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哑子看家园(外一篇)

2024-07-09 18:42张建春
阳光 2024年7期
关键词:张姓六爷家家户户

村里人都撤走了,村庄征迁,新的村庄建在离老村五里外的地方。老村子不大,五十来户人家,却占着好山好水,实实在在在风景里。

新的村庄很简洁,一幢矗立的楼,楼在云雾中,就把一个村庄装进去了。不过新村庄还停留在规划里。

村里人不舍得搬出,可要过好日子,必须舍得,有舍才有得,于是陆陆续续搬出,五远八远地租房子住,将村庄空了下来。

哑子叔没搬走,他不愿搬,怎么劝也不愿搬离自家三间砖木结构的房子。

哑子叔是个聋人,听不见劝说的话,劝说的人打手势,哑子叔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哑子叔就成了留在村庄唯一的人了。

留在村庄的还有两条狗、一只猫和“叽叽喳喳”叫不停的麻雀。两条狗一黄一黑,整天夹着尾巴叫不停,猫是花白的猫,悄无声息地在村里转。

村子里的人走了,可房子都在,远远地看来村庄完整,只是没了人的走动,村庄如死了一般。

哑子叔送走了一家又一家,哑子叔不能够说话,但眼睛会说话,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哑子叔的眼泪多,如村边潺潺流动的小溪。

哑子叔是有故事的人,故事和这村庄,和村庄的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黄狗、黑狗、花白的猫都围着哑子叔转,它们也寂寞,没个人伴着,狗和猫没日子过。本来村口的大榆树上还有一窝喜鹊,喜鹊窝有筛子大,一搭好多年了,常喜庆地叫,可村子搬空了,喜鹊跟着飞走了。喜鹊是恋人黏人家的鸟,村里仅哑子叔一人,喜鹊待在枝头没劲。

哑子叔在村子里拾了好多地,村子人走了,可房前屋后的菜园地还在,一些杏、李、柿的果树还好好长着。菜园地的许多菜还在开花结果,哑子叔得管它们,浇水、施肥、除草,成熟的果子得摘下了。

麻婶家的菜长得最好,辣椒、茄子、西红柿正猛猛地结果。哑子叔看一园地的果实先是欢喜,之后叹气和摇头。黄狗、黑狗嗅了嗅辣椒,“汪汪”地叫上一次,间杂着还打声喷嚏,辣椒好辣。花白猫有事干,花蝴蝶在茄子的花间飞,白花猫扑来扑去,蝴蝶没抓住,倒是碰落了红彤彤的西红柿。不怪白花猫,瓜熟蒂落嘛。

哑子叔手不闲着,给西红柿打枝,给辣椒掐头,给茄子去枯叶,当然还摘下了一棵棵辣椒、一个个西红柿和茄子。

哑子叔把摘下的辣椒、茄子、西红柿分别放好了,三小堆,红是红绿是绿紫是紫。

哑子叔突然对着天空,“呵,呵,呵”地喊了起来,双手朝天,把一朵朵云快揪住了。

狗和猫受了惊吓。黄狗“汪汪汪”地叫,黑狗“汪汪汪”地叫,白花猫“喵”的一声钻进了草丛了,吓得成群的麻雀贴天飞。

空落的村庄,难得地激动了一次。

如麻婶家的菜园多了去,哑子叔摘了许多的菜果,哑子叔吃不了,就推上车子向外送。哑子叔知道不少村子人的租房处,路虽远,但哑子叔愿意磨破了鞋送。

哑子叔喜欢看人喊他“哑子”“哑子哥”“哑子叔”“哑子爷”,哑子叔听不见人说话,但喊着的唇在动,哑子叔“听”得明明白白。

哑子叔是有故事的人,和村子咬得紧。

村子里也有人回老庄子看看的,在自家的房子前后打转转,哑子叔总是陪着。回来的人和哑子叔打手势,哑子叔知道了一些事,比如新的村庄正在盖着,家家户户住套房,电梯把人送到云端……哑子叔竖大拇指,可又深深叹气。

没了人烟的村庄草疯长,哑子叔多了一样事情,和草作战。哑子叔要保证去家户的路不被草封死了,狗们和猫不当回事,把草当成了游玩的领地,哑子叔生气,一脚踹去,狗尖叫,猫吓得没有了影子。

