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我忽然意识到,今天的你,是映衬着那些出没在你生命里的影子,而我的影子将会出现在你未来的生命里,反之亦然。我继而意识到,那些影响着我们的影子,也是受到他人的影响才呈现出我们所看到的模样,所以我不知道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谁是自己,也不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自己是谁。”
你是在醉酒之后说出这些话的。当时是傍晚,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你坐在学校背后的山坡上,手里抓着只剩半瓶的农家酿的米酒,漫不经心地望着同样漫不经心的田野。田野里的稻子已被收割,几头黄牛在田埂上吃草,几个孩子追逐到处飞的蚂蚱。你对他们视而不见,目光超过他们的头顶,望向那条三米来宽的溪流,溪流在夕阳里折射出一阵阵晶莹剔透的光亮。你的眼里也闪出那种光。你瞟我一眼,用酒瓶捶打左腿,发出一阵闷响,接着极为夸张地哈哈大笑,如同监禁数年后突然获得自由的囚徒。我以为你喝醉了。你又瞟了我一眼,慢慢地挽起裤筒,露出巴掌大小的伤疤,你的脚乍看起来像条假肢,你说这就是岁月。我确信你喝醉了,也确信你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是为研究民俗而来到偏远的归木村,遇到你和你的故事纯属意外。起初,你眼里透着冷淡和不屑,你对民俗研究并不感兴趣,换句话说你每天都活在民俗里。我准备着手写的这本关于民俗研究的书,是在省文化厅上班的雅茜向出版社推荐的。
春节时我来到一个寨子,寨子里有十来对青年人结婚,过程都是统一的。除夕夜到新娘家接新娘,大年初一新娘到井里挑水,年初二在男方家办喜酒,年初三送新娘回娘家。初三那天,寨子里有十来个新娘回娘家,由房族兄弟、姐妹和亲朋好友欢送,多则百余人,少也有七八十人,挑着红猪、酸鱼、酸肉、酸鸭、米酒等,挑的东西越多越能说明夫家富有和大方。村里人挤在路边看热闹,既看哪家新娘漂亮又议论谁家彩礼厚实。我也在鞭炮齐鸣里为新人们献上祝福。
“那你干吗还来这儿?”你依旧怀疑地盯着我说。我说觉得所接触到的生活,总像是隔一层人为的膜,真相近在眼前,又不可捉摸,所以就想到走进更偏远的村庄,或许会有一些意外发现,说白了就是碰碰运气。你将信将疑地点着头。事实上我第一天走进归木村,村支书并不热心,以为我是乡里来的干部。我不清楚他与乡干部之间有什么隔阂,连忙解释说:“我是搞写作的,从省城来这里采访。在采访期间,我能给孩子们上上课。”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无意间打听到这里缺老师,于是试着投其所好。村支书果然变得热情起来,说:“欢迎,欢迎,我代表归木村全体村民欢迎您,感谢您!”他咧着嘴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牙缝里残留两片未嚼烂的韭菜叶。
“你是个活腻了的人。”
你满脸严肃地说,接着你陷入沉默。最后那抹阳光隐没之后,暮色渐渐地覆盖整片山野,老牛顺着石板路慢悠悠地归来,村里人挑着柴火跟在后边嘘嘘地吆喝着,孩子们唱着五音不全的歌奔向村庄。你仰起脖子把半瓶米酒“咕咕”喝掉,而后摇晃着身子站起来,东倒西歪地回到宿舍。你从床底翻出一份泛黄的报纸,说:“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报纸上的女孩的故事。报纸用一个整版刊登王春花事件。来自乡村的女孩王春花,为了给村子里积攒修建学校的费用,来到城市打工,当过洗碗工、酒店服务员、流水线工人、保姆,收入低微却把攒下的钱寄回村子。这个善良的女孩为救一个落水老人而溺亡。报道有相片,有侧记,配有被救老人的采访和目击者感言。”
这样的故事早烂大街了,谁信呢?我在心里说。你似乎洞悉我的心思,白了我一眼说:“她是我的学生。”我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又白了我一眼说:“她就是这个村庄的孩子。”我心头被什么猛烈撞击,嘴巴半张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又看了看我,不再翻白眼,眼里泛起一丝暖意。你抬头看了看天空,我也跟着抬头望去,眼前空无一物。你幽幽地说:“你是作家,也许这个故事对你有用。”
负一
我讲的这个故事,也许是这个道理,也许不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找到了愿意听的人。
还是从我念师范讲起吧。我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原本我还有个哥哥,他在七岁时到河里游泳给淹死了。那时我刚满两岁,还没记事。我父母想再生一个弟弟或妹妹,但他们不能生了。我成了家里唯一的孩子,所以父亲对我特别宠爱,期望特别大,把家里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中考时,我的成绩上了地区重点高中分数线,父母亲和学校老师都为我高兴。在我们那里流行一句话:“只要进了重点高中,相当于一条腿迈进了大学。”我在填志愿时却没填地区重点高中,而是填师范学校。
师范毕业就能参加工作,就是国家干部了。谁知道再念三年高中还能不能考上大学?就算能考上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也少拿四年工资。
但这不是我念师范的真正理由。
师范毕业那年,我本有机会留在城里工作,但我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们那届毕业生超过两千人,只有十个名额可以留在城里。那是众多同学所渴求的,但我想都没想就直接放弃了。我离开城市来到大山里,和报纸上宣扬的所谓理想和信念没有关系。
当时和我一样放弃那个机会的还有阿义。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为人谦逊,多才多艺,却在毕业前夕死于肺癌。在阿义离世前,我到医院里去看他,原以为他会因为患绝症而变得暴躁、悲伤和绝望,场面会凄凄惨惨戚戚,没想到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似乎和往常无异。他微笑时嘴角会稍稍往上扬,像挂着一钩小小的缺月。我对他的微笑印象深刻,念师范那几年,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唯有谈起不可预见的未来,他脸上的微笑才换成严肃。他早就知晓自己的病情,在平时却隐瞒着,没事似的学习和生活。这是我至今依然无比思念他的原因。他被病痛折磨得瘦骨伶仃,我都不敢看他那张没有多少肉的脸。他那双凹下去的眼睛依然如水清澈,在知晓自己即将故去后,眼神依然清澈,让人心酸和心疼。看起来他像是并不在意身上的病痛,看得见的死亡步步紧逼啊,可他那种状态是装不出来的,似乎与生俱来,又似乎是在看透人世之后的顿悟与通透。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来去匆匆,也理解了阿义曾说过的那句话:“过好当下才是活着的本质。”他是个无时无刻都会给周边人带来能量的人,即便死亡已近在眼前也不例外。
“阿智,别难过,老天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老天让我来到世上走一趟,活了二十年,经历了许多人和许多事,我很感激,也很知足,做了自己该做和能做的。”他反过来安慰我。他才二十出头啊,遭遇如此病痛,竟然从始至终镇定自若。我心里越发感到难过,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如果非要说此生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只是没能兑现对一个孩子的承诺。以前班主任问我毕业后的打算,我说回山村教书。老师很不理解,我也没作过多的解释。”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声音也渐渐地低落下去,“之前,我到山里去实习,那里的孩子多半是留守儿童,有个孩子上山放羊跌下山崖,断了一条腿。他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比别的孩子更加渴望能到山外看看。在我离开那天,他哭得比谁都伤心。我安慰他说我还会回去的。我打算毕业就申请到那里教书,只是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匆忙,再也没有办法回去。”
我愣愣地盯着他看,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紧张。“你别这么看着我,那么紧张干吗?吃个苹果吧?”他示意我吃床头柜上的苹果。我是喜欢吃苹果的,却机械地摇了摇头,实在没心情吃东西。我说:“我会去看那些孩子。”我说完,阿义脸上顿时泛上一丝感激的神情,激动而满足地看着我。他不再说话,我却清晰无比地听到他在心里说什么。
这也不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毕业选择来这里教书的真正原因,是那年发生的那起火灾。村里有个叫李强宇的老师,是从县城调来的,学校里就他一个公办教师,另外还有三个代课老师。那年学校发生火灾,他连续冲进着火的教室,救出了几个被困的孩子。还有一个孩子没出来,他被突然蹿起的大火吓尿了裤子,巨大的爆炸声吓得他连哭喊都不会了,直到外边传来叫喊:“里面还有没有人?”那个孩子才“哇哇”大哭起来。李强宇听到哭声,知道里边还有人,用渗着水的棉被裹住脑袋,再次冲进火堆里,在浓烟中找到角落里的孩子。他抱着孩子摸到门口时,从头顶上掉下一根横梁,砸中他的脑袋。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把孩子推出门外,接着又有几块木板砸下来,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起来。他没有力气推开盖在身上的那些木头。赶来的村里人救起那个孩子,还把李强宇从木头下拖出来。他和孩子都昏迷过去,他们在半天后才醒来,那个孩子没什么事,李强宇的手臂烧伤了,眼睛也严重受损,从此瞎了。被救起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那场火灾成了我整个童年的噩梦,想摆脱它却怎么也摆脱不掉,因为那场火灾是我引起的。那时我很调皮,整天以惹人生气为乐。那天是周末,我无所事事,想了想便从家里偷来煤油灯,躲到学校的废物间玩耍。我把煤油泼到废物上,然后用火柴点着,火苗瞬间就蹿起来,呼呼啦啦地直往墙上爬。我没想到火会烧得那么快,那么猛,又不知怎么扑灭,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更不用说叫喊了。要不是李强宇冲进来把我救出去,我早已被烧死了。村里没有人追究这件事,派出所的民警到现场走一圈,最终也不了了之,从此再也没人问起火灾的原因。
从那时起,我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调皮捣蛋,连话也不愿多说,生怕一开口别人就知道我做的坏事。在整个童年,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将来当个老师,替李强宇完成他的教书事业,事实上我是在忏悔。
负二
我和张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和她是在一次联谊会上认识的,那时我被她的眼睛吸引。她的眼睛清纯如雪,流淌着某种说不清的似曾相识的东西。在交往后,我才知道她也来自边城。我们之间的情感自然又浓了一些。
