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海尘
纪录片《好莱坞诈骗女王》插画海报
在好莱坞,一位相当有权势的神秘女性,将数百名电影从业者耍得团团转。时隔多年,当“她”被捕时,人们才发现,这个人不仅没有权势,甚至也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寂寂无名的男子。
看上去像极了好莱坞犯罪电影的荒诞情节,却真实地发生在好莱坞。
5月8日,基于纪实报道《好莱坞诈骗女王:追捕邪恶天才》所制作的纪录片—《好莱坞诈骗女王》,在Apple TV+全球放送。
目前来看,纪录片反响并不如预期中这么好,观众认为,好莱坞从业者并没有讲好这个精彩的好莱坞故事。
自2013年开始,印尼男子哈戈宾德·塔希拉马尼便伪装成各种好莱坞女性高管,引诱众多好莱坞从业者,进入各种不存在的“大片”项目。七年里,这场骗局造成的财务损失接近200万美元,塔希拉马尼通常在每个受害者身上只赚几千美元。坦白讲,这个数字根本无法激起任何水花。但它发生在好莱坞,揭开了名利场的另一面。
塔希拉马尼是玩弄他人的高手。就像导演克里斯·史密斯在接受采访时说的那样,这件事与很多骗局不一样,“它涉及许多其他事情,包括操纵、欺骗、心理复杂性、游戏及其技巧等”。《卫报》评论说,他有一种惩罚他人的无情动力。
在这场他为自己打造的现代版“美国梦”中,真实的部分一点都不比虚假少。
印尼男子哈戈宾德·塔希拉马尼(左)
2017年,美国人威尔·斯特拉斯曼收到了一封令人激动的电子邮件:大名鼎鼎的制片人艾米·帕斯卡尔想跟他谈谈。
信中,帕斯卡尔解释到,她是经由一位做时尚品牌的人推荐,邀请他参与一个影视项目。
随后,他们进行了电话沟通。帕斯卡尔介绍了她计划向Netflix推荐的一档电视节目,节目将展示世界各地的美景,并问他是否有兴趣去印度尼西亚为试播集制作故事板?
他不仅擅长模仿声音,还掌握了上位者的说话方式—懂得逢场作戏,也懂得虚张声势。
在业内,帕斯卡尔的大名人人皆知,她曾是索尼影业的主席,作为制片人推出过大获成功的《蜘蛛侠》系列。而斯特拉斯曼是一名电影制作人兼摄影师,自认为有足够的才华,可以满足大制片人的要求。
谈妥了合作事宜,他买了飞往雅加达的机票,不知疲倦地拍摄外景,每天晚上,他都在电话里花几个小时向帕斯卡尔汇报最新情况。
斯特拉斯曼手头日渐拮据,但帕斯卡尔保证,所有费用全部报销,允诺的丰厚报酬也将一并到位。
两度往返美国和印尼,斯特拉斯曼已经积累了近5万美元的账单,他不得不找父母借钱。然而,在雅加达的一个晚上,他的父亲打来一个惊慌失措的电话,告诉他一个残忍的真相:帕斯卡尔从未跟他说过话。
此时,斯特拉斯曼才知道,电话那头的“大制片人”,竟是一个骗子。
事实上,早在2013年,一位名叫哈戈宾德·塔希拉马尼的印尼男子,便开始在英国的公寓中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进行钓鱼。当时,正是流媒体制作热潮兴起的重要节点,他瞄准的人,则是被这股热潮所吸引的自由职业者。
塔希拉马尼成功扮演的人,不止帕斯卡尔,名单包括但不限于:卢卡斯影业总裁凯瑟琳·肯尼迪、Sister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斯泰西·斯奈德、环球影业主席唐娜·兰利、B计划制片人黛德·加德纳以及鲁珀特·默多克的前妻邓文迪—无一例外,都是位于行业金字塔顶端的女性。
对于在好莱坞打工的自由职业者来说,任意一个名字,都意味着改变人生的机遇。
就这样,在“诈骗女王”的“引诱”下,很多人自费前往印度尼西亚,拍摄一些被冠以《大师》《高谭市警》等名字的“大片”,并一直与骗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当然,塔希拉马尼不只提供虚假的工作机会,事情有时候也会出现令人不愉快的苗头,比如,受害者会被诱导进行电话性交,或者表演一些露骨场景。
纪录片《好莱坞诈骗女王》展示了塔希拉马尼扮演的一些身份
塔希拉马尼的模仿技巧无疑是高超的,他不仅擅长模仿声音,包括在不同的语调和口音之间进行切换,他还掌握了上位者的说话方式—懂得逢场作戏,也懂得虚张声势。
首先,他会先假冒男助理与受害者初步接触,然后停留恰当的时间,自然地转接到他假扮的女性高管,营造出一个完整的场景。
