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立
在当代文学作品长廊,尽管也有过一些较好的工业题材作品出现,但相对于乡土小说写作,工业题材小说的创作,总体成就并不如意,创作者和评论者对此难免有些焦虑。制约工业题材小说提升的瓶颈是什么,人们曾进行了多方面的思考和探索。我认为,写作工业题材小说时多考虑如何与工业文化融合起来,或许是问题的关键,至少是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我说的这种有文化的小说,不是一度被渲染过的“文化小说”,以简单的文化符号和简单装饰过的格调写就的那种小说。工业题材小说要有工业文化,是说小说应该在一种弥漫着工业领域的独特氛围和环境、能对生活于其中的人物的精神、心理产生深刻影响,并形塑人物的独特文化模式和心理性格的小说。当然,有时这种工业文化甚至对小说文本形式都会有一定影响。在这一点上,乡土小说的成功给我们以有益启示。优秀乡土小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与乡土文化的有机融合。乡土文化的深厚底蕴,赋予了作品丰富的内涵,也给予人们宽广的阐释空间。如此,成功的乡土小说,刻印着深挚的文化印记。但简单说来,大致就是文化精神、文化模式、文化载体。小说《白鹿原》是将叙事比较“完型”地融进一种农业文化之中的写作。在传统的乡土中国,“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秦晖《传统十论——本土社会的制度文化与其变革》,第3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白鹿原》的丰富文化载体或符号如关中的风俗、生活图景、语言、建筑乃至白鹿的传说等,不仅仅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美感——当然这也很重要,更浸润着中国的传统文化精神,具有浓郁的传统文化气息。其中由朱先生拟写、族长白嘉轩带头遵循的“乡约”,大家议事聚集的祠堂,作为传统文化的具体形式和符号,深深影响制约着白鹿原上的乡民,体现着乡土中国的宗法形态。“缓慢的历史演进中,封建思想封建文化封建道德衍化成为乡约族规民俗,渗透到每一个乡社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家族,渗透进一代又一代平民的血液,形成一方地域上的人的特有文化心理结构。”(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2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乡民有着作为人的个性,也有着明显的“乡约”影响下的一些相同的稳定的心理趋向,也折射着中国自春秋战国以来形成的文化模式。中国农民的文化心理跃然纸上。在文化精神表现方面,作者不做简单回答和判断,而是通过呈现儒家传统在白鹿原的影响实施过程中出现的忠实执行与不断被撕裂解构的纠缠状态,体现着作者对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命运的深层思考。再如沈从文的小说,故事多是发生在儒家文化未能深入影响到的湘西世界,在那里,作者看重的是真正自然状态下的生命形式,是对原始生命力持有的肯定态度。他认为生命首先应是健康、自然的,人在生存过程中,要拥有生命的根本权力如独立、自由和忠贞爱情等。在这种精神影响下,相互爱恋的湘西人在大自然中的约会,自然发生性关系,释放着健康的生命本能和生命之光。同样他们也会为爱情、自由轻易去死,展现出“生命的一种最完整形式”。在这些特定的湘西文化世界中,每个人物都演绎出令人心灵震撼的行为和精神。汪曾祺的《大淖记事》《受戒》等也都是在一个特定的文化氛围中出色完成的叙事。这些优秀作品,无不蕴含着独特的地域文化,或者说乡土文化。故事情节、人物性格、作品主题等等,都与一定的文化模式息息相关。