争吵是在初夏的一天下午发生的,当时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洒水车洒的水很快就风干了,路边的树叶被晒得发蔫。张玲用手戳着我的脑门说:“你的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坏了?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留在城里,你有这样的机会说不要就不要?”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地咽了咽口水,说:“人和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不一样。”她沉默起来。我用余光看到她半张着嘴巴,怔怔地盯住我看,似乎没听明白我说的这句话,继而怀疑我压根儿没有能力说出这样的话,而是从哪本书上照搬下来敷衍她的。
在此之前,我们没有吵过架,一次也没有。她偶尔会闹情绪,我都让着她,包容她的所有脾性。她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她闹情绪只不过是想让我哄着她,让她感受到自己被重视而已。当她知晓我的决心后,也放弃在城里找工作的想法,商量着一起回到县城工作。
毕业前夕,我送她回家时见到了她的父母。没想到的是,她父亲就是李强宇,尽管他戴着墨镜,尽管事情过了十多年,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他。张玲的父亲怎么会姓李呢?要是知道他们是父女,打死我也不敢跟她谈恋爱。难怪在第一次见她时,总觉得她的眼睛似曾相识,原来如此啊。我盯着李强宇的墨镜看,越看越觉得墨镜遮掩着的锐利无比的目光,即将变成一串子弹射来,命中靶心一样命中我的胸膛。我浑身哆嗦。张玲用不满的目光剜着我。她母亲满脸怜爱地说:“小罗,别紧张,快坐快坐。”
“我想先到乡下几年。”我心虚地说。“你有病吗?”她不由得暴跳如雷地说,“我舅在卫生局当副局长,他为了给我们安排工作,动用了他所能动用的资源,终于在县城给我们安顿好,县中和民中这两所学校任你选,现在你想不去就不去?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垂着脑袋说:“我想到山里锻炼几年再回县城。”自从见了她父亲,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主动申请分配到乡下,那样才能让自己心安。我说不清这算不算在赎罪。“你要去当野人吗?”“你要是去当野人,以后就别来找我!”张玲说。
我到县教育局拿分配令的时候是下午,当时窗外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那里静默着毛竹、桂树和小叶榕,几只鸟雀躲在树荫里呆立不动,似乎在思考着过往与未知的未来。办公室里挤着一堆师范毕业生,眼里充满着惶恐和忧虑,大家都盯着石长青的脸。那张脸不苟言笑,却能决定屋里这堆毕业生的命运,因为他是县教育局副局长,负责我们这些人的去向。
“石局长,请把我分配到最偏远的乡镇。”我声音不大,却让屋里所有人吃惊,大伙纷纷转过头来,脸上全是惊讶、不解和怀疑。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副局长石长青,他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拨开人群走到我面前并紧紧抓住我的手说:“你们都瞧瞧,都到城里念书,都懂得道理,怎么就这位同学有这个觉悟呢?大家都想到好的学校去,这想法我能理解,可偏远的地方就不需要老师吗?这才是为人师表啊。你们都到一边待着,我要先为这位同学,不,老师,罗老师是吧?我先给罗老师办理手续。”
我就这样来到林荫镇。来到小镇时是下午,从山头上斜射来的阳光已失去热度,像无精打采的鱼摊在杂乱的街面上。我来到教委办,有几个人在埋头忙碌,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些格言。
我对那个头发梳得最亮的中年男人说:“我是来报到的。”中年男人说:“你就是小罗吧?我是吴理论,你的工作由我安排。”停了停又说,“小罗啊,我们镇只剩下归木村小学需要老师。那是最远的一个村,交通不便,生活也不便……”我没等他说完就张嘴说:“我愿意去。”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满脸是笑地说:“小罗啊,要是全镇老师都有你这样的见识、心胸和觉悟,那我这当主任的就不用整天为老师们的调动而烦恼了。”
负三
我对归木村的所有回忆总是从那道横在镇政府和归木村的山梁开始。那座山梁人迹罕至,野猪毒蛇时常出没。这条山路连接着湘桂两地,许多粮食、油盐与茶叶等货物,都经由这条路互通有无,当地人称之为“茶马古道”。现在这条山路早已废弃,路旁的树枝和草叶总往路面上拱,不少地方都看不到路面了。
在出发之前,虽然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归木村的偏远依然超出我的想象。我们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还没走到村里天就黑透了,整个旷野充斥着无边无际的黑。村支书他们一路不停地说话,讲起山野里的趣事,我明白他们的用意,是想帮我驱散陷入黑暗中的不适和恐惧。
忽然山顶上亮起一串灯光,顺着山路飞泻下来,像是山间坟地里时常出现的忽明忽暗的鬼火。我一阵惊悚,不由得收住脚,呆若木鸡地张望着。村支书他们也收住脚,没跟我解释什么,笑呵呵地等待那团火到来。
“老师来啰,我们的老师来啰!”叫喊声在山谷飘荡。
村支书说:“那是村里的孩子,他们守在山顶上多日,只是为了等待老师的到来。”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人叫老师从不带姓,觉得那样对老师更尊重,听起来如同叫唤亲人。孩子们奔跑在山路上,呼喊声渐渐地变成《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声,响彻山谷,我热泪盈眶。孩子们跑到我身边就闭起嘴巴,怯生生地打量我,等到我向他们点点头,才醒悟过来似的,重新对着漆黑的旷野喔喔叫唤,像是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胜仗。他们抢过村支书手里的行李,一路呼喊而去,呼喊声再次响彻山野。我们来到村口时,一群老人吹着芦笙,村里人都赶来看稀奇,脸上爬着同一种焦虑和渴望,如同被困多日的士兵盼到了救援。我忽然发现自己于这个村庄的重要性,那种被需要的感受瞬间占据内心,不禁再次想起死去的阿义,想他在天堂可以安息了。
“老师,村里人在迎接你呢,村里杀了一头猪,今晚上在鼓楼坪上摆百家宴。这地方远,没什么好招待你的。”村支书讨好地说,生怕我不满意他们的安排似的。我知道百家宴这种习俗,就是每家每户从家里端来酒菜,在村子鼓楼坪上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是村寨里接人待客的最高礼节。
那天我多喝了几杯酒,头晕目眩,只想躺到床上睡觉。村支书却把我拉起来,说:“大家都静一静,老师有几句话要说。”我看到人们满脸期待地盯着我看,知道推辞不掉,便干脆直起腰板说:“父老乡亲们,我讲个故事。以前呢,在一个山村小学,那里有一个老师和十几个学生,他们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上课。一天下大雨,房子吱吱呀呀作响,眼看就要倒塌下来。老师便让孩子们跑出教室,门坏掉了,孩子们跑不出去,哭成一团。老师就破开窗户,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出窗外。当老师背着最后一个孩子想逃出去时,房子塌了下来,老师和那个孩子都没能逃出来,死了。那个孩子是老师的儿子。”
鼓楼坪上鸦雀无声,村里人都静静地看着我。那个故事是随口杜撰的,但村里人都信了,没人怀疑,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应该说我就是那个死去的孩子。我又清了清嗓子说:“我之所以选择来到归木村,就是想让那个死去的孩子得以重生。”场地上立即响起一阵响亮的掌声。此时,我听到内心里回荡着急切的呼喊:“归去,归去,叫他归去!”我陷在一阵难以言说的苦闷里,于是端起酒杯往嘴里灌,人们夺过我手里的酒杯把我拉到地上,男男女女手牵手围着篝火边跳边舞边唱。
今天良辰来喝酒啰呀
众人和唱:来喝酒啰呀
这酒设给贵客喝啰呀
众人和唱:贵客喝啰呀
贵客人俊心善良啰呀
众人和唱:心善良啰呀
他带大伙学文化啰呀
众人和唱:学文化啰呀
全寨娃仔都高兴啰呀
众人和唱:都高兴啰呀
希望都在他身上啰呀
众人和唱:在身上啰呀
听得出他们在为我歌唱,在赞美我。我顿时感受到无功受禄的心虚和沉重,借故说酒喝多了要上厕所,于是抽身离开人群,坐在角落里看着人们欢跳呼叫,如同看着一场遥远的梦境。我把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望向鼓楼,鼓楼顶部镶着一串葫芦,宛若村庄的眼睛,以仁慈的目光俯视众生。
在侗区,鼓楼是神圣的,耸立在每个村寨的中央。那是村民们活着和死去的信仰,只有看到鼓楼,族人心里才会踏实。在侗区落寨必先建楼,遇河必先搭桥,有楼建桥方成寨。归木村共百来户人家,住的全是吊脚楼,吊脚楼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全是用从山梁上砍伐而来的杉木建成。鼓楼也不例外,通体全是木质,不用铆钉,以凿榫衔接,顶梁柱拔地凌空,排枋纵横交错,上下吻合,结构严密坚固,岿立数百年不倒。楼阁垂檐层层而上,呈宝塔形,木质建筑技艺令人佩服。瓦檐上彩绘或雕塑山水花卉、龙凤飞鸟和古装人物,云腾雾绕,五彩缤纷。“以巨木埋地做楼高数丈,歌者夜则缘宿其上”指的就是鼓楼。鼓楼顶端安放着以桦树作身的桦鼓。古时凡有重大事宜商议、起款定约、抵御外来骚扰,均击鼓以号令群众到楼里议事,无事是不能随便登楼击鼓的。现在鼓楼亦作为村里人相议村事之地,更多的是用作休憩和歌唱之地。
负四
学校里只有我一个老师,只能按复式班教学,六十多个学生,分成三个年级。这些孩子都很听话,见到我时脸上都挂着笑容,眼里交织着兴奋、感激和期待。每天都有孩子给我送饭,他们担心我不会煮饭被饿着。我告诉他们我会做饭,让他们不要送,结果没人听。我到村里的头一个月,没生火做过一次饭,要么有孩子给我送饭,要么被村里人拉到家里做客。村里人几乎把我捧为至宝。我渐渐地爱上这个村庄,也爱这里的人,他们和脚下的土地一样宽厚而仁慈。
归木村坐落在山坳里,村庄周围种着梨树和桃树,春季到来鸟语花香,加上一片片翠绿的竹林迎风招展,如同一幅铺展在山野里的巨大的水墨画。学校建在半山坡上,离村子有两里地,背后是埋死人的坟地。村里老先生说,在坟地旁边建学校会让孩子学得更好。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但从没反驳。山脚下那条溪流,没有以前清澈,也枯瘦了。对面那条通往小镇的山路,到现在也没什么变化,依然像一条慵懒的蟒蛇爬向山外。村里没通电,人们用煤油灯照明。我从小镇上买回一堆蜡烛,用来对付漫漫长夜。
在山里,我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张玲,然而对她的思念,既热烈又恐慌。在孤寂的夜里,我就趴在窗前给她写信,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偶尔传来几声鸟啼声。我在信上告诉她山里的生活,说起这里的人都很善良,他们需要和渴望帮助,他们亲切而真实。镇上的邮递员每个礼拜到山里来一回,我把信交给他拿到镇上寄,却从没收到一封回信。张玲还在生我的气,我依然坚持写,写信已不仅仅是因为思念,也是以此对抗那些漫长的夜晚。
我趁着出去学习的机会到县城找过她,想当面跟她好好谈谈。但她不愿见我,我只好守在医院门外等候,直到她下了班才把她堵在路旁。她绷着脸没好气地说:“你悔悟了?”我讨好地说:“好好说嘛。”她的语气更硬了,说:“除非你回到县城,不然啥话也别说。”我又往脸上挤出笑,说:“这样吧,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我就回来,好吗?”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我给你三年,谁又能给我三年?再说了,你以为这县城是你家后门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被呛得无言以对,事实确如她所言,要是没有背景,想从乡下调到县城比登天还难。我们珍惜这份感情,却在这个问题上无法沟通。这怪不了她,我不敢告诉她实情。
