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935—1997)
一
老人小虾的出现,是他父亲始料未及的。
那时候的皂坝头,还是一片水洼。很多野鸟都从水洼里飞走了,他的父亲罗得宝依旧每天坚守在那里,苦苦等候他的母亲。给罗德宝捎信儿的老乡,从二十里外的八大组,已走了一整年,但罗得宝至今没见她的影子。
初冬,他已割了五个大芦苇垛的芦苇。他时常爬到高高的芦苇垛眺望,可他看到的芦苇仍像一片茫茫的大水,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翻腾不息。
后来他的芦苇垛全部腐烂掉了,但当时确实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割那么多苇子。他只是不能再割下去了。巨大无边的芦苇荡,渐渐让他感到一阵阵恐慌。
在他住的那座简陋的茅草屋里,堆着上千斤颗粒饱满的大豆。他还采集了很多能吃的草籽。那些金灿灿的大豆,没有一刻不让他思念远在鲁西老家的妻子宋兰香。他们将在这块荒无人烟的退海之地世世代代居住下去。
他一直想象着宋兰香马上就要来到自己跟前,他把她脱得一丝不挂,深埋在大豆里面,捧起大豆撒在她的头上。大豆哗哗乱跳,他年轻的心也跟着乱跳,然后他们就在大豆上面缠绕在一起,狂叫着一遍遍交媾。他们的子孙,一定要在这些美丽可爱的大豆上面开始孕育。
他知道,宋兰香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粮食。她惊喜的目光就像大豆金色的光辉,将要照亮整座茅草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作为一个孤独的垦荒者,所承受的无比的艰辛也将因此得到报偿。
当时只有二十三岁的年轻汉子罗得宝,很容易被自己的臆想搞得热血沸腾。他躺在芦苇垛顶上,目光所及全都是他的土地。而在老家他只有七亩地,平时免不了出门打短工,替人家耕种。
那七亩地也被大水泡软了。
一九三五年的那场大水,使鲁西的菏泽、巨野、济宁、金乡、定陶等十几个县的良田和村舍,一夜之间化为汪洋。成千上万的灾民纷纷向黄河尾闾迁移。那里有大片大片无主的荒地,但罗得宝一时还舍不下他祖荫的那份产业。在他的计划中,不久之后那七亩地就会变成七十亩、一百亩。可是眼看着一个一个的村庄都快空了,他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洒泪离乡时,罗得宝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为了拥有更多的土地而背井离乡的。他推着独轮车,一个人沿着滔滔不息的黄河日夜兼程,也不记得到底走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他真的走不动了,就放下车子在河滩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让秋阳晒了一天,又让寒露浸了一夜。泥沙在他身下,不住地塌陷着,他好像浑然不知。天亮时,恰巧有一帮逃荒的鲁西灾民从这里路过。他们发现了他。
“快起来!”他们对他喊,并丢给他一块煎饼。他们并不就此止步,而是逐渐地分散在枯黄的荒草丛中。
罗得宝不忘占有土地的雄心壮志,坚持往前走,因为越往前走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土地为他所有。土地对他具有强大的诱惑力。他落脚在皂坝头的水洼里,依水结庐。浩浩漫漫的芦苇荡包围着他,经常使他想起淹没家乡的那场大水。
天地苍茫,他仿佛正独自在大水上漂浮,漂过庄稼,漂过树木,漂过村庄。他就像苇丛里的野鸭一样守候在那里,要在这块人迹罕至的土地上建设家园、繁衍生息的念头,丝毫没有动摇。
二
六十一年前的一个午后,困倦的罗得宝,趴在垛顶上睡着了。宋兰香挺着大肚子,来到芦苇垛下,神情可笑地四处张望了一阵,试探地喊了一声:“喂!”罗得宝醒了,但他一睁眼就看到宋兰香穿得臃肿不堪。
虽然已是初冬,一到中午却跟阳春差不多。罗得宝惊喜异常,身子一挺就从芦苇垛上滑下来,扑通一声,双脚落地,还没站稳就要扑上前抱住她,但她不顾脚下尖利的苇茬,一下子跳开了。罗得宝看得出她并不是受了惊吓,而是躲他。他浑身的火苗,立刻就凝固了。
宋兰香头一扭,就朝旁边的茅草屋走去。罗得宝稍停了一下就跟了上去。宋兰香进了屋子,笨重地坐在罗得宝用苇絮垫得厚厚的地铺上,脸色苍白地对他说了一句:“你出去吧,我要生了。”
罗得宝的目光,慢慢地从她脸上移向那些金黄的大豆。每一颗豆子,都在硌他的心,但他仍旧退出门去。宋兰香又喘着粗气说:“你去拿根苇子来。”
罗得宝没问她要苇子干什么。他离开屋子,绕着几个大芦苇垛慢慢转了一阵,然后蹲在芦苇茬上。他也感觉不到痛,但似乎听见脚下的这片土地正在举着无数小小的利刃,高一声低一声地嘶喊。他沉浸在这浩大的嘶喊声里,双手抓住头发。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跳了起来,伸手从芦苇垛里拽下一根芦苇,就向他的茅草屋快跑过去。
宋兰香把婴儿的脐带用苇篾割断了。她似乎用尽了气力,在地铺上安静地闭着双眼。
罗得宝烧起火,把大豆煮得稀烂,才给宋兰香盛了一碗。大豆的香味把昏睡的产妇熏醒了。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她看着眼前的罗得宝,对他笑了笑。但她猛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慌乱地在茅草屋里搜寻着婴儿。罗得宝朝她咧了咧嘴。她突然变得凶狠了,用力推开罗得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夺门而去。
天已经黑了,支在屋外的锅灶还在冒着点点火光。栖息在芦苇荡里的野鸟,发出一声声颤抖的哀鸣。
宋兰香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好像有谁在指引着她。没费多大工夫,就在一片水洼旁找到了赤裸的婴儿。宋兰香记得,婴儿一声也没有哭。她当时不顾一切扑上去,把全身冰凉的孩子捡起来,焐在怀里,直到孩子身子热乎了才松一口气。但腹中一阵绞痛向她袭来,她感到万分饥饿。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抓了一把快要干透的草塞进嘴里,使劲吞咽。她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但她终于咽下去了,接着又用手捧水喝。她吃了一惊,嘴里差不多塞满了活蹦乱跳的小虾。她大口地咀嚼起来。小虾新鲜的汁液,很快遍布她的全身,使她精神陡增。
宋兰香回到茅草屋时,看到坐在大豆堆上的罗得宝露出牙笑。宋兰香沉静地把婴儿放在柔软的地铺上,然后小心地紧挨着躺上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宋兰香两只眼只看着吃奶的婴儿。
半夜,她看到罗得宝从大豆堆上站了起来,一个人蹲在屋外,吃他煮熟的豆子。他吃得那样响,这使她很惊异。她也很惊异他又吃得那样多。他可能把锅里的豆子全吃光了。她又开始听见他一个接一个地打饱嗝,也是打得很响,而且他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地发出很大的响声。
宋兰香一直没有看他。她感到他在向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极度地紧张起来。婴儿也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一样支棱起耳朵,止不住地抽搐着。宋兰香本能地弓起腰来护住他。接着她感到罗得宝沉重的身子向自己扑了过来,但她一动也没动。
大豆不住地顺着她的四肢往下滚。她想自己马上就要被深深地掩埋了,也想起了那场一九三五年的大水。她和她的孩子正穿行于汹涌的大水之中。
天麻麻亮时,罗得宝毫无声息地躺在大豆堆上,目送怀抱婴儿走出去的宋兰香。
这一天的早晨,跟以往一样寂静。野鸟畏于寒冷,依旧躲在草丛下的巢穴里。荒原上没有一只早起的动物。
罗得宝忍不住瑟缩起来,孤独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他嗓音嘶哑地叫了一声:“兰香。”可是宋兰香已经离开了茅草屋。罗得宝瘫在那里,两眼茫然无所视。支持他挺到这天前夕的希望已化为泡影,他慢慢地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他像一年前的那天躺在黄河沙滩上一样,心力衰竭。大豆在他的重压之下,悄悄陷落。他又听到了黄河轰隆轰隆的咆哮声。茅草屋也好像被震得不停摇晃起来。
宋兰香并没有弃他而去。
宋兰香在傍晚返回时,罗得宝清楚地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水的味道。确切地说,那是小虾的味道。他已经快被大豆埋住了,他并不想让宋兰香看到他那个样子,而且也不想当着宋兰香的面从大豆里挣脱出来,他憋得发红的脸呈现出一种惭愧的神色。
宋兰香一声不吭地放下婴儿,就出去给他做饭。饭做好了,他已经从大豆堆里出来。他知道宋兰香不会离开他,他的心神似乎安定了许多,但他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一点儿力气。那时候他忽然有些怕宋兰香。宋兰香做好了饭,盛好了一碗。他在默默地端起碗之前,还冲着婴儿讨好地一笑。
一刹那,他明白过来了。他和宋兰香已用行动定下了一个可怕的契约。他必须承认这个暗影里的婴儿,他们才有可能在一起生活。他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宏伟计划,才有可能实施下去。
这个该死的婴儿,就是小虾。
宋兰香的奶水,出奇地充足。小虾长得又白又胖。
严格地讲,罗得宝并不是小虾的父亲,实际上小虾大半生从来没有把罗得宝当作父亲。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这一生是为寻找父亲而活着的。
三
有女人在,罗得宝的日子就过得滋润多了。
芦苇荡深处,遍布着一个又一个清汪汪的水洼,那些很少被人骚扰的鱼虾很容易就能捕到。草丛里还有无数的野鸭、野兔和獾。只要下了套子,就绝不会落空。
宋兰香的脸色也比初来时添了不少的光泽,但她对自己一年来的经历,只字未提。罗得宝一次也没有问过。因为已入冬,他在家里无所事事,天天都是一头扎进芦苇荡里拼命地割芦苇。没过多长时间,五个大芦苇垛已经堆起来了。
芦苇荡仍然无边无际,罗得宝身后那些嫩嫩的芦芽,已经悄悄冒出了地面。空中的鸟群,掠下一片片的阴影。罗得宝这才松开手里攥了一冬的镰刀,但他的脊背却再也直不起来了。从此以后,他的目光就习惯于盯着脚下的土地,好像只有这样他才安心。直到六年后,他的大芦苇垛倾颓之前,他再也没有看到蓝天下的垛顶。很多狐兔和别的小动物,纷纷钻到芦苇垛里做窝,甚至不小心把洞打到了他的屋里。
罗得宝捡起去年丢下的镢头,开始在茅草屋周围开垦着一片又一片的荒地。宋兰香的身体早已复原,现在看上去要比罗得宝强多了,干起活儿来也总是把他落在后面。他不由得发出轻轻的叹息。脚下黑油油的泥土就像被蒸熟了一样。罗得宝常常忍不住掉下泪来。他有股冲动,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吃进肚里,但他一直没有那样做。他的视线总是被放在地头的婴儿小虾牵引过去。
成群结队的野兔在远处狂奔,它们惊起的野鸟发出缭乱的叫声。罗得宝的耳朵被春天的阳光照得麻麻的,他搓了一下耳朵,瞥见宋兰香只顾埋头刨地。她每一次用力,肩膀都震得抖上一抖。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罗得宝的耳朵里回响着阳光的嘤嘤声,现在在地面上看到的,已经不是那种像发酵透了的泥土。一群群鸟破碎的影子在他眼里晃,这使他不知不觉地掉转了方向。
罗得宝紧紧地握着镢头。泥土变得那样软。他即使不用力,镢头也会一下子刨到土里去,而他的双脚几乎就像踩在棉花上,使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埋到胸口了。
阳光开始发出巨大的响声。罗得宝的镢头,忽然变得沉重如山。他咬着牙想着把它再从土里举起来,但是随着宋兰香的一声呼叫,他的力气不可抵挡地四处溃散了。他全身湿透。他蹲了下来,想把手伸向躺在地上的小虾。宋兰香已经赶到跟前,飞快地把孩子抱了起来。
“呵,你这个驼子!”宋兰香愤怒地大声嚷嚷。
罗得宝收回自己的手,在黏糊糊的胸口搓来搓去,说:“我在刨地。”他摸着那里的汗。他觉得胸口已经裂开了,正汩汩地往外冒水。他的手很快被濡湿了。汗水从手指流出来,使手背上的土变成了一些泥巴。“我是在刨地。”他再次小声地为自己申辩。
“哼,刨地。”宋兰香拍着怀中的孩子,“哼。”她踢一下脚边被刨起的土块。它的表面已经被阳光晒得发白了。
罗得宝的身后,留着一行凌乱的脚印。他的双腿深深地插在土里。他挪动了一下,反而插得更深了。那行印迹清晰得就像一道刚划出的伤疤,里面跳动着鲜红醒目的血肉。他忽然捂住脸,低低地哭了。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混着沾在他脸上的土。他嘴里发咸、发涩,却又觉得醇厚无比,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泥土的滋味。但在他哭泣的时候,确实觉得是泥土感动了他。他干脆顺势倒在地上,把身体紧紧蜷缩成一颗大豆。那种姿势,也很像胎儿的形状。
宋兰香不由得对他充满了怜悯。她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小虾向近旁的水洼走去。
罗得宝发现宋兰香正弯腰向水洼不停地呕吐。他的哭声,已细弱如丝。陡然间他觉得心里非常温暖。罗得宝悄悄注视着呕吐过的宋兰香,她把婴儿绑到了自己背上,又去干活儿了。
过了一会儿,罗得宝膝盖支着地,慢慢爬了起来。他远远地跟在宋兰香后面干活儿。此时他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他甚至心满意足地微微笑了笑。
四
接近八月,就开始下大雨。已经过去十天,雨还没有止歇的迹象。
这天夜里,感到就要生了的宋兰香,早早地在地铺上躺平了身子。大雨穿过墙壁和屋顶的茅草,化为一团团潮湿的浊雾,把豆油灯光稀释得像是一点若有若无的晕斑。在这飘忽不定的昏暗的晕斑中,宋兰香默默凝视着坐在角落里的罗得宝。
外面雨声如鼓,房屋的地基也好像被雨水泡软了。
罗得宝恍恍惚惚,觉得身体一忽儿倾向前,一忽儿向后倒。宋兰香在他眼中越来越温柔动人。他这一年来,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对他这样。他心里软软的,力不能支。
宋兰香的脑袋,突然耷拉在一旁。他分明记得宋兰香在生小虾时,自己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拿一根苇子给她。罗得宝就像被人猛提了起来,他飞身跳出门外寻找芦苇。
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球,在大雨中跳跃。透过急如箭矢的雨水,罗得宝看见了一群眼里发着幽暗的绿光的狐狸。虽然他不可能看到更多,但他确信再难有机会目睹这荒原上的壮景。那支狐狸的队伍冒着大雨,在远处涌动。火球悬在半空中忽明忽暗,除了苍白的雨线,什么也照不见。罗得宝又极目远望,也仅仅是发现在不知有多远的地方,飘动着一抹白亮亮的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了一声就惊慌地朝屋里赶。
“大水!大水!”他面无血色地叫道,声音都直了。宋兰香紧闭双眼,张着嘴大口喘气。罗得宝也不顾自己满身泥水,扑到床上。他哆嗦成一团,嘴里狂乱地说着:“完了,完了。”
宋兰香下意识地用手推着他。她已经累得不能说话了。恐惧的罗得宝死死抓住她不放。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说什么也要跟他的女人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在一起。
急风裹挟着急雨,从门外扑进来。豆油灯马上灭了。罗得宝真切地觉得,自己已陷入了死亡的黑暗之中。但他又鬼使神差地要从冥界中掉过头来,伸手在地铺上摸索着。他摸到了小虾,内心一阵狂喜。宋兰香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干什么。他把小虾放在漫着水的地上,又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心里说:“去吧,小虾。”
小虾向前爬去。罗得宝的胸襟一时间变得宽阔无比,好像所有的重负都一下子丢掉了。他这才从容地朝冥界赶去。
宋兰香碰了他一下。一股温暖的血气扑向他的鼻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在他送走小虾之际诞生了。他清醒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关上屋门,堵上墙洞,重新点亮了那盏豆油灯。
一九三五年,他踏上寻地路程时的那种豪情,突然重新降临到他身上。面对着床上入睡的女人,他有着说不出的感激。现在的这个家有妻子和儿子,他就是想要这样的家。他收获的大豆将使他的儿子茁壮成长,并承继他辛勤开垦的每一寸土地。接着罗得宝神态肃穆地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从来没有为此感到一点羞愧,他像在庄严的祭坛上一样朝着他家乡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默默祷告一番,然后膝行到女人身边,狗似的慢慢舔食女人流出的血液和分娩出的胎盘。等他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了。
大雨还在下着。
罗得宝绝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风雨之夜,会有人赶来敲他家的门。也许因为他早已对敲门声感到生疏了,所以他很大一会儿都认为那是雨水击打在门上发出的声音。
宋兰香也听到了动静。她慢慢抬起手,朝屋门指了指。罗得宝疑惑地起身走过去。从门缝透入的寒气让他止不住猛地一抖。当小虾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全身都凉了。
一个陌生的长脸大汉,一步跨进门来。小虾正伏在他的怀里。雨水顺着他的裤脚往下淌,一会儿就在他脚下汇成了一片水洼。
“请弄点儿火……烤烤。”他牙齿咯咯地响,艰难地说。可是房屋的主人默然无声。
他只得再次恳求他们:“弄点儿火吧。”
他抱成一团蹲下来。他的目光散乱。他很想看清楚屋里的人,但他一时还很难做到。
宋兰香两眼紧盯着小虾。她没有说话,但转眼看着罗得宝。很快罗得宝就经受不住她的眼神。他神情麻木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气愤的宋兰香一扭头,不再看他。这一阵子她把小虾给忘到脑后了。她克制着自己,向小虾伸出了手。那大汉见状,把小虾递过去。“小虾,小虾。”她叫道,转身就把湿漉漉的孩子塞进了被窝。
“你们太粗心……”大汉脸上露出了笑容,善意地指责他们夫妇,“我在雨里捡到的。”
罗得宝把火生起来了。大汉坐在火堆旁,他牙齿已不再打战了,话也便慢慢多了。罗得宝不愿漏掉他讲的每一个字。他告诉罗得宝,前几天黄河在蒲东县的麻湾决口了。河水冲倒房屋,卷走庄稼,淹及黄河下游的好几个县。八大组挤满了灾民,可是八大组也随之被淹了。他就是从八大组逃出来的。他不择路径,从远处就发现这儿有个土坝一样的黑乎乎的东西,便直着往这儿赶,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大芦苇垛。
“兄弟,你家卖不卖芦苇?”他亲切地问罗得宝。
罗得宝说:“不卖。”起初他真的没有想到过卖芦苇。话一出口,他心里已经对大汉不存一丝猜疑和戒备了。
“我就是收苇子的。”大汉说。
事实上,几年之后他就摇身一变成了铁板会的大师兄。他的大名李墨川,也传遍了整个荒原。
“记着,再割了苇子,就卖给我好了。”他伸手拍了一下罗得宝的肩膀。
罗得宝的心里热乎乎的。他已经对这个自称是收苇子的人满怀着说不尽的敬意。
“入了冬,你再来吧。”罗得宝说。
“你们皂坝头共有几户人家?”已经暖和过来的收苇子的人问他,“你家种几亩地?”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无意中的一句话,就给罗得宝居住的地方起了名字。
罗得宝很想告诉他,皂坝头只有他们一户人家。这座茅草屋前后左右,几千亩几万亩地,都是他姓罗的,是他和他的儿子以及将来还要出生的儿子永远所有。但他觉得喉头哽咽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收苇子的人盘着两腿,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仔细在这张脸上搜寻,还会发现一些未褪尽的稚气,但罗得宝早把他当成了不起的人物,根本不会相信,李墨川在一九三七年的雨季,还不到十九岁。罗得宝有生以来头一次遇见这样一个让他尊敬和爱戴的人。
在温暖的火光中,收苇子的人又说:“农民头上三把刀,租子重,债利高,苛捐杂税多如毛。”
罗得宝觉得他的声音是那样悦耳。他想,天底下怎么会生出如此灵秀、出口成章的人呢?
