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先生与南京大学

2024-07-07 21:22莫砺锋
博览群书 2024年5期
关键词:南大程先生学术

南大之缘

程千帆先生经常说:“两个人成为师生,一个人投考某个学校,成为这个学校的弟子,这是一种前生的缘分。”程先生跟南大是前生结下的因缘。

程先生幼年时曾经读过私塾,在家族的有恒斋里面读过很多古书。但是他长大以后进了新式学校,在南京的金陵中学读完中学。1932年,程先生从金陵中学高中毕业。那时他碰到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化学老师王实铭,程先生崇拜这位老师,由此产生了对化学学科的强烈兴趣。程先生金陵中学毕业以后,获得了保送金陵大学的资格。开学时,程先生到金陵大学报到。当然,他想读化学系。结果走到报到的地方一问,各个系科的学费是不一样的,化学系比较贵,每年要150个大洋,程先生家境清贫,交不起,就问有没有什么便宜点的系可以读。老师说中文系最便宜,于是他临时改报中文,从此进了金陵大学的中文系。虽然如此,程先生进金大以后,对化学的兴趣还保持了一段时间,他正式选修了当时非常年轻的化学系教授戴安邦先生的一门课程。戴先生是中国配位化学的奠基人,后来是南大化学系的权威。程先生晚年重返南京大学任教以后,在路上碰到戴安邦老先生,还是执弟子礼,恭恭敬敬地称“戴老师”。当然,他后来的学习偏向古代文学了,跟化学就渐行渐远了。

程先生临时改上中文系,对他后来的学术人生起了根本性的决定作用,与此同时,也为他结下了另外一份缘分。因为在程先生进金陵大学之前的两年,苏州的才女沈祖棻考上了中央大学的商学院。沈祖棻是浙江海盐人,但是出生在苏州,所以她的词里有一句说“家近吴门饮马桥”(《浣溪沙》)。她高中毕业以后,家里的人都主张她学商,她就报考了中央大学的商学院。中央大学的商学院那时在上海,也就是现在上海财经大学的前身。沈祖棻考上了,读了一年,觉得跟自己的性情不合,就申请转学,转到了中文系。两年以后,到了1934年,沈祖棻从中文系毕业,考上了金陵大学的国学研究所,也就是中文系的研究生班。程先生那个时候读到本科三年级了,两个人就相遇了,这是天作之合啊。我们可以想象,假如沈祖棻当年继续在商学院,而程先生读了化学系,他们就可能成为陌路之人了。程、沈在金陵大学中文系相遇,这是一种缘分。

程先生那时候是学弟。说实话,他们相识的时候沈祖棻已经颇有才名,她在词的写作上已经得到诸多老前辈的赞赏。她的成名作为《浣溪沙》: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此中最后一句词使她获得了一个雅号,叫“沈斜阳”,很有名。程先生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名声,但程先生是一个才气横溢、性格活泼而且敢作敢为的人,所以他在中文系读本科的时候,在课内课外都非常引人注目。后来他们两个人就相识了。他们比较多的相会地点是在程先生的宿舍里。程先生的同宿舍有一个同学叫高文,高文是沈祖棻的研究生同班,那批研究生都喜欢昆曲,经常到宿舍里来练习昆曲。程先生正好住在一起,所以经常会见面。在当时金大的老师中间,比较促成程、沈姻缘的是汪辟疆先生。汪先生对这两个学生都很欣赏,觉得他们两人可以配成一对。

到了1936年,程先生本科毕业,沈祖棻研究生毕业。程先生一毕业就考上了金陵大学的研究生,可以继续读研。沈祖棻就工作了,先后在南京朝报、汇文女中等处谋职。程先生家境困难,考上研究生以后,同时也在金陵中学获得一个教职,在那里教语文。我想,假如世道一直太平的话,他们两个人的生平会很美满。可惜,正像苏东坡咏杜甫时所说:“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诗人总会是穷苦的,天意让他们流离失所。第二年日寇侵华,南京沦陷,大家都开始逃难,大学也纷纷内迁。程先生、沈先生也内迁,他们先逃到安徽黄山脚下的屯溪,在当地很有名的安徽中学任教,同时也在那里结婚,然后就又逃到长沙、乐山以及成都,数年来一直流离失所。两个人后来的经历相当复杂,他们在1942年曾经在成都的金陵大学有一段短暂的同事关系,没有几个月又分离了。那时候的教职非常难找,往往教了几个月就换到另一个单位。一直到程先生晚年,才在南大安稳工作了十多年。

