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嘴

二呆子闻到了一阵阵血腥味。他说：“一只地龙，一只地龙。”

“哪里有地龙？又说呆话了。”二呆子妈对这个呆儿子的话只能无奈地摇头。

“就在老鹰嘴那边，地龙流血了，头被砍断了。”

二呆子妈不再理他，忙着去河边洗衣裳。二呆子是妈妈的一块心病，长到18岁了，还只有10岁孩子那样的个头，却生了个与身高极不对称的大脑袋，有时还会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呆话。

二呆子没有撒谎，也不是胡言乱语。有时候，他会犯迷糊，在犯迷糊的片刻他能看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看见一些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大人们看不见就说他说呆话。他觉得很委屈，明明自己说的是大实话啊。二呆子更多的时候是不发呆的，看见的东西与大人们眼睛见到的是一样的，说的话也很正常。

二呆子发呆的瞬间，眼前的看不见，却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现在，他看见在几里外的老鹰嘴老枫树旁，一个穿着土黄色雨衣的人……脸形有点像毛猴子……把一条流血的地龙放进塑料袋里……老树的影子晃了晃，人不见了。二呆子揉揉眼睛，面前的红砖房、水泥晒场现出了原形，他就像是从梦里、从电视荧屏里的画面回到了现实中。

村里来了两个林业派出所的警察老王和小林。老王矮个子，是个驼背，花白头发，操一口外地口音。小林瘦高瘦高的，警服套在身上有点像挂在竹竿上，显得有点短，但晃晃荡荡的，明显不太合身，他刚从警校毕业参加工作。

这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在村头出现，特别显眼，一下子引起了骚动，“警察来了！警察来了！”村子里马上传开了。

老王和小林是来调查一起案件的：昨天老鹰嘴的山林被人盗伐了。

村里人要么说不知道，要么就闭嘴什么也不说。他们知道犯法的事可不能乱说。妈妈反复叮嘱二呆子：“不要说话，说了会闯祸的。”

二呆子对于闯祸似懂非懂，他想大概就是打碎了碗被妈妈骂一顿，要么就是砍柴草砍伤了自己的脚流出一摊血那样的事。这样的事二呆子已经习惯了，闯祸有什么怕的呢？但妈妈反反复复地说，他也听烦了，便顺从妈妈：“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二呆子真乖。”

老王和小林真的找了二呆子问话。小林问：“你昨天去老鹰嘴了吗？”

“我看见地龙流血了。”

老王一惊，“是老鹰嘴吗？”

“老鹰嘴。”

小林追问：“你看见砍树的人了吗？”

“砍树？没见到，有个人砍地龙。”

“砍地龙？是谁？长什么样？”

“穿黄雨衣，黑瘦黑瘦的。”

二呆子被老王和小林带走了。二呆子闯祸了！

二呆子妈吓得身体发抖，哭哭啼啼找到村长赵发。赵发不理，反过来责怪：“谁让他乱说话，这个呆货！”

傍晚时候，二呆子被小林送回来了。小林对二呆子妈说：“经过调查了解，二呆子没有在老鹰嘴现场的时间。”

“昨天二呆子一直在村里的，冤枉啊！”

“二呆子妈，别紧张，我们只是带二呆子到派出所问个仔细，做个笔录。后来才晓得他是个呆子说呆话，不作数的。这不，我把他给送回来了，别怪罪他啊！”

“是的，他是个呆瓜！”

旁边看热闹的孩子也都附和：“是个呆瓜！呆瓜！”

第二天一早，村长赵发被老王和小林带走了。村里像被捣了马蜂窝，乱成了一团。

村里人气汹汹地来到二呆子家兴师问罪，二呆子妈怎么赔不是也不顶用。人们七嘴八舌，唾沫星子四溅像要把二呆子妈淹死。

有的说：“这个呆货，害了村长，是找死啊！”

有的说：“要是村长回不来，你们母子俩就别在村里住了。”

还有的说：“真不识好歹，村长领着我们发家致富、赚了大钱建新村，这才有好日子过，祸害村长，你家有什么好处？”

屋里屋外都是闹哄哄的，声浪好像要把房顶掀了。可怜的二呆子妈跪下向大家伙求饶，用手抹着眼泪，“看在他死去的爹为村里也做过好事的份上，就放过这个呆儿吧。”

村里人还是嚷着：“不行！不行！害了村长，我们就要找他算账，把二呆子交出来！”

在众人的围攻下，二呆子妈愈发显得瘦弱、渺小而无助，像一片树上落下的黄叶，随时会被人用脚踩扁、压碎。

被妈妈藏在草堆里的二呆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这时候他清醒了，他知道万万不能出声，不能被村里人发现，不然就会被他们打死！

“别闹了，我没事！”

