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官城

朱仲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唐）杜甫《春夜喜雨》

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冬，杜甫为避安史之乱来到成都，次年春，在浣花溪畔营建草堂定居。又过了一年，春日的某个夜晚，春雨如约而至，淅淅沥沥。诗人早晨起来一看，城里一片雨后的清新，特别是那些迎春绽放的花朵，犹带晶莹闪亮的雨滴，显得更加明艳朗润，惹人喜爱，于是欣然提笔，写下这首《春夜喜雨》。

位于四川盆地中心的成都，有两个雅致的别称：锦官城和蓉城。前者是因为三国蜀汉时期成都丝绸业发达，蜀锦畅销全国，朝廷专门设置锦官管理，并在城西南筑锦官城，亦称锦城。后者则与一位“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的女子有关，那就是后蜀皇帝孟昶的妃子花蕊夫人。据说因为她特别喜欢芙蓉花，孟昶便下旨在成都遍种芙蓉，秋天满城芙蓉花开，蔚为壮观。成都与花的渊源可谓深厚，花朵也为古都涵养了美丽的文化特质。

我喜欢芙蓉花开的蜀都，更喜欢花团锦簇的锦城。每年春天来这里踏春，总被锦城“无处不飞花”的欣欣然陶陶然簇拥。无论徜徉在烟火市井，还是漫步在休闲园林，都会有无数的花朵与你照面，都会让你置身于春天营造的氛围之中。

成都有许多地方因花得名，浣花溪就是其中之一。这条流过千年风雨沧桑、流进古都文化血脉的溪流，自古便是人文荟萃之地，留下了众多文人骚客的足迹和吟咏，最为突出的便是杜甫。当时杜甫流落成都，在溪边修了几间茅屋安身，直到“剑外忽传收蓟北”“漫卷诗书喜欲狂”时方才离川。如今，这里建起了杜甫草堂，一直是成都人清明出游的首选之地。春天的杜甫草堂百花争艳，尤以玉兰花事最盛。玉兰花们或傍曲径盛开，或邻诗碑绽放，或于庭院吐蕊，玉树临风，娉婷高洁。其中又以白玉兰为主，洁白如玉的花朵，默然点缀着草堂的亭台楼阁，无声吟诵着杜甫的诗篇。也有一些紫玉兰，开着淡紫色的花朵，以不落流俗的色彩，辉映着草堂主人不灭的诗魂。

走出杜甫草堂，可以踏青浣花溪，在荡漾的春色中放飞心情。白鹭洲上白鹭翩飞，沧浪湖畔垂柳如烟，万树山上杂花生树，一切的美好都是春天的赐予。悠悠锦江穿过小桥，流过芳甸，绕过春树，春水上犹带春花的淡紫嫣红。

杜甫避难成都，留下了许多关于这座古城的诗句。其中，《蜀相》写的是武侯祠：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也是一个春天，杜甫郊游走进武侯祠，在拜谒诸葛君臣后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怀古诗，感叹春色虽然无限美好，但霸业未成，英雄已逝，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武侯祠是成都市民踏青的又一去处。这里不仅可以怀古思今，还可以尽情赏梅。武侯祠里梅花众多，在诸葛祠堂外，在曲径回廊间，到处可以看见梅花的身影，到处飘飞着梅花的落英，是不需要刻意去“寻”的。它们或独自绽放，卓尔不群；或三五成林，火红热烈。武侯祠内红梅居多，望去红红的一大片，夹杂着几株白梅，让色彩明艳了不少，层次也更丰富了。我每次到武侯祠赏花，都会在梅林中流连不已，欣赏梅花们的高雅脱俗，怀想那些关于梅花的诗句或故事，畅想梅花开过后无边的春色，心里就有了莫名的感动。不过，这种感动只限于春天本身，与梅花们簇拥的蜀汉君臣无关。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这是唐代诗人元稹对天府之国、对卓文君与薛涛的高度赞美。纪念唐代女诗人薛涛的望江楼公园，也是我踏春喜欢的去处。沿春水如碧的锦江悠然而行，看一路烟柳十里繁花，着意装扮着城市的春天。站在九眼桥头举目而望，一座临江楼阁映入眼帘，亭亭玉立的身影倒映在潺潺流淌的锦江中，楼阁下便是纪念薛涛的一大片古老园林。那临江矗立的楼阁叫望江楼，此园便叫望江楼公园。

望江楼公园内有百亩翠竹，春天春笋萌发，一片新绿。行走在嘉篁修竹间，身心都染上了一片秀色。更有无数欢快的鸟儿，在繁茂的枝叶间飞来飞去，清脆的鸟啼如春雨般滴落，给人带来几许清爽的惬意。竹林中藏着一些亭台楼阁，都斑驳而沧桑，很有年代感。一口古老的水井坐落其间，石砌的井台井壁上有斑驳的苔藓生长。据说薛涛在与元稹的恋爱花朵飘零后，自赎其身，退居枇杷门巷，用这井水加上胭脂木，精心制作粉色诗笺，以此度过落寞余生。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这首饱含相思之苦的《春望词》，让人感受到花谢花落的无奈和绝望。后人为纪念文采风流的女诗人，便命名此井为“薛涛井”，并在其附近建起了吟诗楼、浣笺亭、濯锦楼、崇丽阁、泉香榭、流杯池等，塑起了汉白玉薛涛像。

与这些纪念性景点相映衬的，除了清雅的竿竿绿竹、红艳的紫薇花与茶花，还有丝丝幽兰。园内树木葱郁，空气湿润，环境清幽，颇适合兰草生长，所以种兰历史悠久，其中就有不少是春兰。我曾在有一年春天，参观过这里举办的兰展，被千姿百态的兰花深深吸引。从那以后，薛涛井畔的兰花便成了我恒久的向往。这次来虽然没碰上兰展，但园中的诸多兰草，依然是我觅春的目标。它们或摆放在假山旁，或点缀在井栏边，或环绕在塑像侧，或垂挂在飞檐下，彼此呼应，相互烘托。春天来了，花钵里的兰草开始萌动，发出嫩嫩的新芽；开始长叶，泛出绿绿的色彩；开始分蘖，一苗变幻出两苗、三苗；开始开花，中间抽出纤细的花茎，顶上开出雅洁的淡黄色花朵……丝丝碧草轻轻飘拂，幽幽兰香随风飘散，如薛涛的诗思、薛涛的情爱。

迎着柔柔的春风，穿过川西坝子无边的桃花、梨花和油菜花，寻觅在时光交错的街巷园林，我感知到蜀都的浪漫与婉约，触摸到锦官城诗情荡漾的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