1977年,程先生被武大勒令退休。于是他把户口从沙洋农场迁回武汉,成为珞珈山街区的一个街道居民,每月工资49元。这个时候,正巧沈祖棻遭遇不幸。自古才女多薄命啊!本来她本人也退休了,可以安度晚年,结果却遭遇车祸不幸遇难。1977年的春天,程先生蜷缩在珞珈山伸进东湖的那个角落,小地名叫作“渔村”,缩在那里的一所小房子里为沈祖棻整理遗著。那个时候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就在那个时候,南大的老校长匡亚明先生拍板,聘请程先生回母校来任教。当然,学校里也有不同意见,但匡亚明力排众议,决定聘请程先生回母校来。他委派南大中文系的副主任叶子铭教授,借到武汉出差开会之机,当面向程先生转达南大聘请的意愿。南大的程门弟子对叶先生都怀有感恩之心,当年叶先生完成了一件很困难的工作。他到武大校园去找程千帆,结果打听来打听去人们根本不知道有程千帆其人。即使有人知道他,也不知道如今在哪里。叶先生在武大校园里围着珞珈山转了两个多小时,左找右找,终于在东湖边上渔村的小房子里找到了程先生。叶先生就向程先生转达了匡亚明校长的邀请,同时又问程先生,您有什么要求。程先生说,只有一个要求,重新工作。其他一概不提。叶先生当时就表示,你人来就行,其他的事我们来帮你办。程先生6月份得到邀请,8月就走进了南大的校园。1977年8月,程先生来到南大,立马就在鼓楼校区的教室里试讲。当时匡亚明校长、范存忠副校长等学校领导都亲临现场,听了一课。只讲了一课,匡校长就当场决定,立马聘他为教授。从此以后,程先生就在南大当教授了。

他到了南大以后,遇到了曾经就读金陵大学外文系的陶芸先生。陶先生出身世家,她的兄姐都是很有名的人物。陶芸毕业以后就进了国民政府外交部工作,她的先生也在外交部,1949年以后她的先生随着国民政府迁到台湾去了,而后另外成家。陶先生就一个人带着几个小孩在南京生活。几十年以后,程先生来了,两个人当年就认识,此时都是单身,就重新组织了一个家庭,陶先生就成为程先生的另一个人生伴侣。所以我觉得,程先生和南大是有多重缘分的。此后,程先生就一直在南大工作,到1988年他自愿退休。当然,他并没有停止工作,还继续指导我们,继续做他的学术研究,一直到2000年去世。

以上我简单介绍了程先生和南大结缘的过程。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缘分。他早年在这里读书,认识了他人生中的两个伴侣,晚年又回到南大来。说实话,要不是有中国社会这30年来的巨大变化,他大概就在珞珈山下终其一生了,这一切都是机缘。也正因为如此,南大的程门弟子,包括许多三传、四传弟子,我们就有幸得到了一位最好的导师,这是我们的福气,也是我们与程先生的缘分。

教书育人

程先生一直认为,大学最重要的任务是育人,教书是第二位的。他认为我们培养学生,不管是哪个层级的学生,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都必须要把育人、培养健全的人格精神,看作最首要的任务。他曾以他的生活经历说过一个例子。之前他在武大做系主任五年之久,当时已是武大的著名教授,但1958年后,全系上下的老师学生看到他都直呼其名——程千帆,再也没有“先生”“老师”的称呼。他说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一直在武大任教的吴志达,一个是后来在湖北大学任教的周勃,只有这两个学生始终称他为“先生”。他一直记得,这两个人始终不改口,一直叫他程先生。所以他说,作为一个学者,学问当然是重要的,但是人品更重要,人格精神更重要。

