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欣婷
谨以此文,献给每一位“奔跑者”。
——前言
我住在南乡的一个无名村落里,生命中的大多光阴都和虫、鸟、麦田相伴。四面环山的南乡,既是柔情人口中的世外桃源,亦是薄情人眼里的穷乡僻壤。这儿除了山,除了鸟,除了南乡孩子们撒满了却总也长不起来的希望,什么也不多。
逃不出这片荒野,他们的田地便会永远贫瘠。
在孤独的南乡,人们自幼便建立起与他人的情谊。我与潮生便是自小的玩伴,用父辈的话讲,我们俩简直如似双胞胎,如厕也不愿分离。可只有我们自己明白,我们明明哪儿都大相径庭。我是乡里孩子中最普遍的一种,安于天命,颓于前程,最常做的事儿,就是站在山脚下,想象山那边的故事。南乡的孩子把那边称为“奇迹”,那是我们整个孩提时代唯一能接触到的,几近抽象模糊的词汇。“奇迹”,在老师的释义中,在我们的眼中,便是永生不可到达之地。而我还会收回目光,识趣地望向眼下无垠的麦田。麦穗在视线里摇晃失焦,我数着年月,静待继承祖辈的旧业。潮生却是天生的梦想家,在如此情形下更是一个幻想家。他说他要打篮球,要进省队。我笑他荒唐,总想些太远的事儿。他听了也不恼,安静地扯扯自己的白背心,抿着唇对我笑。好像连他自己也知道,那是我们终其一生不可寻至之地。
我依稀记得,他的“梦想”拨云见日,是在九岁那年的盛夏:
南乡是美的,不艳丽,透着乡俗的意趣。在我带着光影的记忆中,童年是无数个隆起的小坡堆砌起的夏天。兔儿坡上种着棵枫藤,一到起风时节便“沙沙”地响。那么密的叶子几乎了无缝隙,就像第一次发音的失语者,像个“破嗓子”似的嘶哑地叫。也正因如此,枫藤在孩子们中又有了个“破嗓子”的诨号。它是炽夏里孩子们纳凉的好去处。每到那时节,我们在底下围成一团,叽叽喳喳讨论一些来无影去无踪的事儿,和麻雀似的。坡下还有荷塘,清澈得能瞧见河底的石子细沙。那天我带着潮生到坡下,在这池塘里捕鱼,我们摸完鱼便往草丛里一躺,天空倾落的毒辣阳光也变得洋溢而恬淡。
“喂,你说……山外边是啥样?”潮声忽然开了口。我被太阳晒得晕热,漫不经心地回答:“也就那样呗。”“可周老师说,山外的路上跑的全是四个轮子的叫‘车的玩意儿,可我们这儿只有牛车呀……”他慢悠悠地说,缠绵得像在讲故事。
也许的确是故事,毕竟除了周老师,我们谁也没亲眼见过。
周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村里唯一一个去过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人。
水的冷冽在脚底荡漾,太阳的火辣在额上久驱不散。也许是因为这样,我什么话也懒得说,侧过身子,闭上眼。
“小野,我想出去看看……”他好像是说给我听,又好像是怕叨扰旁人,只讲给自己听。
“怎么出去?”
