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星
【导读】《论语》中所记载孔子的人性论思想,是其仁学思想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知”与“愚”作为人之智性的不同方面,呈现出辩证统一的关系,并统归于“仁”这一伦理道德范畴。《论语》中的“知愚之辩”展示出了孔子思想深层的通达气象,对后世具有重要的意义。
后世学人就“通变”思想发论者甚多,而论孔子的通变观的很少。学者大多看到了孔子思想的矛盾性,但鲜少关注到孔子思想的通变性。《论语》中含有大量孔子关于人性的讨论,“知”与“愚”作为人性的重要范畴也被关注。通过探讨“知”与“愚”的内涵辨义及交互关系,可以看出孔子思想的通变性,这种通变性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孔子人格的魅力及其思想的价值。
一、“知”“愚”之辩
“知”和“愚”都是人之学识、睿智的体现。“知”作为一种普遍概念在《论语》中多有提及,但在不同语境中含义也有所不同,包含知道、智慧、领悟等多层含义。与“知”相对的概念——“愚”,也被孔子赋予了丰富的含义,并补充了“知”的内涵。
许慎《说文·矢部》释为:“知,词也。从口,从矢。”段玉裁注:“‘词也之上当有‘识字。”即“知”是能够识何种词的能力,故此处的“知”应有“智”义。“知”和“智”古义相通,《集韵·置韵》:“智,或作知。”清人徐灏为《说文解字注》作笺:“知,智慧即知识之引申,故古祇作知。”董仲舒《春秋繁露》中对“知”进行了阐释:“何谓之知?先言而后当。……其动中伦,其言当务。如是者谓之智。”董仲舒所讲“知”不仅包含了对事物的认识,也涵盖了对德性与智慧的追求。释为“知道、了解”的“闻见之知”,是指通过学习和实践获得对事物的客观认识。“知”作名词使用时,读去声,与“智”相通。《论语》中常有“知(智)者”这一概念,此“知(智)”是一种人所具备的能力、境界以及个体德性的呈现。《论语·卫灵公》载:“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智者首先呈现出来的品德是说话做事适宜、明理、有分寸,高度的识人能力和自制能力是智者必备的素养。《论语》中的“知”还可以引申为“领悟、觉解”的含义,这一层面的“知”体现了孔子对生命与世界深刻的认识,是孔子知识观与智慧观的统一体现。《中庸》云:“仲尼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此言孔子德行能合天、不负天命,原因是其知天命。故孔子言“知我者其天乎”,意为天心与己心相通,正是由于孔子有对生命以及世界极其深刻的认识,才发出这样的感叹。
“愚”在《论语》中也多被提及,和人之性情有关,与“知”形成辩证统一的关系。《说文解字·心部》:“愚,戆也。”“愚”在《论语》篇章中也代表一种佯愚的处世方式,具有明显的褒义。《论语·公冶长》载:“甯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刑昺疏此章:“若遇邦国有道,则显其智谋;若遇无道,则韬藏其知而佯愚。”朱熹也评价宁武子:“凡其所处,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济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也。”此“愚”释为“佯愚”,是孔子赞叹宁武子忠之可贵。宁武子能在国家无道时坚持自己的原则,韬光养晦以济国,实为外存其身、内保其志的智者之行。《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载宁武子在卫国即将覆灭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这正是儒家所称赞的忠贞之臣。孔子之所以评之“愚不可及”,实则是在赞叹宁武子能于千钧之际挽救危局,同时还能脱乎乱世、保身自全的智慧。与子路结缨而死、难得善终的悲剧命运相比,孔子更赞扬宁武子的睿智。因此宁武子佯愚的处世之方是符合孔子的道义标准的,也是其通权达变之智的表现。智者正如世间万物一样,各有其姿,而邦无道时“佯愚”的处世方式正是“知”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在特殊情况下“变”与“不变”的统一。