程先生本人在人格精神方面做得非常好。终其一生,程先生是一个有性格、有风骨的人,他有风骨,他有性格,他才会坦率地提意见。程先生到了南大以后依然不改这种性格。学校对他很重视,后来让他当了南大文科学术委员会主任,还有南大文科学报主编。照理说,他是到了60多岁才被聘回来的一个老师,在南大是客卿的身份,一般人在这种情境下会格外小心谨慎,但程先生不。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有一次学校里面开全校工作会议,中层以上干部都参加,校领导讲全校的事情,科研、教学一路讲过来。程先生也去了。他听了半天,听到从校领导到各个重要处室的负责人上台讲话,他们讲完了,开始自由发言,程先生要求发言。他站起来就说,我刚才听了半天的会,听来听去,我怎么觉得我是坐在清华大学的会议室啊!因为当时的清华大学是一个纯理工科的学校,没有文科,清华文科都是后来补办的。程先生说,我听到现在没有一句话说到文科,全部都是说理科的事情,南大是一个文理兼具的学校,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文科?程先生的这种观点,他的直率表达,对于南大后来扭转重理轻文的倾向,发展到今天文理基本平衡的局面,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程先生的这种性格特点,我觉得非常像苏东坡。苏东坡因言得祸,乌台诗案,“黄州、惠州、儋州”。他曾经检讨过自己,为什么忍不住非要说话?他说,我说话就像吃一口饭,刚吃进嘴去,突然发现饭里有一个苍蝇,就一定要吐出来,不吐不快。程先生也是这样。这种性格,它的根源就是对国家、对事业的热爱。他希望把事情做得更好,有不完美的地方就是要提意见,大家集思广益来把它做好。这是一种高度的责任心,即便受到打击,也在所不惜。

除此以外,我觉得程先生的人格精神,还有一点体现得很鲜明,就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知恩图报精神。程先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晚年到南大,重新得到聘用、得到信任,后来事业做得非常好。程先生的晚年事业,大家都认为是余霞满天,是辉煌的晚年。他晚年经常在病床上修改我们的论文,也始终关心学术著作的编撰,他一直在思考工作的问题。他为什么晚年那么勤奋、那么艰苦地从事这些工作,分秒必争呢?当然,其中有一个因素是他说过的,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但是还有另外一点也非常重要,就是他对匡亚明校长知遇之恩的报答。1992年,南大文学院为程先生庆祝八十寿辰的时候,匡校长也到场了。程先生当众引用《世说新语》中习凿齿对桓温说的一句话:“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习凿齿是桓温提拔的,因此他说我要是没遇到桓温的话,我就是荆州这个地方的一个老从事,一个到老都沉沦下僚的小人物,因为你提拔了我,才有了我后来的一番事业。程先生当众引这句话,向匡老表示感谢。这是他的心里话,当时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后来匡校长病重了,在匡校长临终之际,程先生到病房去看他,当众对匡师母也表示过这个意思。他说:“我永远感谢匡校长,是他让我有了二十年的学术生涯。”他这么努力工作,部分是出于知恩必报的精神。他要让世人知道,匡校长引进他的决策是完全正确的。

程先生跟南大是如此,他跟武大的关系又如何呢?学界或者说社会上有一些传闻,认为程先生对武大好像心怀不满,但实际上这是不全面、不准确的。程先生对武大同样怀有感恩之心,我们来看事实。武大的前身在清末叫作自强学堂。程先生的叔祖父程颂万,曾经是自强学堂的提调。提调,就是当时的校长,他的叔祖父曾经是武汉大学的校长,他的家族跟武大就是有缘分的。