麻雀的队伍变大了,家家户户的空房成了它们的家室,真的是“门可罗雀”了。

哑子叔犯起了疑惑,人从村庄搬出去快两年了,可村庄空着,没摆用场,怎么了?哑子叔嘴上说不出,心中明白着呢。

村子里终于来了人,一帮子人,他们在村口的老榆树下见到了哑子叔,不免大吃一惊。哑子叔拍拍屁股向外指去,又指着心向村子深处探去。

一帮子人中有明白人,说:懂了,人都搬出去了,可心留下来,搬不走。来人拥住了哑子叔,狠狠地用了一把劲。

村庄最终保留了下来,老房子改建成民宿,算家家户户入股。乡村振兴正当时,村子本来就在风景里,改建的民宿又成景,景上加景,够美的了。

哑子叔留在了民宿里,村口的老榆树下成了哑子叔的留守处,老榆树上的喜鹊回来了,村子热闹,游客多多,喜鹊奔着热闹来。

哑子叔不大待见喜鹊,不如黄狗、黑狗、白花猫,连麻雀也不如。

哑子叔是有故事的人,哑子叔是三岁时被遗弃在村子里的,村里人把他养大。这是一段故事,还有一段就是一个人守家园,自觉自愿,撵不走,劝不走的。

人 情

幺哥担了个大人情。

幺哥重病,躺在家中数日,幺嫂哀声叹气不知怎么办,眼见幺哥一天不如一天,家里穷得只剩吊尘,拿不出钱给幺哥看病,只能硬挺着,听天由命。

幺哥可怜巴巴看着幺嫂,眼中有话,要幺嫂救救自己。幺嫂暗地里哭了一场又一场,不是不想救幺哥,可实在没有办法,幺嫂已在村子里转过几圈,张口向人借钱吧,总是开不了口,明摆着借下的钱是还不了的,借钱不就等于“生抢”。

幺哥是村子里唯一的外姓人家,村子里除幺哥一门的姓张,往上数四代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幺哥单门独户和张家平时走动得少,孤孤单单的。

幺哥病得奇怪,莫名地发烧,草头方子吃了不少,幺嫂把草窝田埂都走遍了,拔了许许多多的蒿草,看似普通的蒿草,一煎一熬就有了药味,可不对幺哥的病症,幺哥的病一天比一天重。

幺哥心中难过,就恨父母,怎就孤零零地丢下自己,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幺哥是随父母逃荒到村子的,村子一门张姓人不错,收留了一家子,后来幺哥结婚、生子,再后来幺哥的父母去世了,只留下幺哥和妻儿。

幺哥之所以叫幺哥,和张姓排行兄弟有关,张家按辈分年岁排行,八爷、七兄的好几个序列。幺哥没得排的,还不就“幺”了。

晚上,幺哥对幺嫂说难过话,算是交代后事了,幺哥真的挺不住了。幺哥要幺嫂挺住,三五年后,儿子中学毕业了,有个帮手,日子就好过了。幺哥的儿子在县城上学,幺哥幺嫂摔锅卖铁,给儿子上学。

幺嫂“嘤嘤”地哭,泪珠断线样。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幺哥、幺嫂”地喊。

喊门的是张家的六爷。

六爷在张家辈分最高、岁数最大,六爷佝偻着腰,银须银发。六爷手中捧着个小簸箕,小簸箕里装满了钱。六爷中气足,说:幺哥大侄子,凑了一点钱,明天去县城,一条命呢。

六爷说的是“凑了一点钱”,不是借,是一家家凑的。幺哥大哭,幺嫂直直地跪在了六爷的面前。

第二天,六爷安排村中四个壮汉,将四条腿的凉床翻了过来当担架,一路快走,将幺哥抬到了县城。

病不是疑难杂症,能治的。六爷凑下的钱足够幺哥治病了。幺嫂数过小簸箕里的钱,零零碎碎,一共一百二十七元八角三分。幺哥住院用药治疗,用了一百二十元,还剩下七元八角三分。

幺哥的一条命讨了回来,幺哥却欠下了村子里所有家户的人情,大大的人情。

好了的幺哥拽着幺嫂和儿子一家家拜谢,儿子懂事,目光里全是真诚。

幺哥最后到了六爷家,幺哥要搞明白,家家户户凑钱的数目,一百二十多元不是个小数目,情是要还的。六爷微闭着眼,对跪在面前的幺哥百口不开,问急了,六爷竖起一个指头,说:老张家没出五服,一家人哦。张姓人家,是从江西马家坝移民过来的,一个老祖呢。

治病还剩下的七元八角三分,幺哥执意要还给六爷,说:不能赚钱呀。六爷哈哈大笑,说:就当赚的,就当赚的。

幺哥的儿子幺哥一直领着,幺哥要儿子知这份情,记这份情,这情幺哥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儿子要继续还下去。

七元八角三分,幺哥没还掉,幺哥把它们攥在手心,硬币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儿子上了大学,幺哥把七元八角三分塞给了儿子,说:鹏程钱(路费),收好了!儿子把捏成一团的钱打开,三张一元的,四张五角的,十八张两角的,三枚一分的,纸币都毛了边,硬币也旧迹斑斑。

许多年过去了,幺哥、幺嫂、六爷都作了古,但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一门的张姓人家,日子凑凑合合地过。

不过,幺哥的儿子回村了。幺哥的儿子大学毕业留了城,干得风生水起的,却执意从城里回来了,倾其所有办了个“七八三农业开发公司”,让村里家家户户入股,人也成了农业工人。公司经营得火红,一门张姓人家的村子也被打破了,陆陆续续来了赵钱孙李等新人。七八三公司名声大振,“七八三”有何深意,幺哥的儿子不说,没人能说得明白。

幺哥去世前,把儿子拉在床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人情大似债,头顶锅盖卖。幺哥的儿子听得真真切切。

哦,谁不欠乡村的情呢!

张建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向阳草暖》等。曾获安徽省社科奖(文学类)、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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