑。凡木摇摇头无奈地走到路边,望着棺木发呆。他的手忽然被苏婉拉起,苏婉见这双手上足有三个血泡,且早已破皮,露出红红的嫩肉。苏婉浑身战栗不止,忙把手绢塞到凡木手里。苏婉看看凡木,再看看棺椁,她背转身去,啜泣不已。她一点不知道是为夫君还是为凡木。

见一队兵士驱赶着羊群自南边过来,凡木灵机一动,忙问苏婉:“身上带钱没有?孟江,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出。”说时,自己跳下官道,去拿外衣。

三个人将各自的钱凑到一起时,那队赶着羊群的兵士已到棺木跟前。凡木捧着满满的铜钱道:“诸位,请行行好吧,帮忙将李大人的棺木移入墓道,还望成全。出门仓促,所带铜钱不多,诸位拿去喝杯小酒。”

一个兵士伸头看看墓道,再看看铜钱道:“墓道还没打好,你这是打墓道的钱还是安放棺木的钱?”

见凡木一时无语,另一年纪稍大者道:“也不看是什么事,送人最后一程,胜造七级浮屠。干吧,干完分钱。”说时,已将铜钱悉数装入怀中。

人是不少,怎奈铁锨就此一把,好在众兵士轮番跳下墓坑,墓道很快打好。而后,众人合力将棺椁放入墓道。兵士们没有填土,赶上征来的羊吆喝着奔军帐去了。凡木的手已让苏婉包扎过,他和孟江轮流将黄土填入墓道,坟丘高高隆起后,两人瘫坐一旁,气喘吁吁。

苏婉伏坟前,泪流不止。旷野的风将苏婉的长发撩乱,一缕缕在肩头飘忽。她没用衣袖拭泪,任由泪水簌簌而下,不忌讳有外人在场,哭诉声凄婉任性:“万里之外有归期,九泉之下无见时。自此你我白云断,何当抚慰妾所思。夫君去矣,妾身何以苟活于世。碧玉之年,随了夫君,本在荆楚之地,省亲睹故多有便利。然,夫君志存高远,有心赴先贤教化之地,以兴仁爱之风。怎奈世事无常,前路多厄,鸿志未酬,便含恨九泉。如今葬无良地,举目无亲,归根无望,魂无所依,怎不叫妾身肝肠寸断、拭涕不及。夫君此去,留妾身生疏之地,望断飞雁,何日随君归故里。呜呜呜呜。”

凡木和孟江已哭成泪人,荒野里,三人啼哭不止。狂风刮来,尘土漫卷,坟地里,一派昏暗。

衙署内,王凤、王常、刘秀正争得面红耳赤。王凤忧道:“原指望刘演拿下宛城后,挥师北上,以解昆阳之围,不想,宛城如今却久攻不下。眼见莽军轮番攻城,我昆阳汉军早已士气大落,昨日莽军已开挖地道,方才有军士来报,莽军挖出的新土已堆积成山,若无数地道进入城内,你不知出口在哪儿,若是选在居民家里,若是选在茅厕之内,又不知莽军精兵几时破土而出,该如何防备?昆阳城岌岌可危!”

王常道:“莽军声称百万之师,虽是唬人之说,可反复查看,城外兵力至少十万,而汉军却不足九千。兵力如此悬殊,若刘演大军迟迟不到,我们出城迎敌,指定不妥。若一味死守久,军中粮草自然告急,小小个昆阳城,居民不过万人,如何长久供得起近万大军!眼见莽军地道正逐日抵近城内,窃以为,与其这么坐以待毙,不如弃了昆阳,突围南下,与刘演合兵一处,速速拿下宛城,而后再剑指昆阳。”

刘秀道:“愚以为不妥。护城河河底松软,使地道穿河而过,不过是唬人之词,无非是撼我军心。如王常将军所言,汉军弃城而去,恰好中了莽军之计。试想,十万大军在平原之上围堵九千之众,汉军能有几成胜算?怕是汉军未到宛城,早已被莽军全歼。据说,宛城之莽军早已军粮匮乏,士气低落,加之宛城民众民怨沸腾,宛城不日定会被刘演攻破。届时,刘演挥师北上,我等出城迎敌,两厢夹击,料那莽军定难招架,必定溃败四散。”

王凤道:“据报,军中弓箭早已不足,城内铁匠铺子也就一家,正连夜赶制。要紧的是物料从何而来?总不能将百姓的铁锅砸了吧?而一旦百姓造反,汉军可是腹背受敌,他们虽不兵刃相见,只消将城门为莽军打开,汉军便万事休矣。故而,安抚百姓乃当务之急。”