他兀自笑了,大概以为得到了我的认同。
“打篮球。”他滔滔不绝地说,想把自己的满腔热忱全都告诉我,“我想进省队,然后……”
可也许我的心脏已被南乡的水泡得寒凉,没他那样的热血,我只是一言不发,然后坐起身来,与他四目相对。而我分明看见,他的眼中闪着河面一样的金光,和我死潭一般的双眼完全不同。
他总是熠熠生辉,却惹得我心慌。
我对南乡的爱与恨都交织在一座座耸起的山岩间。我爱过它的广阔,也恨过它的狭小。
真羡慕潮生,他总是想得豁达。而我,还有更多人,恨自己是南乡的孩子,甚至没有做梦的勇气,于是我们把可笑的梦想埋葬,直至蓝调时刻。
潮生在南乡也只参加过一场篮球赛。
那年学校决定把废弃的篮球场拆除时,潮生与校长定下赌约,若能领着校队赢一场比赛,那么那项工程便就此作罢。我记得那一天,少年们大汗淋漓,追逐着篮球划过的完美抛物线,用尽一切呐喊,想让梦在此地腾升。观众席的我突然发现,他们的那几声响亮的口号,或许已经超越了这场比赛,乃至这个篮球场本来的意义。
最后,他们惜败。曾经种下梦,曾经滴过汗的园地被推平,种上了麦子。这儿又成了一片麦海。南乡不差这一片麦子,未来南乡还会有很多片像这样的麦田,南乡不差这一片,但还是种下了这一片,起码它对他们来说还有些用处。我们时常走过那片故地,麦穗饱满的时候,麦子害羞地垂下头,直朝着东方摇曳。大家眼里闪烁着丰收的喜悦,可只有潮生望它时望得那么寂寥,好像失去了一切。
而我是不会明白的。那方麦田,也将是我所守望的领地。
某天潮生约了我晚上见,于是我不顾一切,小心翼翼地起夜,避开家狗的利眼,穿过没到我腰的寂寥生长的芦苇,跨越飞腾的麦海,独行踽踽,步步深浅。彼时月光皎洁,银辉漫延四野,或朦胧,亦凄冷。其实不冷,反而热得躁动,以致蝉声起伏,叫嚷烦人。只是奔赴的人促急促忙,误了河塘好月色,也只勉强顾得上眼前明月,而忘细究发肤之感。我是在旷野上奔跑的孩子,是无拘无束追寻风和空山的孤旅人,享受野风的颂咏,经年不败的月华。到了这时候,我是爱南乡的,因为我是南乡的孩子,所以我理应拥有这一切,浪漫的一切,自由的一切。
我们仰望星空,烁星点亮一片河湾。
“小野,人要有个梦,才能向前走。”他轻轻地开口,正如这晚轻轻的风。
他转过身,和我讲那次失意,时而笑,时而眼眶泛红。我实在难以安慰,只能叹气。大概是觉得终得说些什么,于是我劝了一句颓然的话,后来连我自己也觉得蠢笨。
“为什么不等下辈子呢,等下辈子投个好胎不就行,你就不用那么努力了。”
他哑然失笑,看向我的目光竟然掺杂着几分悲悯:“既然都等下辈子了,这辈子为什么不拼一拼,反正我也不怕输。”他还抽吸着鼻涕,嘴角却又燃上笑意:“小野,‘平芜尽处是春山。高山孤岛何其多,而你从来不抬头。”
我不懂。我是茫茫愚者。
月光灼灼,在河面映出一圈波光粼粼的轮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那一年,他的光芒和他的名字一样,载上满天星光,半舟微茫,缓缓驶向南乡的出口。
潮生人生中的第二场比赛,我并未成为观众。
午后的风热腾腾地吹,连带着夏蝉“吱吱”地叫。平日里疯跑的黄狗吐着舌,疲惫地躺在屋檐下,山谷间的细流一经旱地,马上蒸在空中,成了一丝水汽。村头碎嘴的老妇不再说话,摇着蒲扇在葡萄藤下纳凉。藕花绿荷里的蛙也止了鸣叫,缩在蓬叶撑起的伞下,空洞地仰望无云的碧空。甚至连池塘里的鱼也不再游动,两眼翻白,吞下最后一口呜咽。
那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写满离别的季节。在我的刻板印象里,他即使和我分离,也该是在长亭古道边,西风瘦马前,在“枯藤老树昏鸦”的秋天。
我至今记得他得以出去的缘由。校长或许对推去篮球场那事儿心怀愧疚,几经辗转,从县里的篮球队那儿要了几个选拔名额,想也不想,马上推荐潮生他们。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不是能不能打,也不是敢不敢打,而是怎么出去。早明白的,大家都不富裕,怎么能承担那几个孩子的路费、伙食费?
“一块加一块就是两块,一直往上,咱们一家出一块不就行了?如果火光太渺小,那我们就传承火炬!”说出这句话,提出这个方案的人是我万万没想到的——那个村里最古板的老头儿。
“哎呀,哎呀,老张头儿说得是!”
“现在就筹,现在就筹!”
