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千字家书

余满意

亲爱的父亲：

您好！

马是青鬃的马，鬃足齐动，每走一步都像多齿的铁犁，耕着脚下铺着碎石铜条、向远方延伸的地平线，发声时燃油驱动出鼓声连绵的低吼。笼是分明的笼，浅色的群山起伏流淌成青色的海浪，平坦的原野翻转为色彩不一的棋盘。

这马便是轨上自然驶着的列车，跑过周围灰暗的村落时，沐浴着凌晨三四点时地平线上熹微的晨光。列车上的人大多仍在梦乡，独有我坐在一旁，看着不动的窗帘兀自彷徨，您和妈妈坐在我对面正在熟睡。趁着此间的空当，我放空思绪，想写点儿东西，却找不到笔墨，于是思索片刻，悄悄打开了随身的电子设备。

我想着，是写点儿抒情写景的随笔，还是空唱几句大白话的朦胧诗，无奈都没有充沛的灵感。

列车进入隧道，车窗外的世界陷入黑暗，过了片刻，阳光又照射进来，看着沉睡的您，我开始写下这些东西。

新近正逢秋雨微润，鄂东的暖风开始转为满含冰凉的雾气，天气也少有放晴。十月上旬，一次出门逛到公园，因为天气回家，拿起笔时，我想起了您。在那张边缘发黄的条形纸上，眼前电子设备的键盘前，我想对您讲一些真情实感的话。

事情的缘由，从我偶然发现一篇六年前的作文开始。而发现那个东西，正是在不经意间翻开老储物柜的时候。

在我九岁那年，语文老师曾在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布置作文比赛的任务。我在那个下午发奋决定参加。那篇作文叫《最深情的告白：我想谢谢您》，是我头一回给您写的文章。初稿不过六七百字，后来增加到一千多字，文风充满童趣。

尽管我甚至在放学后趴在别的班级的防盗窗上修改它，终究还是因为参赛作文已寄走，我的作文交迟了一步。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一口气看完了我的作文，连连微笑、点头，又懊悔没早些通知我参加。她在班上充满感情地朗读了我的作文，并告诉同学们，这是她这次收到的最好的一篇作文。同学们持久热烈地鼓掌，我却在座位上想哭，有没能参赛的委屈，还有对您的感情。

此刻，我又回忆起那篇作文描写的与您共度的一个个时刻：一起堆雪人，出门旅游，交流心事，在灯下学习……想着想着，心里有一阵阵暖流悄悄淌过。

今年国庆节回县城的时候，您提到了工作上的事情，讲述中还皱了几次眉头。您在工厂负责维修机器，已经干了十多年。去年因为胃病休养了一段时间后，您依旧有一些难言的病痛。

可您依旧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就连假期也要挤出一点儿时间帮别人修机器以补贴家用。周末的夜晚，别人阖家团圆时，工厂院墙下丛生的野蒿，还会像2016年时那样洋溢着充满阳光的笑脸对着您吗？

行句划到第三段，那张泛黄纸片上稚拙的笔迹旁缀着一个附有“笑”字的批改。您喜欢笑，包括郊区、街道、亲戚家、工作岗位和列车车厢在内的任何空间，也在跨越四季的每分每秒。

您喜欢在短视频平台上分享生活，昵称必会缀上“甜笑哥”。视频总会配上一段轻快的民谣或欢快的节庆歌曲，岁月便在您的拍摄中悄悄流过。纸上写着：“两个星期没见了，不知您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如果有难过的事，希望那一次笑可以快一点儿再到来。”

我的目光移到那张纸的第四段，错落有致的空格后面带了一个省略号。那段讲的是您陪我玩耍的事。您身体健壮，很多日常事务和家务活儿都得心应手。您曾带我去乡村、山林的溪畔探寻自然的奥秘，在冬日的清晨陪我打雪仗……（这里的省略号既向那篇文章表示敬意，也代表我对那段时光的怀念。）现在我长大了许多，学业的繁忙使得片刻的休息都像珍宝一样贵重。如果有时间，我期待再次和您同框出现在珍宝倒映的反光里，那时吹过这片记忆之海的风将不再掺杂包含迷茫的沙尘。

父亲，您还记得吗？今年八月，您工作繁忙，常常奔波在各个城市之间，以至于打电话常常都是“无人接听”。当时心中迷惘的我正巧遇到文章获奖，将要去浙江赴一场获奖典礼的盛宴。

您坐上动车，陪我从湖北远去千里之外，一路疾驰奔向目的地。当车窗里终于出现杭州的群山和绍兴的雨雾时，地平线上的红日才稍微露出羞颜。透过若隐若现的光线，我恍惚看见，您乌黑的发丝上好像出现了微白，清晰的脸庞上已经出现了皱纹。我想要叫出声来，终究还是停下了，将要说出口的字符被拦住，只是因为不想打扰您的睡眠。

在那时，也是这十几年来都很难遇到的一瞬间，我再一次开始认真端详您，直至您在晨风中醒来。

九岁时的那篇作文曾写道，是您用坚实的臂膀护佑了我们的家。我难以想象，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您，会有多少风雨与荆棘扎根在道路的前方。

今年去江南的绍兴城，源于光芒少年文学院举办的研学活动。您得知我获奖后，先是欣喜不已，立刻对我夸赞几番。而后，您思虑良久，想起倘若陪伴我去浙江，便要影响工作，暂请几天的假期，便会让工资有所减失。但您还是坚定地在关键的选择上按下了同意键。

言已至此，眼前信纸对这封家书的承载即将到达上限，我还不知道，未来将有多少话想对您言说。

这千余字表达的东西，远不及您过去那么多年对我付出的所有情感，无论那些情感存在于无声还是有声的表达之中。

您的儿子

2023年秋

（责任编辑/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