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智
李辉的《先生们》出版问世,其中有写诗人毕奂午之文,感情极为真挚。自1980年起,李辉因老师贾植芳的介绍,结识了毕奂午先生,从此开始了一段长达20年的老少文人之谊,更从中了解了不少毕奂午与巴金交往的故事。
巴金与毕奂午那段缘分,还得从1931年抗日战争前夕说起。那时的毕奂午,刚从北师毕业,但当时的北平局势纷扰,一介文学青年,要谋一职业,并非易事,可作为一位追求光明的年轻人,毕奂午不想再回到老家河北去,便在北平逗留。
是年,正值国立北平图书馆正式开馆,醉心文学的毕奂午,大部分的时间便泡在图书馆里,因没有收入,他常常靠一个干烧饼或玉米窝头扛过一天。虽然物质极其匮乏,但毕奂午的精神世界却无比丰富,他与北师的师长王西徵一起合作,为《世界日报》编辑文学副刊《慧星》。
当年的《世界日报》,由成舍我先生创办于1925年,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世界日报》主张抗日,反对国民党当局的不抵抗政策,并精心编辑副刊,发行量一度高达一万多份。毕奂午编辑了20多期《慧星》,发表了不少传诵一时的新文学作品,并最先发表了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怎样写诗》的中文译文。
这一时期,毕奂午通过办刊、翻译,让自身的诗歌创作日渐成熟,而内忧外患的时局,让毕奂午无法只沉浸在纯文学的园地中。底层人民的流离失所、挣扎苦难,给他带来极大的触动,他决心用笔刻画人间疾苦,由此奠定了他诗歌创作上现实主义的底色。
在北京逗留了三年后,毕奂午于1934年经过考试,成为天津南开中学的教员。当时的天津南开中学的教员队伍,囊括了李尧林(巴金的三哥)、何其芳、高远公(王国维、梁启超的学生)、李苦禅等一批有作为、有学问、有激情的教师,毕奂午与他们志趣相投,时常切磋诗文,成为一生的挚友。
尽管日本侵华战争的阴云已时刻笼罩华北大地,但1931年至1937年这一段时期,可谓是京派文化圈繁荣期。这一时期各种高质量的文学副刊汇聚,如巴金与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卞之琳主编的《水星》,杨振声、沈从文又从吴宓手中接过天津《大公报》的文艺副刊,由萧乾主编,给文学新人开辟了发展的空间。毕奂午作为诗人,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崭露头角,正式登上文坛。
而对毕奂午人生事业影响最大的事件,是他通过南开中学的同事李尧林,得以结识了巴金。一次巴金来南开,看望三哥李尧林,恰遇上毕奂午,得知毕奂午正在写新诗,巴金在看了他的几首习作之后,很是欣赏,便鼓励他多多创作。之后毕奂午的第一部诗集《掘金记》(1936)、第二部诗集《雨夕》(1939),均是在巴金的支持下得以出版问世,说巴金是毕奂午文学上的伯乐和引路人,一点不为过。
在巴金的鼓励与帮助下,年轻的毕奂午成了诗坛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毕奂午的第二部诗集《雨夕》出版于1939年,巴金在诗集后记中说道:
自上海“八一三”事变以来,完全失去了毕奂午的消息,惦念友人,也为了不让诗人的手稿空驻在黑黑的书架上,便全力促成了诗集的出版。
当时诗人艾青,在评价毕奂午诗时,也写道:
诗人似乎就一直生活在已经沦陷了的城市里,除了读到他这样痛苦的诗之外,从来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由此可推想,“八一三”事变后,毕奂午可能就被秘密逮捕入狱了,而巴金等一众师友,并不知情,至于毕奂午何时出狱,现有的资料也都难以查证,只知道他在1946年由巴金先生和李健吾先生介绍,由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先生聘请为助教。所以很可能是在1945年日军投降后,毕奂午才被释放。
入狱期间,毕奂午完全停止了创作,出狱之后他的文学创作热情锐减,仿佛诗神忽然远离了他,仅有少数诗文发表,而他对狱中经历也没有太多回忆见诸文字。
1948年,毕奂午调赴华中大学任讲师,华中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是华中师范大学的主要前身。翌年毕奂午便晋升为副教授,后又升为教授。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毕奂午先生出席了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并先后担任中南文联、第一届湖北省文联、武汉市文联、湖北省文化局等机构的领导职务。
改革开放之后,经历过新文化运动的一代文人,都已两鬓苍苍,历经坎坷磨难的他们深有一种与时间岁月赛跑的紧迫感,他们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把自己所学所思呈现世人、贡献国家社会。他们中有的埋首著书,有的积极办刊,有的大力促进国际学术文化界的交流,而毕奂午则没有再创作更多的作品,除了写出《初出牛棚告白》发表在《诗刊》上,几乎没有其他作品问世。