我想,她终究会理解并原谅我的。
不久后,她直接来到归木村,这真难为她。她从小在县城长大,虽说不上养尊处优,但从来没走过那么崎岖且遥远的山路。她穿着白衬衣牛仔裤,只身一人出现在我面前。村里的孩子围在她身旁,像打量外星人一样打量着她。她累得脸红扑扑的,我想伸手去扶她到房间里休息,她毫不客气地把我的手甩掉,说:“现在县中招收老师,我跟舅舅打探好了,今天来就想问你一句话,到底去还是不去。”我伸手拉着她说:“这里有孩子,我们到房间里说。”她铁青着脸说:“我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跟你耗,路都给你铺平了,你还想怎样?”我看了看身边的孩子,他们眼里露出不安。当他们明白我和张玲的关系时,眼里的不安渐渐地变成惊恐。我心里泛起一阵隐痛,说:“玲玲,你总得给我时间呀。”她失望地摇了摇头,从背包里掏出一沓信件猛地甩过来,说:“收回你的鬼话吧。”那些信件砸到我脸上,散落一地。她踩过那些信件扬长而去,抛下一个充满愤怒的背影。
村里人知道我失恋了,村支书担心我伤心难过,叫后生们去行歌坐夜时带上我。行歌坐夜是侗区青年男女的一种谈情说爱的方式。村里人吃罢晚饭,年长的人都上楼歇息,剩下的是姑娘和后生们的世界。后生提着灯笼在村庄里转悠,然后敲响某个姑娘的门扉。那些待嫁的姑娘都没有睡,躲在房间里竖着双耳聆听屋外的声响,只要听到敲门声就会从窗口偷偷往外瞄,看看门外的后生是否是自己喜欢的人。多数时候,姑娘都会来到堂屋生好火,打开门把后生让进屋。后生和姑娘围着烧着火的火塘聊天,话语如同火塘里的火一样生机盎然,往往聊到破晓,后生才在姑娘的父母起床之前离开。村里的后生和姑娘大多是在那样的夜晚找到自己的心仪之人。
起初,我觉得行歌坐夜新鲜,便跟后生走村串寨,没过多久就厌烦了。我和他们没有多少共同话题,后生和姑娘所谈的,多半离不开村庄里的鸡零狗碎,要么是庄稼,要么是谁跟谁好上了,有时谈一只生病的鸭子也能津津有味地谈上半宿。我对这些话题没兴趣,而他们对书本上的东西也没兴趣,我觉得与其在此浪费时间,还不如在学校里独处。那时候我有事没事就阅读经典著作,堆在墙角里的这些书就是那些年买的。那些书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而且更加精彩和深刻。
村支书最为着急,似乎我不去走村串寨,将来就会落为光棍,还给他女儿打去电话,说她母亲快不行了。她女儿急匆匆地回来,却见母亲生龙活虎的,才知道父亲骗她回家相亲。村支书想让我和他女儿结成夫妻,让我在村里人面前叫他岳父,那样不仅能把我困在村里,而且他能因为女婿是国家干部而脸上有光。他想得倒美。我和他女儿没能谈到一块儿,不是我嫌弃她也不是她嫌弃我,而是我们之间的交流有问题。她对物质的东西感兴趣,而我生活在远离城市的山村里,对外界的反应越来越迟钝。交往几回后,村支书的女儿说:“罗老师,你是个好男人,可惜我阿爸没能把你变成他的女婿。”她又回广东去了,那才是让她感到舒心的地方。
负五
小镇每年元旦都举办全镇小学知识竞赛,我带王春花等五个学生去参加。他们发挥得都很好,都获了奖,王春花还考取全镇第一名,比第二名高出十分。这太让人惊讶了,别说是陌生人,连我都感到难以置信。她的智力之门似乎被彻底打开,聪慧得超出她的同龄人。我们回到村庄,村里沸腾了,在鼓楼里载歌载舞。村里人夸赞我会教书,开始相信我的话,他们的孩子不比镇上的孩子差,也相信了村里的孩子能够通过读书走出大山。村里人太期盼他们的孩子以读书人的身份离开村庄,而不是以低贱的劳力到城里换取微薄的报酬,吃尽人间的苦累。
镇上组织一支二十多人的教师队伍,来到归木小学听我上公开课。对于归木村来说从未有过,那是莫大的荣耀。在那节公开课上,孩子们都积极回答,甚至抢答,让前来听课的老师颇感意外,没料到在偏僻的山沟里的孩子能有如此领悟和胆量。他们终于明白王春花考取全镇第一名并非意外。下课后镇上的领导和老师们抢着和我握手,向我表示祝贺。他们认可了这堂课。
教委办主任握着我的手说:“小罗啊,真难为你了,你一个人把整个学校扛在肩上,还带出这么好的成绩,不容易啊。”他停了停说,“你的这个教学法有创意,经验值得推广,你准备准备,全镇教师大会时,你要去传授经验。”
送走教委办主任他们后,村支书把我要调走的消息说出去。村里人议论纷纷,既希望我能有更好的去处又不想让村里的孩子没有老师,村庄里弥漫着怅惘和忧伤。我理解村里人的焦虑,要是镇上把我调走了,会考虑派别的老师来,问题是没有老师愿意来啊。以前派是派来了,没待多久就走了,不是调离就是辞职不干。对此,我和村里人心里都没底。
村里人的担心和争议,使我陷入忧伤的无底洞,觉得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我开始思考来到村里的意义,在山里待久了,渐渐地忘了初衷,甚至连同李强宇和阿义都很少想起了。不得不信,时间总会在不经意间改变许多东西。
离开!
这个念头从心间倏地冒出来,生生地把我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内心里早就埋藏着逃避的意识,现在这个念头怎么也压不住,越压越像洪水般奔涌而来,劈头盖脸地把我吞噬。村里人看透我的心思似的,对我更好了,每天都请我去做客,他们有种种理由让我无法推辞,不是这家打到猎物,就是那家杀了“瘟鸡”,过节更不用说。
我找村支书,他正在楼底劈柴,我说:“支书,以后不要再让村里人请客了,村里人的好意我领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承受不起的,你知道那样的结果是什么。”村支书慌忙丢掉斧头说:“老师,你听我说,你不要怪村里人,都是我出的馊主意。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要怪就怪我吧,我这不是心急吗?你看看村里的这些孩子,大家都怕你走了没人教他们。”我说:“以后别再请我吃饭,谁请我也不吃。”村支书说:“我明白了,只要你不调走,就是天天请我都愿意。”他说着拾起散在地上的柴火,猛地丢到墙角里,正好砸中一只半大的公鸡。那只小公鸡扑倒在地,翅膀扑腾两下,不动了。
负六
我不再到村里去做客,不管谁家请,用什么缘由,我都婉言谢绝。起初人们对我的拒绝不免不安,后来见我每天都认真上课才渐渐地安下心来。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村里人的心又悬起来。归木小学三个班的成绩挤进全镇的前三名,尤其是六年级的学生考取全镇第一名。
春节后,新学期要开学了,我到教委办去拿资料。教委办主任把我拉到门外,把一只纸盒塞给我,说:“小罗啊,你在归木村条件那么艰苦,还取得那么好的成绩,不容易啊!你还给我送礼,本来该是我送给你才对,你是给我长脸呀。”我说:“我没送什么礼呀,主任你别开玩笑了,不会是你说话不算数吧?”教委办主任说:“你不会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吧?”我说:“主任把我都说糊涂了,能不能给我点明示?”教委办主任伏在我耳边,说:“没送,你没送什么嘛。这两瓶酒是教委办的,不全给你,一瓶给你,一瓶给村支书。”我即刻明白了什么,转身走向归木村。
我刚到村庄就气冲冲地去找村支书,把教委办主任给的两瓶酒搁在他面前,说:“这是教委办托我送给你的礼,是回礼来着,你都在做什么?”村支书尴尬地笑了笑,说:“老师,这事是我做的。放假后你走了,怕你再也不回来了,我就召集起村里人,把家里的好货拿出来,送到镇上教委办主任家。我说是老师你托我送去的,说你还想在归木村锻炼锻炼,暂时不想调离这里。”我不由得恼火了:“你知不知道把我坑了?”村支书看到我动怒,嘴巴抽了抽没说出话,急得满面通红。我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学校,在门口看到他们家的狗。那狗认识我,也满脸讨好,还使劲地摇着尾巴。狗东西!我在心里狠狠骂着,抬脚踢它一脚。
我一刻都不想再在村里待下去了。
我不敢去找张玲帮忙,就跑到镇上找教委办主任,表达我想调离归木村的意愿。教委办主任说:“小罗啊,我明白你的想法了,我会放在心上的。”我说:“主任,这不是放在心上就行,我是要调出来。”教委办主任说:“你瞧你,又急上火了不是?归木村偏远,条件最为艰苦,你毕业分配主动要求去那里,这些我都记得。你还把教学搞上去了,像你这样既认真又有本事的人才,我肯定想把你调到镇上来呀。这样吧,我们教委办几个先商量,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去顶替你,找到了马上把你调出来。”
村里人知道了我到镇上要求调离,不由得感到慌张和迷乱,尤其是王春花那群孩子。他们只剩最后一个学期就可以参加升学考试了。他们聚在一起总免不了谈论起山外的小镇,他们无比渴望和向往小镇,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们和村里人一样束手无策。村里人遇见我,依然热情地与我打招呼,我在他们眼里看到刻意和不自然,不由得心酸和心疼。我心里依然决意要走,这种念头一旦形成,一时半刻我都不想待。我理解了那些离开这里的老师,他们都有离开的理由。
几天后的傍晚,王春花走进宿舍,我正在生火做饭。屋外风很大,呼呼响,烟被倒逼回来,充斥着整个房间。我被呛得咳个不停,快把眼泪咳了下来。王春花走进来,没说什么话,舀起一瓢水泼进炉灶里,火被浇灭了,烟灰腾起来扑到我脸上。我连忙倒退两步,正想责怪她,她抓住我的手往外拉,说:“老师,我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我们都理解您,您要是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我阿妈让我来请您去吃晚饭,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我找不到什么话可说,想了想那就去吧,如果真的调走了,权当是跟王春花他们告别吧。王春花母亲杀了一只鸡,把村支书和几位老人也请来了。王春花和几个女生在厨房里帮忙做饭。我心中的怨气成了不安。我跟几位老人聊起家常,吃饭时频频碰杯。最后我被灌得烂醉,如何回到学校宿舍也记不起了。
负七
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阳光从山那头斜照过来,透过窗口落到床铺上,刺痛我半睡半醒的眼睛。这真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入冬以来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灿烂的太阳。
我再次望着不远处的村庄,感觉不到半点暖和,剩下的只是越来越冷的天气。我把手缩进衣袋,竟摸出一包香烟,还有脱掉了商标的火柴。我想不起来这两样东西是什么时候跑进我的口袋里的。这真是活见鬼了。我从不抽烟,那时却很想抽,就掏出一支叼在嘴上,划着火柴想把烟点上,却怎么也点不着。
光棍王海军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双手插在衣袖里,弓着腰往前走。他走到我面前时,抬头望了望天,接着拉回目光看了看我,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不由分说地从我手中拿过火柴盒,左手拉起衣襟,右手捏着火柴盒,在衣襟的遮掩下,单手“吱”地把火柴划燃。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帮我点上了烟,又给他自己点上。他对着寒风吐出烟雾,几只圆圈立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面带笑容讨好地说:“老师,你这么早就起来锻炼身体啊,你们读书人做什么事都和村里人不一样。”
我没有回答。
他又看了看天,说:“今天是个鬼天气,太阳刚冒个头,立即就不见了。这么冷的天,是要下场雪了。”他说着就把烟叼在嘴里,双手重新插进衣袖里,弓着腰走了。我望着他远去的背景,心间似乎有什么跟着远去。
王春花东张西望地走过操场,似乎背后有什么人在追赶。她是那么瘦小,如同一根枯黄的芦苇,似乎寒风都能将她拦腰吹断。王海军也看到了王春花,扭头往松树下望来,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感到一股比冬天更冷的寒气袭来。我想跑过去跟他解释什么,终究没有挪脚。他摇了摇头,说:“嗨,这鬼天气,真要下雪了。”说着就转身走了,头发像书本一样在寒风中翻来覆去。