王凤之言倒让刘秀不由一惊。自古守城者不惧城外,若食物、兵器充足,兵士、百姓齐心,攻城者必定无功而返。然而,既被围困,再好的城池终是死城一座,譬如人之躯体,不造血,如何也支撑不久。刘秀思虑良久,而后道:“二位将军,汉军固守昆阳,等刘演率军北上,而后夹击莽军,本不失为上策。要紧的是,刘演得及早攻取宛城。鉴于昆阳城内粮草兵器日显不足,坐等,便凸显被动。最好的防守是进攻,即便刘演迟迟不到,如有另一支精兵自外围突袭莽军,莽军必军阵大乱,军心涣散。”

王常哂道:“刘将军,此话等于白说,何来精兵?”

刘秀道:“刘某情愿一试。此前我等攻取定陵、郾城时,曾留下两千兵勇,大军开赴昆阳后,定陵和郾城的守将断不会不征兵买马,此时的那两城之内的兵士怕不止两千,刘某趁后夜人静之时,率随从星夜出城,去定陵、郾城搬兵,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王凤忽觉眼前一亮,少时便暗淡下来,叹道:“不算算这才几天,如此短的时间,定陵、郾城能征得多少兵马!若以三两千人冲击莽军大营,无异于以卵击石。”

刘秀胸有成竹道:“偷袭者,人不在多少。”

见刘秀信誓旦旦,王常忧道:“刘将军该如何突出重围?城外莽军大营可是绵延数里。”

刘秀道:“容刘某细细想来。如无它事,刘某告辞。”言罢,别过王凤、王常,回了自己军帐。

刘秀在军帐踱着方步,良久,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在新都时的一句誓言:娶妻当娶阴丽华。阴丽华,乃春秋名相管仲之后,只因祖上自齐国迁居楚国,被楚国封为阴大夫,后来便以阴氏为姓。秦末汉初,阴家举族迁往新都。这位出身豪门大户的阴家小姐,性情温良,容貌可人。新都一遇,刘秀便不能自持,以至于冲锋陷阵时,常有秀玉之色萦绕心间。此刻,想起那温良之人,刘秀忽觉血往上涌,不禁暗道:大丈夫为江山,亦为美人也!

他大声喊道:“笔墨伺候!”

一随从忙将一张鸡皮铺于刘秀几案之上,再拿笔递到刘秀眼前。刘秀提笔将鸡皮写满文字,而后道:“速将这十二位将佐请至大帐!”

少时,王霸、任光等十二位将佐依次来到军帐,刘秀讲了眼下危局,及夜间出城事宜,随后让各位喂饱军马,将盔甲、兵刃佩带停当,到帐外听令。众人齐声应下,匆匆去了。

凌晨,月暗星稀,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街道上,青石板泛着点点亮光,如贼眼闪烁。风扫街面,生出丝丝声响。有夜猫在不远处叫曲儿,那声音忽高忽低,哀婉凄凉。十三人牵马行至昆阳南门,刘秀丢了缰绳,独自登上城楼。但见旷野上一派阴森,官道上游动着诸多黑影,风沙并未将哨兵驱离。刘秀对守城的偏将耳语一番,而后一道走下城楼。

城门缓缓打开,十三匹坐骑奋蹄冲出城去。却因马蹄上绑了棉套,马蹄声未响,嘶鸣声不闻。战马飞速扑向莽军哨卡,哨兵的头颅纷纷落地。忽有兵士的喊叫声凄然响起:“贼兵偷袭!贼兵偷袭!”

莽军军营慌乱之时,十三人已出城一里。怎奈兵营重重,兵阵如水,前方官道之上,已是呐喊声四起,震耳欲聋。刘秀冲在最前,大刀上下翻飞,沾上者死,碰上者伤,莽军成片倒地。前营的兵士堵截,后营的兵士追赶,厮杀声响彻苍宇。军情报至王邑、王寻军帐,两人均不信区区十三人,敢闯十万之众的莽军大营。厮杀声最终让二人醒悟,遂策马循声而去。良马才跑一箭之地,那厮杀声已渐渐停息。赶到阵前,但见横尸遍野,那十三人已不见踪迹。

王邑并不知这十三人出城何为,料定城中粮草不足,是为筹集粮草而去,遂命人严守,一粒粮也休要放进城内。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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