在程先生跟沈先生1942年进入成都的金陵大学任教之前,程先生1941年在四川乐山有在武汉大学任教的短暂经历。武汉大学内迁到乐山,当时武汉大学有一个老先生、系主任,名叫刘永济,刘先生是程先生的前辈。程先生当时才28岁,刘永济先生把他聘请到乐山的武汉大学去任教,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的国立大学里面得到教职。程先生晚年回忆恩师们的时候,刘先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对象,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叫《记刘永济先生》。程先生说,他当年进了乐山的武汉大学任教,因为才28岁,刘先生不放心,不知道他的课讲得怎么样,所以程先生在教室里上课,刘先生就躲在隔壁听。我们可以想象抗战时期的墙壁多半是用芦苇之类做的,很单薄,隔壁是听得见声音的。刘永济先生悄悄地坐在隔壁听,听程先生讲得怎么样。一星期每天都有课,刘先生就一连听了一星期,并不告诉程先生。一周听下来,刘先生就说:“我放心了,他的课讲得不错,可以长期任教下去。”这件事情刘永济先生一直都没告诉程先生,直到七年以后,刘师母才偶然告诉程先生。程先生才知道刘永济先生这么关心他。所以程先生对刘永济先生始终怀有知遇之恩。

20世纪50年代初的武汉大学中文系,人才济济,阵容坚强。当时武大中文系的教师队伍中有所谓的“五老八中”,就是老先生有五个人,中年人有八个人。刘永济先生是五老之首,程千帆先生是八中之首。程先生对五老都非常尊敬,不光是在人品上尊敬他们,学术上也常向他们请教,接受他们的教诲。他跟“八中”中大部分人的关系也处得非常好。“八中”中间有一位先生叫缪琨,缪琨先生跟程先生共同编著了《宋诗选》,那是新中国第一部宋诗选本。所以说,程先生对包括“五老八中”在内的武大教师队伍都是非常友善的。

程先生到了南京以后,武大多次邀请他回去。1984年他回到武大,做了一个面向全校的学术讲座。程先生实际上对武汉大学充满感情。沈祖棻是在那里去世的,她有32年的人生是在那个校园里度过的。我后来到武汉大学去过几次,那一次我在学长吴志达的陪同下去寻找程先生的遗踪,走到了东湖边上的渔村,也去看了他当年所居住的特二区的宿舍,完整地追寻他的遗踪。回来后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叫《珞珈山下的哀思》。我觉得要哀悼程先生,最好的地点应该是珞珈山。

下面再说说程先生与其他人的关系。程先生对沈祖棻先生不但一往情深,而且心存愧疚,他多次说,祖棻是个好女人,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的苦,我对不起她。这是他的原话。程先生晚年到了南大,他的工作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就是整理沈祖棻先生的遗著。我们曾经看到,沈祖棻先生的《涉江诗》《涉江词》或《涉江诗词》,最初都是油印本。这里我们必须要说到陶芸先生。陶先生跟程先生夫妻两人共同从事沈祖棻先生遗著的整理,陶先生写一笔娟秀的小字,还会刻钢板,《涉江诗词》最早的稿子是陶芸先生亲自刻钢板付印的。程先生当然用力更多,他不仅整理沈祖棻先生的遗稿,还为《涉江诗词》做了非常详细的笺注。程先生称沈祖棻是“文章知己,患难夫妻”,以他的这种特殊身份,他对涉江诗词的写作背景、写作心理有最真切的了解,所以他做的笺注最能说清沈祖棻先生作品的本意及其意义。舒芜先生在一篇书评里说,我们想象一下,假如宋代的赵明诚亲自为李清照的《漱玉词》做了一个笺注,那是多么宝贵的文学遗产。现在我们有了程千帆亲自笺注的沈祖棻诗词,诗词跟笺注都是非常宝贵的文本,两者合起来则是双璧。总之,程先生在整理沈祖棻先生的遗著上下了很大的功夫。

程先生晚年整理沈祖棻先生的遗稿,也许是出于燕婉之私,那么,他下大力气来整理老师们的遗稿,就完全是出于学术的公心。程先生晚年身体并不好,精力也不济了,又那么忙,他还是下大力气整理老师们的遗稿。黄侃先生、汪辟疆先生的遗稿,《黄侃日记》《量守庐学记》《汪辟疆文集》等,程先生都是亲自参与整理。这里要说一件我亲身经历的往事。2000年6月2日,程先生去世的前一天,那时他住在省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已经多日昏迷不省,我们都在医院里轮流值班。2日那天,我在病房里陪护程先生。昏迷不醒的程先生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紧,然后睁开眼睛,说了两句话,他说:“我对不起老师,我对不起黄先生!”我顿时热泪奔涌,因为我知道程先生指的是《黄侃日记》还没有出版。虽然这部日记在程先生与其他老师的努力下已经整理好了,已经交给出版社了,校样也看过了,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当时还没印出来。程先生放不下心,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会说“我对不起黄先生”。