王海军走出了视线。王春花也不见了。我才往山下狂奔,赶回宿舍。我忽地觉得被出卖了,整个心脏空空如也。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摸出烟,叼在嘴里,狠狠地抽起来。
负八
我紧紧地关起门窗,生怕外边传来声响,宿舍里陷入昏暗的寂静。忽然外边响起敲门声,我不由得浑身发颤,惶恐地盯着门板。“老师,是我,我是春花,我给您送早饭来了。”王春花边敲门边说。我不想理会她,任由她敲门,想她会知趣地离开。没想到她一个劲地敲着门。我不想引起别人注意,便打开门。她满脸笑容地从书包里掏出饭盒搁在书桌上,说:“老师,吃吧,可要保重身体哦。”她说着就转身出门,还扭过头来扮个鬼脸。我始终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我望着王春花蹦蹦跳跳走向教室,瘫坐在门框上狠狠地抽烟。
上课时间到了,我在镜子前整了整衣服,夹着课本走向教室。
我有些犹豫地走上讲台,干咳两下,用余光扫着教室,所有的孩子都向我望来。我连忙垂下脑袋,孩子们没注意到我的异常,把双手搁在桌面上,老老实实地端坐着。我的目光越过孩子们的头顶,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我自言自语地说:“像要下雪了。”孩子们纷纷抬头往窗外望去,也看到那片阴沉沉的天空。他们没看出什么稀奇,失望地转头望来。我不敢正视他们的目光,那如同一支支射向我的竹箭。
我只好向王春花求助,说:“王春花,今天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你就带领同学们预习课文吧,我们下午再上新内容。”
负九
次日清晨,我哼着小曲走向教室,北风迎面吹来,我却感觉不到寒冷。我来到教室门口整了整衣服,然后才挺着胸膛走进教室。
教室里的目光落到我的脸上,接着不约而同地望向牛娃。牛娃低垂着脑袋,目光落在地上,腮帮红白相间,快要哭了的模样。他的脑袋越垂越低,终于低不下去了,整个人忽地站起来,撕开喉咙叫喊:“是老子写的,那又怎样?”他说着就双手支住桌面,用力一撑,整个身子越过去,“噔噔噔”跑出教室。我急忙追出去。孩子们跟着纷纷追出来。我和孩子们僵立在操场旁,望着牛娃消失在远处。最后孩子们纷纷向我望来,满脸迷茫,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过了一天,村支书跑到学校来找我。他在宿舍门外“咚咚”地敲门,我躲在宿舍里装聋作哑没给他开门。村支书就边敲门边喊:“牛娃被他父亲吊在鼓楼里鞭打,谁劝都没有用。”我没有应声。村支书敲门的力度也越来越响,说:“老师,只有你才能救牛娃了,你快去看看。”我用棉花塞住耳朵,然而牛娃父亲的形象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我与他喝过几次酒,见识过他的暴脾气,不由得为牛娃担忧。他选在鼓楼惩罚牛娃,那必定是真的动怒了。我头也不梳,脸也没洗,跟村支书跑向鼓楼。
我跑过去抓住牛娃父亲的手臂,夺下他手里的枝条,用力甩出鼓楼。我解开捆住牛娃的绳子。牛娃落到地上,踉跄几下,扶住柱子才没摔倒。
我对牛娃父亲说:“这不是孩子的错,快把孩子背回去吧。不能这样打孩子,这是犯法的。”牛娃父亲不情愿地半蹲下身。牛娃没有爬上他父亲的后背,而是向我翻起一双怨恨的白眼,我感到鼓楼里所有的目光望着我。我无地自容,脸上发烫,想必被羞愧烧红了。牛娃还想说什么,被他父亲制止住了。牛娃倏地跑开。
他父亲追上去,说:“看我不打死你!”我慌忙拉住他,说:“别追了。”他父亲跺着脚说:“这孩子,太嚣张了,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这还不该打吗?”我说:“你千万别为难孩子。”停了停又说,“你要是再打孩子,就是我的错了。”牛娃父亲愣住了,抬头望向身旁的人,似乎想向人们求救。人们没接住他的目光,向我点点头就默默散去。牛娃父亲见状,叹了口气,也默默地走了。
鼓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仰头顺着柱子往上望去,楼顶搁置的那面桦鼓,落着灰尘结着蜘蛛网,已经许久没人敲响。这面鼓在这里不知放了多少年,整个村庄的世事沉浮都看在眼里吧。我慌里慌张地逃出鼓楼,觉得楼顶的葫芦是眼睛,无论我怎么跑都跑不出它的视线。它看透了我灵魂深处的幽暗。
负十
王春花家里没什么人,她父亲在早些年因病逝世,她哥哥在广东犯了罪被判了刑,她母亲是四川人,自从她父亲死后身体每况愈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在这个村庄里也没有什么亲戚。
夜晚我难以入睡,屋外传来的轻微声响,都会让我心惊胆战,似乎一场灭顶之灾即将降临。我在昏暗中睁大双眼,紧紧地盯着上了栓的门板,既害怕被人破门而入,又渴望被人破门而入。
隔日,我跟孩子们说要到镇上开会,这两天让他们在教室里自习。
我回了一趟百里外的老家。父母亲很高兴,在村巷大声招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个当国家干部的儿子。亲戚和邻居们纷纷来到家里看我。母亲跑到商店里买回一大堆糖果,分发给到家里来的亲戚和乡邻。我看到了不由得感到心酸,装作没看见,走进厨房。母亲到楼底抓一只母鸡杀了。
父亲请几位亲戚到家里做客,人们边喝酒边聊天,谈起家长里短,更多谈起政府出了什么政策呀,哪家孩子在外打工领不到工钱呀,哪家女人背着丈夫在家偷汉子呀……每每谈起这些,他们就盯着我,眼里充满信任和渴望,似乎我是个能人,无论是大事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都能解决。父亲也时不时地看着我,眼神比任何人都骄傲和满足。我心里一阵堵,频频举杯与客人相碰,结果把自己喝倒了。我合着衣服躺在床上,想到自己沦落于此,却被视为衣锦还乡,眼角不禁淌下泪来。
半夜,父亲轻轻地走进房间,坐在床沿上把我推醒,把一本有些发黄的存折塞到我手里。父亲说:“小智啊,阿爸知道你遇到困难才回家,这里有八千块钱,你先拿去救急,不用担心我和你阿妈。”知子莫若父啊。父亲竟然早已洞悉我的内心。我每月工资还不到四百块,存折里是我两年的工资啊。我捧着那本还带有体温的存折,强忍着才没流出泪水。我垂下眼帘,说:“阿爸,班里有个孩子生病,我才回家来的。”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似乎看穿了我的谎言。我浑身微微发颤,想冲出门外逃掉,结果躺着不动,像童年做错事时等待着父亲的惩罚。父亲没有责怪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起身走向门外。父亲微佝着背,两鬓斑白了,脚步也飘忽着。我忽然发现父亲老了,整个人都缩小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健壮的木匠。
我来到镇上的信用社把钱全取出来,又跟朋友借一些,东拼西凑凑了一万块钱。我想了想又跑到县城找张玲,她有能力帮我,尽管她父亲眼睛瞎了。她父亲心里敞亮,在城南开的盲人按摩店生意红火。她不愿见我,我只好再次在县医院门外堵住她。刘禹站在她身旁,如同贴身保镖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玲玲,能借我一万块钱吗?”我垂着脑袋压低声音说,目光落在她的脚面上,她穿着一双深红色的皮鞋,似乎沾着一些血丝。“借钱?”她语气里充满不屑,要不是我实没办法,真想转身跑掉。我说:“一个学生生病住院需要钱。”张玲“哼哼”冷笑两声,不再说话甩手离去,地面上留下她愤怒而轻蔑的影子。我怔怔地站在街边,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悻悻地走向车站。我在车站里呆坐着,看着人来人往,不知他们是出发还是回归。在我上车之前,刘禹气喘吁吁地跑来,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说:“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但知道你的确需要,先拿去吧。”我接过那个信封,心里百感交集,眼前这个男人是我的情敌啊。
那天回到归木村天已黑透,村庄里灯光点点,宁静如初,似乎这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我悄悄地来到王春花家楼下,不敢叫喊,也不敢敲门。我在心里期盼王春花走出来,却又不希望与她遇见。王春花和她母亲在楼上说话,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她们家的狗从门里钻出脑袋,看到我,非但没有狂吠,反而招摇着粗大的尾巴向我示好。我的脚弹起来踢过去,它“汪汪”叫着窜到角落里委屈地望来。王春花听到狗叫,推开窗口看到我,便跑下楼来。但我不敢见她,却转身逃命似的跑掉了。
负十一
晚上王春花和王春郊等四个女生来到我宿舍前,在门外轻轻地敲着门,说:“老师开门,老师我们带晚饭来了。”我点亮灯,理了理头发,拉开门让她们进来。她们把饭盒放在桌面上,然后在门外边站成一排,目光都垂到脚面上。
王春花说:“老师,我到牢里去看我哥。他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能再走他那样的路。我哥不是坏人,从小就不坏,村里没人说他坏。我听他的话,所以……所以特别害怕没有老师,我只是想到山外去读书。”
我看着她们惶恐的样子,心里的恐惧和怨恨慢慢地消失了:“都回去吧。”她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老师……”她们喊老师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我说:“你们不要想太多,既然知道错了,以后好好念书就是。”她们又面面相觑,听出我的言外之意,便喜形于色地离开。我打开她们送来的盒饭,香味立即扑鼻而来。我把饭盒里的饭菜吃得精光,安心地躺在床上,想着孩子们,心头涌上一阵悲酸。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教他们,把他们全都送到山外。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备好课,等待孩子们的到来。从学校路过的村里人都停下来跟我打招呼,还不忘宽慰我几句:“老师啊,这些孩子太想念书了。特别是王春花,她哥的事对她的打击很大,那孩子懂事又聪明。”
我笑了笑。王春花母亲提一只菜篮来到学校,还没等我说什么,就从菜篮里拿出一只饭盒,说:“老师啊,都怪春花太听他哥的话了……”我说:“伯母,我会好好教他们的。”王春花母亲抽了抽嘴角,抽出一丝有些苦的微笑,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快要上课时,牛娃来到宿舍外,脸色憋得通红,看上去似乎想说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现在就回到教室去把该做的作业完成好。”牛娃抬眼看着我,立即绽开欢快的笑,转身往教室飞奔而去。
日子恢复了正常,我打消了离开的念头,觉得此时离开,不是明智的选择。
负十二
晚上村支书来找我,把布袋搁桌面上,从袋子里掏出米酒、糯米饭和烧鸡,一一摆在桌面上。他端坐下去就扯下一只鸡腿递给我,说:“老师,我那婆娘今天回娘家去了,我就弄了一只鸡,今晚我们好好喝酒。”
我没有接过鸡腿。他瞟我一眼,也不勉强,自个儿啃起来,接着又拧开酒瓶,“咕嘟咕嘟”地喝着。他边喝边说:“老师,你坐,坐下来。我得说说你了,说你们读书笨嘛,又比我们有知识有文化。说你们聪明嘛,有时却为一点事而烦恼。”我没有接话,抓起酒瓶“咕噜”喝下去,喝得太急不由得咳嗽起来。他靠在椅子上点着烟,说:“老师,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对,还不是要留下你嘛。何况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嘴里的酒喷出来,喷到他身上。他说:“你这么激动?”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忽然咧开嘴哈哈大笑,露出半块还没吞咽的鸡块,好半晌才用力地往下咽,把脸都憋红了。