但毕老并没有闲着,他怀着与他同时代知识分子的同样的紧迫感和使命感,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教学和科研上。
他一人带5名研究生,还时常为中青年教师提供资料、审读论文著作,为慕名求助的文学青年审读习作,解答各式各样的问题,真正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有劳必效,“俯首甘为孺子牛”了。为人修改书稿、引见编辑,甚至寻找工作单位,这些为他人作嫁衣之事,耗费了大量精力,但他却甘之如饴。
他自谓不是作家,更不是学者,也不是诗人,只是希望把教师作为毕生志愿:
站在讲台上讲课,我是体力不支了。但我可以像珞珈山上的拾柴人,多捡一些枯枝落叶,供中青年教师们烧火煮饭,做出美味佳肴来。
毕奂午鲜有作品问世,也不愿外出访问交流,只爱守着一方书斋,读自己想读之书,自然使他在新读者中不免文名寥落。
由巴金支持出版的《掘金记》,是1936年7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是印数甚少的精装本,属于“文学丛刊”系列。
“文学丛刊”自1935年底至1949年初,由巴金主编,陆续出版达10集,每集16种,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和评论,均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可谓是民国期间,出版时间持续最久,内容最丰富广泛,作品思想艺术水平相当高的一套系列丛书。
“文学丛刊”在书装上的特点,是自始至终都采用一样的32开本,一式的封面设计,素白封面,全无装饰,只印上书名、丛刊名、作者名和出版社,极其朴素,却自有一种简洁大方。
“丛刊”每集16种,每集诗集并不多,仅一种或两种,但被“文学丛刊”选中出版的诗集,往往都成了中国新诗史上的经典,如第一集卞之琳的《鱼目集》、第三集臧克家的《运河》、第四集胡风的《野花与箭》、第五集曹葆华的《无题草》、第六集邹荻帆的《木厂》和王统照的《江南曲》、第十集陈敬容的《盈盈集》等。而不知是否巴金对毕奂午有一种特殊的关爱,《掘金记》是“文学丛刊”第二集中,唯一的一本诗集。
尽管诗人毕奂午和《掘金记》今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但诗集甫一出版,在当时新诗界可是激起一阵浪花,好评如潮。京派评论家李影心在诗集刚一出版时,就在1936年8月30日《大公报·文艺》发表书评给予高度评价:
我们缺乏那种气魄浓郁的好诗。两年前诗坛出现了臧克家,我们极感悦快;现在,《掘金记》的作者又重新燃起我们对气魄浓郁好诗的期望。这是光耀灿烂途程的展开。博大雄健与绵密蕴藉同为新诗开拓的广大天地,诗人尽可依据自己禀赋环境,跋涉任一适合自己脚步的路程……我们不大清楚毕奂午先生在《掘金记》外是否另有诗作,不过仅读《掘金记》那一首诗,便可见出这位新进诗人奇拔的气魄,恰是歌唱了诗人自己进展前程的序曲。
除李影心外,同为诗人的当时以《画梦录》在文坛享有盛名的何其芳,对毕奂午的诗也十分欣赏,1938年他在“成属联中”执教时编的《新文学选读》就选入了毕奂午《春城》《村庄》两首诗,数量与闻一多、徐志摩等相同,仅次于卞之琳,而郭沫若只入选了《地球,我的母亲》、戴望舒只入选了《我的记忆》而已。何其芳认为毕奂午的诗有臧克家现实主义的张力,且他的诗“笔力粗强似甚于臧克家”。到了上世纪40年代,作为新诗理论家的闻一多编《现代诗钞》时,《掘金记》已被列入“待访”诗集,当时毕奂午身陷日军监狱,闻一多以读不到毕奂午的诗为恨。
《掘金记》分为两辑,第一辑收十首诗,第二辑则包含四篇散文,书中没有诗的写作时间,但作者在书前的序言中写道:
这里面的文字,一大部分是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写的。春城,村庄,田园……这些都就是当时国文先生在讲堂上出下的题目。……四篇散文,写的时期略微靠后,是两年前吧。我从中学毕业了,趁暑假回到我那位置于一个大矿山附近的故乡去一趟。在那里我看见不知有多少的人是遭遇着像《冰岛渔夫》里面所描述的人物的同样命运——潘堡尔壮丁们的生命是都被大海吞噬了。于是我便描了这样几幅小画。但它们并没有把河泊山下居民的哀愁的万分之一申诉出来。
我们可以说“忧郁和痛苦形成的云火,绘成了巴金百年的辉煌。没有忧郁的性格,对生活的思考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没有精神的折磨,性格也许就少去很多忧郁的阴影,对于巴金来说,这两者恰好构成了他文学生命的核心,构成了他情感与思想的基调。”今日,我们重读毕奂午的诗,不就是巴金心灵中的诗吗?
2024年,正逢巴金诞辰120周年纪念,应该说诗人毕奂午与巴老是心心相印的同伴,共有诗心不老。由于时代关系,他们相见时少,但彼此心意相通的欣赏,不会淹没在历史里。
(作者系文史学者,《问红》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