“你家日子苦不苦?”收苇子的人问道。接着他又让罗得宝感到吃惊,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穷人只有三条路,要饭、上吊、坐监牢。”
罗得宝忙不迭地点头,并不想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收苇子的人又告诉他,在不久的将来,一律取消二地主二东家,生荒三年不纳粮,熟荒一年不纳粮,谁种谁收,谁种谁有。
在火光暗下来罗得宝又要添柴的时候,收苇子的人起身要去外面找地方休息。罗得宝这才告诉他这里没有别的人家。
雨声还是很响,收苇子的人大概也不愿再受雨浇,就答应了罗得宝的挽留。罗得宝从没有过这么充实的夜晚。他根本合不上眼,又加上要照料宋兰香母子,就一直熬到次日早上,但天色仍是昏暗的,雨脚如麻。罗得宝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收苇子的人已经知道昨晚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的女主人刚刚生下婴儿,因而心里为自己的打扰感到有些歉疚,便执意要离开。在他正要出门时,他发现小虾的脸上好像呈现着十分喜欢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过去抱了抱小虾。小虾在他怀里出人意料地笑出声来。宋兰香和罗得宝还没有见他笑过。收苇子的人亲了亲小虾,又把他放了下来,然后冒雨离开了茅草屋。只走了二十来步远,罗得宝就看不清他了。
大雨在第十五天上午终于停下了。
少了嘈杂的雨声,整个世界都好像猛地清静了下来。罗得宝出门看见太阳光像血一样,从很近的地方向外冒,浸染着一望无际的大地。时隔不久,那些红光才逐渐地汇聚成一个又大又圆的湿漉漉的太阳,就像他那刚刚生出来的婴儿。
罗得宝站在院子里,还能看到远处没退去的白茫茫的大水。可他开垦的土地因为地势高,存水并不多,豆秧也没有被冲走,远远望去,更是青翠喜人了。他不由得想到,皂坝头真是一块风水宝地,遇上如此大的雨基本上不被水淹。
一天,罗得宝在芦苇垛下面发现一个大洞。收苇子的人这几天住在这里,是确定无疑的。罗得宝猜想,他或许又回到八大组了。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总是不停地想收苇子的人,可他一直没有露面。
秋收的时候,大豆虽然减产,但也足够他们一家人糊口了。罗得宝想着收苇子的人的话,准备再去割苇子,但他一看依然挺立着的大芦苇垛,就泄了气。他忽然想去八大组看看。他知道,那一年从鲁西迁来的灾民就集中住在那里。当初请回乡的人给宋兰香捎信时他去过八大组,过了这么长远离人群的日子后,他也很想出门散散心,而他也确实想探听探听那个收苇子的人的消息。
五
罗得宝的八大组之行,并不是一无所获。他虽然没能找到那个收苇子的人,但他遇上了一群因歉收而打算结伴回家的老乡,并把他们带到了皂坝头。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他倒是很怕他们不跟他走,因此才尽力把皂坝头描绘成一方少有的人间福地。
这群人半信半疑,跟他走进茂密的芦苇荡里,拐来拐去,一直走了很远,才看见他的高高挺立的大芦苇垛。他们赶到之后站在罗得宝家的茅草屋前,四下瞭望,很像是站在一只倒扣的瓦盆顶上。
罗得宝领着他们看了他收获的大豆,又领他们到了他的田里,抓一把土捏一捏,松开再抓。他们禁不住感叹:“这该是多么肥沃的土啊!”罗得宝从他们每一个人眼里都看到了那种感激的目光。他觉得跟他的意图相比,他牺牲一些土地已不算什么了。
宋兰香在这群逃荒的老乡面前,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她简直无法相信罗得宝会忍心白白地丢弃大片的土地。罗得宝清醒地认识到,要重新恢复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必须借助别人的力量。宋兰香让他受够了,可他打不败她。如果他的儿子长大,他就不会怕她了。可那势必要等很长时间。他等不及了。不然他就真的会被宋兰香毁掉,而他实际上从来就不甘心,因为他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性格刚强的汉子。
这一天,罗得宝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胜利兴奋异常。他跑来跑去,热情地帮人张罗着搭起草棚。等他们全都安顿下来时,天已经很晚了。他头脑发热地回到家里,就像真的换了一个人似的。
宋兰香正和衣躺在地铺上给孩子喂奶。小虾挤在墙角漠然地朝前看着。他总是这个样子,好像并不是在看眼前的东西,而是穿过一切障碍,将目光投在一个神秘的世界里。老了的小虾知道,他常常把目光投在一片大水上,多少年一直是这样,这使他的视线不免带有一些冷森森的水光。从那天夜里他被收苇子的人从大雨里捡回来时,他的父亲罗得宝就发现了他水淋淋的视线。罗得宝觉得一旦碰到它,就像被凉水浇透一样不舒服。但是在这一天,小虾的样子让他觉得特别刺眼。他只是暂时还不能发作出来。
“饭呢?”他坐在一只苇编的墩子上,很想声音再大一点儿,可是空气里没人回答。一股奶香从宋兰香的怀里飘出来,柔和、纯净,但让罗得宝恶心。他又问了一声,却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还是煮豆子吗?”他知道,他们一家天天都吃豆子。他马上觉得自己不该加上这句话,但话已出口,是不能改变的了。
仍是一阵沉默。罗得宝忽然发现,宋兰香开口笑了。他一哆嗦差点就坐不住了,但他必须挺着,不然又要溃败下来了。
“你该做条炕了。”宋兰香头也没抬,“你不能冻死俺娘儿们吧。”
她一开口,罗得宝就马上明白,自己要怎么做了。“小虾——”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小虾,儿啦,给爹盛饭去。”
“你不算算再过几天就要冷了。”宋兰香摸着婴儿柔嫩的脸说,“不做炕冻死俺娘儿们算了。”
“儿啦,听话。”
“这鬼地方刮起风来,就像耍刀子。还天天下雪,谁见过那么大的雪?”宋兰香说,“你倒是不怕冷。冻坏了俺娘儿们,你一个人吃豆子。那你就高兴啦?俺们都惹着你了?”
“让他盛个饭还不行吗?又不是拿不动。”罗得宝嘴里嘟囔着,“他还叫不叫我爹?”他浑然不知地站了起来。
宋兰香不说话了。她肥硕的奶头堵在婴儿嘴上。
罗得宝刚一开门,风就吹进来。他缩一缩身子。风从他的袖口、领口灌进去了。
宋兰香看着婴儿说:“你别出去了。老萧家的生了病,我全盛给她吃了。”
罗得宝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半晌,但他没有返回来。
宋兰香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在她睡眼蒙眬的时候才感到罗得宝悄悄爬进被窝,哆哆嗦嗦地贴住了她的身子。她微笑着伸手拧了他一下。
他虽然觉得满怀屈辱,泪水在他紧闭的眼皮底下突突直撞,但他管不住自己。在他猛地松弛下来的时候,才有一小滴泪花挤出眼角。这个女人让他恨得要死,也让他怕得要死,更让他想得要死。今天的较量,让他明白过来,他有些操之过急了。
六
皂坝头已经变成了一个松松散散的小村落。大家认为村里应该有个主事的。在老萧的提议下,罗得宝作为皂坝头村大片沃土的发现者,理所当然地被推举为村长。他没有推辞。
现在有了随时从家里走出去的借口,他觉得很高兴。村子虽小但村务不少。男人们冬天无事可干,喜欢聚在一起。他们制定了村规公约,做出很多长远的打算。因为八大组一带时常有土匪出没,老萧他们深受荼毒,在这里也不能不加防备。大家便决定依照别村的样子,也组建一个自卫团,就叫“罗团”。几家共同出资,去八大组买来锣鼓、火铳和刀矛。
整整一个冬天,罗得宝都忙于这些事。宋兰香没有干涉他。她和两个孩子每天躺在烧得热腾腾的土炕上,与前来串门的妇女们闲聊。家里有的是柴禾,可以把土炕烧得烫人。那些妇女都喜欢到他家里来。
但这一冬还没有过完,罗得宝就发现自己大势已去了。在村子里享有威望的不是他罗得宝,而是可恨的宋兰香。不管是家庭、邻里矛盾,还是地界纠纷,他们需要听的不是罗得宝的公断,而是宋兰香随意说的一句话。还有笑模笑样的老萧,已开始威胁他在村里的地位。他说的话老萧反对得最多。老萧还多次拆他的台,改变他的意思。老萧来他家的时候也不是来找他罗得宝的,老萧跟宋兰香说起话来别人简直插不上嘴。
罗得宝止不住慌乱起来,而这产生的后果是严重的。很多人都认为他没有明晰的头脑。操纵村里大事的变成了宋兰香和老萧,但他并不想一赌气就丢掉村长的头衔。因为他内心认为这是他牺牲本是属于他的土地换来的。他当村长也就是对他最先拥有这片土地的肯定。他多少也感到一种安慰。这个名义上的村长被叫了一辈子,而且他还差点儿为此送掉了小命。到了小虾六岁那年的春天,罗得宝在皂坝头村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一种绝望的情绪,不断地困扰着他。他开始彻夜咀嚼内心的伤痛,以及身负的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耻辱。这使他常常冷汗淋漓。他望着怀抱幼女入睡的宋兰香,很想一下子扑过去扼住她的脖子,但他的胳膊僵硬,什么也做不了。他觉得自己再不采取行动就不可能有什么指望了。
这年的春天,跟往年无异。原野万物萌生,草长莺飞。可是在罗得宝的心头,却盘绕着一团可怕的死气。往年让他感到无比快乐和幸福的耕种,这回没有让他产生一点儿激情。他阴沉沉地干着活儿,背驼得更厉害了。在他耳朵里又响起了阳光的声音,脚下的土又松又软,他一脚踩上去就不由得一趔趄,手中的镢头也越来越重了。忽然他拼足了力气,高高地举在空中,随着镢头的坠落,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尖叫了一声。罗得宝疲乏地喘着气。他慢慢四下瞭望,一群群的飞鸟像被风卷起的树叶。远处水洼的反光像一把把长剑。他扔掉镢头匆忙往家里赶。老萧这时和他的老婆都在田里敲土块,他们发现罗得宝奔跑的样子像一头驴。他们都笑了。
“村长,”他们向他喊道,“出什么事了吗?”
罗得宝压根儿没听到。空气都好像让开了道,供他顺畅地往前跑,简直收不住步子。老萧对老婆说:“村长快把身子搞垮了,他不爱惜自己。”村里没谁知道罗得宝深藏内心的苦闷。他们误以为,他夜里太过于迷恋男女之欢。他那萎靡的眼神,莫名其妙地独自微笑,很容易让人产生这种误解。
罗得宝远远看见他家门前没有一个人。他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两腿打拐,绊得他几乎站不稳。这时候,他闻到了一股焦煳味。确切地说是羽毛或毛发烧焦的味道。这种味道是从他家里传来的。他不清楚宋兰香在干什么。
忽然他心生一阵恐惧,好像宋兰香早有防备。她马上就会拿着烧红的火棍,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但他马上告诫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他绝不能手软。于是他放慢脚步,一声不响地走上去。屋里没有宋兰香的影子,只有小虾在揪他妹妹的头发。罗得宝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老天特意给他的一次机会,是老天把他从田里叫回来的。他再也不能错过了。还没等小虾转过头来,罗得宝就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后脖颈。小虾胡乱踢动着两条小腿,一声也叫不出来。罗得宝环顾屋内。他看到一股青烟,从炕头的锅灶里冒了出来。他不由得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揭开锅盖,把瘦小的小虾塞了进去,又用宋兰香和面的瓦盆,压在了上面。
小女孩一动不动地看着罗得宝做着这一切。
罗得宝心里充满了一种残酷的快乐。小虾在锅里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罗得宝想,宋兰香回来之后将会继续烧火。她将最先闻到她儿子被煮熟的香味。他弯腰把小女孩抱起来,又顺手往灶里扔了一把柴禾,才转身走出去。罗得宝带着他的小女孩回到他刚才干活的地方。他坐在那里,满怀着柔情,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女儿被烧焦的头发弄下来。“好闺女,”他喃喃地说,“爹就指望你。爹会给你逮只小鸟玩。”
一道影子伸到他跟前。他吃了一惊,抬头看见老萧站在那里。“今天晚上该你巡夜了。”老萧告诉他,“你别忘了。”
“你说什么?”罗得宝耳朵没听清,他心不在焉地摸着女孩的头。
老萧就又告诉他一遍。
“还是让老黑巡吧,昨天下半夜他没起来。”罗得宝烦躁地说,“再说,我是村长。”
老萧围着他走了走。
“你是村长,”老萧说,“你该作表率。让人抢了粮食,连种子都没有,怎么种地?咱都得饿死。这,你知道的。”
罗得宝很不想再听了。他把手插进土里,向一旁扭着头。
“你不能像小孩儿。”老萧说,过了一会儿他走了。
罗得宝松了一口气。老萧走远了,他就躺下来。土地大口大口地吮吸着温暖的阳光,又吐出一团一团颤动着的蜃气。罗得宝恍恍惚惚地在那里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是日落西山。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想这一天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他手脚发冷,一阵阵地抽搐着,试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而且他还发现他的小女孩也不见了。他急得在地上乱爬,大声地叫个不停,很快把村里人引了过来。
这天夜里,罗得宝低垂着脑袋坐在炕上,始终不敢看宋兰香一眼。
小虾没有死。小女孩是宋兰香在他睡着时抱回来的。现在他们跟另外两个孩子挤在一起,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父母。
小虾后来听他母亲叫了他一声:“过来,孩子。”她把小虾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她忍不住哭了。她的哭声越来越大。那是真正的悲痛,一发不可收拾。在她痛彻五脏六腑的哭声中,小虾似乎看到了一道幽暗的流水,有一群溯流而上的鱼虾,不停地闪烁着细碎的磷光。
这是一九四二年,跟小虾出生相关的那条大河,在河南省花园口决口,泛入淮河。四年有余,但小虾还是感受到了走近这条河的冲动。他隐隐约约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就在这条大河上以船为家,顺水漂流。他小小的年纪,已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当他想从哭泣的母亲怀里走开时,他就远远地离开了他的孩提时代。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墙角,抓起一把菜刀,在手里掂量一下,又不慌不忙地走到罗得宝跟前,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要杀了你!”
罗得宝刚才不曾留意小虾在干什么。现在他甚至没闹清是怎么回事,那把菜刀就直直地砍了过来。菜刀砍中了他的胳膊,又一下子崩开了,随后重重地跌在地上。宋兰香马上收住哭声,猛地扑过去。小虾还要再去捡刀,却被他母亲死死抱住了。
“娘,你放开我,”小虾说,“我要杀了他!”
罗得宝扑哧笑了一声。
小虾不但没有砍伤他一根毫毛,反而受了他的耻笑。小虾发觉自己的力气太小了,他因为生自己的气,而禁不住两眼含泪。
罗得宝慢慢摸着自己的胳膊。“来呀,小子。”他笑着还向他勾着指头说,“来呀。”
小虾狠狠地看着他。后来他不笑了,他翻过身去。小虾擦干了眼泪,一声不吭地走到一旁坐下了。他脸上那种阴沉的神色,几乎使宋兰香不能相信他还仅仅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而在他六十岁时,他就已老得不成样子了。他离群索居,住在村头水洼旁边的一个小屋里。据说那儿就是他刚生下来时,被他父亲罗得宝遗弃的地方。那时候的皂坝头已面目全非了,甚至没有人敢肯定他家老宅的位置。他每天都要老态龙钟地围着水洼转悠几圈,然后就依着墙根坐下来,迷迷糊糊地回忆自己苍老的一生。除了他的儿子,很少有人来打断他。
七
几十年前,老人小虾屋旁的那个水洼比现在大多了,就像一个波光潋滟的小湖泊。水洼里还生长着丰富的鱼虾,简直成了村里人的鱼盆。因为原野上水洼星罗棋布,又互以沟沟汊汊相连,村里人常常能够在水洼里捕到许多大鱼。它们像傻子一样,呆头呆脑,绝不会被捉鱼的人吓跑,有时反而迎上去咬人的手。
小虾从小就喜欢泡在水里。他因此获得了极大的乐趣,而他最喜欢的还不是摸鱼。水洼里有一种蟹,是蟹中珍品三疣梭子蟹,生性昼伏夜出,特别是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成群结队地从水洼里爬上来,一齐攀到芦苇、小树上去掬月光。很多时候,它们都把小树或芦苇给压弯了。当年的小虾,为捕蟹想出了很多花招。他头一天夜里先在水洼旁边插满一排排枝条,第二天再去摘。这蟹子只会上树不会下树,只好乖乖地待在上面了。如果没有月光,小虾就先捉一些萤火虫,用纱布包起来挂在枝头,这些三疣梭子蟹也会被引诱上岸。小虾只要能抽开身,就先往水洼跑。他可以听到水底众多的鱼啦虾啦梭子蟹啦在窃窃私语,也可以听到遥远处若有若无的呼隆隆的水声,有时候他好像还听到一个水上的人,在抑扬顿挫地呼喊号子。从这里回家时他总能够带回一些吃的。他父亲罗得宝也会弓起身子,吃他捉来的蟹。他对父亲充满了鄙视,以至于后来发展到对父亲所做的事,比如在田间劳动,也充满了鄙视。他逐渐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毛病,这也是宋兰香万万没有想到的。
小虾初次向他父亲罗得宝奋起反抗失败后并没有偃旗息鼓。因为他清楚意识到他俩力量的悬殊,便决定采取另一种方式,那就是无时无刻都不让他父亲忘掉他深深的敌意。他无所顾忌。他知道他仍处在母亲的羽翼之下,他父亲是不敢轻易惹他的。到了这年的夏天,小虾觉得自己竟还没有长成大人。他焦急不安,但想不出增加力量的办法。
天气很热,太阳烤得地上起火。人们都躲到屋里去了。小虾大清早就跳到水洼里,只把一颗脑袋露在水面上,用手慢慢扒拉着水来回游动。他的两道短短的愁眉都快拧到了一起。过一会儿,他就像个光溜溜的小蛤蟆似的,一个猛子扎下去,在很远的地方才露出头来。他整整一上午就是这样度过的。太阳都快把他的头给晒爆了,小虾又钻到茂密的芦苇丛里,面对着水洼上缕缕的热气发呆。村子一片死寂。小虾在困倦中觉得村子悄悄离他远去了。他沉到了水里,接着被水呛了一下。他赶紧冒出水面,使劲喷了一会儿鼻子。他又看见了村子。这时候,小虾发现自己身旁有一条通向芦苇深处的小水沟,他不由得走了进去。苇叶密密地交织着,蓝色的天空被挡得严严实实。一股凉爽的微风,顺着水沟吹过来。苇叶沙沙地响了一阵。小虾忽然想到,这条水沟通向很远的地方,也许是通向一条大河。他不禁兴奋起来,他当即决定,离开村子去找他的亲生父亲。
小水沟弯弯曲曲的。不大一会儿,小虾不知道走了多远。在这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小虾感到非常轻松,像水中的一条小鱼,因为他暂时抛弃了对罗得宝的仇恨。就要见到他的慈爱的亲生父亲的幻想又一个劲儿地鼓舞着他。尖尖的苇叶像悬起的一把把小刀子,从他身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印迹,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小水沟有时候会变得很窄,他就硬着头皮往芦苇丛里钻,连眼皮都给刮破了。被他惊起的鱼儿,跳出水面,撞到他身上,他也没心情去理。小水沟变宽一些的时候,他回头一望,无数好奇的小鱼竟跟在他的后面,挤满了水面。但他不想多作停留,于是带着鱼群向前走去。走啊走啊,小虾觉得离他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突然小虾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一种不同的声音,他停下来,仔细辨听。鱼群也慢慢沉静了。小虾弯着腰,悄悄拨开苇丛,走出水沟。他都快晕倒了,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芦苇荡里吃东西。那个男人的样子让他感到亲切无比,他不由自主地含了满眼的泪水。可是小虾没有往前走也没有惊动他。男人吃完了,抹抹嘴,就在原地躺下来休息。小虾离他很近,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小虾希望他能扭头发现自己,小虾想告诉他自己是他丢失多年的儿子,可他又打起轻鼾来了。小虾心里非常难过,躲在芦苇后面,一动也没动。幸好那个男人只睡了一小会儿就醒来了,他站起来把芦苇分开以便分辨方向。明亮的阳光射过来,就像丢进幽暗的芦苇荡里的一块白东西。他开始赶路。小虾也不管他要到哪里去,在后面跌跌撞撞地穷追不舍。走了一阵,那个男人放慢脚步,摘下草帽,扇起风来,又猛地转过身,警觉地注视着芦苇。可他只发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差点撞到自己,便忍不住笑了一声,重新把草帽戴上。小虾刚才只顾追赶,被他突然转身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现在想躲也躲不及了,只好在他跟前站住。
“你是哪个村的孩子?”那个男人和气地问他。小虾嘴紧闭,眼里泪水直打转。等了一会儿,那个男人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下,问:“你是不是出不去了?”