文化模式是需要格外关注的。文化模式概括说来是一种共同文化之下的长期存在的、各成员普遍接受认同的文化结构。在一种文化中,人们往往选择有共同社会价值趋向,这些趋向性的选择包括对待生死、婚姻、家庭等的方式,关于生活、社会各个方面的规矩、习俗、礼仪等。文化模式能够通过社会制度、政治制度或经济制度体现出来,也能够在工作习惯、饮食、服装等日常生活方方面面表现出来。因此文化模式在一个相对特殊、独立的环境和领域中,往往可以通过其中的人物具体、生动地演绎出来,最终成为一类人物的特殊文化心理和精神。人类有史以来的文化模式大致先后经历了原始社会的文化模式、传统农业文明的文化模式、现代工业文明的文化模式、后工业文明的文化模式。农业文明模式以经验主义为基础,充斥大量丰富的农耕社会的经验、常识、习惯、习俗等文化要素,同时还残留、延续着原始社会的一些图腾崇拜、万物有灵观念的碎片和记忆,因而具有独特的叙事上的“返魅”效果。中国作家最有心得的写作是乡土文学,这是因为他们对农业文明怀有的深厚感情和经验积累。现代工业文明的文化模式以理性和科学为基础,更多地体现着人类的理性精神、契约精神、人本精神。后工业文明的文化模式则是对处于急剧变化的、以知识和信息技术为核心的时代的一种概括,反映了人类普遍的、极其复杂多变的文化心理。由于工业化、后工业化推进的时间、推行方式及中国特殊国情诸原因,中国的作家普遍未能形成关于工业和后工业文明的文化模式,或者说,人们对于工业文化的理解远没有人们对传统文化的理解那么深。依此,回望一下中国工业题材小说创作,对工业文化的忽视或弱化,是一个很突出的问题。工业文化的精神是什么?这种精神之下的文化模式是什么?文化模式在体现特定的工业领域或工厂里,是如何影响着工厂里的人,形塑着工人的文化心理或职业性格?在小说中如何描写各类工业文化符号(机器、厂房、车间、工作场面、家庭生活场景等)并能让这些符号、景观与人物塑造形成有机的对应关系,或者能形成叙事上的修辞效果?这些都很值得细致思考。
在谈论工业小说时,陈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那篇《一天》被严重低估或忽略了。作品写了工人张三一天的上班经历。天还没亮,上班的张三半闭着眼睛,带着妈妈准备的饭盒,穿戴着父亲留下来的棉袄、围巾,走过竹头楼梯,走在弄堂石头路上,走到前面马路转个弯有轨电车的轨道。这时女人们拎着小菜篮出来买菜了。张三一直走到厂门口,看看门房间里的电钟,知道自己今天早了十二分钟。他把冲床又揩了一遍,坐在当初师傅留给他的光滑的高脚凳上,卖力地冲起别针头子来。他从来不贪得太多而冲出坏的别针头子来。吃完中饭后上过厕所就回到高凳上坐上一会儿,很高兴地看着满筐的别针头子。徒弟把他从高脚凳子上拉起来。大家敲起锣鼓送他离开工厂了。大家在阁楼上他家坐了一阵,吃了根香烟就下楼了。儿媳妇回来了,在做小孩的衣裳。他把老婆照片上的灰揩了一揩。父亲活着的时候告诉过,冲床工到老了还有十只指头是非常难得的。想到这张三高兴起来了。在写张三一天上班的过程时,小说在不同叙事环节进行了时间切换。如写女人们拎着小菜篮到菜场买菜时,转换成自己妻子买菜的情境,写“早了十二分钟”一下子转换到眼下上班的最后一天,写退休回家时写到儿媳妇做衣裳和他抹老婆的照片上的灰。于是,张三的一天上班经历就成为他一生的经历。当初人们更多是从小说技巧和手段方面进行评价,若从小说与工业文化关系的视角看,我们能从中看出一些很值得今天格外重视的东西。小说中大量重复性的写作,似乎体现着一种荒诞,但也是对工厂工人一生工作特点的高度浓缩和提炼。也许有人会说是写出一个人一生的平淡和无聊,但若理解了工业文化的深刻内涵,我们会对“小人物”产生不一样的理解。英勇豪迈的行为固然是英雄,但一个人能一生坚持着简单和重复,何尝不是一种豪壮!张三和那个不停地往山上滚巨石的西西弗斯一样,具有重要的修辞意义。陈村曾说在《一天》中,“我想写时间对于人的意义,想写人由于时间产生的某种感觉”。这是对工业文化精神的深刻理解。《一天》的叙述琐细繁复,一直和固定的时间、地段联系,写出了工厂工作节奏和工业文化的某些本质特点。以机器为载体的工业文化聚集的关于时间、节奏、纪律规定,深深烙印在老工人张三心里,形成一种自觉和稳定的心理趋向。张三到老了还有十只指头,这是对一生敬业、纪律严明的工人特殊心理与性格的真实写照。斑宇在《盘锦豹子》中写的一个场面很有深意。在印刷厂上班的姑父孙旭庭,没有规范化操作,被他亲手组装的印刷机卷进去半个胳膊,“当时像被电打了似的,脑袋是蒙的,也不知道疼。整个人在空中翻了半圈,像一位吊环运动员,向后翻腾一周半再接转体,最终优雅地倒在纸槽里,半边脸贴在尚未裁剪的书页上。