大家要知道,那个时候,程先生本人的全集也还没出来,就是《程千帆全集》。这部书是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我是主编,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看过全部校样,二校样都已经退回出版社了。我们本来打算9月份给程先生庆寿的时候,用这部书来献礼。没想到程先生6月突然走了,他最后没看到这部书。本来书名叫“文集”,但出版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就改叫“全集”了。对于一个学者来说,本人的全集当然是一生中最放不下的事情,应该念兹在兹。但是程先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突然说了那两句话,他不问自己全集的事情,他关心的是黄先生的日记,他说“我对不起黄先生”。我当时就想到《孟子》里的一句话:“大孝终身慕父母。”真正的孝子一生都感恩父母,都怀念父母。我觉得程先生对黄季刚先生、刘永济先生、汪辟疆先生,对他的那些老师的感恩之心,类似于“大孝终身慕父母”。他自己都走到人生的最后关头了,他只有一天的生命了,他还在惦记着黄先生,甚至认为他对不起黄先生。其实从学生的角度看,我认为程先生光大了师门学术,他是黄先生、汪先生们的一个好学生,是对得起老师的,但他自己觉得心里还有愧疚。这种人格精神,非常了不起。我一直希望我们的学生,将来一定要有这样的精神,千万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儒家的学说是仁者爱人,仁政爱民,首先要关爱他人。这是程先生在为人方面最值得说一说的地方,跟南大特别有关系。

学术研究

程先生热爱学术,也有做学术的天分。他当年在金陵大学读本科,他的本科毕业论文就是那本《少陵先生文心论》,原稿藏在南大的图书馆里。当时他的指导老师一个字都没改,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太成熟了,马上就推荐到金大学报去发表。也就是说,程先生读本科的时候已经才华横溢,头角崭露,在学术研究上体现出非常良好的前景。等到20世纪50年代初期,他成了武汉大学的三级教授、中文系的系主任,他在学术界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承认。那时候北京的《文学评论》杂志刚刚创办,名叫《文学研究》,他也被聘为编委。更重要的是,程先生在那个时候已经确立了独特的学术理念,这就是现在南大两古学科的老师念兹在兹的“把批评建立在考据的基础之上”,或者说把文艺学的研究和文献学的研究结合起来。说法不一样,精神是一致的,就是两手都要抓。我们现在的两古学科——中国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学,绝对不能分家,绝对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程先生一贯的学术理念。这个学术理念虽然到了上世纪80年代后才广为人知,其实在50年代初期,他跟沈祖棻先生已经奠定了其基本精神。

应该说,程先生的学术本该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取得非凡的成果,可惜的是突然中断了18年。等到他回到南大继续工作,他就用非同寻常的努力与热忱投入学术研究。我仔细地读程先生的论文,发现有少数几篇是他在那个年代已经写好初稿的,更多的是他在那个年代已有一些思考,已经打好腹稿,但他那时不敢写、不能写,后来才补写的。程先生的学术有一点最好的精神,就是带着问题意识。专著也好,单篇论文也好,程先生从来不发无的之矢,他一定是为了解决某个重要的问题,为了得到一个能够推动整个学术前进的结论,才动笔写这篇论文。所以他的论文,包括谈《饮中八仙歌》的《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包括《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等,这些文章一出来,学界就非常兴奋,非常关注,它们都具有一种开创风气的典范作用。