村支书又说:“老师啊,什么事都没有,是我们对不起你。但你不能只想着城里,要想着我们村里,我们这山高水远,你要是走了,谁来管我们呢?”他在我肩上拍了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搁在桌面上,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钱搁这了。”说完就转身走出门外。
我看着桌面上那个装着两万块的信封,心里一阵迷茫和慌乱。这钱通过村支书退回来,心里不由得更加惶恐。
负十三
我十一点钟来到县城,走进小巷里找到李强宇的按摩店。店里没什么人,这种店面上午多半没生意。李强宇戴着墨镜躺在椅子上,两只蚊子在他脸上嗡嗡叫着他也没察觉,睡着了。我悄悄地走到他面前,跪下去,给他磕三个响头。我离开按摩店到县医院找刘禹,他刚好下班,正从医院里走出来。我们就走到大桥上,我把装一万块钱的信封递给他。
“刘禹,我今天来,一是还钱,谢谢,二是想对你说句话,张玲是个好女孩,你以后要好好待她。”我话还没说完,刘禹就抓起我的衣领,说:“你说什么?你把张玲当成物件?你想送人就送人?你懂她的心吗?她一直在等你回心转意,你知不知道?”我把信封塞进他的口袋,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她,但是又不敢告诉她,她那么单纯和善良,但是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件事转告给她。”我停了停说,“她父亲的眼睛,是因为我而被烧瞎的,那场火灾是我引起的,那时我才四岁,我不是有意的,却酿成无可挽回的灾难。”刘禹慢慢地松开手,死死地瞪着我。“你混蛋!”刘禹往我脸上狠狠地挥了一拳头。我的拳头也挥过去,两人就扭打在一起,招来一群看热闹的人,最后被在街头巡视的民警押到派出所。张玲来到派出所把我们两人领出来,在走出派出所大门前,回过头给我和刘禹每人一巴掌,民警和办事的人都怔住了。
负十四
孩子们回头看着王春花,她满脸沮丧。王春花站起来慢慢地走向大桥,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河水。风把她的头发吹乱,她的泪水滴落在地面上。她最后翻过大桥的护栏。孩子们不由得惊叫起来。
“春花,春花,你别做傻事,你快回到桥上来!”村支书从人群里跳出来。王春花哭着,牛娃站在人群的最前边,说:“春花,你快回来!”王春花摇摇头,目光落在河滩上,那里尽是裸露的石块,跳下去非死即残。
“等等——”张玲从人群中挤出来,说:“春花,你没事,你老师也没事,快到桥面上来。”牛娃和几个男孩跑过去把王春花拉到桥面上,王春花扑到张玲怀里“呜呜”地哭。张玲抚摸着她的脑袋,让她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
孩子们看到我,蜂拥而来,紧紧地抱住我,“哇哇”的哭声飘过整条街。我抚摸着他们的脑袋,鼻子也酸了,泪水快掉落下来。张玲和刘禹从人群里走出来,张玲走到我面前,踢了我一脚,说:“这是我送给你的,往后你好自为之吧。”说着她和刘禹钻进红色的轿车。
村支书从人群里钻出来,满脸傻笑地挤到我面前,说:“老师,别在意,我们回去吧。”我觉得应该跟孩子们走。村支书让王春花清点人数,没落下谁了,就列队往归木村走去。孩子们一路唱着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回到村子里天已黑透了。鼓楼里灯光通明,村里人在那里摆了十几桌,有糯米饭、酸鱼、酸肉等。那是百家宴。村里人遇到尊贵的客人,就端来好酒好菜聚在鼓楼里共同宴请。村里人把我当成尊贵的客人,不容我推辞就把我拉到主位上。村支书和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竟然在我身旁依次落座。我心里既感动,又难过。
在喝酒之前,我等村支书说完话,就举杯站起来,说:“我要感谢大家,感谢归木村,会尽自己所能教好书,这杯酒我敬大家。”我先往地上倒了半杯酒,那是敬给附在鼓楼里的先祖们,他们正微笑地望着吧。我喝掉剩下的半杯酒,人们纷纷效仿一饮而尽。于是大家相互敬酒,猜拳划码。妇人们围在一旁,站着或蹲着,满脸幸福地望着男人们斗酒、谈天说地。
喝得差不多时,村支书提议大伙唱多耶。歌师就从酒桌上站起来,期待和自豪从酒气里透出来。多耶是村里人在宴席或聚会上的助兴歌,多半为歌师随机之作,内容多为歌颂和称赞对方。人们放下手里的酒杯,纷纷挤到歌师身旁,男女老少手牵手排成蛇形队伍,跟着歌师的节奏,在鼓楼里蜿蜒。我被人们拉到队伍里,也跟着唱着跳着。
歌师:今天吉祥来多耶啰——呀
众人和:来多耶啰——呀
歌师:来到鼓楼先敬神啰——呀
众人和:先敬神啰——呀
歌师:我们归木幸运有老师啰——呀
众人和:有老师啰——呀
歌师:老师姓罗单名智啰——呀
众人和:单名智啰——呀
歌师:他有文化心地善良又帅哥啰——呀
众人和:又帅哥啰——呀
歌师:不畏困难翻爬两座山来教书啰——呀
众人和:来教书啰——呀
歌师:全村孩子靠他传授知识明事理啰——呀
众人和:明事理啰——呀
歌师:村人愚钝误会好人险成灾啰——呀
众人和:险成灾啰——呀
歌师:今晚全村聚在鼓楼里来道歉啰——呀
众人和:来道歉啰——呀
歌师:老师心胸开阔如神不怪罪啰——呀
众人和:不怪罪啰——呀
这首歌在称赞我,人们边唱边跳,不时瞅着我,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你讲到这里抬头看着我,眼里混杂着孤傲和虚妄。天边那钩下弦月被山梁遮住,村庄渐渐地暗淡下来,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声,村里人沉睡在梦乡里。你已经很累了,眼皮直往下掉,神情越来越疲惫,却强打精神,似乎非要把埋在心底的话全倒出来不可。你抽烟很凶,姿势也很猛,两根手指夹着烟,如同抓着一把刀,无疑你平常是不怎么抽烟的,至少你没有烟瘾。你一边讲一边抽,一支接着一支,面前丢有十八只烟蒂。你抽到第十九支烟时被我强行阻止,把你推到房间里躺下休息。你的房间布置得很简陋,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墙上挂着几件半旧不新的衣服,床底塞几只想必是装着杂物的硬纸盒,墙角是用几块木板支起的书架,摆放着《鲁迅全集》《圣经》《百年孤独》等书,整个房间显得稳重。
次日,我到村子里采访,每当问起你时,村里人的话匣就被点燃了,争相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村里人大多讲的是方言,我听不懂,尽管如此,他们仍然热情不减,直到村支书一一翻译他们的话。在村里人眼里,你是一个完美的老师,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和拥戴。
尽管如此,我依然无法判断村里人和你讲述的真实性。我回到学校时,你还在上课,读书声飘出窗来,破落的窗口因此生发出几许勃勃生机。我站在走廊上等待你下课,想你该如何往下讲述王春花的故事。
你很坦率,也很坦然,从教室里出来,还没等我开口,就说:“我知道你到村里去问什么。”你说这话时满脸是笑,压根儿没有故事里的半点忧伤。“你想证实我讲的话是不是真的,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对什么都怀疑,这样活着会很累。以前我也一样,怀疑很多东西,结果发现怀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你叼着烟说,“只要对我不利的,村里人都不会告诉你的,他们把我当作村里人,而你只是匆匆过客。不过,还真的什么事也没有。让你失望了。”
负十五
孩子们上课更加专心了,尤其是毕业班的那群孩子,连平时最懒散的牛娃也在拼命读书。牛娃语文成绩不好,每天都在练习写作文。孩子们曾经对写作文感到头疼,不知道怎么写,也不知写什么,无话可说。我时常鼓励他们,说:“不要把写作文想得太难,写作文就是在写信,给陌生人写信,要想写好寄给陌生人的信,先要写好寄给亲人的信。”孩子们坐在那里没有反应,脸上满是似懂非懂的神情。我说:“有亲人在外地工作、生活的请举手。”全班的孩子都举起来了。我忽然感觉到这个问题有些残酷——明知道孩子们大多都是留守儿童呀。我说:“大家就把想对在外地的亲人说的话写下来,想说什么就写什么,这就成了作文。”孩子们终于明白过来,说:“原来作文就是这样写的呀,把心里的话写出来就是好作文啊。”牛娃也按着这种方法练习,虽然他语感不好,但他坚持写,有时还托邮递员把信拿到小镇上去寄。
牛娃父亲跟别人到城里打工去了,而他母亲在几年前就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牛娃就给他父亲写信,而他父亲没有回信,他才想起他父亲不识字。这让他既难过又沮丧。后来我才明白,牛娃渴望收到信件,其实是渴望离开村庄,期盼他父亲把他带走。他成了村庄里最孤独的孩子。
不久后,牛娃收到一封电报:“速来办理后事。”牛娃看不懂那电报,他爷爷也看不懂,就跑到学校来找我。“牛娃父亲可能出事了。”当我这么解释时,牛娃和他爷爷顿时变成两根野草,被寒风刮得不停摇晃。牛娃说:“怎么可能呢?我父亲怎么会死?绝对不可能!”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眼里充满一条条血丝。我说:“牛娃,你先不要多想,我和你阿公去趟城里。”
我和村支书陪牛娃爷爷到黎城,办理了牛娃父亲的后事,最后抱回一只骨灰盒。牛娃难以相信,前不久还生龙活虎的人,现在变成盒子里的灰土。他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说:“老师,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说话,用手轻轻地压了压他的肩膀。牛娃忽然“哇哇”大哭。我没有劝他,此时他太需要一场哭泣了。
牛娃父亲是因救人而死的。那天晚上,他父亲领了工资,和几个工友去喝酒,喝得晕晕乎乎才踉踉跄跄回来。走到半路时,看到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他们连忙退让到路边。他们身后有一个女孩埋头走路,没注意飞驰的摩托车。牛娃父亲叫喊着:“快闪开!快闪开!”女孩这才抬起头,被摩托的灯光一照,竟慌张不知所措。牛娃父亲蹿过去一把拉开女孩,摩托车就撞到他的身上。牛娃父亲被撞翻,接着滚下斜坡,掉入坡底的河里。工友们连忙跳进河里把他捞起来。他已经没气了。
负十六
村里的孩子每天夜晚都陪着牛娃来到村口,坐在那棵上百年的红豆杉下凝视坟地。他们期盼着牛娃父亲的灵魂从城里回到村庄,变成一串飘忽不定的鬼火。他们相信好人死后灵魂能够投胎转世。这些传说让孩子们愿意做好人,尤其是牛娃每天都跟着天边的光亮一起醒来,跑到楼底劈柴烧饭,匆匆忙忙地扒两碗饭,把嘴一抹就背着书包往学校跑去。他总是第一个到学校,那时我多半站在走廊上刷牙。他有些腼腆地叫了声:“老师,洗脸啊?”他说着就扛起扫帚去扫地,我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我在大会上表扬牛娃,说:“牛娃经常做好人好事,值得大家学习。”
有一天早上,牛娃早早来到学校,悄悄地对我说:“我希望阿爸转世到李叔家投胎,李叔家离我们家不远,他娶了一个外地女人。如果我阿爸给李叔他们当孩子,我就能够天天看到阿爸。”我没说什么,用手抚摸他的脑袋,实在不忍心破坏他内心仅存的信念,觉得那样做无异于杀人。
牛娃时常在村口通宵达旦地等待,第二天上课便没有精神了,起初他强打精神坚持,后来实在太累就干脆伏在桌子上睡觉。我多半捧起书本来领读,边读边走下讲台,来到他桌子旁轻轻地碰一碰他。他猛醒过来抓起课本跟着朗读,然而没过几分钟又趴下了。我正想再次把他叫醒,他同桌王春风站起来,说:“老师,别怪牛娃,他每天晚上都在等他阿爸的魂,等他阿爸的鬼火,整晚整晚不睡觉。”教室里的孩子都看过来,眼里流露着同一种怜悯。我对孩子们点点头,同学再次把牛娃推醒。我放下课本,讲陆游的《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向孩子们解释说,“这首诗,第一句是说人死后什么都没有了,根本没有什么灵魂和鬼火。”牛娃猛地站起来,脸上一片迷糊,激动无比地说:“人死后怎么会没有灵魂呢?肯定有!这个诗人太讨厌了,都胡写什么呀?”