孔子在《论语·阳货》篇还申发了“愚”的含义:“古之愚也直。”因此“愚”还有“敦厚”之意。《论语·先进篇》记载:“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此篇是孔子对弟子性情的评价。刑昺《论语注疏》中解释“愚”谓“愚直”之意;朱子《集注》认为:“愚者,知不足而厚有余。”皇侃则引用王弼“愚”为“好仁过也”。《孔子家语·弟子行》曾言及高柴之行:“自见孔子,出入于户,未尝越履。往来过之,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未尝见齿。是高柴之行也。”由此可见,高柴之“愚”实为敦厚实在,非蠢笨之意。高柴曾在鲁、卫多次出仕为官,为人至孝好礼、清廉正直、执法公平,有仁爱之心,深得民众赞许。其愚在今天看来或许不符合时代的发展趋势,但这种品质与儒家仁道观念相符合,可谓是大智若愚之“愚”。
由此可知,“愚”和“智”并非截然对立,而是辩证统一的关系。程瑶田在《论学小记》中谈及对“知—愚”关系的见解:“人之气有清浊,故有智愚。然人之智,固不同于犬牛之智,人之愚,亦不同于犬牛之愚。犬牛之愚,无仁义礼智之端,人之愚,未尝无仁义礼智之端。是故智者正其衣冠矣,愚者亦未尝不欲正其衣冠也。”在其看来,“愚”者也可以做到仁义礼智,亦可正其衣冠。“愚”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知”的内涵,两者在相互作用下架起了觉“仁”的桥梁。孔子对“知愚之辩”的论述,最终统归于“仁”。
二、“知”“愚”归统于“仁”
孔子将“仁”放于自己思想体系之中的核心位置,并把“仁”看作是成为一个君子最高的道德标准,《论语》中孔子对“知”与“愚”的态度最终都可归于“仁”这一道德范畴。
孔子认为“知”是成“仁”必备的基本要素。“仁”对人的行为起着重要的定向作用,使之朝着善的方向发展;“知”则通过对事物的客观认识,对已被仁限定的行为方向加以规范,使其恰好符合客观实际。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仁”:“仁者,亲也,从人从二。”段玉裁在《说文解字》中进一步注解:“亲者,密至也。”“仁者,人也。”“仁”是在个体反思后得出的人总的特性,是君子修身达到的最高标准,而“为仁”之方则是“知”。董仲舒认为:“仁而不智,则爱而不别也;智而不仁,则知而不为也。故仁者所以爱人类也,智者所以除其害也。”董仲舒在此将“知”与儒家道德理想相联系,强调需在道德实践中达到君子“仁”之品格。仁而无智易被“善良”蒙蔽,有智则不愚,不愚才可杜绝德的流弊,才可做到真正的爱人。在《论语》中,孔子论及“智”与“仁”的关系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人立身、行事处以仁道,将“仁”看作美德,能审处富贵、安守贫贱,则可称谓“智”。“仁”是君子德行的基础与核心,孔子认为:“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如果用智谋得到了所求之物,但没有仁作为基础,最终也会失去它。《周易·系辞传》亦载:“何以守位?曰仁。”圣明的君王会用“仁”来守住民心,维护自己的统治。孔子之所以能成为圣人,孟子认为其同时具备了“仁”和“智”这两种品格:“仁且智,夫子既圣矣。”朱熹也曾阐发过“仁”与“智”的关系,他认为“仁”是人性内在之德,要使其发乎于外,必须经过后天的“知”。“知”可使人感悟其性,从而“知天命”;也正是由于“知”,才可以使人内心不断澄明,不为外物所惑。因此成为仁者的前提是需要成为一个智者,只有先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才可以推己及人。