小虾觉得他被那个男人的气息包围了,且迷醉地体味着这种气息的温暖。
那个男人见他很古怪的样子,就说:“那你别跟着我了,我还有事。”说完转身又向前走。
小虾停在那儿,在看不见那个男人时,却又顺着动静悄悄跟上去。那个男人很快又发现了他,支他走开,可他过一会儿又在背后不远的地方出现。小虾什么话也不说,一心盼着他能认出自己。但是那个男人一直走出巨大的芦苇荡,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就要认出他的迹象。他简直伤心透了,让他更伤心的是他又回到了皂坝头村。
那个男人站在水洼边,眼望着他家屋旁那座高高的小山一样的大芦苇垛,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曾经让罗得宝朝思暮想了很长时间的那个收苇子的人,在他看来就像是从天而降。他激动得坐卧不安,眼里也闪着少有的亮光。在收苇子的人的要求下,他应声从家里跑出去召集村里人。不大一会儿,人们用巴掌挡着阳光走来了,他们还各自带着大刀和长矛。
现在收苇子的人的身份是铁板会的大师兄。他朝门口一站,那些人就看见了,齐声欢呼起来。皂坝头铁板会的神案,就安在罗得宝家里,大师兄与众会员拱手相拜,互道寒暄之后便就地设起坛场,满屋子都烧上香。大师兄身穿长袍,体态风雅,宣讲起神谕来,精辟透彻,声若洪钟。村里人还没见过这么威风的人物,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小虾更是看迷了眼,张着嘴,一口大气也没有出。大师兄的英姿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在他的一生中一直历历在目,常新如昨。
这天晚上,大师兄仍旧住在罗得宝家里。
小虾透过五年前的雨水,又一次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张对他微笑的慈祥的面孔,而且又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正躺在温暖的宽阔的怀抱里。虽然大师兄至此都没有再抱他一下,他仍感到两个人是那样亲近,就像是长在了一起。他是大师兄身上的一丝肉、一滴血,他在大师兄的体内自由地游动、浮起,像水里的一条小鱼。
大师兄跟罗得宝说了一阵话,就从怀里掏出一本旧簿子交给他看。罗得宝诚惶诚恐地拿在手里,凑着豆油灯光,看了半天,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净是些黑点红点,还以为是记的账呢。大师兄见他不懂,就翻到后面的一页,告诉他,上面哪个是他的名字。他很纳闷。
“我没欠过谁的,”他问,“写我的名字干啥?”
宋兰香也伸头去看。“他爹!”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一把抢过本子,嚓一声,把那张纸给撕下来。“这是黑红点,我听老萧说可不得了!还是烧了吧。”说着,就举着纸,往豆油灯上凑。
“慢着。”大师兄急忙拦住她说,“这是我师弟从别人那里搞到的,还要还给人家。我跟罗村长有老交情,才专门拿来告诉他的。”
宋兰香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他爹黑点多红点少,离死期不远了。”
大师兄要过那张纸,慢慢地说:“那就少做坏事,多做好事,积德行善,将功赎罪。”
罗得宝看着他俩的神色,吓坏了。他嗫嚅着:“我没亏了谁呀。我很安分哩。”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炕上的小虾,又转过头来对大师兄说,“大师兄,你救救我吧。”
大师兄把那张纸夹在本子里,郑重地说:“你要求铁板神救你。我是救不了你。我在你家避过大水,我要报答你。现在我就算尽力了。神说要多行善事。多行不义必自毙。”
“还说什么?”
“神说皂坝头来了一群天兵天将,你要善待。”
“可我没看见。”罗得宝说,“我是肉眼。”
“你看见了。”大师兄肯定地点点头。
“这几天没有谁来村里,”罗得宝使劲想想说,“除了大师兄。”
宋兰香插嘴说:“前天八大组有个什么清丈队,要来村里量地,村里人把他们赶走了。”
“对。”罗得宝恍然大悟地说,“他们准是化了装的,可我们认不出来。”
大师兄半闭着眼只顾说:“天兵天将还要来,你们不能阻拦。他们千变万化,爬山过海,飞檐走壁,随时都会来这里。神说夜里也不能乱敲锣鼓,以防惊了大驾。你顺了神的旨意,黑红点簿上,就会加红点,你就会增寿延年。你还要赶快告知别的村子,要挖沟培埝,村村相连。”
“老萧跟别的村子的人很熟。”罗得宝说。
大师兄略停了一下,继续说:“国难当头,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心尽心,若有不轨,黑点添上。”说着两眼一睁,长出一口气,问了罗得宝一句,“你懂了吗?”
罗得宝赶忙点了一下头。实际上他仍很茫然。
大师兄一弹手指,蘸了一下豆油灯熏在墙上的烟子,掀开那旧簿子点了一下。“你瞧,”他说,“孔家灶村的孔凤阶黑点满了,不出三朝,小命定然归西。”
罗得宝见状,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师兄替他指出了一条活路,令他不胜感激。他忙着侍候了一阵大师兄才到炕上躺下。这一回大师兄没有推辞。罗得宝尽心给他一个人收拾了一条小炕。大师兄把黑红点簿子塞进衣服里才躺下来。
屋外蚊群如雷,屋内热似蒸笼。一屋子的人汗流浃背,各揣心事,耿耿难眠。幸好后半夜有了些凉气,他们才渐次进入梦乡。
但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里响了起来。大师兄警觉地睁开眼睛,声音却没有了,过了一会儿又传入耳中。大师兄发现大炕上面,缓缓蠕动着一个黑影,他已断定不是罗得宝,也不会是他们夫妻在亲热。这时黑影从炕上溜到了地下。原来是小虾。大师兄便以为他要撒尿,但他蹑手蹑脚地向自己走来了。大师兄赶紧装着睡着了。小虾稍停一下,就悄悄把手伸向他的衣服。他在找大师兄放起来的簿子。大师兄正疑惑他要干什么,他已经拿着簿子走到了豆油灯那儿。他看见小虾踮着脚尖,试了好几次向墙上摸去。小虾肯定是想去蘸墙上的烟子。接着大师兄看到他在小心地翻弄那本簿子。从他眼里射出一道灼灼的亮光,都快让大师兄看清他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阴沉沉的脸了。他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那口气已在他胸中闷了许多年。后来小虾又把簿子放回了原处。他没有马上走开,因为相信大师兄睡得很熟,就悄悄爬上炕去,一边蜷缩在他身旁躺了下来,一边还用小手摸了摸他的轮廓分明的长脸颊,把他弄得很痒。小虾忍不住抽噎了一下。大师兄虽然很想把这个古怪的孩子搂在怀里,但又怕他受惊,便只好挺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小虾在那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就又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了。
这时候罗得宝突然发出了一阵呓语。他梦见他的大芦苇垛訇然倒地,夹杂着无数发霉变黑的大豆,沉甸甸地把他埋住了。
八
土地清丈队到皂坝头村之后,重新把大师兄在五年前那个风雨之夜对罗得宝说的话当众宣讲了一遍。取消二地主、二东家,在皂坝头村只是空谈,因为他们一直在为自己耕种,并没有牵扯不清的问题。
罗得宝已有幸得了神谕,心里害怕黑红点,便对清丈队不敢怠慢,人家说要丈量哪块地他就带人家去量哪块地。地界清理妥了,剩下的大片无主的荒地也被清丈队以“段”为单位编好了序号。他们返回八大组之后就可以根据调查的情况安置外来的垦户了。
十里之外孔家灶村的孔凤阶,被八大组的八路军处决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皂坝头村。罗得宝惶惶不可终日,很想知道自己在那本黑红点簿上的情况,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村里的老萧、老黑等人不去按照大师兄的吩咐去做,他罗得宝是没有丝毫办法的。幸亏他们这些人很听宋兰香的,夜里有人进村也不再像过去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儿地敲锣打鼓、狂呼乱叫了。罗得宝暗暗感激宋兰香顾念夫妻情分。
这年的年底,各地的铁板会已土崩瓦解。皂坝头村因地处偏僻,消息不灵,几个铁板会员照例不时地设坛拜神。直到第二年七月的一天,大师兄亲率一队人马从皂坝头村经过之后才停止活动。
罗得宝很痛惜错过了与大师兄重逢的机会。他当时是在家,但一点儿不知道大师兄的队伍来到了村里,还在一个空院落里稍作休整。他听说后急忙赶了去,人已走院已空。大师兄虽然在皂坝头村停留的时间很短,但仍被村里人认了出来。铁板会已不存在的传言得到了证实。连大师兄也都改头换面了嘛。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大师兄真名李墨川,是一位让日军闻风丧胆的八路军锄奸队队长。李墨川依仗自己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来去如风,人马出了村,一眨眼就销声匿迹在村东北的大芦苇荡里。
罗得宝一心记挂着黑红点,没有见到大师兄,便神情沮丧地从空院子回了家。他刚一坐下,屋外就传来了一阵嗒嗒的蹄声。宋兰香出门一看,有一个男人牵着一头矮矮的驴来到眼前。那头驴上低头坐着一个穿花衣服的年轻女人。宋兰香见她衣服鲜艳得很,便止不住盯着她。
那牵驴的人含笑打了声招呼:“大嫂,你见没见有什么人从这里路过?”他指了指驴上的女人,“八大组的人都转移了,我得把她送走。”宋兰香如实说:“我没看见,你进来喝碗水吧。”牵驴的人急着说:“哎呀,她是俺们领导的家属,在俺手上出了事,俺可担待不起。”
罗得宝在屋里听见了,就说:“你们向前走吧。他们都进芦苇荡了。”宋兰香返回屋里,放低声音对罗得宝说:“你去带路,也让他们省点事儿。”罗得宝不想去,就说:“我也没看见。”“那我让小虾去。”宋兰香喊,“小虾!”
小虾不在,一时又找不到他,宋兰香便想把那二人支走,可她又改了主意,回头对罗得宝说:“他们要是想找大师兄,你就算帮忙做了好事。”罗得宝就说:“我去看看也行。”
罗得宝走出屋,一见那女人光鲜鲜的,不由得一笑。“跟我走吧。”他说,“指指总比不指强。”
不久,老萧铁青着脸走来了,一进屋就问:“罗村长领的谁?”
宋兰香告诉了他一遍。
“什么人都来,这村子早晚得毁在他手里。”老萧捏着大刀柄,使劲晃着,“我不管铁板会怎么样了,我的大刀可是嗖嗖地响。”
宋兰香到了晚上才发现,小虾不见了。因为小虾平时贪玩,白天总待在外面玩,晚点儿回家并不让人在意。可是今天宋兰香左等右等不见他的影子就急了,忙沿街喊了一阵,又去村头喊,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没看见。宋兰香知道小虾光着屁股,蚊子已经响起来,如果一晚上待在外面,被蚊子咬也咬死了。村里人听说后都帮忙找,可闹腾到半夜也没找到,只好等天亮以后再想办法。
宋兰香一夜没睡。天刚放亮时,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涨潮似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远处的潮水,但很快就听出异样了。罗得宝跑出去了,宋兰香也紧跟着跑出去了。在朦胧不清的光线里,那漫长的地平线上,密密麻麻地涌来了一支巨大的蟹群。它们背负着一团团透明的泡沫,一齐发出那种壮阔无边的沙沙声,天玄地黄,慨然浩叹。村里人也都跑出来了。他们惊异地站在门前,站在村头,站在场院里,眼看着这支蟹群越来越近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咸腥的气味。蟹群已经漫过了离村头最近的田埂。在它们暗红色的背甲上,全都隆起三个明显的疣瘤。人们根本想不到,在他们生活的这块近海的湿地上,竟会有如此之盛的三疣梭子蟹。他们迷惑起来,又因为迷惑而头脑发昏,又因为头脑发昏而使一九四三年七月的一天早晨变得异常沉闷、滞重。
就在他们快要喘不过气来时,蟹群后面响了一枪。尖锐的枪声就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将所有的人从头到脚一切为二。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使人们浑身发抖,同时也驱走了意识中的混沌。
一股黑压压的人流,向着皂坝头村铺天盖地而来。他们的脚步,踏过野草、灌木和庄稼,踏过张皇逃窜的蟹群,一眨眼的工夫,就从村子里席卷而去。之后村里村外,遍地狼藉。无数蟹子,或丢了双螯,或折了脚爪,或裂了背甲,躺在那里苟延残喘,无声地向外吐着一串串易碎的泡沫。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赤血般的日光,充溢着天地间的每一道缝隙。腥风四起,令人作呕。到了中午,那种腥味,更浓重了。宋兰香夹杂在割苇子的人群中,一次次弯腰想吐。她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也不知日本兵是怎么弄来的。现在她很想看到一个本村的人。她记得村里的男女老幼全被日本兵赶出来了。当时大家还站在一起,但在人群中谁也顾不了谁,很快就走散了。他们被赶到村外的大芦苇荡前,按照日本兵的要求排好队,每人领到了一把镰刀。
日本兵要割光芦苇。可是在皂坝头村人的眼里,芦苇荡连绵千里,远接大海,从没有想过能见到芦苇荡的尽头。可是日本兵敢想。不到中午,民夫们就割出了两三里远,在背后留下了一个广阔的光秃秃圆形场地。
芦苇荡里的蟹群,仍旧继续奔逃,而使芦苇荡一直在响。空地持续向前推进,日本兵也在不停地持枪威逼着人们加快速度。那些不堪劳累落在后面的人,旁边的人就再也没见他们赶上来,谁也不敢回头看一看。
一片片的芦苇倒下去,掩盖住蟹的残肢断体,也掩盖了割苇子人的脚印。日光当头照着。因为人人都是弯腰向着东北方向割苇子,那背上就如开着一家烧饼铺,谁都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烤熟了大半。
宋兰香口干舌燥。她割到了一片水洼,便顺势往水里一倒,耳边好像立刻听到“吱”的一声响。一种前所未有的爽快,传遍了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她突然决定不再站起来了。水进入了她的嘴,进入了她的皮肤。她等待着自己的躯体被水充满的那一刻。她将振翮高飞,飞过她辛勤耕种的田野,在一个幸福清明的国度里降落下来,永远与人世间的灾难无关。但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还有她无限惦记的小虾,还有她的另外几个子女,她与世上所有人的恶缘、善缘都还未尽。于是宋兰香用力撑着水底的泥沙,拼命地直起身子。一串串水珠,在她身上乱跳。雪亮的日光照着,使它们晶莹透明,但又很快让它们化为一团白白的水汽。宋兰香透过缭绕在整个空场地上的湿气,发现皂坝头已经离她很远了。
这是夏季的午后,在骄阳下长时间割苇子的民夫又累又饿。很多人因得不到休息,也像宋兰香一样一声不响地趴在了地上。日本兵尾随其后,不停地来回走动,随时用枪上的刺刀戳着倒地的人。
宋兰香的镰刀,丢在水里了。她刚想伸手去找,一个日本兵打着饱嗝,走了过来。宋兰香不由得后退一步,可是日本兵停住了,可怕的木然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他长着大大的眼睛,因看清宋兰香是个水淋淋的女人而笑了笑。宋兰香觉得从他眉宇间流露出的神情,很像昨天那个骑驴的女人。他摆了一摆枪口,示意宋兰香跟他走,她不敢违抗,就跟了上去。来到一个刚搭起的芦棚前,宋兰香看见一口支起的大锅。她断定他们是想让她做饭,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芦棚里的日本兵,进进出出,他们轮换着在那里乘凉。又一个女人被带了进来,宋兰香仔细一看,见是老萧的女人。她哭哭啼啼的,一群日本兵围上去耻笑她,把她推来搡去,还不停地向她身上扔死螃蟹。
后来日本兵闪开了。芦棚的里面走出来一个很威严的军官。他不满地嘟噜一声,伸手从一个士兵怀里抓起一杆枪,把枪口插在老萧女人的两腿间。日本兵全都屏息地看着,芦棚前只剩下老萧女人嘤嘤的哭声。她想把枪口拿开,可她丝毫拿不动。随着一声响,老萧女人身子一震,双臂张开,“嗷”地一叫,跳了起来。日本兵哄堂大笑,高兴得拍屁股打腿。老萧女人倒在地上,哭声依旧不止。那军官好像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手一扬返回了芦棚。
有两个日本兵走上去,把老萧女人扯到大锅前。大锅里盛满了开始发臭的螃蟹。火生起来了。宋兰香悄悄劝慰老萧女人不要再哭,可是老萧女人呜咽难止,宋兰香也就不劝她了。
大锅里的腥臭味扩散开来。一群群的大苍蝇,嗡嗡地飞到大锅上空,像一块块变幻不定的乌云在盘旋。浓浓的恶臭,把那些打瞌睡的日本兵也给闹醒了。他们捂着鼻子,走到大锅前探头一看,又赶紧捂着鼻子跑开。
老萧女人终于不哭了。宋兰香克制住自己的呕吐,继续生着火。大锅里的水,烧得更热了。那腥臭味也就更浓了。它们一次次有力地把蝇群顶开,蝇群又一次次顽强地压过来。
日本兵在空地上乱跑。那个军官站在芦棚前,大声地咒骂着,好不容易才把几个士兵叫到跟前。他向他们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他们也就分头走开了。他自己则坐在芦棚前阴影里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椅子上,掏出望远镜,姿势端正地朝远处瞭望起来。