程先生做学术研究时还有一个值得称道的特点,就是谦虚谨慎。他本是才高一代,但他始终保持着谦虚谨慎的精神,一定知错即改。他对于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文章,不管是已经发表的还是没发表的,只要有人指出来有什么不对,他立马就虚心接受。我举两个小例子。第一是在教学上,程先生给我们上《杜诗研究》的课程,有一次他在课堂上随口举了一个例子,他说明朝某诗人有一首七言绝句里有两句话,正好可以说明某个问题,原句是“科头箕踞青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我正好记得那两句诗是王维写的,下课后就告诉程先生。第二周上课时,程先生就表扬了我。表扬什么呢?他说:“我上周讲这一句讲错了,我记成明朝人写的,莫砺锋同学指出这是王维写的,很对,大家要学习他的精神,老师有错也要指出来。”我上程先生的课就得到过一次表扬,故而记得特别清楚。

这种精神更多地体现在他的论著中偶有疏漏之处,别人指出来,他一概接受。他有一篇著名的论文是分析《全唐诗》里一个不著名诗人的作品,这个诗人叫唐温如。唐温如的诗在《全唐诗》里只有一首,就是《题龙阳县青草湖》: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那首诗一直在《全唐诗》里,但谁都没有注意过。程先生慧眼识珠,把它挑出来,说这首诗写得好,他专门写了一篇论文来分析它怎么好,分析得非常中肯。但是文章发表以后,中山大学的陈永正教授在《中山大学学报》上面发了一篇文章,说唐温如不是唐朝人,实际上是元末明初人,这首诗是《全唐诗》误收的。陈的文章发表后,程先生看到了,经过文献查找,他承认陈永正教授提的意见是对的。后来我把那篇文章编进程先生的文集时,程先生就专门加了一条注,表示接受陈永正教授的指正意见。他绝不掩饰自己的错误,有错马上就改,而且公之于众。程先生随时准备修正自己的错误,这是一种很好的学术精神,有错即改,永远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

培养学生

程先生跟陶芸先生联名写过一份遗嘱,这份遗嘱写好以后,程先生把我叫去,让我以证人的身份在后面签一个名。有几句话我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当时我内心很震撼。因为在我心目中,程先生是一个成就很大的学者,他的学术成果水准非常高,但是他对自己的评价是“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他认为自己学术研究的成果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他值得欣慰的是什么呢?他说是在南大带的学生,“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为国家之宝贵财富”。他认为他晚年在南大的十几年工作,最大的成果不是写出了他的专著和论文,而是培养了学生,他把这个看作比他本人的学术研究更重要。我当时看了真是大为震撼。我一方面觉得程先生对教书育人确实认真,老师的第一要义应该是培养学生,他对此领会得非常深刻。同时,我也觉得压力巨大。因为他说“培养学生数人”,我当然也在里面,但我觉得我不优秀。我想我们这些程门弟子,之所以一直还算努力,包括我本人,一直不敢松懈,主要的动力是这份遗嘱。程先生对我们程门弟子寄予厚望,这与其说是一个评价,不如说是一种期望,他期望我们能够做得更好,能够继承老师的学术精神和学术事业。

下面我们看看程先生在南大的教学活动。首先,程先生善于讲课,张伯伟老师、曹虹老师是南大中文系1977级的同学,有幸听过程先生讲大课。当时他讲的是《历代诗选》,他讲课时神采飞扬,可惜当时没有录像,我们再也看不到了。由于年龄的关系,程先生讲了两轮大课以后就讲不动了,后来他就转而以研究生培养为主要教学任务。1979年程先生开始招收研究生,我就是在那一年有幸成为他的弟子。我们三个人,还有徐有富、张三夕。我们当年报考都是偶然的,录取也是偶然的,我是其中最偶然的。我们成为程先生的弟子,真是前世的因缘。

我们一进南大,程先生叫我们交三篇自传,白话文一篇,文言文一篇,外语一篇。我们三人的第一外语都是英语,就交英语自传。为什么要交三份自传?一是看看你的生平经历,二是检查你的语言文字功底怎样,你会不会表达,然后再有的放矢地给你补课。程先生除了给我们讲课以外,对我们的课外学习也抓得非常紧。比如说,他要求我们一定要练习写诗填词,要交功课,每个月要交几首诗给他。我当知青时胡乱写过一些绝句和律诗,没想到程先生说要从五古入手。以前谁写过五古?我就硬着头皮开始学写五古。程先生还要求我们要保持对当代文学的兴趣,要关注当代文学的走向,因为古代与现当代两段文学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同时要关注艺术,最好学一点书法,爱好一点音乐,不要把自己弄得索然寡味。