“亲爱的”,是他假装女性高管时惯常使用的开头语,他从不吝啬对受害者的夸赞,也会时不时抛出像“当你来纽约时,我会把你安置在最好的酒店”,或者是“你可以来我的私人岛屿”之类的场面话。
当有受害者尝试提出与“报销”相关的问题,他总是回答“你能向我的财务部门问这个吗?”这无疑是个完美的回答。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受害者很难再硬着头皮向一个大人物询问“鸡毛蒜皮”的小事。
在有些时候,受害者还会收到伪造的银行电汇表格,显示款项即将汇出,但显然,他们最终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汇款。
这是塔希拉马尼能将骗局维持这么久的策略之一,他知道要时不时给受害者一点期望,他也知道如何利用沉没成本,让受害者多次上钩。
来自长岛的编剧曼达拉诺也是其中之一,接受采访时,他表示,塔希拉马尼总能成功让自己的家人相信,他的剧本变成大片只有一步之遥。
曼达拉诺说:“‘她通过给我的家人留下这个项目随时可能被放弃的印象来控制我,这样我的家人就会把我控制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因为他们正在为此买单。”
在他和他的家人们看来,这并不只是一场骗局,而是一种操纵他人的商业策略。而塔希拉马尼显然对这样的游戏乐在其中。
其行为,显然超出了金钱诈骗的犯罪范畴,他享受玩弄他人的乐趣。
事实上,在此之前,塔希拉马尼已经入狱多次。其中一次,他因家里财产纠纷而入狱,被监禁在印度尼西亚期间,他甚至用藏起来的手机,分别模仿美国人、伊朗人和俄罗斯人的声音,向美国驻雅加达大使馆发出威胁:“有一个炸弹将在72小时内爆炸。”
报道这件事的记者这样写道:“塔希拉马尼对制造炸弹恐慌漠不关心。当他复述这个导致刑期延长的事件时,他甚至笑了,用手捂住脸说:‘这只是个笑话。”
对他来说,现在这场让他彻底出名的诈骗案,也许同样也只是个笑话。
纪录片《好莱坞诈骗女王》采访了骗局受害人之一格雷戈
人们好奇塔希拉马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却无法确定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当调查记者和纪录片导演尝试去探究时,这种错乱和矛盾,是一种共同的感受。
当塔希拉马尼在伦敦当美食博主时,他经常介绍自己是HBO的高管,或者是Netflix的员工。此外,他还会假扮成印度富豪的亲戚,时常在伦敦餐厅吃“霸王餐”。对于他来说,身份也许只是随口一提的东西。
与此同时,他还在视频聊天中告诉别人,他曾在印尼被视为同性恋,受到了欺凌,被送往精神病院接受转化治疗。
“好莱坞诈骗案”事发后,他在曼彻斯特一家法院出席听证会,地方法官要求他报上大名,但他坚持用自己的化名,Gobind Lal Tahil—他假护照上的名字。
在塔希拉马尼的口中,几乎难以找到一句实话,也许在很多时刻,他已经和他伪造的人设融为一体。通过成为其他人,通过给他人施加痛苦,来实现某种病态的乐趣。
塔希拉马尼的原生家庭,被认为是造成他人格障碍或者是心理缺陷的原因之一。在相关调查报道之中,他经常谈论自己是如何被赶出家庭的。但他的家人从未接受过采访,关于塔希拉马尼何以至此仍是一片模糊。
这也使得调查变得相当危险,因为对于有着强烈好奇心的记者来说,接触这样的人,无异于凝视深渊。
在《好莱坞报道者》的记者斯科特·约翰逊试图揭秘这一切时,他仿佛也被绕进去了。约翰逊曾表示,他与塔希拉马尼连续几周每天聊天,但他不确定塔希拉马尼是诚实的,还是自己也成为了受害者之一。
就像爱丽丝追逐白兔掉进兔子洞那样,当约翰逊尝试在兔子洞中来回穿梭时,他显然也对这一“游戏”慢慢着迷了。
约翰逊接受采访时说:“每一步都像是在迷宫中穿行……在每一个交叉口,你都会被带入不同的小巷子,进入这个让人饱受折磨但又非常有趣的心灵的不同角落,这就像一个镜厅。”
他还表示,这种复杂性“不断地吸引我回来”。
“Fake it till you make it”(伪装一切,直到成功),是美国广为流行的俗语,它鼓励人们通过一种积极的心理建设和行为策略,去攀登更高的目标。