没有人让宋兰香和老萧女人熄火,她俩便只好一直守在那里。宋兰香已经被大锅里的腥臭憋得满脸通红,头上的虚汗顺着脖颈往下淌。突然她的鼻翼猛地颤动一下,接着好像全身所有的管道,都已扩张开了。她感到一阵舒畅。空气里的腥臭已被另一种奇特的气味所代替。宋兰香起初还不知它是从哪里来的。她只顾大口地呼吸着,甚至忘记了危险,直挺挺地从大锅旁站了起来。
七八个小小的身影,在空场地上四处狂奔。他们一边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一边发出浓郁的香味。轻盈的火苗,在他们的头上燃烧,被日光照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宋兰香心里撕心裂肺地喊一声:“我的孩子!”就想冲上去,但被日本兵挡住了。她看着那些身影仍在跳跃,像一只只火球一样滚来滚去。这些火球以一万倍于太阳的烈焰,照亮了整个芦苇荡。除了日本兵没有人再敢看一眼。就连猖獗的蝇群,也因畏于眼睛被灼伤,而远远地逃走了。宋兰香眼前一片空白,竟不由得趴到了一个挺立不动的日本兵肩上。
那个军官用望远镜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细节,比如孩子的表情以及火是如何依次从孩子的头毛、眉毛、鼻子、耳朵烧到脚跟的。通过观察他还看到,如果从头部浇下的汽油不流到胸口,火就会中途熄灭,因为人体内的油脂还没能够及时地融化出来,结果会给孩子造成更大的痛苦。
这个军官,名叫蟠井次郎,战败回国后看破红尘,偏居乡间一隅,曾致力于研究佛学和日本茶道,一九九五年十月八十二岁时死去。
民夫们在日本兵的威逼下,接连割了三天芦苇。一片片茂盛的芦苇被夷为开阔的平地。第四天,多数民夫因吃多了螃蟹又无干净水可喝而坏了肚子,屁股后面淅淅沥沥,流个不止,割苇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蟠井次郎大为光火,当场击毙了两个虚弱不堪的老头,但是仍有一些人不管怎样催赶,就是挥不动胳膊了。每一根芦苇都好像变得更加坚韧起来,而镰刀的刃早就卷了,即使割到腿上,也只能留下一道凹痕。蟠井次郎试图用望远镜看到芦苇荡尽头海面上配合“八大组合围”的日本军舰,可他看到的苍翠如洗的芦苇荡似乎并未缩小多少。他心里非常清楚,割苇子的进度事关全局,贻误战机的后果非同小可。一想到还将去见那个乖戾暴躁的华北派遣军司令冈村宁次,蟠井次郎背后就直冒冷汗。
三万日伪军清剿过八路军驻地八大组,海上又有日本海军封锁,八路军现已无路可退,只有这片芦苇荡暂可藏身。扫平了芦苇荡,也就是扫平了八路军及其后方机关的最后一块藏身之地。
蟠井次郎急得团团转。
整个芦苇荡臭气熏天,犹如人间地狱。接近中午的时候,一个民夫突然发现苇丛里躲着一个孩子,便赶快使眼色让他跑,而他自己倒受了提醒。逃吧!于是这个民夫一丢镰刀,腰也没直就一头钻进去向前逃。他这一跑不打紧,可很多人也跟着往芦苇荡里钻。一时间,人群骚动起来。但是日本兵的枪声也随之响了。芦苇被密集的子弹一根根拦腰打断,唰唰扑地。
空地边缘的骚动首先平息了,而跑进芦苇荡里的民夫们并没有停下来。一大群日本兵嗷嗷叫着紧跟着冲进去,持枪乱射一通。不大一会儿逃跑的民夫一个个中弹身亡。芦苇荡里渐渐只剩下镰刀迟钝的声音。
日本兵挑着发热的枪口,准备退到空地上,可他们一眼看见了那个孩子。他身上长满了红疱,怔怔地站在那里。一个日本兵向同伴挤了一下眼睛,就歪着嘴对他瞄准,但他一动不动。
枪响了,扑哧一声,打在了孩子的脚下。孩子猛地一跳。那个鬼子又开了一枪,孩子又跳了一下。日本兵都笑了起来。孩子刚站稳,十几管枪就一起响了。子弹顶起的泥浆,把孩子掀翻在地。孩子好不容易爬起来,枪又响了。他像一条大泥鳅一样,在地上翻腾。日本兵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没等他们再次扣响板机,那孩子就已经跳到他们身后,被一丛芦苇挡住了。日本兵不甘心让任何人从他们眼皮底下逃掉,即使是一个孩子。他们发疯地对着芦苇荡扫射了一阵,就一起向前追赶。那孩子在绿色的苇海里仿佛一条小鱼,不容易被人发现。被惹恼的日本兵又发出了那种野兽般的嗷嗷狂叫声,但他们一直追出很远也没能将他射中。
忽然芦苇荡变得稀疏了。那孩子只顾跑,没想到竟闯入了一片开阔的红荆滩。日本兵紧追其后,孩子眼看无路可逃,子弹飞过来他摇晃了一下,就跌倒在一簇红荆丛前。他惊慌失措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因为他发现了红荆丛的根须下面竟隐藏着一张人脸。
八路军驻八大组后方机关人员,能从一九四三年血腥残忍的日军“大扫荡”中得以逃生者寥寥无几。当时的小虾并未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举动,给了藏身在红荆丛下的人创造了一次绝好的逃生机会。他在李墨川低低的视线里像红色的小兔子掉头跑开了,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日本兵忽略了这块红荆滩。这时候他们已经从这个突然冒出的孩子身上断定,潜逃的八路军就隐藏在附近。他们只要跟上他,就有可能一下子找到八路军的藏身地点。蟠井次郎也随后带着一队日本兵赶来了。一个伪军追在前面,不停地向小虾呼喊:“站住!”可是小虾依旧没命地跑。他跑到了一个水洼边,眼看就要扑进厚实的苇丛里了。
蟠井次郎举起手枪,子弹朝着小虾砰地射出去,小虾腾空翻了个跟斗。又一颗子弹打过去,小虾几乎停在了半空中。芦苇荡星星点点地闪烁着美丽纯净的光辉,好像张开了怀抱迎接他的到来。但他身子一展掉到了水里。他又站了起来,只是站着,一步也走不动了。日本兵看见他一点点地往下陷,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后脑壳,最后连后脑壳也看不见了。
日本兵没能走近水洼,因为水洼边上是很大的泥潭,走进去就很难拔出腿来。
这一天,民夫割苇子割到了这里。蟠井次郎从这里开始了严密的梳头似的搜索。
九
在这次日军“大扫荡”中,罗得宝失去了三个孩子。孩子们被点天灯的惨状,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中,使他忘记了无边的劳累。“大扫荡”还没有结束,从皂坝头村四下望去已望不见芦苇了。劫后余生的人们躲在家里,就如刚从风中飘落下来的冰冷的死灰,徒劳无望地等待着元气的恢复。庄稼也被日本兵的铁蹄毁掉了。现在季节已过,种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了。村子一天到晚地沉在死寂中,家家的烟囱难得冒烟。
日军战线在黄河南、黄河北来回摆动,偶尔有一些侥幸逃生的人来到村子里都是自己找地方藏起来。这天夜里,罗得宝、宋兰香夫妻二人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打门声,还以为又是一个逃命的人。宋兰香说:“锅饼在窗台上放着,你要饿了就拿去吃吧。”可是打门声更急了,罗得宝双腿哆嗦着披衣下炕。刚拿掉门闩就有几条剽悍的黑影猛扑过来,把他牢牢扭住了。宋兰香见状也慌了,忙上前阻拦。他们已将罗得宝抛到一头瘦驴上。“别叫!”他们压低声音嚷道,“这事跟你没关系。”
几天以后,了无生趣的罗得宝回了皂坝头村。跟他同来的还有小虾。他们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从八大组方向走进村子来到家门口时,宋兰香简直把他们认作了两个鬼魂。罗得宝并不明白那些抓他的人,为什么又把他放了。当时瘦驴驮着他走了很长时间的路,他晕晕乎乎的,失子之痛和连连的惊吓,使他万念俱灰。那伙人在路上一声不吭,罗得宝只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赶驴的声音。来到一个地方,他们把罗得宝往一间矮房子里一关就全走开了。他既不哭叫也不想逃,老老实实地在房子里待着。一天夜里,他被拉了出去。他断定自己大限已到,浑身乏力,自己觉得像一捆干柴。他们把他带到野外一个荒洼里。他听着枪栓哗啦一响就紧闭了两眼,等着枪声把他从干柴中解脱出去。可是一个人奔跑着赶来向执行枪决的人耳语了几句,他们就一同离开了。等他们走得很远,罗得宝才睁开眼。他发现小虾竟在自己身旁坐着。
这段经历的意外结局,再次让罗得宝生命的航船失去了驶向壮烈的机会。他注定这一辈子要活得像一根蔫巴草,孱弱的蔓上长满了总是扎伤自己的芒刺,而这次战争赠予他的不朽的硬刺还在他右脚上那两根结着紫色痂癍的丑陋的残趾。
一九四三年的冬天,日军又在这一地区发动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大扫荡”。皂坝头村兵来将往,鸡犬不宁。被战乱吓怕的罗得宝决定举家迁归鲁西故乡,那里还有他的多年不通音信的老父和兄弟。此间村里的老萧、老黑他们已大张旗鼓地打出了“皂坝头罗团”的纛帜,团员已有二十五人,除本村人之外还有七八个是夏天被日本兵抓来割苇子时留下的。
老萧、老黑听说罗得宝要走的消息后,便赶到他家阻拦。
“村长,你不能走。”老萧开门见山地说,“你是村长,你一走会让人心不安。”
罗得宝从八大组回来后,脸上的神情总是漠然。他的一条腿在炕沿吊着,像垂着一截木头。“我还是村长吗?”他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老萧看着怀里的大刀。他摸摸刀刃,手有点儿哆嗦。“现在已经不是村长不村长的事了。”老萧说,“就是一个小孩儿,也得留在村子里。”
“小虾,”罗得宝动一动他那条吊在炕沿上的腿说,“去,你去问萧大叔,你是八路军的小孩儿,你想走,萧大叔放你吗?”
“我是好心劝你。”老萧努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可是他的目光却一下阴沉起来,“你要想想,日本人害了咱村八个不懂事的小孩。惨哪!你也丢了两个儿子一个小闺女。他们还毁了咱的庄稼,让咱冬天挨饿。他们早不让咱过日子了。我不信你能走得开。”
“是呀,你也很可怜,老婆不是疯了吗?”
老萧脸色发白,摸着刀的手往下滑了一滑。
“兰香,”罗得宝下逐客令了,“兰香,你把炕烧热点儿,让他萧大叔上炕坐坐。”
老萧、老黑一听,便一起向门口走去。但老萧忽然转过身来,带着风声一步跨到炕前,伸手摁住了罗得宝的身子,并用凉冰冰的刀片托住他的下巴,说:“你说吧,要不要死在村子里?”老萧眼里放着凶光。
“兰香!兰香!”罗得宝忙叫,可他不敢动。
老萧说:“我看你是早活腻歪了,整天鬼似的。我今天就成全你。”说着把刀把往上一提。
“兰香!”罗得宝还在叫,“兰香你快说话,告诉他们这是咱自家的事儿。”
宋兰香麻木地坐在灶口射出的火光里,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刀口已压进罗得宝的皮肤里了。
罗得宝见叫不动宋兰香,就把眼直直地看着老萧。“萧兄弟,你替我想想。” 罗得宝说,“我爹都六七十岁了,我得回去看看。”
老萧说:“贼不灭,家安在?回去可以,但不是这时候。”
罗得宝说:“你先拿开刀,刀把我割疼了。老萧,听我说,你才是自卫团当家的。我不管用,就放了我吧。行行好。”
“少说几句!”老萧说,“兄弟们今晚还得赶到钟离口。你想走,除非……除非你是墙脚下挖洞的老鼠。不!除非你真不是人!!”
罗得宝蓦地一笑,淡淡地说:“那好,我不是人。”他安详地合上眼睛,让自己躲在黑暗里。
下巴底下的刀落下去了。老萧按他身子的手也松开了。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刀痕,然后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了,但他仍觉得自己就像摆脱了什么束缚,浑身轻松,满心愉悦。他很高兴自己这样回答了老萧。但是随着一道寒光的闪过,一股冷气,从罗得宝吊着的腿上传了过来。他“啊呀”尖叫了一声。在他还没有真切感受到那种钻心的剧痛时,老萧、老黑已经走进了夜色里。罗得宝瞪大眼睛,看着那两截断指,在地上跳跃,好像它们并不是自己的。它们很快沾满了泥土,滚到宋兰香的脚边不动了。
整个冬天,罗得宝都没出门,但罗团在村子里的时候也很少。老萧带领着自卫团团员们,四处偷袭日军据点,拦截日军运输车辆,最远的时候能跑到一百多里外的丽津县城。春暖花开的时候,自卫团团员的大刀、长矛、火铳全都换掉了,人数也增加到三十人。
伤愈的罗得宝,时常在田间停下干活儿,久久地凝望着这支不小的队伍,从远处走来,又向远处走去。残趾头的脚仍在隐隐作痛。罗得宝发现,温热的泥土对消除这种痛楚是有很大好处的。他很喜欢赤脚插在土里,但不能有任何人在场,当然包括宋兰香和小虾。断趾后的罗得宝,再也没有提起过要搬迁回鲁西。
一九八六年夏天,七十四岁的罗得宝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宋兰香和他的子孙还以为他会立下葬入老家祖坟的遗言,却不料他竟说出这样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别送我走,我要在这里睁眼看着你们活!”
罗得宝被埋到昔日的大芦苇荡里。它的大部分现已是国营黄河农场的高产稻田。
绿浪翻涌的时节,那些身强力壮的农场工人,没谁会听到几十年前无边芦苇荡的呜咽,也没谁会听到,一个被命运摧垮的男人的灵魂,正迎风哀鸣。
十
曾让皂坝头村东北的大芦苇荡发出恶臭味道的死蟹、人的尸首,又让一九四四年夏天的芦苇荡,生机蓬勃得透着一股疯狂的劲头。那大片的青翠和茂盛,在炽白的日光下,令人炫目和不安。小虾跟随罗得宝在芦苇荡深处,亲眼看见了罗团七年十个月的历史中一次最为惨烈的激战。
他俩从村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宋兰香正和一些女人忙活着把蒸熟的馒头往地窖里搬。那是她们预先为罗团的胜利准备的。老萧、老黑经过长达两个月的细细谋划运筹,选择了那片大芦苇荡作为战场。开战的那一天,也就是去年无辜葬身在那里的上百个男女老幼的亡灵的祭日。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年的初春,皂坝头一连遭到日军三次“清洗”,老萧的疯女人因不知逃命而被日军逮住豁开了肚子。村里只剩下残垣断壁,但日军一走人们就会从各个角落出来重整家园。老萧总结教训,尽量不在村庄附近与敌人交火,也不轻易把队伍拉回村子。
一天,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来到罗得宝家,想让宋兰香帮忙照看。宋兰香一口应承下来。他临走时对罗得宝说:“村长,咱自己的账先别算了。等打光了敌人我赔你两个脚趾头。”
这时候的罗得宝,还没有想起要跟踪罗团。他认为一个男人说话应该算数,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才能把敌人打光。老萧走了却把自己的两个小孩留在了他的身边。他认定老萧最终会赶来履行自己的诺言。可是老萧打过义和庄之战后,村里便风传罗团全军覆亡。那些哀伤欲绝的女人,像丢了魂似的在村子里不停地荡来荡去,站在这里哭哭,站在那里叫叫。
罗得宝的残趾又开始疼痛起来。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一瘸一拐地走出村子,将右脚深深地埋在沙土里,但疼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慢慢消失。义和庄在黄河北岸。他凝神眺望了许久。村里一群要去义和庄为义士们收尸的女人,从他眼前路过。她们随身带着火纸和祭食,神情肃穆,不像在村子里那样哭哭啼啼了。领头的是老黑的女人。前天罗得宝还见她胸前被鼻涕泪水沾湿了一大片,看起来亮光光的,而现在她从头到脚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罗得宝一下子受到了提醒,便拔腿追了上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去干什么。
可是她们在半路上竟与死里逃生的罗团相遇了。老萧率领着众好汉,从远处走过来。她们一声不吭地停下脚步,在男人们没有走近之前,悄悄把手中的祭品丢在地上,但仍是站成一堆。罗团见到她们也站成一堆。两堆人相视了片刻,老萧就说:“一块回家吧。”
罗得宝起初跟在女人的后面,但他慢慢落下了,想跟在男人后面,又觉得不合适,只有不前不后地走着。那些男人全都板着脸,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也不认路,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布满断草、脚印和坑洼的路面,在他的视线下一截一截地向后面移动。后来罗得宝发觉一只又硬又沉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并没有躲开。
老萧对他小声说了一句话。他觉得只有自己听到了。老萧在向他表示感谢。罗得宝不抬头也不说话。老萧又把手拿开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弹药混合着土的气味。罗得宝把肩头往上挑一挑。
进了村子,队伍自动解散了。男人们跟各自的女人回了家。那些在村里没有家的男人全都去老萧的空院落里驻扎下来。老萧径直去看两个孩子。晚上罗得宝找出去年从日本兵那领到的那把割苇子的镰刀,蹲在院子里全神贯注地磨了起来。磨镰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清晰而响亮,像有一把细长的利剑在飞速地割风。老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但他没有抬头看他,手也没有停下来。
“村长,”老萧郑重地说,“跟大伙儿走吧。”
嚓!嚓!罗得宝只顾磨镰刀,并不吭声。
老萧又说:“咱们一块去杀日本兵。只要你敢挺腰跟他们干,你就不会再觉得活得窝囊了。老罗,你不知拿刀劈人的滋味。你向他们发一枪,别看他们张牙舞爪,可这一枪就算打不到他们身上也会让他们变个样子。子弹穿个窟窿,血一冒,叫的那个声音跟挨打的狗差不多。走吧,村长。把这一辈子的恶气,一辈子的腌臜,全都痛痛快快地放出来。你要活得嘹亮,就不能把小命看得那么重!”