程先生培养研究生最大的功夫放在培养我们的学术功底上。第一,他的授课不是简单地传授知识,而是培育技能。他亲自为我们讲了两门课,第一门是校雠学。当时我们三个人听课、录音,下课以后分工整理出一份记录稿。其后程先生到山东大学去讲学,又讲了一遍,山大的研究生也有一份记录稿。两份记录稿都有油印本,后来就是《校雠广义》的前身。徐有富师兄毕业以后有志于此,开始对它进行扩充订补,最后就成了皇皇四大册的《校雠广义》。《校雠广义》当然是程先生和徐有富老师的学术专著,但是在当时,它的产生缘由是《校雠学》这门课的教学成绩汇报,是师生一起努力得出的一个教学业绩。第二门课是《杜诗研究》。程先生讲《杜诗研究》,都是讲专题,讲他对某个专题的思考。在程先生的指导和启发下,我与张宏生老师,跟程先生合著了一本书,叫《被开拓的诗世界》。里面一共收了11篇论文,都是关于杜甫的,内容都是程先生在课堂上讲过的,或者启发我们进行思考的。这本书虽然现在可以看作是一本杜诗研究的论文集,但同时也是程先生讲《杜诗研究》这门课的一个教学汇报,师生一起来思考这些问题,最后写成了一本书。所以他的课真的是从传授技能、培养学生怎么实际操作方面着眼的。

程先生花费心血更多的,是指导学生写学位论文。程先生指导的研究生人数并不是太多,他先后一共培养了硕士9人、博士10人,一共19人。其中有3个人是重合的,既读硕士又读博士,所以程门子弟一共是16人。程先生指导了19篇学位论文,有些硕士论文后来成为专著,比如说徐有富老师的《唐代妇女生活与诗》,后来就成为一本专著,张三夕的《宋诗宋注纂例》,后来也成为篇幅很大的专题论文。我的硕士论文没有成书,我写的是《黄庭坚诗研究》,其中只有一章稍微好一点,后来就成为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上的单篇论文《黄庭坚“夺胎换骨”辨》。后来的两届,程章灿的《刘克庄年谱》、严杰的《欧阳修年谱》都成为专著出版了。程先生指导的博士论文几乎全部都出版了,我的《江西诗派研究》、张宏生的《江湖诗派研究》、蒋寅的《大历诗风》、张伯伟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曹虹的《中国辞赋源流综论》、陈书录的《明代诗文的演变》等,都成为专著,其中有几种是学术界评价较好的学术专著。一个学生把学位论文写到专著的水平,老师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我们的论文,程先生改过的初稿上,红色的线、红色的字,不知有多少。程先生指导研究生写学位论文,真是一丝不苟。从选题到构思、撰写,他都有具体指导。他并不直接告诉你结论,不告诉你怎么写,但他始终在启发你,不愤不启。所以程先生培养学生、教导学生,真是满腔心血,几乎整个的生命都扑在上面。作为一个老师,最主要的业绩不是看你本人写了多少著作,关键是看你的学生写得怎么样。程先生在这方面是我们的典范和楷模。