虽然这并不直接鼓励人们通过欺骗来达成目的,但这句话同样也可以让人窥见一种行为上的危险性,它引向一种畸形的自我实现预言,成功与失败,好似只徘徊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可以说,在好莱坞、硅谷、华尔街以及政治圈,最不缺的就是富有魅力的伪装者,对于他们来说,大胆构想与满口谎言之间,有着非常模糊的边界。自然,从诈骗犯到成功者,也可能只是毫厘之分。
懂得包装自己和会讲故事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属性。
类似塔希拉马尼的故事,比比皆是。
2018年5月,《纽约杂志》记者杰西卡·普雷斯勒通过一篇调查报道,揭露了二十岁出头的安娜·德尔维,如何将纽约上流社会耍得团团转。
在2013年至2017年间,出生于俄罗斯普通工薪家庭的安娜·索罗金,伪装成一名拥有6000万美元信托资产的德国女继承人“安娜·德尔维”。她假装每天都住五星级酒店,参加顶级派对,乘坐私人飞机,小费一给就是100美元。借着一个假名媛的身份,安娜成功打进了纽约上流社交圈。
在这一过程中,她以筹建“安娜·德尔维基金会”为由,诓骗本地金融机构、银行、酒店以及各路名流共计27.5万美元,并试图申请2200万美元贷款。不夸张地说,当时的她已经无限靠近这一目标。
同样,在她身上,人们不难找到类似塔希拉马尼那种迷人又具有欺骗性的双重人格,使得记者普雷斯勒在调查过程中既感到迷惑,又被深深吸引。
在那篇报道的结尾,普雷斯勒这样写道:在纽约这个城市,每天都有大量的无形的金钱交易,每天都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可以发生,为什么安娜·德尔维不能呢?
“钱,就像世界上的资本,是无限的,你知道吗?”安娜曾对普雷斯勒这样说道,“但有才华的人是有限的。”
美国式成功有着美国式的路径。安娜和塔希拉马尼,两个美国文化的局外人,都精通于此道:懂得包装自己和会讲故事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属性;懂得上流社会的虚张声势和做作浮夸,并熟练运用之,更是一种重要资本。
2024年5月16日,美国纽约,“假继承人”安娜·德尔维出庭
被称为“女版乔布斯”的金融诈骗犯霍尔姆斯
被称为“女版乔布斯”的金融诈骗犯霍尔姆斯,同样知道如何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成功人士—将原本的声线变成低沉的女中音,以及模仿乔布斯穿黑色高领毛衣。
这都是无伤大雅的东西,直到一种极度傲慢的价值观压倒一切。
号称只需少量血液即可检测癌症的霍尔姆斯,即便已经被法庭判处有罪,但她表达自己歉意的话术仍是—“我为自己的失败感到难过。因为我的失败,人们经历了很多糟糕的事,我对此感到深深的痛苦。”
霍尔姆斯仍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诈骗,而是把它视为一个未能实现的愿景。
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吗?特别是考虑到霍尔姆斯的创业领域是一个和人类健康息息相关的产业。因为其产品的检测结果,有人误以为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有人则被误诊为前列腺癌,这样的例子是数不胜数的。
所以什么才算得上是极度傲慢的价值观?大概是将他人视作可利用的工具,所有的差错都是成功之路上可以接受的附带伤害。对于他们来说,离成功有多近,取决于操控人心的能力有多纯熟。
在传记片《飞黄腾达》中,臭名昭著的律师罗伊·科恩向他的学徒唐纳德·特朗普传授了同一种成功学:道德与规范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为了达到目的,用尽所有必要手段才是立足的根本。
那时的特朗普,也把“Fake it till you make it”挂在嘴边,可以说,正是这样一种伪装的学问,让今天的特朗普依然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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