突然，传来了村长的声音。人们回过头来，还真是村长赵发。

“身正不怕影子歪，我行得正有什么事呢？派出所也就是找我问问情况，你们知道，我那晚都跟大伙儿一起喝酒玩牌，哪也没去。这叫没有作案时间。”

他走到还跪在地上的二呆子妈旁边，低低地说：“你要好好管教呆儿子，不要乱说话，当心说多了话，会被狗咬掉舌头！”他说着“狗咬掉舌头”的时候，不屑地看了一眼浑身发抖的二呆子妈。二呆子妈看见了他瘦巴巴的脸和尖利的目光。

村长扭过头，哈哈笑出声来。“我们喝酒去，去去晦气！”

“喝酒去！喝酒去！”一群人哄笑着扬长而去。

这真是一桩蹊跷事。老王和小林在盗伐现场反复勘查，找不到一点作案的蛛丝马迹。找村里人一个一个谈话调查，他们也都能找出证人证明没有作案时间。查案工作一筹莫展，他们好像是在跟一架无形的风车作战。老王对小林说：“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叫‘欲擒故纵，我们来个外松内紧，对外面放风说案子不查了，让子弹飞一会，或许作案的人会自己暴露。”

呆子的呆症却更重了，白天晚上都躲藏在屋后的树林里，不肯回家里住，他说怕。他一个人的时候，就跟草木、飞鸟、走兽说话，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麻雀一只松鼠，甚至一棵树一根草。一阵风吹过来，他听到一朵蒲公英花在对他耳语：有人来了。他立即在草丛中蹲下，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家里那只小黑狗一样把头藏到胸前。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闻到了一种熟悉而温暖的气息，是妈妈！妈妈悄悄来给他送饭了。

“妈，昨晚我看见很远很远的外星空，有一个很大很深的黑洞，还有颗黄色的星爆炸了。后来，就下了雷雨，有一群穿黄雨衣的人去月亮坡砍树。”

“二呆子，你又说呆话了。”

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树丛里静下来，只有蝉虫长一声短一声地在叫：知了，知了……

村里人见到二呆子妈，都躲得远远的。更为诡异的是她发现这几天村里的青壮年白天大多不出门，在屋里睡大觉。晚上天黑透了，像约定好了似的，三三两两背着个大包往山里方向去。他们到底干什么去呢？她尾随在后面想看个究竟。突然身后传来赵发的声音：“做什么鬼呢？”二呆子妈回过头来，哆哆嗦嗦地说：“村长，我……我找我家的鸡。”“鸡？怕是被黄鼠狼吃了，大晚上的，别乱窜，小心遇到咬人的畜生。”二呆子妈赶紧溜开，回家关上门，插上门栓。从这以后，每天晚上二呆子妈都会听到门外有鬼哭狼嚎的声音，吓得她心惊肉跳。村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在一个晚上，二呆子妈从屋后草丛里叫醒二呆子，领着他悄悄逃出了村子。

只有淡淡的一点月光，弯弯曲曲的山路像一条细长的灰白的蛇向前游动。突然，一个黑影从高坡上跳下，拦住母子俩的去路，挥起一根木棒砸向二呆子妈头部，她当即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二呆子妈醒来后，不见了二呆子。她跌跌爬爬去附近乡镇的派出所报案。但警察告诉她：“先要报告上级。二呆子那些发呆的话没法作为证据，还是要去村里做做调查再说。”

于是，又重复出现了此前的情形：村里人都能互相证明没有作案时间。县公安刑侦人员在村里盯了几天，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上级领导打来电话：让他们先撤回去。

二呆子妈一直找不到二呆子，不管白天黑夜，她在村里不停地走，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西走到村东，见到人就喊：“二呆子！二呆子！”村里人都躲着她，她披头散发地走，不知什么时候从村里游走到村外，再也没有回村，她也走失了。

不知不觉已过了半年，老王到了退休时间。他临离开前，想想还有一件事没做完，便再三交代小林：“我是无能为力了，得靠你，小林，你一定要查下去，犯罪黑手就在身边，能感觉到这是个狡猾的高手带着个团伙在犯事，胆子比天大，又比泥鳅还要滑……”小林点点头。看着老王驼着背的身影和在风中被吹乱的白头发渐渐远去，感到眼睛里有点湿，但他还是忍住了。

老王这一走，像一座山一样的压力全放在了小林肩上。他一直穷追不舍，但还是没有找到二呆子的下落，甚至一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有。他在周末专程去了一趟省城，找到法医专家老庄向他请教。

老庄说：“什么人的特异功能啊第六感觉啊，说说而已的，并没有科学依据，目前在法律上不可能作为证据采信，在这方面就不要白费劲了。”