镰刀的白刃映出了一道夺目的星光。罗得宝眨巴一下眼。
“命是什么?不就是一抔土一口气吗?”老萧继续说,“咱就拼了,把这抔土撒了,那股做人的豪气还在呢。听我的,村长。攥把土,再捏巴,也是这抔土。捏得太紧了就成了块死疙瘩。”
镰刀已经锋利了,可罗得宝还在磨。
“跟自己人过不去,有什么意思?”老萧又说,“谁不是苦水里泡大的?朝前看,过了这场大难就好了。咱既不是八路军,也不想总这样下去。血洗了仇怨,啥都了结。咱还要种地,还要帮着活人。土里长出来的庄稼,咱心里才叫熨帖。”
罗得宝用拇指摸一摸刀刃,刀刃发出了细小而清晰的响声。“他萧大叔,你还记得吗?”罗得宝突然冷冷地问道。
老萧不解,想了一想,也没能答上来。
罗得宝又冷笑道:“我知道你已经忘掉了。”
老萧说:“我没忘,是你把大伙儿从八大组带到皂坝头的。”
罗得宝重重地说:“你到底还是忘掉了!哼,一个男人家。”
老萧不说了。罗得宝又开始磨镰刀了,嚓!嚓!嚓!星光在刀刃上舞作一团。
“好吧,”老萧叹了一口气,他从罗得宝身边走开两步又转过头来说,“我欠你的,我会还你。”
罗得宝用的力很大。他感觉得出来,自己每向前推一下,那刀刃就会变得更加锋利。
老萧并没有马上走。他的口气非常和缓,说:“可我萧大个子说不定啥时候就会让子弹打死。如果是那样,村长,兄弟对不住你了。”
罗得宝手里的镰刀,发出一声啸。
半夜时分,老萧率领队伍离开了皂坝头村。在他们走后不久,罗得宝就踩着他们的脚印,趁夜色跟了上去。很长一段时间,老萧都没察觉到队伍后面有人跟踪。他们离开皂坝头村后,打了不少恶仗,吃了很多苦。死人是经常有的,吃了败仗也是难免的。可是老萧一次次地从危难中逃脱了出来,好像真有铁板神暗中保护,使他刀枪不入、逢凶化吉。
作为一个旁观者,罗得宝也渐渐明白了老萧的队伍与敌军各自的智慧和愚蠢。他甚至有很多次想从自己隐藏的地方走出去,告诉老萧应采取怎样的战术,攻打敌人的哪个薄弱环节。他也想告诉敌人,怎样将这伙勇于反抗的中国农民一网打尽。但他克制住了。他冷眼观看着战斗由发起到白热化,再到结束,专等着老萧在枪林弹雨中倒下来。或许老萧永远不会倒,但罗得宝这样守着,感到心里踏实。他体味着由自己顽强的意志,给他带来的活着的感觉。虽然整天蹲踞在草丛、墙旮旯、壕沟里,他难免瘦下来,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生命质量感到满意。有时候他会发现在不远处蹲着一条狗,那条狗比他还要专注地望着战争的场面。它在等待战争这个怪物生产出来的尸体。那温热犹存的血肉激起的欲望,在结实的狗皮下面汹涌,这使它虽然看上去蹲立不动,也如风驰电掣了。
罗得宝起初十分厌恶身旁存在着这样一条喜食人肉的恶狗。他举起随身带来的那把锋利的镰刀,一再驱赶它,但它总会在跑开不久后又跑回来。渐渐地即使那狗的目光与他有些相似,他也不以为意了。他亲眼看见老萧打了几仗,不光兴趣越来越浓,连惧怕也丢在了一边。他甚至很大胆地潜伏在日军的工事一侧。老萧撤走了,日军刚追上去,他也就出来了。
罗得宝暗自认为,老萧杀日本兵杀上瘾了。他的队伍差不多是五天一大仗、两天一小仗,几乎没有休整的时间。罗得宝在跟踪罗团的最初一个月,从濒海的皂坝头村到八大组,周围百十里地范围内的所有村庄几乎都跑遍了。老萧率众打了辛镇,又急转直下,半天工夫赶到了小清河边上的大广子渡口。他们隐藏在河边齐腰高的蒲草丛里,罗得宝疑心他们想在夜间渡河。大广子渡口对面有一处孤零零的岗哨,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得见。
这时候的罗得宝,由于患了痢疾,已经相当虚弱了,但他并不想一个人回去。况且这里到皂坝头村有多远,他一点儿都不清楚。他待在一个覆盖着茅草的土坑里,蜷曲着身子,这样还好受些。臭味从他黏糊糊的裤裆里一缕一缕地散发出来,飘至他的鼻端。他毫无办法。待了不久,他觉得肚子又响了,屁股下面的土都浸湿了。他想起去年被日本兵赶着割苇子时吃螃蟹后人人遗矢的情景,觉得现在的状况还不如那时候。他一定不能让老萧他们看见,不然他们会耻笑的。从大广子渡口吹来一股携带着米饭香的微风。罗得宝不由得感到饿了。他小心地探出头来,朝大广子渡口看着。那里零乱地散布着七八座土房子,有一处日本兵的军营,用铁丝围着。
老黑出现了。他一身种田人打扮,肩挂着一个破布袋,在河岸上慢慢走着。罗得宝猜他是去渡口摸虚实的。河边的蒲草丛里,却一直没有动静。一个时辰过后,老黑回来了,一闪就不见了影子。罗得宝两眼发花地等着。老黑突然又走了出来,接着又有五六个自卫团团员走出蒲草丛。他们分散开去,罗得宝还发现蒲草丛在向前晃动。他想他们大概不想渡河打对岸的岗哨了。他还一时判断不出老萧的决策是好是坏,那些人已经走出很远了。
罗得宝从土坑里爬出。他不知道,蒲草丛里留在原地的人,此时已将枪口对准了他头发蓬乱的脑袋。
老萧这才发现跟在队伍后面的竟是他欠了两根趾头的罗得宝。他伸手压低了身边那位团员的枪口,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就跟他弯腰向前移动。罗得宝察觉蒲草丛里发出响声,就赶忙退回土坑。等他再爬出来时老萧的队伍已掉转方向,朝正北开去了。罗得宝紧跟慢赶,才没被他们甩得太远。路上他不时捡到一两块干粮,他不知道那是老萧特意让人放下的。
老萧的队伍在离皂坝头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罗得宝不堪病痛折磨,先跑回了村子。当他站在宋兰香面前时,已是形销骨立,那种满面风尘的样子,不能不让宋兰香认为他刚刚从阴曹地府归来。他对自己一个多月的去向只字不提。这时候的宋兰香已视他为可有可无的人,他的心思转移,二人之间倒相安无事了。
老萧的队伍随后就到。老萧当然还要来罗得宝家看看他的孩子。罗得宝好像抬不起头一样,脑袋低低地垂着。他和老萧心照不宣,简短的问候也是多余的。宋兰香一眼就发现了老萧的异样。他失去了往常的那份从容和看到孩子后的欣喜。他显得焦躁不安,虽然他在掩饰着,但仍然流露出来。
“我要打一仗,”他脸色沉沉地对宋兰香说,“这一仗非打不可。”
“可你并没有停下来。”宋兰香疑惑地说。刚才她在缝一件小孩衣裳。这时候她的手不能很准确地将针扎在布上了。
老萧抓着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转向罗得宝。“快了,村长,”他疲惫地说,“我就选在北大洼打。在七月里。没多长时间了。”北大洼是村里人对村东北那片大芦苇荡的俗称。
宋兰香立刻感到了他话语里的不祥。“萧兄弟,”她内心忍不住慌乱起来,“你们可不能跟日本兵死拼。咱得留着人哩。”
罗得宝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他慢慢站起身,默默地走了出去,在窗口蹲下来。他没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刚才宋兰香六神无主的样子,在他眼前不停地晃。老萧的样子,也在晃。他隐隐感到老萧的气数将尽,虽然现在老萧还是干得那样轰轰烈烈,但他吃得准,老萧快衰颓下来了。他想起田野里中弹的兔子,那最后一跳将是很高的。老萧虽然表面上毫发不损,但他的那颗心,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中弹了。这发奇妙的子弹,出自罗得宝那颗坚韧的心。实际上在那年的冬夜,老萧抡刀削断他的两根脚趾的一刹那,子弹就飞快地发射出去了。它紧紧地跟在老萧的背后,历经八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将老萧射中了。罗得宝尝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从窗口旁走开,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游荡。他来到了村头的水洼边,忽然看见小虾正在那里玩水。
“小虾,”罗得宝温和地叫了一声,蹲在水洼边,“过来,孩子。”
小虾抬头看了看他。
“我给你好吃的。”他说着就在身上摸索,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再去八大组赶集时,一定给你买好吃的,就给你一个人买。糖啦,花生啦,馃子啦。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小虾感到这个人非常陌生。他像头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他不由得向水中退去,水就从他的膝盖,漫到屁股下面。罗得宝见状,很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想走开,却一转身踏进水里,连鞋子也没有脱。他伸手抱住了小虾。小虾身上冰凉,水还很冷。他抱着小虾走上来。
“你不是我的儿子吗?”罗得宝放下他,紧盯着他看,“爹只剩下你一个儿子了。你还记得你的弟弟是怎样被日本兵烧死的吗?哦,我想起来了,你根本没看见。你是个命大鬼。”他把目光移向芦苇荡深处。现在的芦苇刚长到三四尺高,连小虾这样的小孩都挡不住,等到了七月半就能藏得下千军万马了。
小虾看见罗得宝暗红的眼角冒出了一颗泪水。他感到浑身冷森森的,刚想拔腿跑开,却让罗得宝一把捏住了小手。罗得宝扯着他离开水洼。他的手都快被捏碎了,这使他疼得咬牙。他们回到家门口,小虾趁罗得宝不备,奋力一挣,跳到了屋里。
“我爹要杀人了。”小虾气喘了一阵,才说。
老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走了出去。“萧兄弟,”宋兰香追到门外,“萧兄弟,记住我的话,咱可得留着人。”老萧没有回头。
罗得宝被水浸湿的鞋子里,吱吱哇哇地响着。那声音令人厌恶。他在炕上躺下来,可怕地微笑着。宋兰香走回屋里。“得宝,”她说,“你可不能这样缠他萧大叔。”
小虾低声说:“我爹要杀人。”
宋兰香眼里,含着恳求的目光。“啥样儿的硬汉也经不住你这样缠。你就让他一心一意地打敌人吧。不打光敌人咱家没好日子过。他也是为咱的孩子报仇。你要有良心就不能那样做事。”
罗得宝感到一阵快意。他蹭掉脚上的鞋。“冤有头,债有主。”他随口说一句。
“我爹要杀人。”宋兰香又听见小虾说。
罗得宝扭动着自己右脚上的两截难看的残趾。他低低地一笑。“瞧,过来瞧瞧,是谁给弄成这样的?”他说,“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以前我不也是一条好汉吗?可我现在成了这个样。”
宋兰香恨恨地说:“你要杀人,那你就等着好了。大师兄可以杀了你,老萧也可以杀了你!”
罗得宝一脸古怪的笑容。“别吓唬我了,大师兄放了我,萧兄弟更不会杀我。”他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我不配让萧兄弟杀。可是萧兄弟该还我的趾头。他说了,快了,快完结了。”
宋兰香她摇着头,不禁发出感叹:“天哪!天哪!”
罗得宝又说:“我给你们留了空儿,我够仁义的啦。”
“天哪,天!”宋兰香继续叹着。
“小虾,把爹的鞋子拿出去晾晾。爹身子虚得很,要好好养一养。”
十一
从这一天算起,整整两个月的时间,罗团都在为北大洼之战做充分的准备。他们想方设法惹恼敌人,引起敌人的注意。为达到这个目的,甚至采取了极为残酷的手段,或者将捉来的日本兵开膛、剖肚、挖心后再丢到日军军营附近,或者将那倒霉蛋折磨个半死,再让他身上缺着某个部件逃回去。开始的时候,老黑认为老萧发疯了,而后来他们每个人都红了眼,各出奇招,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创造力。因为八路军锄奸队队长李墨川曾跟老萧打过交道,上级便派他前去阻止罗团的行动。罗团神出鬼没,李墨川费了很大周折才在一个村庄的旧房子里见到了老萧。可是很不幸,老萧认为李墨川曾经欺骗过他,便对他很不信任,话语中隐含着一种敌视。李墨川苦口婆心地劝说,一无用处,反被老萧、老黑说了一顿。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过分,因为他们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活靶”(以活人当靶子)、“红烧人肉”(把许多人关起来烧死)、“挤豆浆”(刺刀刺入人腹,再踏上脚,使血水四溅)、“拖活人”(把人拴在马尾上拖死),以及油煎、锅煮、割鼻、剜眼、活剥人皮等酷刑,都是日本兵对中国百姓开的先例,而老萧他们只不过照葫芦画瓢,择其一二而行罢了。
李墨川本伶牙俐齿,倒被老萧他们说得很茫然,结果在临走时又被逼答应借给罗团四五套八路军的服装。老萧需要这些军装,因为他觉得日本兵很可能对他们这帮草寇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李墨川当然不会随便向外界乱借军装,但罗团仍然以别的方式搞到了几套。
这一年日军已呈颓势,不轻易出动大股部队,只以小股精锐突袭村庄。而皂坝头村远在海滨,与日军集结地又隔着好大一块八路军根据地,所以罗团大半活动都与预想效果相差甚远。眼看七月将近,老萧、老黑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四处出击。他们自己都觉得快疯了,脑中有根弦绷得不能再紧了。皂坝头村也快疯了。每个人都在盼望着血祭亡灵那天的到来。大芦苇荡也快疯了。唰——唰——一刻不停地从芦苇荡深处,发出狂躁不安的声音。
罗得宝望眼欲穿。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他也许比任何一个人都感到兴奋。
这一天,村里的女人全都集中在他家的院子里。那口支在地上的大黑锅,是去年日本兵煮螃蟹时用的。宋兰香带头忙活,又是蒸馒头,又是烧水。
日光如灼。罗得宝坐在屋内的最暗处,眼望着女人们在白花花的院子里走动。他莞尔一笑。他想了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宋兰香走进来了。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胳膊上沾着面粉。她在埋头找什么东西。罗得宝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听到。她拿起一根粗粗的擀面杖,用手从这头到那头握着擦拭,突然罗得宝拦腰抱住了她。“死鬼!”宋兰香小声骂道。罗得宝抱得紧紧的,还用手摸她的肚子。“兰香,你还年轻。”他激动地粗喘着,“我也不老,我才三十一岁。咱还会生儿子。皂坝头还是咱的,地都是咱的。”
宋兰香使劲扳着他的手指。“死鬼!你说什么?”她挣脱了,匆匆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罗得宝松松散散地下了炕。他脸上竟失去了往日那种阴鸷的神色,刚才由于激动而泛起的一丝红润,还没有完全褪掉,这使他看上去亲切了许多。他变得非常平和。
蒸笼上冒着白烟。女人们揭开笼盖,稍晾一晾,就围着朝大篾筐里扔馒头,之后又往屋后的地窖里搬运。地窖曾经让罗得宝家几口躲过很多次大难。罗得宝拿出那把镰刀,默默地想着。他走了出去,发现村东北的天空,被芦苇荡映得绿绿的。
小虾正在女人堆里钻来钻去。这一天,在他看来如同一个特殊的节日。虽然他早就感受到了笼罩在村子上空的紧张气氛,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内心一阵阵地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的战栗。他母亲和那些女人全都默不作声,对他的奔忙视若无睹。当罗得宝的视线掠到他身上时,罗得宝马上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唯一的同伴。他向小虾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小虾的黢黑的屁股。小虾回过头来。
“你想不想去找你萧大叔?”罗得宝问他。小虾眼望着罗得宝。他从来就不相信这个被他叫作爹的男人。“这儿是娘儿们待的地方,我领你去找萧大叔。”罗得宝又说,朝芦苇荡的方向看一看,“你萧大叔早在北大洼等着了。”前天夜里自卫团团员们自告奋勇的情景,又在小虾小小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些被老萧挑选到的人,五人一组分成三个组。在场的村里人都明白,他们是自愿送死的。他们年轻的强壮的尸体,将铺成一条通往北大洼的复仇之路。这三个小组编好之后,老萧说:“去跟家里人说句话吧。”可是他们仍旧原地不动,一言不发。小虾认得里面有四五个人是他本村的。沉默持续了许久,老萧拱手说:“兄弟们上路吧。”
那些人听了,迈起脚步向村外走去。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了。老萧突然追了几步,他跳上一截土墙,向村头喊:“记住,兄弟们,咱们天上见!”声音在寂静的村子里回荡不已。小虾身上火辣辣的。他真想跟上去,可不知怎地,他觉得两腿沉甸甸的,很难拔动。罗得宝小声说:“走吧,别让他们看见。”小虾随在他的后面,来到村东北,一头扎进芦苇荡。他们在一个没水的地方停下来,罗得宝就开始割苇子。他割出一块圆形的场地,个子矮矮的小虾,就看见了一块圆圆的发绿的天空。
“别站着,帮帮忙。”罗得宝叫他。
二人在空地中央堆起了一个芦苇垛。从芦苇垛顶上朝四下眺望,整个闪光的芦苇荡就尽收眼底。小虾还从没有爬过这么高。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眩晕。罗得宝用大拇指蹭一蹭他的镰刀。他相信镰刀的锋利未减,才把它重新别在腰上。小虾挤眼的样子让他笑了起来。
“你没胆量,”罗得宝说,“你像只兔子。”他朝远处的村庄看了一眼。村庄变得很小了。芦苇垛像浩瀚无边的苇海里的一座小岛。
小虾尽力镇定下来。他发现芦苇荡里镶嵌着一个巨大的古怪的图案。定眼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那图案呼呼地旋转起来。
“那是八卦阵,”罗得宝告诉他,“是你萧大叔他们割出来的。我知道他从八大组请了一位老风水先生。这八卦阵能把日本兵搞迷糊喽。你萧大叔在那里待了半天了。”
小虾挺一挺身子,就要往下溜。罗得宝伸手抓住他,说:“别动!咱一块儿看着。”
小虾望望他。他的脸色又有些发沉。他在尽力使自己缓和下来。小虾不溜了。
天气很热,在芦苇垛顶上就更热。芦苇荡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罗得宝忽然问小虾:“你不想听我讲点儿啥吗?”
小虾不吭声。
罗得宝往脸上抹一把汗。“你总是不愿意跟我说话是不是?”他说,“你总是那样瞅我,会把我瞅烦的。”
小虾眨巴一下眼。
“小虾你听我说,我可不是个窝囊人。当初想要很多地,我就一个人从老家跑来了。整整一年,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我吃的苦比喝的水多。可一想到这些土地都是我的,是我的儿孙的,我就觉得什么样的罪都能受得了。你知道吗?是你娘把我毁了。她把什么都毁了。”罗得宝说着就向远处望去,身子像凝固了一样,停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再开口。芦苇垛上的苇叶被太阳晒得打着卷。小虾听见苇叶在瑟瑟响,觉得罗得宝也不喘气了,但罗得宝忽然又转过头,变得气咻咻的了。
“你是个冤家,杂种羔子!”他一把抓住小虾,“你让我沾了一身腌臜。你和别人一起毁了我。什么大师兄、老萧、老黑,还有日本兵,连一根草都想毁掉我。”
他松开小虾,从身边抽出一根芦苇搁在手指上,狠狠地扯来扯去。手指马上被划破了,血流了出来。他可怕地笑了一声,浑身发抖。“你看,你看。”他把手指举到小虾的脸上。
小虾睁大着两眼,不知怎么办好。罗得宝却又把手指拿回去含在了嘴里吸吮。一会儿手指的血迹干净了,只留下一道苍白的创口。他慢慢沉静下来,眼里也不见了那种狂乱的神情。
芦苇荡被日光照得鲜艳夺目,宛如一大块透明的碧玉。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罗得宝出神地坐在那里,半天动都不动。
这时候,一颗子弹从天上掉到罗得宝的脚边,升起一小股弯曲的青烟。他马上醒过神来,扭头朝村子的方向望去,陡然间村里枪声大作。他兴奋地拉小虾的手,说:“快看,他们把日本兵引过来了。”
小虾抻直脖子。他看见一大片蝗虫似的日本兵朝村庄压来。
“咱村子要遭殃了!”罗得宝着急地说,“这么多日本兵,这么多日本兵。”
有四五个穿八路军服装的人在日本兵的前面跑。那是老萧前天派出去的自卫团团员。“你看吧,你看吧,老萧竟让人送死。”罗得宝又说,“村子还得跟着遭殃。”
但是日本兵没有进村,自卫团团员把他们引到了村子东面。
枪声一阵阵地响,又有两个自卫团团员倒下了。剩下的三个团员边跑边朝后开枪。日本兵紧追其后。在芦苇荡前最后一个团员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日本兵大喊着。他的枪已经不冒火了。罗得宝听不清他在喊什么,日本兵没有开枪,但一步步向他逼近。罗得宝为他捏着一把汗,可一眨眼工夫他就不见了。他跳进了芦苇荡。日本兵持枪扫射了一阵。芦苇被打得乱飞。
枪声平息了。日本兵停在芦苇荡前,不敢贸然闯进,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慢慢往村子里撤离。一个不祥的念头,在罗得宝脑中一闪:村子真的要大难临头了!