社会责任感

程先生关注学术,关注学术界的动态。他的眼光不局限于南京大学,他对于整个学术界,对于整个国家的文化事业、学术事业,都是念兹在兹。所以他关心的年轻人,不仅仅是我们这些程门弟子,他对兄弟院校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也非常关注,非常呵护。我举一个例子。复旦大学的陈尚君教授,后来是唐代文学研究的名家了,担任过唐代文学学会的会长,成果卓著。但是在1986年,陈尚君才30多岁的时候,程先生就开始关心他了。那时候程先生是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的会长,那一年学会在洛阳举办年会,河南大学和河南省社会科学院联合主办,因为那次会上有很多老前辈都去参加,典型犹在,他们就决定趁这个好机会举办一些讲习班,招收一些年轻的学者去参加。年轻学者除了参会,还可以听听老先生讲课,所以那次去的年轻人比较多。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唐代文学的会议,陈尚君也是第一次。当然,那时陈尚君已经发表过几篇很有份量的论文了。到了洛阳以后,程先生看会议名单,就发现了陈尚君,他对我说,复旦的陈尚君很优秀,这个年轻人将来很有前途,还说“我应该先去看看他”,不是说叫他来看我。第二天早上他就带我一起去拜访陈尚君。程先生经常教导我要关注某个学校、某某老师的团队,说他们做得很好。学术为天下之公器,这点精神在程先生身上体现得特别好。所以程先生不但是南大的一个好老师,他也是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的一个好会长。

我还需要提一下,程先生也用非常高的热忱从事普及工作。照理说,像他这样高水平的学者,应该主要从事专精的学术研究,但是他不。他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就关注、重视普及工作。他认为,古代文学中那么多的精华作品,必须把它们推广到全社会去,必须要让学术界之外的大众也产生阅读兴趣,这些作品的意义才能够得到真正的发扬。所以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他就跟沈祖棻先生合作编写《古诗今选》,这本书的书稿是几经反复,后来沈祖棻先生不在了,程先生又独自对它进行修订和增补。到今天,据不完全统计,《古诗今选》已经出过八个版本。为什么他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对一本普及读物如此在意?他觉得这些作品除了学者研究还不够,一定要让普通的读者也热爱它们。当然,沈祖棻先生在这方面更是先行一步。沈祖棻先生的《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都是风行海内外的普及读物。这些普及读物的推出,是程先生与沈祖棻先生社会责任感的一种表现。

铸魂

综上所述,我认为程千帆先生跟南京大学是有缘的。他的学术生涯始步于斯,终结于斯。一个终点,一个起点,都在南大。他是南大两古学科的精神奠基人。现在社会上有一个比较新的名词,叫作“铸魂”。我觉得程千帆先生就是为我们两古专业进行铸魂的一个人。他的学术理念、学术精神、学术态度,他献身于学术的人生观,都为南大的两古专业,及其学术发展、学风传承,奠定了一个基础。

我在“百年千帆”那次大会上曾说:

程先生植根于传统文化的人格风范,如今已经逐渐远去。也许一走出我们这个文学院大楼,它就会受到轻视。也许一走出南大校园,它就会受到奚落。但是在我们这个人群中,它无疑是最珍贵的价值取向。在我们看来,是它使人生具有意义,是它使世界值得留恋。谁让我们选择了古代文史为专业呢?谁让我们选择了孔、孟、老、庄、李、杜、苏、辛为研究对象呢?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不珍惜这个传统,还有谁来珍惜它?如果我们不呵护这个传统,还有谁来呵护它?

今天,我仍然这样认为。程先生以及他指导的学生,程门的二代弟子、三代弟子、四代弟子,我们所从事的工作,有它的特殊性。我们从事的是传统文化中的古典文学研究,尤其是研究其中的精品和经典。那么,对于其中所蕴含着的文化精神,我们也许更有责任来领会它、弘扬它、传播它。生命的奥秘就在于某种基因的代代传承,没有基因就没有生命的传承。文化精神,就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内在基因。我们从事的工作,就是传承文化的基因。庄子说得好,“薪尽火传”。这个“薪”,按照闻一多先生的注释,就是古人用来照明的,在一根木棍上涂些动物油脂,类似于后来的蜡烛。先秦没有蜡烛,就用这个“薪”来照明。一根薪的燃烧时间是有限的,它烧不了多久。一个人的生命终归会有尽头,几十年过去,他就终结了。但是“薪尽火传”,薪尽了,火种并没有灭,从这根薪到下一根薪,火种一路传承下去,这就是文化传承。

(作者系新中国第一个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央视百家讲坛著名主讲人。本文为作者2023年5月26日在南京大学的演讲,据记录稿整理,经作者授权本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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