而附和他的话的人,也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村里那群最小肚鸡肠的阿婶们。
他们一块接一块,一张接一张,就那么投在一个破旧的纸箱里。谁又能想到,那里头装的是这群穷苦的人接近半辈子的积蓄!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县队”“省队”,也不知道什么叫“篮球”,他们只知道,这片世代只知道种田的“穷乡僻壤”终于出了几个怀揣不同的梦的孩子。我那素来勤恳节俭的父亲也捐了20元。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探究着他手上的老茧,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念头——其实父亲也想出去看看吧,其实祖父也想出去看看吧,其实大家都想出去看看吧。但是太渺小的力量,跨不过那座山,也跨不过百年来传承的旧俗,于是大家都被困在了这一方未被封闭的,却又被封得死死的乡土上。
潮生离开的那天,他们走在开满花的小径上,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最后被路的尽头斩断,吞没。
潮生那时候用口型和我说了句什么。
我忘了,然后多次临摹,却再也想不起来。
过了几天,陆陆续续有几个人回来,我的挚友,却没再回来过。
直到几年后,听闻他进省队的消息,我才又恍然想起了潮生,想起那句我半懂不懂的诗。
“平芜尽处是春山。”
他在省队的最后一场比赛,是他人生中数不清的某回比赛,也是我这一生,看的他第二场比赛。
我很早便去了,我怀揣着别的心思,想要趁着光阴,看看这片我没看过的领土。
几年前的小潮生所说的四个轮子跑的玩意儿,他们叫它汽车。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
我死死攥着潮生寄来的那张薄薄的入场券,直到我的汗水把它浸湿。
潮生很显眼,黝黑的皮肤,蓝白色的队服。他站在球场中间,眼底却透露出几丝迷茫。
身边有人说,他们之前已经输了一场了,如果这次再不赢,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眼底划过许多,那一年的“破嗓子”下,后一年的兔儿坡上,潮生细细道出的那个梦想,他们被推平的球场……其实他从不在我眼前训练,但我偏生联想,也许他花了千日,也许更多,才能让那颗在我眼里不可掌控的球在他手里得心应手,才能让那个不可实现的梦步步变得清晰。
哨声让他们的比赛拉开序幕。此时此刻,球场上奔跑的潮生,那个坚毅瘦削的背影,终于又和多年前在坡上和我一起奔跑的挚友,那个弱小顽强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出来。我只是觉得需要让此时此刻的他找回一点儿最初的决心,就像某一年的他,仅凭那句话,便撼动我的心。
“潮生,‘平芜尽处是春山!”
他在那一个瞬间,诧异地看向观众席。没有停顿,也没有短暂的寻找,我们就好像心有灵犀,顿时四目相视。现在的他与现在的我目光接轨,我在历经了风雪,经历过颓废后的潮生眼中,寻到了旧时的星光。
他如愿赢得了那场比赛,我却没等他寻找我,便悄悄随着人海退出赛场。
他不必再感谢我些什么,我也愧疚于他的感谢。毕竟,多年以后我才终于知道了他当年说的是什么,他当年要告诉我的是什么。
“小野,‘平芜尽处是春山。”
仅仅是那句萦绕在耳畔的话。
而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送那些篮球队员出去,因为他们是死寂的南乡里唯一的活火,是那些被现实磨砺了梦想棱角的人最后的传承者。
我以为他会继续向前,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可又一年的盛夏,南乡落成了一座新学校,有操场,有篮球场,甚至还有足球场。
我和潮生又见面了,这时候他不再站在球筐下,而是站在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下,笑盈盈地冲我问好。我刹那间明白,这是谁的杰作。
“为什么不继续,大家都说你很有天赋,是奇迹。”我问。
“我想牺牲一个奇迹,换更多奇迹。”他望向那些孩子好奇的眼睛。如果换作几年前,里面有一双肯定属于我。
“南乡孩子悲剧的第一段是身在南乡,第二段便是安于现状。”他说。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幸运,你的力量太小了,做这种白日梦?”
“小野,如果火光太渺小,那我们就传承火炬。”他盯着我,眼底是一片笑意。
“坚信,‘平芜尽处是春山。”
红旗在风中飘扬,像是燃烧起的火炬。
我仰望,他笑得张扬。
从此,南乡不再只有水,鸟,林,还有潮生种下的点点希望。春去冬又来,它们仔细地生根发芽。
山的那边,不再叫奇迹了,它叫——未来。
南乡的孩子们——
他们先后离去,然后又一一回到了故乡。
他们把他们看到的,讲给村里人听。
他们把他们学会的,教给村里的人。
他们从这走出去,
然后又奔向这里。
后记:
而你,我未曾谋面的朋友
你也会在某天理解这句话
因为我们终将在生命垂危的时刻
突然发现长路之外的另一座春山
山有山的错落,你有你的平仄
人在孤岛穷途里沉落,也在高山奇峰下抬头
(责任编辑/袁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