小林追问：“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眼看着二呆子失踪了，二呆子妈疯了，也走丢了，一片一片山林被盗伐，无数的野生动物惨遭毒手，但我们是水牛抓跳蚤——有劲使不上，我真的很无能！庄老师，您一定要帮我们出出主意！”

老庄想了想说：“办案关键还要靠证据，你回去后，就从认真搜集证据入手。常在江边走，没有不湿鞋的，要相信法网恢恢！”

这天晚上，小林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突然听到老王叫他起来，说有一个高人能够指点迷津。转眼之间，老王不见了，小林一个人走进一座迷幻的山林。陡然一阵狂风吹过，飞沙走石，虎啸猿啼，小林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在一座小木屋旁边，他遇见一位白胡须老者。小林想向他问路，还想打探一些山里的情况。老者却跟他讲起一番因果循环的玄理：天地间本来就有一双眼睛，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即使人间的法律一时漏网了，但也逃不出自然界的律法，自有一种力量或者叫天道对人世间的恶行进行惩戒。人只有敬畏天地，才知道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啊。”

小林还想进一步向老人请教，但老人一转身就在风中消失了踪影，小木屋也不见了，山岭上只有白云飘飞。小林想起唐朝那位苦吟诗人的诗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他还想再去寻找，梦已经醒了……

三年后的深冬，一个大风之夜。

老鹰嘴突发山火，烧了一天一夜，留下一个个焦黑的山头。

县里的救火队在清理火场时，意外发现了赵发的尸体。经公安部门检验尸体，确认是被雷电劈死的。冬天里竟然响了惊雷，这是极少听说过的事。山村里的人都很哀伤，有人感叹：“一个大善人，怎么会遭到恶报呢？”

过了几天，又接到报案，在老鹰潭里发现一具男尸。公安人员展开查验，让村里人辨认：居然是二呆子。

案件谜团重重。一场山火烧掉了现场，没有人证、物证，真正成了一桩无头案。

没多久，赵发被当地有关部门追授为救火英烈。二呆子溺水案却不了了之，据说专家推断应是不慎落水溺亡，属意外事故。

小林通过多方打听，终于在三百里外的莞城了解到：二呆子生前逃到此地，嘴巴里的舌头已断，成了哑巴，被一位好心老人救助，后来在工地上靠搬砖打工为生。

小林由此陷入心理恍惚状态。夜里，一个梦连着一个梦。在梦里他找到老王，一起摆“龙门阵”分析案情。老王说根据经验推理，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二呆子劫持了赵发去老鹰嘴复仇，遇到雷电逃离，慌乱中在老鹰潭落水；二是二呆子凭第六感发现赵发去了老鹰嘴捕地龙，他也追去老鹰嘴，遇上山火，在老鹰潭溺亡。小林想想，除了这两种情况确实也再无别的可能。案情似乎很清晰了，但证据呢？证据呢！

梦已半醒，但小林还想在梦里探究下去，他想梦到山里的小木屋和白胡须老人，再向老人问问心中的疑惑：既然天眼在上，为什么二呆子最后又遭此一劫呢？可怜二呆子从未做过一件恶事，只是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就丟了性命，这是什么报应呢？

梦并没有能做下去，很快就完全清醒了。小林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才凌晨三点多，他却再也无法入眠。一会脑子里跳出老庄说的“法网恢恢”，一会又跳出白胡须老人说的“天眼在上”，两种意念不停地循环，撞击着他的大脑神经，让他感到微微的偏头痛。他索性爬起身不睡了。

进山的路上，早春的凉风扑面，但没有听到鸟鸣和虫啼，甚至没有一点声息。仿佛这是一种亘古恒常的寂静。小林再次来到老鹰嘴勘查，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来了。他过去也曾向当地的山民打听这里的山为什么叫老鹰嘴，他们说老鹰嘴就是老鹰嘴，没有为什么。过去草深林密，老树遮天蔽日，把整个山形覆盖住了。现在山火之后，草木全部烧尽，只剩下乌黑乌黑的岩石。从山崖下往上仰视，终于看到山岭如一只苍鹰从高处向下俯冲，如铁翅展开，它伸出的长长的鹰嘴仿佛正要凶猛地啄食什么猎物。小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当他低下头，发现在乌黑如炭的林地上已冒出嫩绿的草芽，还有小小的昆虫在其间蠕动爬行。哦，毕竟到了春天。他由此感到一丝欣喜，一股来自土地的生命力在身体里涌动起来。他向上行走的脚步也加快了，变得有力了一些。他在心里希望——沉默的大山能够开口说话，说出现场证言。

华 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当代生态诗歌》《生态诗境》《华海生态诗抄》《静福山》《一声鸟鸣》《红胸鸟》《蓝之岛》等，发表中篇小说《江心岛》等，入选《百年新诗百首解读》《写作教程》等教材。获第21届国际华文诗人笔会中国当代诗人杰出贡献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