晚上牛娃靠着柱子坐在楼上,黑狗贴在他的脚旁,他们一同望向山梁。山梁上依然一片寂静,那支蜡烛闪着丁点光亮,在苍茫的夜色若隐若现。鬼火始终没有出现。爷爷每每都安慰他说:“你阿爸的魂会回来的,也许已经回来了,只是我们没看到。”牛娃别过脸瞅着他爷爷说:“我们去请巫师来给阿爸做法事吧,阿爸可能在外边忘了回家。”他爷爷若有所思,最后点了点头。
巫师在他们家堂屋里摆上一张小方桌,把香坛、佛珠、木剑等器具一一摆在桌上。巫师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往堂屋四周喷去,堂屋立即弥漫一阵凉意。巫师在桌脚下烧着纸钱,拿起木剑挥舞起来。巫师忽然“啪”的一声稳稳站住,双眼紧闭,嘴里念着一口普通话。巫师没上过学堂也没到过城里,不知从哪学会说普通话。牛娃不关心这些,只想知道巫师到底和他父亲说了些什么。巫师做完法事之后,牛娃再次跑到楼板上,坐在那里凝望山梁。此时,山梁一片阳光,轻轻盈盈地荡漾。
他父亲的魂仍然没有出现。
他很失望,也很不解,跑到学校去问王春风:“巫师都做法事了,我阿爸的魂怎么还不回来?”王春风说:“你阿爸可能没有魂,不然早就变成鬼火了。”牛娃一听就倏地冲过去,把他抱摔在地,还跨到他身上,一边手压住他,一边挥着拳头打下去,说:“你敢说我阿爸没魂?你阿爸才没魂呢。”王春风的鼻子被打出血了,牛娃这才住了手。
离家几年的牛娃母亲回来了,对牛娃说要带他到广东去念书。牛娃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她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他的嘴角抽了抽,没说出什么来,他爷爷蹲到墙角抽烟。自从他母亲回来后,牛娃成了一个哑巴。
“我哪儿也不去。”牛娃瞟了他母亲一眼说,“你走吧,我不会跟你走的。你没有魂,我不会跟没魂的人走的。”他母亲愣了一下,掏出一沓钱递给他爷爷,说:“等牛娃想通了,我再回来接他。”
负十七
牛娃两天不见人了,没来学校,也不在家,他爷爷四处找都找不到。我也让孩子们一起去找,还爬到山上到处叫喊,没见到他的影子。最后王春风垂着脑袋来到我面前说:“牛娃到城里去找他阿爸了。”我说:“你们不是打过架吗?”王春风说:“我鼻子不痛了,也不再生气了,我还给牛娃十块钱呢。”我说:“你从哪里来的钱?”王春风说:“跟我姐夫要的。”
我和牛娃爷爷赶到城里,先找旅社住下,然后到报社刊登寻人广告。我刚从报社办理手续出来,牛娃爷爷已经在桥洞里找到了牛娃。他爷爷看到他蜷缩在那里,身上裹着一张破旧的被单,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条狗守在他身旁,竖着耳朵盯住每个路过的人,好像随时要冲上去跟别人搏命。他爷爷看到黑狗才走过去。黑狗站起来对他狂吠。牛娃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到他爷爷迎面走来。
牛娃爷爷把牛娃背向旅社。牛娃趴在背上说:“阿公,我找到阿爸的魂了,我要带阿爸的魂回家。”他爷爷没有说话,在前面使劲地点头。身后跟的那只狗是流浪狗。他们家的黑狗被牛娃卖给镇上的老伍了。他要到城里找他父亲的魂,身上又没有钱,在小镇上转了几圈,最后看到有人在收狗,就哭着把狗给卖了。牛娃身上有了用狗换来的五十块钱,搭上开往城里的班车。
他来到黎城就傻了,不知该往哪儿走,后来他掏出电报一路问到了他父亲工作过的工地。人们大多瞟他一眼便转身离去,连个表情都懒得抛下。偶尔有人停下脚步,拿起电报看了看,结果也摇着头走了。最后是扫地的老大妈给他指了方向。他在街上越走越远,感觉是一片大森林,怎么也找不到出路,他慌了,“呜呜”地哭。有个民警向他走过来问他怎么了,他才止住哭泣。看到民警站在面前,他转身就跑,生怕被民警抓住。
到了夜里,街上到处灯红酒绿。他怀疑那是城里人的魂变的。他站起来顺着街走去,感到饿了,买一瓶水和两个面包啃起来。一条满身是泥的黑狗站在不远处歪着脑袋盯着他。他想起他家的狗,就掰一块面包递给它。黑狗摇着尾巴走过来,咬住那块面包。他拍了拍它的脑袋,那只狗就跟着他。夜深了,街上的行人少了,他想找个地方住下,最后蜷缩在墙角。下起雨,夜风吹来,泛起凉意。他担心睡下后被鬼怪叼走,就抱着黑狗睡。到了后半夜,“沙沙”的声响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雨停了,环卫工人在扫地。他掏出电报走过去问。环卫工人告诉他离这不远。他告诉环卫工人他是来找他父亲的。环卫工人看了看地上的垃圾,说:“我带你去吧,怕你找不到。”
牛娃找到了他父亲曾做事的工地。此时工地大门紧闭,围墙高不可攀。他在工地周围转了一圈,找不到可以钻进去的门缝,他带着黑狗又蜷缩在墙角睡觉。天亮后,他在工地里找到阿柄,那是他父亲的同事,阿柄带他去吃了碗米粉,然后带他到他父亲死去的地方。阿柄找来一些香纸,在工地旁烧着,为他父亲招魂。牛娃蹲下去烧着纸,插香,把酒倒在地上,说:“阿爸,我来接你回去了。”纸灰就飘忽到半空中。他往地上跪下去。阿柄掏出五十块钱,说:“孩子,这个月还没发工资,我只有这么多了。”牛娃接过钱含着泪走了。牛娃带着黑狗来到车站,最后一趟车,司机不让带狗上车。他只好带着狗回到街上,天黑了来到桥底靠桥墩坐着。几个半大的孩子看到他,围上来,摸光他身上所有的钱。他身无分文,心里一下子空了,很想大哭一场。
负十八
回到村子后,牛娃整个人病恹恹的,不喜欢说话,整天待在楼板上望着山梁。王春风约他去玩,他摇着头说:“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看到我阿爸的鬼火。”山梁上总是一片安宁。牛娃开始怀疑我的话:人死了没有魂。这个念头使他睡不着觉,整天闷闷不乐,没过几天就病倒了,发了高烧。他爷爷请医生来给他打针、抓药,病非但没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他竟时常说起胡话:
“阿公,我找到阿爸的魂了,我要带他回家。我找到阿爸的魂了,阿爸就要回来了,阿爸还是那么高……”
他爷爷把医生请到家里。牛娃打了针、吃了药,牛娃迷糊好几天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看到他爷爷满脸焦虑,便轻轻地叫了声:“爷爷。”
第二天牛娃又迷糊了,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牛娃母亲回到家已是第三天下午,她在牛娃身边坐下,用手探着牛娃发烫的额头。牛娃还在说胡话:“阿公,阿妈回了吗?回了就叫阿妈去把阿黑找回来。”“阿公,阿公,你要去告诉老师啊,人是有魂的,老师不信,他怎么能不信呢?”“老师是有文化的人呀,如果读书把魂读没的话,我不想读了。你要去告诉老师啊,老师一定是读书读多了。人哪能没有魂呢?人是有魂的,阿爸的魂回来了的。”
牛娃母亲倏地直起身跑到学校。当时我正在课堂上讲课,她站在教室门外瞪着眼。我就走出去,她说:“老师你先别上课了,先去救救我儿子吧,他再这样病下去可要病坏了。我儿子惦记着他阿爸的魂,你去告诉他人有魂吧,兴许他会好起来。”我心里不乐意,但还是跟着她走。孩子们跟在身后,他们也想去看牛娃,最后一群人挤进牛娃家。牛娃又在说胡话:“阿公,你快去告诉老师啊,人是有魂的,会变成鬼火的,会投胎转世的,老师还不知道这些。老师他是个好人,他也有魂的,他死后他的魂也会变成鬼火的。”
牛娃母亲伏在牛娃耳旁,压低声音说:“我是阿妈,我把老师叫来了。老师是来告诉你人是有魂的,好人死后都是有魂的,都会变成鬼火,你就放心吧,你阿爸有魂的,他的魂一定会回家的。”我心里震颤着,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老师。”我回头望去,牛娃母亲跪在地上,牛娃爷爷跟着跪在地上。他们泪眼涟涟地望过来,说:“求你了。”我心里出现几把刀,扎着、绞着,钻入骨头的疼痛汹涌而来。我转过身撒腿就跑,把路两旁的猫狗吓得四下逃窜。
那天晚上,村里人看到山坡上出现鬼火——绿的紫的鬼火在坟场里飘荡。人们不由得四处奔走呼叫:“鬼火出来了,鬼火出来了!”更多的人纷纷从屋外跑到村口观望。牛娃母亲激动地叫喊:“鬼火,鬼火,牛娃阿爸的鬼火出现了!”她把牛娃扶到窗口前说:“孩子,你看看,你阿爸的魂回来了,你阿爸的魂回来了,看到了吗?山梁上的鬼火,鬼火!”牛娃慢慢地睁开迷离的双眼,终于看到山梁上那股上下飞奔的鬼火,他压抑多日的泪水哗地夺眶而出。他抹着眼泪说:“阿妈你背我到学校去,我要去告诉老师,人是有魂的,阿爸也是有魂的,阿爸的魂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村支书在山坡底下找到我。我坐在那里苦笑着。村支书明白鬼火是我弄出来的,我同时拧亮好几支手电筒,在山坡上来回奔跑,不慎从山坡上摔下去,扭伤了脚踝。村支书说:“老师,苦了你了。”我说:“没事。”
负十九
牛娃病好了以后,他母亲就要赶回广东,急着回厂里上班。牛娃母亲想带他一起走。牛娃说:“等我放假了再去。”他母亲就同意了,他母亲在临走前还到学校找我,说:“老师,拜托你多照顾牛娃,等放假了就把他送上车。”我说:“你放心吧,还剩两个月就参加升学考试了,到时我会把牛娃送上车的。”
没过两个礼拜,牛娃却独自离开村庄,到广东找他母亲了。
两周后,牛娃给我寄回来一封信。
老师:
您好。我是来道歉的。其实,我没有去广东找我阿妈,而是去黎城,我阿爸在黎城,他已经死了,他的魂还在黎城。那天晚上山坡上出现的鬼火,我知道那是什么,谢谢老师。老师您一直都不相信人死了还有灵魂,您说什么唯心唯物,我都听不明白,许多人都不明白。我只明白您是个好人、好老师。您为了让我的病好起来,特意跑到山坡上弄出鬼火。没人告诉我那是您做的,但我们到学校去找不到您时,我就怀疑起来了。第二天发现您的脚受了伤,走路都要拄着拐杖,我就什么都知道了。我还是很高兴的,村里的孩子们都不知道,都以为我阿爸的魂回来了,也就都相信我阿爸是好人,能转世投胎了。我到黎城找阿柄叔,他是我阿爸的朋友,上回他帮过我,他也是个好心人。我已经长大了,读书又不好,读不出什么名堂来,还不如早日出去做事。老师,你就替我跟同学们说一声吧,等我以后挣到钱了,就给同学们买一只篮球,不,三只篮球,每个班一只。
学生:牛娃
我放心不下牛娃,就来到黎城找他。从村庄到城里并不容易,先走大半天到达小镇,搭上剥了漆的班车赶到县城,再从县城转火车赶往黎城。我是在第二天中午来到城里的,又转大半天才找到牛娃的工地。我给守门的老头买了两包烟。他告诉我的确有个小孩在工地里干活儿。我转了半天也没找到他,想找阿柄也找不到,显然他们都在躲着我。我就在门卫室里等。天黑了,牛娃也没有出现。我就给门卫一些钱,在那里守了一个夜晚,牛娃还是没有出现。我只好写纸条留在门卫处:
牛娃,我到市里来找你了。我到工地时,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快回来吧,我和同学都想念你,期望你回来。看到信息后,请到汽车站找我,我在那里等你。
我就到车站去等他。车站里已经有不少人。我盯着进站口,人们进进出出,脸上或焦虑或期待或面无表情。顾城写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牛娃的光明又在哪儿?我坐在候车室里胡思乱想,等到最后一趟车牛娃也没有出现。他不会回去了。我很沮丧。
我回到村庄就给毕业班的孩子布置作业,要求每个人给牛娃写一封信。仅一个晚上孩子们就把信交了上来,我一一翻读:
“牛娃,快回来吧,我们都在等你,少了你,班里就像少了什么,总觉得不圆满,我们篮球比赛还没结束呢。告诉你个事,前两天杨东哥哥带女朋友回来,她满头都是红头发,像个妖怪一样。不过那妖怪挺好看的,特别是笑起来,让人起鸡皮疙瘩。幸亏她只住了两天就离开村庄了,不然我扯下一块皮就能当菜炒来吃了……”
“牛娃,我是春花,以前那事我不再生你的气了。说到底也不能怪你,要是两边家长说的是真的,你生气是有道理的,不过那事过去了,你就回来吧。老师说得对,要在城里立足得有文化,不然会被人欺负的。快回来吧,我们一起到镇上念书,到时候免不了要你保护我们这些女生呢,听说小镇上的孩子凶得很……”
“牛娃,你家的黑狗老是跑到我们家来,逗我们家的母狗,它们像是在谈恋爱。你再不回来,我可要你们家的狗当上门女婿哦……”
…………
负二十
张玲跟着刘禹去非洲当志愿者,我收到她的信时她已坐上飞机。她终于彻头彻尾地把我放下,到遥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她在信上没有提到她父亲,也没有半句暗示她父亲是否会原谅我,或许她要我自己去面对那桩往事。
那年归木村有十八名孩子参加毕业考,牛娃走了不再回来。
我和村支书带着孩子们提前一天赶往镇上。
到了镇上,我们把孩子们安顿好后,再次检查他们的文具,然后叫他们上床睡觉。我和村支书来到河边聊天,谈起了到城里打工的牛娃,为他的出走感到遗憾。
第二天,我和村支书在桥头等待,孩子们一脸疲惫地从考场里走出来。他们看到我和村支书就奔跑过来,脸上堆着笑,讨论着考试都出什么题目,对于没有把握的题目就问我。我就和孩子们一一分析和解答题目。
“哇——”王苗苗忽然蹲在地上哭着。我们围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哭着说:“老师,老师,我弄错了。”我说:“苗苗,你慢慢说,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王苗苗说:“老师,我考数学时,只填写了正面,没翻看背面还有试题,当时我没有发现。”她说着又蹲下去哭着。孩子们都安慰她。我想了想说:“村支书,你先带孩子们回去,我带苗苗去找教委办主任,让他想想办法。”
我带着苗苗来到教委办。主任知晓我们的来意后,眼睛都瞪大了,说:“这怎么能行啊?这是统考,怎么可能补考?这对别的学生也不公平,是绝不允许的。”我急了说:“吴主任,算我求你了,看在归木村条件那么艰苦的份上,你给她一个机会吧。”教委办主任盯着我,似乎不认识我一样。我说:“吴主任,只要给她补考,我就留在归木小学。”教委办主任说:“先不说这个留不留的,问题是怎么个补法。”我说:“你是主任你肯定有办法的。”他看了看我,扭头看了看站在办公室外边的王苗苗,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考背面那几题就行。”吴主任让王苗苗走进办公室,拿出一张空白试卷递给她说。王苗苗就在办公室里答题。没过多久就答完了,她满脸笑意地走出办公室。吴主任拿着考卷上下看着,说:“这孩子考得真不错,回去等成绩吧。”
成绩出来后,归木村小学排名全镇第三,王春花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全班十八个还有四个孩子没上分数线。王苗苗也没考上。她平时成绩不错,此次考试数学成绩只有四十七分,无疑没把她的补考成绩算进去。教委办主任耍了心眼,既安慰了王苗苗,又想让我继续留在归木村——这个老狐狸。
负二十一
九月初,王春花没有到县重点中学就读,而是跟着大伙一起到镇上去报名。她母亲身体虚弱,近段时间来每况愈下,她实在放心不下,便到离村庄近的镇上念书,每到周末能回家看看。我不想她放弃就读重点中学的机会,便劝她说读重点中学的重要性。她苦笑着说:“老师,你不是说过吗?只要肯吃苦努力,在哪儿都能考出好成绩。”我便不再说什么,送给她一支钢笔和一本笔记本。
孩子们去镇上报名之前,我把他们召集到学校里,说:“明天大家到镇上报名,便是中学生了,和小学生不一样了。在镇上,大家一定要团结,有什么困难都要相互帮助,更要认真念书,为自己争气,也为归木村争气。”我停了停说,“镇上和村里有许多东西不一样,大家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怕,要学会去处理,这是人生的经历。经过了才学会坚强和自立,以后才能考上更好的学校。”
我和村支书带着孩子们到镇上报名,帮他们找到各自的教室和宿舍,然后才放心地离开。
回到村庄,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敲开王苗苗的家门,她母亲坐在堂屋里。她对我说:“是老师啊,苗苗不在家呢,这孩子在菜地里。这几天,不知她着了什么魔,整天都泡在地里。说也不听,太阳这么大,也不怕晒。”我说:“那我到菜地去找她。”我走过田野走向她们家菜地。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来,树叶被晒得微微蜷缩起来,似乎还发出“吱吱”的声响。王苗苗弓着腰在锄草,头戴一顶被雨水浸泡而变得灰暗的草帽,帽檐上“桂林山水”字样已模糊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模糊不清。
我走到菜地旁,王苗苗看到我就咧着嘴笑着,说:“老师,你从镇上回来了呀?春花他们都报名了吧?”我点点头说:“是呢,都报好名了。”她就抬头往看不见的小镇望去,眼里泛起复杂的神情。我说:“苗苗,你回来复读一年吧,这回的成绩不是你的真实水平。明年咱们再好好考,春花他们都在镇上等你呢。”王苗苗埋下头,说:“老师,我不复读了,我表姐已经在广东给我找了份工作。我表姐今年回来过中秋,到时我就跟她去广东。”我心头一震,说:“苗苗,你这样去广东,没有技术,会很吃亏的。”她说:“没事的,老师,我表姐开始去广东时也一样,什么都不懂,现在她都当上领班了,工资高着呢。”她清了清嗓子说,“我表姐说了,只要肯努力,我将来也能当上领班。”我说:“如果李东他们来复读的话,你就再考虑考虑嘛。大家一起来复读,不就有伴了吗?”她笑着说:“老师你还不知道呀,李东已经去云南了,他去跟他阿爸砍木头去了。听说云南那里有许多很值钱的树木,老板请他阿爸去的,他去帮忙。王寒和王义也不复读,他们过几天就去打工了。”
负二十二
村庄里的青壮年外出谋生,大多到了春节才回来,没住上几天又匆匆远去。我对这种现象已经见怪不怪。王春花他们到镇上去念书,我忽然觉得村庄被抽空了,便盼着周末早点到来。他们从镇上回来就到学校找我,刚到操场上就开始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他们每个周末回家都会来找我,小镇上的生活让他们倍感新鲜。我说:“现在只是在小镇上呢,等考上更高级的学校,到大城市里,那才真正大开眼界呢。”他们就点点头,眼里充满向往。我鼓励他们只要努力就能做到。
星期三下午,我下课回到宿舍,听见厨房里有声响,以为是老鼠在偷吃米饭,便抓起一根木棒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却见李树立蹲在墙角里狼吞虎咽,满脸是汗,那模样像饿了大半年。我把木棒轻轻地搁在墙边说:“树立,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今天不是上课的吗?”他猛地抬头看到我,像被点了穴位般僵立在那里,嘴巴半张着却停止咀嚼。好半晌,他才继续小心地咀嚼着,抻长脖子把米饭吞咽下去。我连忙给他倒一杯水,说:“别急,别急,慢慢吃,没人跟你抢。”他喝下一口水,又往嘴里扒饭,终于把碗舔个精光。他把碗搁在桌面上,打一个响亮的饱嗝,说:“老师,真不好意思,把你的饭偷吃光了。”我说:“不就是饭嘛,吃了再煮就行,你说说怎么回来了。”他说:“我实在太饿了,就从小镇上跑回来了。本想回家吃,可家里没人,锅里也没饭。当然更怕被家里人骂,不读书跑回来吃饭。我想了想就跑到学校来,当时老师你还在上课,我实在等不及了就偷吃了。”我说:“别说偷吃,你旷课跑几十里山路,就是为了回来吃顿饭?”他有些胆怯地点点头,说:“老师,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回去了。”他说着就转身走到门外,没走几步又折回身来,嘴角抽了几下,终于什么也没说。我说:“树立,你等一下。”我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塞进他的口袋,说:“你们家里没人,这是借给你的,等你以后工作挣钱了,可要加倍还给我哦。”他咬紧嘴唇,向我点点头,眼角微微泛红,转身急匆匆往山路走去,不久就消失在山间。此时黄昏逼近了村庄。
我跑到村里找到村支书,说:“村支书,有件事得告诉你。”他边抽烟边示意我坐下,说:“老师,你有什么事就直说。”我说:“是孩子们的事,今天树立从小镇跑回来吃饭,吃饱了又赶回学校,我想等他赶到学校,天早就黑了。”村支书停止吸烟,说:“有这事?”我说:“他刚走没多久呢,我能理解他的行为。当年我在镇上念书,饭量也大,糟糕的是吃下的饭不顶饱。”村支书又把烟杆塞到嘴里“吧嗒吧嗒”地抽起来,说:“我也听说了,食堂里的饭菜没什么油水,不顶饱,孩子们说还没下晚自习就饿了。”我说:“孩子们说的是实话,学校里倒是有小卖部,但孩子们没有那么多钱买东西,晚上只能挨饿。女孩子相对来说好些。要是再这样下去,书是无法专心念的,这个得想想办法。”村支书说:“是这个理,饭都吃不饱怎么能好好念书呢?不好好念书还不如回家种地。”我说:“想想办法吧,孩子们考到镇上不容易。”村支书慢悠悠地说:“要是能在镇上开个饭馆就好办了。”我说:“天天让孩子们去那吃,不把饭店吃穷呀?”村支书拿烟斗在鞋底下敲了敲,说:“那个法子不好使,还不如直接给孩子们送饭。”他猛地拍着大腿说,“对,就这个法,我这就去跟村里人商量商量。”
村支书让大家到鼓楼开会。
我也到鼓楼里参加会议。鼓楼中央是火塘,正烧着两根木桩,火光映在人们的脸上。村支书站起来说:“大家都到了吧?今晚叫大家来有事商量。老师说今天树立这孩子从学校跑回家,不少人在村里看到他了吧?他旷课从小镇跑回来,只是为了吃顿饱饭。这帮孩子在学校吃不饱,我们没有更多的钱让他们在外边花。我和老师想了个法子,村里能不能派人给孩子们送饭?大家轮流送,这样孩子们就能安心念书了。”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后一致同意给孩子们送饭。村支书说:“那么从下周一开始,凡是有孩子在镇上念书的,就轮流送,每天轮一家。村里有谁要到镇上去办事的,也可以顺便帮忙送,都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李树立父亲站起来,说:“我想就不用等到下周了,就从明天开始送,我先送。大家早上八点钟把饭菜送到鼓楼里,都在饭盒上写下自家孩子的名字,这样就不会乱了。”
负二十三
村庄给孩子们送饭,被县电视台记者知晓了,记者就来到归木村采访。人们争先恐后地挤到记者面前,最后叫人把我拉到记者面前,让我来回答记者的问题。我就把送饭的来龙去脉告诉记者。
那条新闻不仅在县电视台播出,还登上《黎城晚报》。村里人不知有多兴奋,更加用心轮流送饭,没有孩子在镇上的人家,空闲时也抢着来帮忙,说:“以后我们家的孩子也要到镇上去念书呢,到时也要靠大家的帮忙。”
镇上的人知晓这件事后,对归木村刮目相看,而有些孩子却对此冷嘲热讽,尤其是王春郊的同桌王冲。晚自习王冲从不看书,趴在桌面上,溜着两只眼睛盯着老师。只要老师走出教室,他就把手藏到桌子底,偷偷伸向王春郊的大腿。王春郊如同被蝎咬,整个人弹离座位。VFY11mNNn+57wGWOFI4e8IbS90bto8xFVp50GMG95gM=教室里的目光唰地投过来,使她既愤怒又害臊。她跟班主任说要换座位。