芦苇荡里又突然跳出来一个自卫团团员的身影。他砰砰地向敌人连开几枪。日本兵慌忙掉转方向,但他又飞快地跳了回去。一阵密集的扫射过后,日本兵仍旧停在那里。罗得宝看见他们正发疯地用刺刀向地上乱戳。那是一具自卫团员的尸体。它肯定被戳得满是窟窿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人跑出芦苇荡,他大叫着。几个敌人随声倒地。而日本兵的还击也不迟缓。那个人摇晃了一下也栽倒了。日本兵的头目挥一挥东洋刀,就有两个士兵走上前去,要把那个中弹的自卫团团员拖过来。没想到他又高高跃起,这两个士兵躲闪不及,全部被他打倒了。他站在那里,并没有马上逃掉,他竟向日本兵招手。
日本兵被激怒了,便一齐扑上去。这个自卫团团员边打边往芦苇荡里退,退到芦苇荡里不远,罗得宝就发现一股鲜血,像水面的浪花一样从绿色的芦苇荡里向天空溅。罗得宝想,他肯定死了。
稠密的芦苇,阻挡着日本兵的视线,使他们无法判断子弹有没有将那逃窜的人射中。他们因受到芦苇的羁绊,追击的速度很难加快。在他们踏平的道路上已留下了好几具自卫团团员的尸体,可是在他们前面仍然有人边向前奔逃,边向他们开枪。
罗得宝在芦苇垛上看累了。那场景渐渐让他感到一阵疲顿。在他看来那是一种游戏。
日本兵终于走近了芦苇荡深处的那个巨大的图案。罗得宝猛地振作起来。接着他听见枪声响成一团。日本兵纷纷倒下来。他们马上停止追击,慌忙躲避苇子丛里射出的子弹。稍作停留,日本兵就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他们把苇丛里的枪声压下去以后,就来到了自卫团团员们割出的苇道上。这时候罗得宝发现老萧跳了出来。他向敌人打过几枪,就顺着弯曲的苇道飞奔。被子弹打飞的苇叶在他身后就像一支鸟群。
苇墙夹峙的苇道,错综复杂。日本兵追来追去不知不觉陷入迷魂阵中。自卫团团员们忽隐忽现,把日本兵打得晕头转向。他们已经无法集结在一起,只好盲目地胡乱开枪。子弹像骤雨一样啪啪地落在芦苇垛上。小虾神情专注地向阵地盯着,冷不防被罗得宝一把抱在怀里。罗得宝使着很大的劲,让他喘息都很困难。他挣脱着,但他仍能清楚地感到罗得宝在发出一阵阵的颤抖。罗得宝还发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声。他想扭过脸去看看罗得宝的眼,但他被抱得太紧了,脑袋挤在胸和手臂之间,无法动一动。一颗子弹,嗖的一声打来,擦破了他胡乱摆动的手掌,又从罗得宝的肩上打过去。罗得宝一闪身子,差点松开胳膊。他重新抱紧小虾。他的一只手握住了小虾的脸。小虾的牙齿,抵着他的手指头。他被咬了一口,但他握得更结实了。小虾猛烈地扭动身子,像条光滑的打挺的泥鳅。罗得宝渐渐感到小虾的动作越来越小,小虾在他的怀里慢慢软了下来。在罗得宝的眼前,出现了更为惊人的场面。很多日本兵忽然同时趴倒在地,在同伴的掩护下以他们的身体向一片片的芦苇辗去。苇道两旁的苇墙一倒,苇道就连成了一片,逼得老萧他们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罗得宝把镰刀拿在手里。他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突突直跳,使他的面目完全走了样儿。一时间芦苇荡里,血光闪闪。他的双眼像被什么罩住了,暗红一片。激烈的枪声好像突然从他耳边消失了。他听见的只是一片大水的呼啸。他又觉得自己浮在了茫茫的大水上,忽上忽下地向未知的地方漂行。
他从芦苇垛顶上滑了下来,脚一沾地,就不择路径向前快跑。他钻进了芦苇丛里。芦苇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身上,缠住他的脚,刮破他的脸,但他全都不觉得。他看见一把燃烧着怨毒的利剑,正穿过芦苇荡里的幽暗疾驰而去。
已经被摧毁的八卦阵上,死尸横陈。还有一些伤兵躺在那里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厚厚一层的芦苇下面,流的不知是血还是水。罗得宝趴在地上四处翻捡,膝盖陷得很深。那种吱哇吱哇的声音一直跟着他。虽然他迷乱的目光根本分辨不出那些死人的面孔,但他还是在死人堆里发现了血迹斑斑的萧大个子。
“兄弟,我来了。”他心里默念了一句,竟止不住悲伤起来。他伸手在老萧身上摸了一遍,最后落在了老萧的脚上。他慢慢弄掉老萧的沾满泥污的鞋子,可是他拿镰刀的手却哆嗦个不停。老萧微微地睁了一下眼。“别不忍心。”他的声音太轻,像一个小气泡,刚冒出咽喉,就静静地破灭了。罗得宝的镰刀终于对准了老萧的脚趾。他想老萧不过是个死人。他用不着不忍心。
这时候,一个女人呼叫一声,从他背后扑来。他猛地推倒她。“滚开!”他低吼道。那个女人马上翻身爬起来,死死抱住他。她有很大的力气,让他觉得腰都快被勒断了。他只好用镰刀把狠狠地敲击她的手。“滚开!”他又吼,眼里喷火。“你不能这样,他爹!”那女人喊道。
罗得宝冷笑了一声。苍天有眼!他为什么不能那样做?他要的只是别人还他的两根趾头。他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放弃了这次机会,只会给他的一生留下一次更大的遗憾。只要举起镰刀重重地朝他的女人砍下去,那他就自由了。他什么也不怕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内心坚如磐石。他的双手,不会再那样不争气地哆嗦了。正在他要下手时,有个又冷又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背。
镰刀吧嗒掉在地上,溅起了几点棕红色的泥浆。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这个用枪口抵住他的是谁。随着镰刀的落地,他觉得自己脆弱的脊梁骨马上被无情地打穿了。在那个焦黑的弹孔里,风像凄凉的喇叭一样,断断续续地吹了起来。
十二
李墨川无法说服老萧,只好暗中相助,但他还是晚来了一步。
战斗结束后,日本兵在芦苇荡里撂下了二十几具尸体和十余名伤兵,罗团也只剩下七八个人。老萧大难不死。他中了三弹,一弹伤了腿,一弹刚擦着心脏的边儿,一弹打碎了锁骨。伤养好后,他的一条胳膊就不那么灵活了,平时也不用它,总让它耷拉着。在他养伤期间,李墨川曾两次来村子,争取罗团参加八路军,都被老萧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为理由拒绝了。老萧知道八路军是穷队伍,在李墨川第二次离开村子后,他就跟众人商量,各家凑集五六百斤杂粮,派了两个人用独轮车直接送到了八大组。
转眼过了年,遍地都是短短的嫩黄的芦芽,含进千年的日精月华似的,四处闪着硬实的碎玉般的光,但它们很快就会变成翠绿的,并将坚挺地密密麻麻地占据近海的每一片水洼。清明未到,阵阵激荡的苇涛已在人们耳中隐约响起,宛如北大洼的余怒从未得到平息。
没人想到罗团会有三四天的工夫留在村子里。春天像从半空中撒落的棉花,暖融融的,缠缠绕绕的,几乎能使人触摸到了。不过是稍稍在家里减轻了些疲顿,老萧就再次率众走出村子。但他忽然战栗起来,分明觉得是自己把春天从村子里带到了渐渐复苏的大地上的。那是曾历经万般劫难,但仍未被败坏的大地。一股暖流从他脚下的土中不可抵挡地顺脚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融化掉了。他将成为一粒微尘、一点水渍,在那浑厚的土中,蓦然消失,再也无迹可寻。他急遽地喘着,果然感到自己已完全融入了蔚然的泥土的气息,并在无边的大地上蒸腾如云。
大伙儿只顾往前走,并没有察觉到老萧的异常。他们像老萧一样,谁也不肯向背后的村子回望。村子经过了多次战火的涤荡,仍然生活着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在他们穿过一片片田野之后那也许就是真正的春天了,他们将会发现女人们和孩子们的脸上,已经增添了些微的红润。而现在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在跟随老萧穿越田野。在过去的几年里,这样的穿越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但他们依然在穿越。田野里已有了参加劳动的人,当这支倔强的队伍从田野上穿过的时候,他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远远地tKnc7OtYKzdoF8RDWf9FBCBA/sb2Dwroo2yqNo60oc0=注目。“他们在找敌人。”人们说。
老萧的神情,重新恢复正常。他听见自己沉沉地踏在土里的脚步声了。泥土像在发酵,踏上去噗噗地响。
一九四五年初春,在田野上劳动的人寥寥无几,罗得宝倍显孤独。他几乎半天也不举一下镢头。这块地已经荒了不少年月,需要重新开垦出来。“小虾,你信不信?你萧大叔找不到日本兵了。”罗得宝拄着镢头把对小虾和另外两个孩子说,“可他们还在找。”小虾跟另外两个孩子全都站在新翻起的凝血似的泥土里。那支队伍越走越远,仿佛已经走到了天的尽头,但他们还能看得到。罗得宝莫名其妙地露齿一笑。他不易察觉地伸出干燥的手掌,分别放在了孩子们头上,轻轻摩挲着。孩子好像忽然僵住了,一动也不动。“他们会找到敌人的。”罗得宝说。
这时候,孩子们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浑黄的厚土和沉静的天空之间的那片混沌,在他们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罗得宝又把手从他们头上拿开了。他举起了镢头。孩子们静静地看着他。镢头高高地落下来,迎着阳光像猝然坠下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冰,使他们的眼睛不由得一眨。但他又一次举了起来,由于举得更高,驼着的背也像陡然直了。他们似乎头一次看到他是如此的高大,他们屏住气息惊异地望着。而随着镢头的落地,他的心中一震。整个大地都已此起彼伏地涌动起来,仿佛有一颗掩埋在地下的巨大的种子,正在持续不已地膨胀着,眼看就要破土而出。罗得宝有些站不稳当了。
“我要在这里种上大豆。”他说,“大豆会把你们养成小猪。”豆荚重新在他的耳中炸裂。豆粒重新在他耳中弹跳。在这些声音的后面,他还听到了大地深处的沉沉的低啸。这低啸,也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响起,而是从未止息,虽然也仅是若有若无的,但仍让罗得宝真切地听到了。他站稳一些,像在应和什么似的,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他的脚深深地陷在凝血似的土里,他猛地拔了出来。这时他感到了手心里的湿润,便把镢头把握得更紧了。
在小虾成为一位老人时,面对屋旁那个平静的水洼,似乎还能看到那一天父亲脸上突发的热情。穿过几十年的岁月,小虾的目光依旧能够看到很远。在这目光消失的地方,还有一群男人正在不停地走下去。但毕竟过去了几十年,小虾也不能不察觉到自己目光里的苍老。
十三
一九四五年的初秋,罗团最后一次出征。大伙儿开始发现老萧心神不安起来。终于有一天,老萧对大伙儿说:“回去,回去种地。”
路上,老萧一直是满脸悲壮,缄默无语。他的肩头倾斜得更厉害了,几乎让人相信马上就会掉下来。走到一个叫东营的小村子时,正赶上夜晚。有人提议找个人家住下来。老萧却不同意,他想早一点儿回皂坝头村,大伙儿只好再往前走。在东营村北一大帮人迎面赶来,也看不清是谁的队伍。罗团在一边给他们让路,那帮人走近了,忽然喊一声:“下枪!”便把他们紧紧围住了。他们措手不及,等那帮人走后,已是两手空空,想再追也没用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再往前赶。赶了三四里地才发现老萧没在大伙儿中间,慌忙回到原处,那帮人已无踪影。
可怜的老萧一世英雄,到头来竟落了个生死不明。罗团起于老萧,也因老萧而终。随着他的消失,罗团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从一九三七年冬天算起,罗团存在的时间共七年十个月。
几天过后,大伙儿疲惫地赶回了村子。他们在这几天里分头找了很多地方,都没能打听到老萧的下落。老萧急着要赶回村子的情景,一遍遍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好像他早有预感。他终究没有躲过自己命中的大难。他们根本想不到,老萧迫切的心情实际上只是为了尽早地履行自己的诺言:他要亲手给罗得宝削下自己的趾头。人们有理由相信,老萧在与日军浴血奋战的日日夜夜,一直都在承受着罗得宝的重压。他没有输给日本兵,更不能输给罗得宝。他不想耍赖。可是在那帮流匪劫持他的时候,他不可能不做出一点反抗。他的同村人走了三四里路,竟没有发觉他丢了。他是不是在被劫的那一刻,突然产生了巨大的转变呢?他是不是因怜悯罗得宝而故意借此践约呢?另外那伙人为什么劫他?他这几年杀人如麻,是否树敌于己呢?这些都是疑案。
大伙儿把老萧中途被劫的消息告诉给人们,之后村子里一片恸哭声。罗得宝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总是精神恍惚、目光涩滞,脖颈不停地无规则地搐动,每天都像幽灵一样在村子里和野外转来转去。人们远远地避开他,唯独老萧时不时走近他,跟他说上几句。“再等等吧,村长。”老萧对他说,“我那两个孩子,还在你家放着。”罗得宝死死地盯着他,让他陡生寒意。现在罗得宝跟着众人一起哭泣,也许哭得更为悲切,但没有人注意他,也没人理他。他知道别人仍对他耿耿于怀,而他并不指望自己的哭声会把别人吸引过来。
虽然如此,村里大部分人仍旧徒劳地相信,老萧有一天会突然来到自己的眼前。过了这年的春天,村里人才开始商议抚养老萧的两个孤儿的事。老黑等人认为不应该把孩子继续放在罗得宝家里。宋兰香抚养这两个孩子久了,打心底不愿他们离开自己。她曾经被战乱夺去了三个孩子,更不想再失去这两个,况且又是她所尊敬的老萧的遗孤。可是村里人的理由比她的多,因为他们是为孩子着想。罗得宝与老萧生前的恩怨未解,人们无法相信孩子会在他的家里健康成长。这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并不理解村里人的苦衷,一听要与宋兰香分开,便常常啼哭。村里人商议定了,便一起来罗得宝家劝说宋兰香松口。宋兰香仍旧执意不肯,他们不免面露难色。
罗得宝一直在屋里的角落里坐着。那是他惯常待的地方。只要家里来人他就会主动坐到那里。在一片沉默中罗得宝忽然开口了。“大伙儿就听兰香的吧。”他说得很从容。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敢相信罗得宝说出这样的话,除非他另有所图。罗得宝没容别人发问,又感叹了一声:“萧兄弟仁义哩,他是我见过的最仁义的人了。”
村里人还是充满疑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他显得非常伤心,“我只是想尽尽心。萧兄弟也亲口对我讲过,要把孩子放在我家里。”宋兰香同众人一样,对罗得宝心存疑虑,而听他这样说后,便不由得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罗得宝表明了态度,虽不知将来怎样,村里人也只好把由谁来抚养孤儿的事,暂放下不提了。不料这一放竟是许多年。在小虾二十三岁时,老萧的大儿子也十九岁了。不管罗得宝当初决定支持宋兰香抚养老萧遗孤是基于什么样的念头,他现在是越来越感到跟不上趟儿了。他本想抓住什么,但他终于发现什么也抓不住。一切都如年轻人一样健步如飞,而唯有他越来越步履迟缓。老萧的儿子应征入伍,一下子强大到他无法比拟的地步。那个十八岁的姑娘萧苇儿也肥硕得如一条巨大的泥鳅,整日扑扑棱棱,使他连靠近也不能了。他再次陷入了无边的焦躁里。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并时常像追尾巴的狗一样,在原地打转转。
十四
这一年,鸟飞了,鱼跑了,草不结籽,豆不长荚,可是小虾有本事让饿得发晕的父母时不时吃上一顿饱饭,更没让萧苇儿姑娘挨过饿。村里人见萧苇儿依旧那样胖胖的,都感到万分惊奇。但创造出这个奇迹的人,不是远在天边的大人物,而是皂坝头村不务正业的小伙子小虾。他长着一对尖耳,腮上无肉,瘦削矮小,只有两只胳膊长长的,挥动起来倒显着几分优美。村里人都知道,小虾从八九岁就学会了偷鸡摸狗。他像是会障眼法,不想让人看见别人就甭想看见。皂坝头村现在也不是孤零零的了。往北有韩疃村和黄河农场,往东十里有望海村,往南八里有海王庙。小虾的名声传遍了周围的十里八村。他们不为萧苇儿的胖和红润感到惊奇,而为小虾能够轻易搞来吃的诧异。
罗得宝和宋兰香各在一条炕上躺着,软塌塌的,像没气儿了。小虾走进来时,他们二人的视线就在他身上交合了。他先给母亲拿出一块窝头,又端过去一碗水,然后才朝罗得宝转过脸来。罗得宝讨好地向他微笑着。他高高举着另一块窝头晃了晃。罗得宝的喉咙猛地一紧。他本想爬起来,可是力气积攒得很慢,身子没能移动。他认为小虾是会把窝头扔到炕上的,便颤抖着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小虾十分熟悉他的那种眼神。那是一条饿狗的发绿的眼神。小虾饶有兴味地观赏着。等观赏够了才将胳膊一抛,可是那窝头却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脱落了下来,滚在了地上。罗得宝马上将半个身子从炕上探出去,伸手抓那沾土的窝头。
萧苇儿依着窗子,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小虾看见她身上的肉在跟着动。
罗得宝抓住窝头,停也没停就往嘴里塞。他也跟着笑,含糊不清地、呜呜地叫着。小虾朝萧苇儿使了个眼色。他先走出去,萧苇儿后出去。罗得宝翕动了一下鼻孔。他闻到了一股肉香,非常真切。没嚼烂的窝头在他肚子里被胃液浸润着,渐渐散发出热力。他爬下炕走出屋门,灵敏地嗅着空气,顺着那一缕肉香向前走。村子里了无生机,就像一头气息奄奄的老牛,伏在地上等死。路上他还看到地上坐着很多饿得脸色灰绿的人。他们连抬高一些目光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只能看见罗得宝慢慢走过去的一双脚。这双脚到达村头的一片芦苇丛边,就停下了。罗得宝隐藏在那里,从芦苇中间,看见那姑娘正大口地嚼着一块紫红色的狗肉。罗得宝的涎水猛地流出来,他觉得自己肚里长出了两排尖利的牙齿。他刚想不顾脸皮地说一句“让我尝一口吧”,就见小虾一边含笑地满意地看着萧苇儿的吃相,一边向她的腰伸出了胳膊。罗得宝马上屏息不动了,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萧苇儿腰上的衣服撩起了一角,露出一片滑腻腻的皮肤。罗得宝的眼被那片油亮的白光刺了一下。小虾的手已停留在那儿了。萧苇儿下意识地扭了扭。她咽下嘴里的狗肉,对小虾说:“哥,你别摸我,我嫌痒。”但并不躲开。罗得宝看见小虾的神情紧张起来。小虾呼呼地发出喘气声,眼里的火苗子冒了出来。他突然一提屁股,就把萧苇儿搂紧了。“松手!”萧苇儿吓了一跳,用空着的手打小虾,“松手!”
可是小虾欲罢不能,一使劲儿就把萧苇儿顶倒在了地上。“我要娶你。”小虾用发抖的声音说。他开始手忙脚乱地解萧苇儿的裤子。萧苇儿丢了手里的狗肉抓住小虾的脖子。小虾的目光纷乱,虽然他已憋得满脸通红,但仍没有放弃自己的企图。“我要娶你,亲亲萧苇儿。”他又说,却不能把声音发得很清楚。“我不干。”萧苇儿坚决地摇着头。小虾又说了一遍,但忽然瘫在了她身上,并出了一口气。她推开小虾,爬起来就走。
罗得宝看呆了,他也忍不住面红耳赤。萧苇儿低头从他身边走过去,但并没有看见他。萧苇儿走进村里了。罗得宝想一想,就钻入苇丛。
“我能帮你,小虾。”罗得宝意味深长地对小虾说。小虾微微一惊,没有理他。
罗得宝又向前走了一步说:“小虾,我真的想帮帮你。”他暗自为自己的一项新的计划感到一阵阵的兴奋。
“呸!你偷看!”小虾腾地站起来。他向苇丛外走去,又回过头来说,“老不死的!”
罗得宝独自待在苇丛里,神情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了一声冷笑。他的目光落在那半块满是泥污的狗肉上,肉香透过泥污依旧浓郁,他捡起来一把塞进嘴里。他觉得那狗肉出奇滋润、味美。他细嚼着,肉糜增加了他的幸福和愉悦。他在街上经过的时候,似乎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张大了鼻孔,朝着他猛嗅。
罗得宝一家重新陷入饥饿之中,因为小虾不再从外面带回吃的。小虾和萧苇儿见了面就像不认识一样,两个人相互躲着。小虾晚上就搬在屋后地窖里睡。没有吃的又不想挨饿,宋兰香就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叫上萧苇儿,一块去地里挖野菜。地里早就光秃秃的了,泛起的盐碱白花花一片,想找根茅草都难。这块退海之地有一种黄蓿菜,长出来的嫩叶味美可口,一旦老了就变成一把苦涩的干柴。宋兰香和萧苇儿钻头觅缝,弄到的只是这种东西。他们拿回家用水泡发了再煮,可萧苇儿吃不下,吃了也是吐。
“我快饿死了,我快饿死了。”萧苇儿哭道。
宋兰香摇晃着来到地窖。小虾目光直直地在那里躺着。“小虾,我的儿。”宋兰香说,“快起来,弄点儿吃的,你妹妹不能吃那个。”
小虾不说话。宋兰香摸摸小虾的额头。“记住了,小虾,你是苇儿的哥哥,你不能欺负她。”宋兰香说。她已看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有时候,萧苇儿自己也出去挖菜。如果有幸找到一棵苦苦菜或酸拉草,她会忍不住自己吃掉。这一天她在地里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她的眼前发花,红道、黑道、蓝道,轮番出现。她没有察觉她的养父罗得宝随后跟了过来。
“苇儿,大爷求你一件事。”罗得宝对她说。
萧苇儿振作一些,以便能听见罗得宝的话。“小虾要跟你好,你就应了他吧。”罗得宝说,“你这是救了咱全家哩。你能忍心看着你大爷、大娘活活饿死?大爷、大娘拉扯你兄妹几个长大,不容易哩。”
萧苇儿虚弱地说:“可是……可是……没人能看上小虾。他都这么大了连提亲的都没有。跟他好,我就毁了。”
“看你说哪儿去了?你怎么能毁了?没人提亲,你就更应该替大爷、大娘操点儿心。”罗得宝说。
“做别的行,就这个不行。”萧苇儿说。
“这个不行,咱就等着饿死吧。”罗得宝说,“大爷、大娘拉扯你们也不图你们报恩,可咱得活过去啊。”
“大爷大娘的恩,我萧苇儿记着。”她的脸上,没有表情。
“咱还得指望小虾,这是救我也是救你。那狗日的有神tYwlrZhi6e6DYsrK6UumspfstLFaGummSnq3+7trE8g=通哩。”
“那我就死。”萧苇儿小声说。
“你死不得!”罗得宝忽然嚷道,但他马上又让自己缓和下来,“我不信你会忍心把你大娘扔下。你大娘疼你和你那当兵的哥哥,村里谁都知道。”
萧苇儿沉默了一阵,她站起身来说:“我去问问大娘,她让我跟小虾好,我就认命了。”说着就要往村里走。
罗得宝一时没了主意。萧苇儿已向前走了六七步。“等等!”罗得宝又叫她。
萧苇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罗得宝踢掉鞋子指着自己右脚上的残趾说:“苇儿,你来看。”
萧苇儿并没有转过脸去。她早就见过罗得宝那两根丑陋不堪的集中他一生的羞耻的脚趾。
“这是你亲爹给削去的,”他阴沉地说,“是你亲爹干的。他欠我两根趾头。他死得太早了,我却替他抚养孤儿。你说你认命了,好姑娘,要你这样做也是命哩。我遭的难都是命哩。”
萧苇儿也听说过她爹和罗得宝的那段孽缘,但没想到从罗得宝的嘴里听的却分外觉得惊心。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快步向前跑去。罗得宝望着她在不远处又停留下来。她抱着身子坐在了地上哭。
罗得宝长出了一口气。他裸露的残趾,被深秋的阳光照得麻酥酥的。很多年前他躺在地上的那种陶醉的感觉蓦地回到了他身上。嘘——光秃秃的大地也在轻叹,这奇妙的声音,浑然包围着他。
晚上,罗得宝家灯影绰约。家里好长时间没有点灯了。今天晚上罗得宝亲手把灯点上,豆大的灯光刚刚照见屋里人的脸。宋兰香从罗得宝反常的举动,预感到今晚将要发生什么事。罗得宝给萧苇儿拿了一块黑窝头。萧苇儿接过来就吃,吃完了就在那里呆呆地坐着。
“苇儿,”宋兰香不安地问道,“你怎么了?”
