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家、翻译家金克木,在78岁时,写过一篇很奇怪的文章,叫做《保险朋友》,回忆他和一位女士绵延大半生的友情。
文章是从几万里外最后一封来信开始的:“以后我不写信去,你就别写信来了。这个朋友总算是全始全终吧?”
这并非绝交书,只是因为双方都步入古稀,“看信仍旧吃力,写信也太辛苦了”。
辛苦的除了体力,也还有心力,这一点金克木自然明白,他在文末照应道:“她最后来信前曾表示,想和我打隔小半个地球的电话。我竟没有表示欣然同意。难道是我不愿和她谈话?不愿听她的声音?不是。我太老了,没有五六十年前那样的精神力量了,支持不住了。”
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不是熊熊烈火的燃起,而是能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
金克木在文章里总结他俩的交往:“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57年。
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人的情。”
这样简单深重的情感,大概只有身为中国人才可以体会得到。
文章最后记录他俩的相见,那是在1938年初,他随着战乱的人流一路南下,来到香港,循着信上的地址找过去,她在九龙半山腰的屋顶天台上等他。
“对望着,没有说话,只拉住了手。”他们拉住手并肩坐下,星移斗转,又紧拉着手一同下楼,告别,约定做一生的保险朋友。”
我遂想起李陵的《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这是古往今来最好的诀别诗,明明是晓得永不再见,悲莫悲兮生别离,却是从携手开始写起,因为每个离开的人其实都不曾离开,他带走我们的一部分生命,同时也把其自身托付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