他听见旁边很多人在喊叫,因为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骨折的具体位置,没人敢轻易搬动,他就以如此奇异的姿态在纸槽里待了大概二十分钟。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认真阅读自己每天印的都是什么东西,那段文字的标题是《为什么他们会集体发疯》,里面记载的是一个叫帕尔托的法国人……。这个故事他没有看全,孙旭庭后来遗憾地跟我说,他很想知道帕尔托和约瑟的结局,也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发疯,但故事的下半部分已经超越他视力能及的范畴,而当时他的胳膊还在机器里,没法翻页,而脖子又实在是无法动弹。”一场事故毕竟是悲剧,原因是工厂效益不理想,妻子不安心与其生活,导致姑父精神不集中。但这段描写分明有喜剧和荒诞色彩,姑父在几个连贯类似体操动作之后,竟然以受伤之躯在尚未裁剪的书页上认真阅读纸上的故事。一个曾经有过理想抱负、屡屡遭受挫折却依然认真对待生活的工人的精神状态和心理,通过此种滑稽而辛酸的场景深刻揭示出来。机器是人组装的,应该受人的控制,但人需要按照机器的节奏工作,否则人就无法控制机器甚至被机器弄伤。小说在人与机器的关系描写中表现人的工作状态,进而探寻人的精神世界,把工业文化成功融入了进来。也因此成就了小说。
双雪涛的小说《心脏》也值得研读。“我”的父亲是位喷漆工,工厂倒闭之后,换了一家工厂做喷漆工。父亲家族有心脏病历史,是隔代有病。父亲每天早起练功两个钟头,睡觉前再练一次。在卧室,一次一小时,招式顺序没有变化,时间误差不过两分钟。不打拳的时候心里走拳,睡觉的时候都在打拳。最后一次发病时,医生诊断说,父亲的心脏应该已经无法工作了,人应该已经没了,但他竟然还活着。在驶往北京的救护车上,父亲左手上埋着针头,一动不动,右手食指夹着一个夹子,连着显示屏。他用拇指把食指上夹子褪掉,然后五根手指依次敲打着床沿,一遍一遍,像弹钢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紧接着反过来,从小指开始,最后到拇指,如此这般十几遍,然后试图把食指放回。凌晨五点多醒来,说,今天还没有打拳,从被子里钻出来,站在地上开始打拳。打了二十分钟,坐了下来,说,后面的忘记了。他说,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你扶我一下。他顺势抱了抱我,在我耳边说,再见了,我们就走到这儿吧。路上小心。说完,他躺平,伸手把被子给自己盖上,发出了两声轻微的咳嗽之后,停止了呼吸。父亲的心脏病是一种宿命,但他没有向命运妥协低头,一生当中以意志和恒心在和命运博弈。他冷静沉着,不慌不忙,一辈子用持之以恒的重复运动,去赢得生命的延续,显示出一种超然的伟大。不能不说,父亲这个形象,与经过历练的工人阶层或工人群体,在文化精神方面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写工业题材小说,意味着对工业文化载体符号的关注,这是营造显示氛围和工业文化的基础。对于工厂和工人的工作、生活环境的方方面面的景观和符号,作家都要细加留意。新中国成立初的工业文学曾一度热衷于对浓烟滚滚的烟囱、轰鸣的机器以及热烈的劳动场面的描写,体现着对现代化符号或载体的新鲜而陌生的心情。同时核心故事往往聚焦于某一具体工程、项目和任务完成过程的叙述,急切直接强化着对于工人的群体精神风貌的呈现。八九十年代的工业题材小说,突显出对一些工厂的特殊场面的描写倾向,如企业家在会场上的慷慨激昂讲话场面,如工人参加工厂知识竞赛场面,如数千面临下岗的工人聚集一起讨要说法的场面,以及新世纪以来的荒芜的厂区、锈迹斑斑的工厂大门、工人家属所住的冰冷住屋,等等。但总体看,对工业风景和符号的描写多停留在表面上,没有真正与工业文化紧密联系起来。写工业题材小说,意味着对工业文化模式的深度关注。如前所说,这种文化模式具体到特定环境,就是能描写出体现出工人群体的特殊文化心理和性格,写出工人形象的神韵,写出工人性格的独特性和魅力。而作品所要揭示的文化精神,更多渗透在作品的所有叙述之中,通过人物行为、故事内涵、文化符号的书写体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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