“愚者”之“知”是“仁”的另一种表现方式,高柴的敦厚之愚和宁武子佯愚的处世方式正是孔子“仁”的思想在个人与社会两个层面的体现。高柴的敦厚之“愚”符合孔子“仁”学思想中提倡的个体美好品德。《晋书·王祥传》云:“高柴泣血三年,夫子谓之愚。闵子除丧出见,援琴切切而哀,仲尼谓之孝。”高柴侍奉双亲可谓至孝,在丧礼上不仅按照周礼行事,而且在守孝的三年中从未有过笑颜,可谓难得。《论语·学而》中孔子讲:“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孔子认为,“孝”是“仁”之起点,“孝悌”是仁学思想和儒家文化的关键所在。高柴之“愚”正是“仁”的表现。“仁”不仅是个体美好品德的体现,也是一种社会伦理道德观念。宁武子能够在国家危难之际尽心竭力、以身开路并能保全自身,他将个人的伦理修养提升到了国家和社会层面上来,把“仁”由内向外扩展。孔子认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当义命不能两全时,君子应舍生而取义,杀身成仁。但在义命可以兼顾的多数情况下,君子应该做的是推行礼义之道,不立岩墙之下,避开危难之地,直至老死。这正是孔子所说的:“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宁武子之愚正是“仁”的体现。
《中庸》言:“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孔子将知、仁、勇看作是君子所必备的基本品德。朱熹对其内涵做了阐释,并认为三者既有区分,又互相关联。朱熹认为“知、仁、勇”三者有先后次序上的区分,孔子将“知”放在首位,可见“知”是最要紧的。“知”又归于“仁”:“‘舜其大知,知而不过,兼行说,‘仁在其中矣。”“仁”作为德之核心,是儒家思想的价值之源,而要达到“仁”,则必须有“知”之德。因此,孔子对于“知”与“愚”的论述是以“仁”为旨归的。
三、“知愚之辩”的重要意义
“通”是事物发展的联系,表现为事物发展的规律性;“变”是事物具体表现形态的变化和发展。人的心智之性受先天因素的制约,具有一定的规律性。也可在后天努力之下发生改变,能够变化与发展。“性”是天使然者,“习”则是人为之者,后天的“习”可以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先天的“性”,即所谓“养性者,习也;常性者,道也”。孔子之所以将人之智性进行区分,目的就在于激励人努力学习知识,提升自我道德修养。
孔子一生都在致力于行仁道,提升个体的修养,并将其应用于社会治理中,以实现自我人生理想价值。春秋末期,礼崩乐坏,诸侯混战,国家迫切需要重建新的社会秩序。孔子对社会现实状况求“知”后作出深刻的反思,通过整理文化典籍、传授知识,向世人传达自己的人生信念。孔子虽早已颇具盛名,但他一直都致力于努力求学,认为“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以自身经历告诉我们,想要获得知识就必须努力学习。“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孔安国注此章也意为孔子劝人勤学,强调“学”是一个矢志不渝的过程。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知”与“学”具有内在统一性。只有将“知”和“学”相结合才可以达到人的理想自觉,不至于落入荡然、缥缈的境地。“学而知之”不仅可以使我们获得对自然外物的客观认识,也可以观照我们的心灵与生命价值,“愚”通过“习”而可通于“知”。孔子认为人格的提升需要发挥个体的主观能动性,从而实现自我价值,而这正是孔子“知”的思想之体现。他倡导通过“知”以达“仁”,从而彰显德性本体,希望达于“圣”。可以说,孔子对于圣与仁的追求是“知愚之辩”的核心所在。对理想道德人格的追求,不断促使着君子向善、进取,提高自我修养。这种精神最终成为后世儒家的精神支柱,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
孔子关于“知愚之辩”的论述在后世的阐发中变得愈加丰富,其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贯通着孔子“仁”这一思想核心。孔子关于心智之性的相关言论,为施教于民提供了必要的理论依据。教育的社会功能在于开发国民智力,改善国民性情,提高国民素质。从这个意义来说,无论道德教化还是儒学教育,对于提高国民心智和维持统治秩序都是很有帮助的。心智之性是孔子人性论思想中极具实际运用价值的部分。它也规范着中华民族的共同心理,在理论方面对我国现今建立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公共道德观等具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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