罗得宝插嘴说:“饿久的人刚吃上饭就这样。”
宋兰香看着他说:“他爹,缺德是要遭报应的。”她的肚子空空的,话中失去了应有的分量。
罗得宝说:“你睡吧,说话白费力气。”便给萧苇儿使了个眼色。过了一会儿,萧苇儿慢慢地站起来。
宋兰香慌忙叫道:“苇儿,过来睡,天黑了哪儿也不能去。”
萧苇儿没有回头,她说:“我就出去一下。”
“我说过了,哪儿也不能去。”
罗得宝说:“她不就是要出去一下嘛。你这大娘管得也太宽了。”
“我就叫你陪我睡,你这就给我回来。”宋兰香挣扎着起来说,“你不听话,我就打你。”她抓到炕上一把小扫帚。
萧苇儿向屋门走去。宋兰香使劲把扫帚扔过去,但她的力气太小了,扫帚轻轻打在炕角上。“回来,苇儿。”她气喘吁吁地再次向萧苇儿唤道。
萧苇儿转身扑到炕上。“大娘,”她哭着说,“你就是俺亲娘!”
宋兰香疼爱地搂着她说:“挺着点儿,好闺女。过了这场大难咱找个好人家,体体面面地嫁出去。咱不能为一口饭把一辈子搭上。”
“娘,我亲娘!”
“等你过好了,你的好汉爹在天上也会高兴。千万不能一糊涂犯下大错,补都补不回来。”宋兰香很累了,话说得很轻。
萧苇儿泪光满面地抬起头,望着宋兰香。宋兰香给她擦擦泪,可她停下哭。“娘,让我去吧。”她说,“我愿意去。”
宋兰香还想阻止她,可她已经走到了门口。萧苇儿开门走了出去,罗得宝也随后出去了。他刚要关门的时候,宋兰香拼足了力气,从炕上翻身下来。她带出的风把摇曳的灯光给吹灭了,屋里马上漆黑一团。罗得宝看不清她是否摔倒了。“苇儿!”她还在叫。罗得宝哐啷一声把门关上了。她重重地扑在门上。“他爹,”她哀求道,“他爹,行行好吧。”
罗得宝听了没有马上离开。宋兰香在他跟前的态度总是很强硬的。她这样求他,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快意。宋兰香哭了。罗得宝在走开之前,没忘了把门从外面牢牢地挂上锁。
罗得宝绕到屋后,他没看见萧苇儿。一丝微薄的光亮,从地窖里透出来。他赶过去轻轻地掩上了地窖的门洞。他守在那里,想到很多年前,他头一次跟踪老萧时,也是在一个月黑天。夜幕上繁星低垂,星光流转,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罗得宝凝神倾听着天上的絮语。他微微一笑。他想如果老萧在天上,是会看到人世的一切的。也许此刻老萧穿着一件宽大无比、轻柔透明的白衣裳,从星际间飘然而过。
十五
罗得宝家里,又有粮食吃了。萧苇儿依旧胖胖的。罗得宝并没有发现她有丝毫的痛苦。她甚至不愿在屋里多待一会儿,不到天黑就早早钻入地窖。她和小虾的浪笑声一阵阵地从地窖里传出来,让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得见。罗得宝还发现他们俩常常躲在地窖里快乐地分享这样那样的美食,而他和宋兰香得到的只不过是一块冷窝头,或一块烂咸菜。罗得宝暗暗不爽。他觉得有必要跟小虾谈谈,要不是他,萧苇儿能和小虾好吗?光宋兰香就把这事给阻止了。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比宋兰香更高一点儿的待遇,所以曾几次避开宋兰香追上小虾,要求小虾能再给他一小块肉——他看见小虾腰中鼓起来的衣服,渗着一片油渍。他自然遭到了小虾的训斥。村里人都吃不饱,他竟然要吃肉!而且他还遭到了萧苇儿的耻笑。罗得宝心中大骂小虾忘恩负义,却又无可奈何。他有很长时间都在思谋如何让小虾记起他的恩情。
终于有一天,他瞅着小虾从地窖里钻出来撒尿,就走上前去。小虾把自己直直的大家伙朝罗得宝猛地一抬,就洒了罗得宝一腿。罗得宝并不生气,他心平气和地说:“小虾,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小虾不耐烦地说:“商量个屁!”
罗得宝脸上还带着笑。“看你过得多美。”他说,“谁能有你这样的小日子?”
小虾撒完了把大家伙放在裤裆里,说:“你是条讨吃的狗。”
罗得宝把眼眯成一道缝,说:“你说是就是呗。”
地窖里的萧苇儿说:“小虾,跟他费啥舌头?闲得难受不是?”
小虾向地窖走去,在窖门口掉头嚷道:“老不正经!再偷听,我割了你的耳朵。”
罗得宝浑身冰凉。
下雪了,小虾无法搞到更多的吃的。罗得宝吃下的粮拌草,七八天不化成粪便排出来。他肚子胀得坐卧不安,就走到屋后想办法排解。村子里阒无人迹,一片雪白,地窖上的雪也是连个污点都没有。罗得宝把手伸到屁股那里,抠了半天才抠出一块石头般坚硬的东西。他拿到眼前看一看,乌黑中透着些许的恶绿,并没有一丝臭味。之后他就提着屁股,在雪地里吸冷气。他觉得村子里太静了。那地窖也太静了,他忽然产生了窥视的欲望。这欲望压倒了对小虾和萧苇儿一旦发觉的恐惧。他蹑手蹑脚踩着雪走过去。地窖门差不多被大雪封严了。他悄悄地朝里面一望。小虾和萧苇儿正沉沉地相拥着睡在地铺上,在他们的枕头边还放着半块黑黑的留着牙印的干窝头。罗得宝强咽下一口唾沫,就要把地窖门轻轻打开,可他又停下手。从地窖门口厚厚的积雪看,他们俩起码有一天工夫没有出来了。罗得宝的脑中立刻闪过一个不祥的可怕的念头。他俩是会被闷死的!罗得宝对小虾和萧苇儿的所有的愤怨,全都突突地涌向心间。他需要解救他们吗?不!他们将来只会给他带来无穷尽的羞辱,这是肯定的。他们应该接受教训了。罗得宝不相信自己的善行会打动他们薄情寡义的心。他坚决不相信。过了一会儿罗得宝走开了,回到屋里时,他沾着两腿的雪。宋兰香一眼发现了他脸上不由自主地带出来的喜悦。这使她的心马上咯噔一下。“他爹,有什么事吧?”她担心地问。
“我拉下来了。”罗得宝胡乱回答了一句,就躺到了炕上。他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一样悠然地闭上了眼睛,平素他的脸总是呈现着阴鸷僵死的苦瓜样表情的肌肉,也变得格外松弛了。渐渐地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地从炕上飞了起来。满世界都是温暖的光辉。他看见一块巨大的窝头,仿佛镀了金,明晃晃地出现在不远处,并散发着一阵阵奇异的香味。罗得宝垂涎欲滴。他毫不犹豫地朝着那美丽的窝头展翅飞去——好像他真的长出了一对翅膀——那窝头慢慢旋转着,越来越亮了。突然一道强光一闪,刺伤了他的眼睛。他醒了。他的胃一阵绞痛,身前身后,像沾满了冰碴。
罗得宝饥寒交加。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棉絮般的雪花一团一团地充塞着整个天地间。“兰香——”罗得宝打着寒战,低低地叫了一声。可是宋兰香没有反应。他想她别是冻死了。他又叫了她一声。宋兰香微微动了一动。罗得宝看了看灰白的窗子,开口说:“我冷,兰香。我上你的炕睡吧。”宋兰香不吭声。他瑟瑟缩缩地想从炕上爬下来。
屋门一下子被撞开了。雪花纷纷地飞了一屋子。罗得宝赶紧又躺下,将被子收严。小虾和萧苇儿披着一身雪球,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前。他们的脸色吓人。
“打死你。”小虾嚷道,“打死你这个该死的!”他大步冲向罗得宝,伸手把他揪住。
“兰香!兰香!”罗得宝面如土色,一边拼命往墙下缩,一边向宋兰香求救。小虾猛地把他拉到地上,狠狠地踢了一脚。罗得宝“哎哟”叫唤着。宋兰香恍恍惚惚地支起身子。“小虾,你怎么了,小虾?”她惊慌地问。
“我怎么了,你问他!”小虾咬牙说,继续朝罗得宝踢着。
萧苇儿也在一旁喊着:“小虾,别停!别停!”
罗得宝在地上一边徒劳地扭动,一边说:“苇儿,苇儿,你就让他饶了我吧。我的趾头是你爹削的,你别忘了。”
萧苇儿冷冷一笑。“小虾,再把他脚给剁下来,省得他再祸害人。”说着也上前踢了两下。
宋兰香挪下炕,扶着炕沿走过来。“小虾,听娘的,住手吧。”她哆嗦着,抱住愤怒不已的小虾,因为缺乏力气,就顺着他的身子滑下来,跪在了地上。“小虾,可怜可怜他吧。他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哩。”她哀求道,干涩的眼里,深藏着痛苦。小虾陡然住手了。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久久不出声。宋兰香又去看罗得宝被打伤了没有。罗得宝闭着眼,半张着嘴,急促地喘气。“我真后悔,我真后悔。”他小声说,“我不该留着他们。”
小虾像泥塑似的。他忽然呜呜地哭了。萧苇儿惊奇地望着他。他又仰脸向天,撇嘴长号起来。萧苇儿也不由得跟着心动,她觉得他马上就要裂开了。地上是破碎的土块,被滂沱的泪水,打得湿湿的。宋兰香看着小虾,她还从未见过他这种悲伤的样子。他一点点躬身子,最后扑通倒在她的脚边。“娘。”小虾呜咽着叫了一声。这一声竟让她发干的眼睛立刻有了一丝的湿润感。她想哭,可是过度的饥饿,并不给她一点儿泪水。“娘,”小虾又叫,“你说说,他为啥害我?他堵死窖门,成心想憋死我们。他从我小时候就想害我,为什么?为什么?!娘,别瞒着我,你说呀。”
宋兰香悲不自胜。
“你告诉我,娘,我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是不是?”小虾迫切地盯着她,抓着她的肩膀,“我以前张不开口问你,今天你一定得告诉我,我是不是他亲生的?”他猛烈地摇晃着宋兰香。
“别问了,孩子,别问了。”宋兰香泣不成声。
“不行!”小虾坚决地说,“我一定得弄明白。他要是我亲爹,我这就杀了他。他要不是,我……我好好养他!”说着,就把目光冷冷地投向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罗得宝。罗得宝再次感到,那目光水淋淋地穿过了他空空荡荡的胸膛。
雪花,已在屋内积了厚厚一层。
十六
宋兰香和罗得宝都是鲁西南金乡人。那里村庄稠密,地少人多。
一九三五年初春,一顶小轿把她从小宋庄抬到了五里外的罗崮屯。小户人家的婚礼,不算热闹。删繁就简后,剩下的都是基本的礼数。拜了天地,揭了红盖头,宋兰香第一次亲眼看见了罗得宝,但见他结结实实,一副好身板,心里还是相当满意的。罗得宝家有祖田七亩,照宋兰香的估算,不遇上荒年,一家四口人维系生计不难。罗得宝的小弟尚未定亲,等将来分家时,当大哥的有可能分到四亩或五亩地,因为等到十八岁的小叔子长大,他们的家业不可能仍旧停留在目前的状况上。罗得宝执迷于土地,这很让宋兰香喜欢。他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田连阡陌,但是一切都毁在这年八月的大水之下。大水滂沱,其势如虎。人们为避灾荒,纷纷举家迁移,罗得宝也沿黄河来到那块荒无人烟的退海之地。在他启程的两个月后,一个从那里赶来探家的老乡捎来了他的口信,宋兰香毅然决定千里寻夫。她辞别了公爹,沿着两个月前丈夫走过的路,与小叔子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在出发的第六天,他们走过了济南。小叔子平时老实巴交,话也不多。这时候宋兰香却开始发现他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头了。她想也许小叔子真的想去济南逛逛,她没同意他就心存不快。当时她也并不确切知道那是济南。在黄河岸上远远看到的只是一大片连绵数里的青灰色房子,因为听人说过要经过济南,那样子又是别的地方没有的,便以为那儿就是了。可是宋兰香想错了。那小叔子走着走着,趁她不备,猛地将她扑倒在河滩的枯草丛里,接着就迫不急待地动起手来。宋兰香慌忙抗拒着,过了一会儿,就没有力气了。小叔子身手矫健,从他细长的脖子上散发出缕缕好闻的香味。宋兰香头枕着黄河的千古涛声,眼望着那万世不老的苍天,止不住浩然轻叹。那余音悠长,连绵不断。她感到一股热乎乎的黏液顺着她的大腿根流到了地上,吱吱地渗进了干燥的黄土中。宋兰香翻身坐起,伸手打了小叔子一个响亮的耳光。小叔子满面羞愧,低垂着脑袋坐在旁边。宋兰香迎着从浑黄的河面吹来的阵阵寒风,整了整衣服,站起来又要继续赶路。小叔子没有跟上她。她在十步之外回过头来唤他走。他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一样。宋兰香意识到不能再臊小叔子了。她让自己的脸色缓和下来,再想起小叔子刚才心急火燎的样子就不由得笑了一声。她走回去推一推小叔子松松垮垮的肩膀。“别急,”她轻声说,“你才有多大,有你的早晚有你的。”她故意去握小叔子发烫的手,硬拉他起来。她一眼看见小叔子软下去的东西,又在悄悄往上翘,便一甩手捂嘴笑着跑出草丛。那小伙儿耷拉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可是就在这天夜里,他一个人卷了所有的盘缠偷偷溜掉了。
从这时候起,宋兰香开始了她一生中最大的转折。两手空空的她举目无亲,也没别的办法,更不知道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只好往前走一步算一步。在她来到一个很小的渡口时,已经饿得两眼昏花了。一个年轻的艄公给了她一些吃的,并把她带上船。二十四年后,她曾谆谆告诫萧苇儿,不要为一口吃的把一辈子都搭上,而她自己也没有做到。
萧苇儿跟她有着本质的不同,那就是萧苇儿当时内心明确意识到,自己是替父赴难。虽然事过之后那种崇高的赴难意识淡薄得很,但她的的确确在想自己是以清白之躯为父还债。不料她一下子解开了心中的迷惑,便更加看不起那个意志顽强的丑恶的债主了。现在看来,宋兰香的那番教诲是毫无意义的。她为了那一口饭,委身于黄河上的艄公。假如萧苇儿也是为一口饭,未必不会委身于游手好闲的小虾。
宋兰香所讲的或许是她的经验之谈,但任何经验离开一定的情境,都是空话。她为了不弃尸荒野,吃了人家的东西上了人家的船。那船在河面上行走的时候,她眼望着泥沙俱下的滔滔黄水,也产生过轻生的念头。跳下去是不是就挽回了受损的名节?但她每次都责骂自己,呸,要死还不容易!况且她还舍不得去死。她当时只有二十岁。她的丈夫还在远方,孤独地苦苦等待她。艄公本想把她永远留在船上过日子,见她对寻找丈夫矢志不渝,便答应将她送到下游,但他并不想马上放她上岸。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心情变得非常坦然了。艄公让她怀了孩子,她就要把孩子生下来。可艄公并不想要这个孩子。结束了一年的漂流生活,她得以见到了罗得宝。她觉得自己面对他,没有一滴眼泪可流。而且她还要做一个尽责的母亲,保护自己生的每一个孩子,不容许他们受到任何伤害。在哺育小虾期间,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宋兰香曾坚决不吃罗得宝收获的粮食,虽然那时候她的体力消耗很大,而又急需营养。结果是罗得宝让了步。但实际上他至死都没有向谁真的妥协。在后来的日子,他只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小虾此生无望一见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在水上漂流有趁火打劫之嫌的年轻艄公,当时并没有把他当作生命来看。艄公迷恋于那种奇妙的肉欲,正如二十多年后小虾的迷恋肉欲。当宋兰香哽咽难言,干涸的眼里,终于流出泪来时,小虾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门外,又向屋里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爹,我走了。”
萧苇儿随后跟上去,大雪铺天盖地。他们到地窖里无声无息地躺下,小虾一翻身又压住萧苇儿。他抚摸着萧苇儿光滑细腻的身子,泪水突然洒在了萧苇儿的脸上。他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女人更好的东西了。萧苇儿也动情地抱着他。她早就为自己当初拒绝小虾,把委身于小虾当作殉难感到可笑了。如果能够吃饱了就干,干了再吃,而且这世上再没有别人干扰,活着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小虾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他此时还没有发现萧苇儿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子,即使冬天过去萧苇儿的肚子鼓了起来,他也并没有把那孩子看成一个生命。这一点与他的艄公父亲出奇地相似。
十七
小虾的儿子罗墨水,一九六〇年出生,一九九七年惹下杀身大祸时已经三十七岁了。
那是仲夏的一个午后,天气燠热难当。村里人为躲避酷暑,早早收工回家,在屋里纳凉小睡。罗墨水头顶骄阳,用平板车推着一只黑乎乎的大油桶,从空无一人的大街来到他家地头。那里铺设一条粗粗的输油管道。罗墨水并没有急于去拧管道上的那个红色的鲜艳夺目的阀门,而是坐在那里抽了一支烟。在毒烈的阳光下,他为什么要抽烟,他自己也不明白。
阳光太亮了,那烟就像没有点着一样,飞快地烧干了。罗墨水把烟蒂丢在地上,又用脚踩了踩。他开始干活儿,先拿出带来的工具,活口钳、锤子、橡胶管,再支好车子。他干得很从容。输油管道从他家地头上经过,他觉得就像是他家的。罗墨水用不着慌张。如果有必要,他可以马上装成站在棉花地里打杈捉虫的样子。他家的棉花跟别人的庄稼连成一片,整个田野都是绿绿的。
罗墨水盯着那个红色的阀门。他想用锤把它砸松一点儿,那样才容易用活口钳去拧。罗墨水要从管道里弄点儿油用用,他这样做不能不说是子承父业。
小虾的名声虽然不好,但他儿子却是村里的首富。他孙子刚十六岁,就定下亲了。小虾的名声并未影响到下一代的前途。其实不管人们怎样诋毁小虾,有一样却不能不承认,那就是他的孝道。一九八六年,罗得宝染病在床,小虾端茶递水,擦屎接尿,从不懈怠,也毫无怨言。送走了罗得宝,又在一九八八年送走宋兰香。村里人很长时间都记得,小虾在宋兰香坟前那种痛不欲生的样子。小虾可谓大孝。可惜这么个人竟有“三只手”的毛病,真是人无完人。大家提起来心生恶感的,倒是他的妻子萧苇儿,虽然她是人心思慕的好汉老萧的闺女,但她对公婆的那套行事着实让人胆寒。她在去年的一天骂了一趟街后,就去儿子家帮忙干活儿。刚走到屋檐下,就有一块碎瓦掉下来,不偏不倚正砸进她的颅骨中。萧苇儿当场气绝身亡。村里人便传言她折损净了老萧的阴德,又冒犯了狐狸精,那狐狸精就向她冷不丁撅起一片瓦,要从她脑中摄魂去当奴仆使唤。流言越传越神奇,小虾很为她感伤。他回想一下萧苇儿生前做过的事,觉得她最起码不该对宋兰香那样尖刻。他闹不清她在生下儿子后为什么变得那样厉害。
在小虾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时,他的兴奋是新奇的。他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的儿子跟产妇一同躺在那条大炕上,宋兰香忙着照料他们母子。小虾只看了儿子一眼,就叫着飞跑出去。他来到地窖门口,探头向里面说:“爹,你有孙子啦!”