班主任给她调换了座位。王冲像只苍蝇一样,每每下课就扑到她的课桌前,双手趴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王春郊又气又恼,只要一下课,就匆匆忙忙离开教室。王冲也跟着走出教室。他没有撵上她,而是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她往前走,他跟着往前走。她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下。王春郊找不出什么好对策,最后又去找班主任。
班主任说:“我跟王冲谈谈,让他以后不再做这种事。”班主任叫王冲去谈话,没有任何效果,王冲依旧像只苍蝇在王春郊周身“嗡嗡”盘旋。
我跑到中学去找她的班主任,说:“李老师,这些孩子能从山里到这里来念书不容易,你可要多多照顾他们啊。”班主任说:“罗老师啊,跟你说句实话吧,你也知道王冲这样的镇上孩子,仗着家里有些钱,有时我们根本说不动。不过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这帮孩子的。”
王冲不再骚扰王春郊,但王春郊没有跟家人商量,突然背着铺盖回家了。她家里人怎么也劝不住她,就跑到学校找我。我连忙跑去劝她,说:“春郊啊,生活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无论在学校还是将来走到社会上都一样。读书其实就是为了帮助你迈过这些困难,你要是不读了,将来会吃亏的。”
王春郊最终还是离开家,离开学校了。
负二十四
王春郊似乎把在镇上念书的孩子们的心也带走了,他们变得沉默,郁郁寡欢,周末回到村庄也都埋着头走路。我想劝他们又不知从何劝起。他们也渐渐地和我生疏起来。他们不大愿意来学校找我了,回到家都不大出门,尤其是女生。
我从不同渠道听到这群孩子在镇上的消息:王春花在班里又考得第一名;李树立在全校长跑最厉害,学校专门让他训练体育项目;王春莲的歌唱引起艺校老师的注意……这些消息孩子们都不愿当面告诉我。
不久后,吴于党也离开了学校。
过了两天,吴小坡也不去学校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他瞟我一眼说:“我就是不想读,觉得没什么意思。”
刘禹寄来的信也是在那时抵达我的手上。刘禹在信上说他和张玲在非洲出了车祸,他受了些皮外伤,此时已回到国内疗养,而张玲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咽气了。信还没读完,我连衣服也不管了,扭头就往山外跑去,当晚赶到县城的张玲家。张玲的遗像挂在墙上,正微笑地望着我。我双膝一软跪到地上,她母亲站在我身旁低声抽泣,她父亲戴着墨镜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我向张玲的遗像磕了三个响头,接着转过脸面向他们,说:“老师、阿姨,我对不住玲玲,不该惹她生气,她不生气就不会去非洲。”“孩子,快起来,这不是你的错。”她母亲说,“那是玲玲的理想,这和她生没生气没关系。”
“老师、阿姨,有件事压在我心里十多年了,玲玲不在了,我再不说出来就不是人了。”我跪在地上咽了咽口水说,“老师在十几年前受伤的那场火灾是我引起的,是我害了老师的眼睛,我却一直都不敢说出来。”
“罗智啊,你这孩子错怪自己了,那火不是你引发的,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引起的。”李强宇转脸往窗户望去,那双瞎了多年的眼睛,似乎能够看到那场远去的火灾,“那天我给李奶奶修煤油灯,她是孤寡老人,见她的灯坏了我就带到学校里修。当时火柴快用完了,就点上蜡烛做引火。”他轻轻叹了口气,脸色越发凝重。“我突然闹肚子,就往厕所跑去。不知是老鼠的原因,还是我奔跑引起的震动,蜡烛倒了下来,点燃了残留在桌面的煤油,火很快就烧到墙角的那桶煤油。”他微微发颤的手向我伸来。他的手很滑润,可能与他长年从事按摩有关。“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声巨大的爆炸声,就是那桶煤油爆炸引起的。村里人没有去追究那场火灾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知道火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心地善良,不想让我失去双眼后,还承受着失火的罪责。这件事我一直压在心底,没想到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压力。孩子啊,你错怪了自己,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归木村,开始怀疑自己职业的意义。张玲永远地走了,在小镇上念书的孩子们有几个也辍学了,回家放牛种地或外出打工,那么我傻怔怔地站在讲台上埋头苦干还有什么意义?
我开始盘算着如何离开,不能像以往的老师把一切抛下走掉,那样会给村庄带来伤害,得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去找教委办主任。我说:“把我调到小镇上来吧。”他皱起眉头,说:“现在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去,你还得在那儿守着。”我咽了咽口水,说:“归木村的孩子来到镇上念书,现在已有一些辍学回家,我想调来这里能给予他们安慰和帮忙,不让他们辍学。”教委办主任说:“你在归木村很辛苦,这大家都清楚,要是换了别人成绩不会这么好,把你调出来的确是舍不得。”停了停说,“说实话,现在是真的没有办法。”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沮丧地走出办公室。
主任追出来说:“告诉你啊,我刚听到消息,今年县公安系统招考十几人,要不你也去考考?万一你考上了,当民警不就更能保护教育学生?”我憋着气说:“我就要考上给你看看。”
负二十五
考试很顺利,我考得第三名,体检之后参加面试,然后考体力和耐力,长跑还考了第一名。
不久,派出所通知我到镇上去一趟。在派出所,所长把我带进办公室,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那是县公安局寄给我的录用通知书。
负二十六
我穿着警服来到林荫中学。我来学校之前给校长打了电话。校长站在教学楼前的旗杆下等我。他看到我就从大老远伸手过来,不顾及身后教学楼上注视的目光。他握着我的手,说:“感谢罗警官到校指导。”我说:“校长客气了,我是来看归木村几个孩子的,他们都是我的学生,现在是你的学生。”校长哈哈笑着说:“是我们的学生。”
校长让归木村的学生都到办公室来。王春花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校长办公室,归木村在镇上念书的只剩下八个孩子了。他们看到我,脸上先是惊讶,接着泛上骄傲和自豪。
我说:“我现在不在归木村教书,可我永远是你们的老师,以后大家遇到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的,就尽管来找我,把我当成叔叔也行,大哥也行,反正大家要把我当成家人。”我停了停又说,“我要到省城集训半年,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或写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我会让校长安排的,你说是吧,校长?”校长连忙说:“是的,我对你们老师说,大家有什么困难,就直接来找我,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他咳了两下说,“你们村是个令人敬佩的村庄,每天都轮流派人给你们送饭,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精神呀?孩子们,就凭这一点大家都要好好读书,将来也像你们老师一样,出人头地。”我说:“大家有什么要求就说吧,校长在这可以为大家解决的。”
负二十七
集训结束后,县公安局政委找我谈话,说:“你集训成绩很不错,受到局里的表扬,你是想留在局里当宣传干部,还是想到乡下去磨砺?”我说:“我想到林荫镇派出所工作,磨炼几年后再到局里来。”政委说:“分配到哪个乡并不能由自己选择。”我说:“这我知道,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只不过那是个心愿。”政委说:“什么心愿?”我说:“我考公安的最初心愿,就是给孩子们带来安全感。”
我如愿以偿地分配到林荫镇派出所。所长见到我时,歪着脑袋瞅了半天,说:“不就是半年时间吗?怎么的,省城有两个太阳啊?晒得这么黑乎乎的?”他拍了拍我的后背说,“不过像个警察了,腰板挺拔有力,好好干。”我对所长笑了笑,有什么在心底舒展着。
我刚上班时,所长对我不放心,不让我单独上街巡逻,出警时都把我护在身后,更不让我冲在前头。起初,我以为他把我当成新人带着,后来总是如此便不由得反感了。我也是一名警察啊!我觉得必须找机会出手了。
在一个圩日,我和所长上街巡逻,见到街角里聚着几个小混混在赌博,他们见到了我们却不避讳。我心里蹿起一股火,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我三两步走到他们身旁,话也不说就掀翻赌桌。所长想挡住我已经来不及。混混们跳起来,叫骂着,对我怒目而视。我冷着脸说:“我看谁敢动,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从现在起再犯,就是不给我面子,别怪我不客气。”他们满脸愤怒,却不敢言语。有个满头红毛的混混说:“就你?你算老几啊,要老子给你面子?你的面子是金子做的?”我二话不说,冲过去把他扳倒在地,他的脸搓着地面,哇哇叫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用脚踩住红毛,说:“你说你是谁的老子?”红毛说:“警官,警官,你是我老子你是我老子。”我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说:“这账怎么算都可以,老子就在派出所里等着。”我扫视着站在周围的人,他们纷纷后退,脸上爬上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在小镇上声名鹊起,人们对我议论纷纷,褒贬各半。后来人们把我传得越来越玄乎,混混们每每见到我都老实地缩到角落里,生怕被我铐住。
我听到所长在墙外叹息。
(本文节选自长篇小说《立影》,有删改。)
【作者简介】杨仕芳,侗族,广西柳州三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花城》《山花》《芙蓉》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白天黑夜》《而黎明将至》等作品集。曾获《广西文学》优秀作品奖、《民族文学》年度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责任编辑 梁乐欣 蓝雅萍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