他和萧苇儿,五个月前就跟罗得宝调换了地方。他也不管罗得宝有什么反应,一扭头,离开窖门,跑到大街上。
街上连条狗都没有。小虾无法向谁叙说自己的快乐。很快他就从寂静的村子里走了出去。他回来的时候收获颇丰,不光有四五根黄瓜,还有七八个鸡蛋。宋兰香用他搞来的东西为产妇做了一碗汤,并亲手端着给产妇喝。产妇嫌麻烦,就自己端着。宋兰香此时止不住一个劲儿地冒虚汗。她站在那里,眼望着产妇手里的碗,轻轻地喘着气。
“小虾,”萧苇儿叫道,“你让咱娘出去,别让她呆呆地看我吃饭。”小虾一怔,犹豫不决地向宋兰香转过脸来。宋兰香也听到了,身子不由得一晃,差点儿摔倒。
“我出去,我出去。”在门口那儿,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说,“你们有事叫我,我在窗户外面等着。”
过了几天,小虾发现罗得宝在窖门口蹲着,就向他走过去。“爹,”小虾说,“你不想看看小孩吗?小孩可好了。”
罗得宝脸色苍白。他无动于衷。
小虾又说:“你去看看吧,爹。他是你的孙子。爷爷没有不喜欢孙子的。不喜欢孙子的爷爷有吗?你当爷爷的怎么能不喜欢孙子?”他忽然觉得,自己越往下说,心绪也就越恶劣。他竟一时忘记了,眼前这个佝偻的男人是谁。“爹,去看看吧。”他的语气变冷了,但他克制住自己,又马上让自己显出高兴的样子。
罗得宝慢慢地抬起眼来。小虾紧紧注视着他,那目光像被击溃了一样,又猛地一垂。他站起身,不声不响地向屋前走。宋兰香正在院子里,慢慢搓洗一块尿布。
“苇儿,咱爹来看孙子了。”小虾隔着窗子喊道。罗得宝把一条腿迈进门内。
“走开!走开!”萧苇儿尖声叫道,“他会害了咱的孩子。”罗得宝停在那里。小虾说:“让咱爹看看吧。是我把咱爹叫来的。”
“谁是你爹?你爹是谁?”萧苇儿说,“我哪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小虾说:“既然咱爹来了,就让他看一眼吧。”
“你这个杂种!让人操晕了的娘生出来的,你忘了他是怎么害你的了!”萧苇儿说。
“爹,你看她这脾气。”小虾脸上现出无奈的神色,“你看怎么办?”
罗得宝默默地收回脚。他从门口走开。“爹,你会看到你的孙子的。”小虾又说。
罗得宝的背影,被房屋的墙角挡住了。小虾朝那里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刚要进屋,又发现宋兰香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便走过去。宋兰香面无表情,手里还捏着那块沾了一点点屎的尿布。小虾悄悄拿出一块窝头,小声说:“给,吃吧,娘。”他以为宋兰香饿坏了。可是她并没有去接,他便把窝头搁在她的身上。窝头一晃就掉了下来,小虾没有替她去捡。他知道在这样的年月,掉下的窝头总会有人捡去吃的。他环视一下死气沉沉的村庄,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他家的人还活着。
小虾并没有忘掉自己在那个大雪天发下的要善待罗得宝的誓言。不管罗得宝是否拒绝,他都要善待他。
罗得宝业已走过了人生的壮年,日复一日地衰颓下来。但他并不渴望魂归故里。他的老父很多年前就孤独地死去了,是乡亲们帮忙收尸并草草埋掉的。他的小弟逃走后就再没回来。
现在他长眠于温暖的泥土下面,也许还能听到昔日的阵阵苇涛。
十八
老人小虾,一个人住在村头的水洼边。平时他很少去儿子家。他希望远离人世的纷扰,以期安静地度过余生。但他绝不相信他的父亲死后会得到安宁。老人小虾时常感到有一双阴鸷乖戾的眼睛,正从天上紧紧地注视着他。他想他父亲果然说到做到。已经有一年时间,小虾不再外出游窜了。他的儿子是皂坝头村里最先富起来的人之一。水洼旁边的小房子,就是他让儿子给他盖的。他不想跟儿子住在一起。
这天午后,在水洼旁边久坐的老人小虾,昏沉沉地走回房子。他忽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咝咝的响声,便止不住倾听了一会儿。他以为那是从他脑子里发出的。他释然一笑。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死亡的声音。是死亡在召唤他,或者是他父亲在召唤他。他神态从容地走到床边,仰面躺了下来。
老人小虾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可是他的儿子突然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爹,快来救我!”罗墨水满身油污地扑在床前叫道,“咱地头上喷油了。那么多油!那么多油!!我没想到,我关不上阀门。”罗墨水语无伦次,一只手朝外指着。三十七岁的人了,还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别慌,儿啊,慢慢说。”老人小虾眼含无限怜爱。
“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罗墨水哆嗦成一团,眼看就要哭了。
老人小虾走到门口,朝村子里望,没发现一个人影。循着阵阵咝咝声来到村前,老人小虾也止不住目瞪口呆了。一团一团的油雾,在田野上翻卷如云,挡住了半个天空。他已经不能走进他家的地头了,因为从输油管道里喷出来的油流,像大水似的朝他漫过来。绿油油的庄稼都被染黑了。老人小虾站在那里发呆。很快油流漫到他的脚边,咝咝声也越来越响。透过油雾,老人小虾看到一队车辆,正急速从远处的大道上驶来。原野上一片嘈杂。他想起吓坏的儿子,便转身就走。村里的人也赶来了,大呼小叫的,像有什么人在背后追。
老人小虾回到家里时,罗墨水正在地上躺着。“我吓死了,我吓死了。起来!”老人小虾果断地说,“咱不承认,天知道是咱干的?”罗墨水软得像一摊稀泥。老人小虾很费力地替他脱下脏衣服。他在老人小虾面前,只剩下一条花裤衩。那种光溜溜的样子,让老人小虾的心中,又一次充满了无限爱怜。
“快跑!”老人小虾说,“快朝家跑!”
罗墨水突然从地上翻身跃起,夺门而去。老人小虾发现,赤身裸体的儿子在午后的阳光下奔跑起来,很像一条长着一块花斑的大白鱼。他儿子的家离这儿并不远。他看不见儿子身上的白光了,就回身把那团油乎乎的脏衣服包成一团藏到了床底下。待了一会儿,老人小虾神情自若地走出屋门,穿过村中空无一人的街道,又赶到了村南。
那里已经平息下来。老人小虾悄悄混入人群中,跟大伙儿一起注视着眼前那片闪闪发亮的黑色的油海。露出油面的庄稼就像被火烧焦了一样,人群里不时响起一阵阵惋惜的吁叹声。一队公安人员赶来了,他们仔细地察看着出事的现场。皂坝头村的村长,殷勤地陪着他们,跑前跑后。公安人员齐齐整整,一律穿着高筒黑靴,唯有村长光着两条腿,不大一会儿,就弄得满身油污,在他们中间数他最脏。公安人员已断定作案人就在皂坝头村。在老人小虾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跨上停在路边的警车。村长也上去了。
老人小虾的脑子里嗡嗡地响着。村里人一窝蜂地紧随在警车后面向村里跑,唯有他一步也挪不动。他似乎听见有人对他说了一句:“大叔,你家墨水没命啦!”老人小虾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他觉得脚下的大地,正一点点地往下陷落。他儿子恐惧不安的面孔也在他的眼前快速地来回闪现,使他父爱如泉涌。他的心被一下子充满了,在瞬间就要胀破。
“停车!”随着老人小虾的一声呼叫,他脚下的大地,又猛地升起来。人们并没有马上听到他的喊声。警车呼啸着朝村子里开。“是我干的!是我干的!”老人小虾又大声叫道,他拔腿追了过去。人们不由得停下来望着他,眼里并没有一丝惊奇。但警车还在开着。老人小虾边追边喊。警车终于停下来。村长首先走下车子,接着那些公安人员全都站在了地上。“是我干的。”老人小虾喘息了一阵,然后平静地说道,“我是小偷。村长知道,我当了一辈子小偷。”村长看了看公安人员,暗暗向他们点了一下头,可是他们眼里还有疑惑。老人小虾一侧身,说:“你们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他慢慢向另一条街走去。到了家里,老人小虾从床底下拿出一团黑乎乎的脏衣服扔在地上,说:“看看吧,这是我穿过的。”他不动声色地对人们说。
当天下午,公安人员带走了老人小虾。在他从车窗里目送那个他生活了六十年的村庄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的时候,有谁知道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的快乐?
老人小虾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从严厉的审判员嘴里,他得知这件发生在一个偏僻乡村的盗油案件在当地产生了多大的震动。他因此成了当地的新闻人物,一夜之间家喻户晓。这个无意中给输油管道终点的明珠石化公司造成四小时停产损失过百万元的犯罪嫌疑人,竟是个卑微低贱的小老头儿!这其间的反差,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自然也引起了一位在老人小虾一生中起过重要作用的人的注意。他就是仍活在世上的原八路军锄奸队队长李墨川。
十九
八十高龄的李墨川,正住在垦利县的小县城里。他的女儿在县法院工作,在看望父亲时闲聊起这件大案,不料父亲大为激动。
“犯罪嫌疑人是谁?”李墨川迫切地问道。
“皂坝头村的罗小虾。”女儿再次重复。
“罗小虾?”
“这名字多怪。你问这么详细干吗?”
李墨川沉默了一阵,突然说:“我要去见见他。”
“你要见他?”女儿大惑不解。
“你哪里知道,他还是当年的王二小哩!”
接着李墨川就向女儿讲述起遥远的往事。那次“大扫荡”是如何残酷,八路军后方机关如何处境艰难,又怎样与日军周旋,罗小虾怎样机智地把日军引向了泥潭,八路军后方机关又如何乘隙脱险……
李墨川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离休在家,但威望不减。他正准备去见在押的罗小虾,可是在即将见面时,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并叮嘱办案人员一定要慎重行事。有了老革命老八路老领导的关注,办案过程自然是细之又细,案情也便随之不可避免地显出更多的破绽。
罗小虾在远离村庄期间,神清智明。弃绝红尘纷扰的时刻就要来临。他没有理由凄怨哀伤,况且他是有意代子赴难,其实是为爱而死。能够为爱而死,还不算幸福,那还有什么是幸福?他回想起自己充满凶险和仇恨的一生,深为能有这样的结局,感到莫大的欣慰。他最终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父爱。可有一天,他发觉自己白等了。他儿子罗墨水在公判大会上,被就地正法。
过了八个月的牢狱生活,一辆蓝色的吉普车又把他送回了皂坝头村。路上他看见那片被泄露的原油严重污染的土地连一棵庄稼都没长。老人小虾开始对那根铺设在他家地头上的乌龙般的输油管道,感到恐惧。谁说那里面滚滚流淌的是黑色的原油,而不是热辣辣的鲜血?
老人小虾又重见水洼。那是春天的水洼,仿佛是一块明镜。蓝天白云,在这里投下影子。水草的嫩芽,清晰可见。锦鳞可数。
二十
在五十公里外的小县城里,李墨川暗暗打算来会见老人小虾。当他得知盗油罪犯不是罗小虾,而是罗小虾的儿子时,不由得感叹道:“王二小就是王二小嘛。”但他的女儿,则只对案犯的名字感兴趣。
“爸,这名字也是好怪好怪的哦。”她说。
当时人们都知道香港即将回归,但总的来说,这跟老人小虾的关系不大。
老人小虾默默地注视着平静的水面。他在等待一个神圣的时刻。他痴迷地微笑着,脸上那团仁慈的光辉,其实是来自出现在水洼里的一位老人。
第二章(1945)
一
一队队巨大的鸟群,从天而降。直射的阳光也被搅得乱乱的。旷野上就像有无数白亮的脚在疾速跃动。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谁也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多的鸟儿。无处藏身的蚂蚱,只好晕头转向地随着鸟群飞行,却难免成为鸟儿的口中之物。四处流荡的鸟儿呼朋唤友,旷野都快要被它们叫化了。旷野不可能不日甚一日地温柔起来,层层微澜一样,且含着芳馥神秘的呼吸,这群男人走不动了。他们无力地躺倒在地上,但他们所能听到的,也多是鹧鸪的声音:“回去!回去!”
他们找不到日本兵了。可是他们并不想这样回到村子里,皂坝头自卫团的每个团员,都觉得如果这样回去,那就太滑稽了。
这是一九四五年,一伙一伙的伪军,被八路军追得分不出东西南北。自卫团首领老萧,坚持只打日本兵,从没有阻击过他们,虽然明知他们曾狗仗人势、作恶多端。他带着十余名团员,东奔西走,总觉得战争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不能让日本兵一走就算完了,哪怕再看到一个日本兵也是可以的。可是他们隐隐意识到,已经不会再有别的结局出现了。他们也真的想不出,世上还会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
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斑驳的光影在眼里闪来闪去,一份难以形容的惬意不可阻挡地充满了他们的全身,他们渐渐地就觉得自己整个儿沉到了温暖的土里。大地上的所有植物都像是从自己粗大的肢体上长出来的,随之而起的一阵噼里啪啦的蓬勃之声,盖过了急雨似的鸟鸣声。他们谁也没发现,一个骑洋车子的男人突然杵在了他们身边。这人刚一出现就像深深地在土中生了根,但他们相信只不过眨眼的工夫,这人就会倏然不见的。没谁站起来,甚至也没谁改变一下躺卧的姿势。不久就见这人偏腿往车子上一跨,疾驰而去了。又过了一大阵子才开始有人慢慢活动起有些发僵的腿脚。
那最早站起来的人猛地摇晃了一下,因为有一道水洼的反光射得他眼疼。再一看,远处的旷野上除了大片的芦苇荡,已不见一个人影。
“我们应该告诉李队长,小鬼火傍晚准能到毛丝坨。”他沉思着说,“小鬼火够坏的了。”但是回答他的,只有灰鹤的声声啼鸣。
“老萧,”他低头看看说,“我可想不出还有比小鬼火更坏的。光毛丝坨就有他的十个小老婆。他还给他的小老婆吃炒心肝。那可是人的心肝。依着我,昨天碰上他时躲都不躲,二话不说给他一阵乱枪!叫他一辈子也走不到他小老婆的炕头上!”
老萧在地上沉默地坐着。谁都看得出,他在竭力克制着身体的抽搐。他们听到了从他身上传出的瑟瑟声,就像有一只受伤的大鸟在他的体内不住地低唤。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站在地上把腿站僵硬了,才见他平复如初,额上渗出的汗珠也渐渐潜了下去,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盐渍。他站了起来,也不看别人,就顾自向前走去。别人停在原地,远远地看他。
“老黑,你该知道的。”刘二刚开口,老黑就显出了内心的烦乱。
“我不知道!”老黑狠狠地在地上蹭了一脚说,“我黑凤宽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样子是很可怕的,似乎鸟群也感觉到了,啼声戛然停了一刹。他不安地走动起来,还在说着:“让他回去吧,让他回到他女人身边吧。他有女人,也有孩子,又有土地种,他的日子就要过起来了!”
毫无疑问,老黑的话,引起了大家的不快。老黑说什么都行,但他实在不应该这样揣度老萧。谁都知道,萧大个子在他们的村子里没有女人了。萧大个子的女人,早在几年前就让日本兵杀了。大家已经有了反对老黑的勇气,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责备起他来。
“你该知道,老萧只要咱们打日本兵。”他们说,“可你偏要一再地提起那个小鬼火。该死的小鬼火!老黑,你是要惹老萧生气哩。”
老黑放慢脚步。“我看,”他委屈似的说,“依我看,小鬼火和日本兵一样都该杀。”
“自有人杀他。”另外一个人说,“李墨川队长就会杀了他。李队长把他追得像兔子在跑。”
“我真想投了李墨川。”老黑突然叹了一口气,“我真后悔刚才没有拔脚跟李队长走。李队长要再多说一句话,我就跟他走了!”
“你这就可以走的。”他们笑了,“你这就可以追他,你可以骑那只灰鹤。”
他们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水洼。一只细脚伶仃的灰鹤站在水中。他们想到如果五大三粗的老黑骑上去那真是太好玩了。他们止不住,笑得更厉害了。
“快骑了那鹤走吧,哈哈哈!我们想看它能不能带你追上李队长那俩轱辘。”
老黑脸红红的。他很不高兴被人取笑,却没有丝毫办法,只好转身就走。而他们也并不停留,随后跟了上去。旷野上的鸟鸣声,继续急雨似的飞溅着。远远看去,这行人就如盛夏的植物一样苍翠了。
二
午后的日光有了些疲惫,但依然是明亮的。他们走着走着,视线里就兀出一样新奇的景物,近看才知道是两座戏台。戏台搭在野地里。观众是一些村里人,稀稀拉拉地散布在空地上。他们走过去,也没引起观众过多的注意。悄悄一问才知是唐家屋子的唐佩卿过大寿。两座戏台虽都是八路军耀南剧团的人在演,倒像是一对对头,一边比另一边演得起劲。不过是七八个丫头,一两把二胡、云锣,三四挂响板,却有两军对垒之势。老萧他们本要到村里去的,也止不住收了脚,混在观众当中。且看东边的戏台上出来两个丫头,稚嫩嫩的,却一个化着一张老女人的脸,一个扮作八路军战士。
战士打着起快板,张口就唱:“武老二,叫声老大娘,听我把话讲,开开您的门,号您两间房。我说大娘哎——”
扮老大娘的就说:“俺没房子,就与俺闺女住一口屋!”
一言未了,台下轰地笑了起来。但那俩丫头不笑,照样稚嫩嫩地表演节目:“叫声老大娘,听我把话讲,给俺间草房也比道上强。我说大娘哎——”
扮老大娘的又说:“那你上俺东屋住吧!”
战士又有了新的要求:“叫声老大娘,听我把话讲,您那被子借给俺两床。我说大娘哎——”
老大娘可真舍不得,说:“俺没被子!”
“叫声老大娘,听我把话讲,您那箱子里搁着好几床。我说大娘哎——”
老大娘满脸惊奇道:“俺在箱里放着,你也能看见!”
西边是一个丫头演唱小曲:“提起了九月九,两眼泪交流。日军来‘扫荡’,来到了韩家楼。”
野地里响起的却是哄笑声。丫头看到的也只有一些后脑勺子,脸上就露出慌张来,酝酿出的感情也不知不觉泄了,目光忍不住就朝东边戏台上看。老黑的脑袋两边乱转,却发现那丫头后面拉二胡的丫头在埋怨她的松懈:“你这是怎么啦,小玲?”
小玲得到提醒,好不容易镇定了一些,唱:“忆起了大惨案,哭得心发颤……”
很显然,仍旧无济于事。就连老黑也没想到,小玲一低头,哭了起来。老黑坚决相信,这并不是她受到了歌曲的感染。老黑就不由得抿嘴一乐。他发现老萧也在朝西边戏台上看。
而东边戏台,那战士要来拿老大娘的被子,又要找老大娘的水缸、柴火、勺子,无一不受到大娘的慢待。但通过合情合理的引导,老大娘的思想疙瘩,迎刃而解。战士好不容易做好了饭,要用老大娘的筷子,老大娘也不知是不愿借,还是懒得动,说自己一家人是用秫梃子吃饭。战士就说:“叫声老大娘,听我把话讲,给俺双秫梃子也比下手强。我说大娘哎——”
老大娘想通了,说:“筷子在墙上挂着。”
可是战士还有话说:“叫声老大娘,听我把话讲,俺为国当兵保卫咱家乡。我说大娘哎——”
老大娘就说:“那你们快回家吧。”
战士循循善诱:“叫声老大娘,听我把话讲,敌人还没消灭光。我的大娘哎——”
老大娘动了感情道:“恨死敌人了!”
“叫声老大娘,听我把话讲,您开开脑筋也比顽固强。我说大娘哎——”
两丫头便一脸同仇敌忾的神气,把台下观众乐得一个个东倒西歪、前仰后合。此时西边戏台上已重整旗鼓。那小玲丫头擦掉了眼泪,一人兼顾两角,又唱了起来:“左手拿着瓢,右手婴儿抱。举家逃荒俺把饭来要。”
这自然是一个农村大嫂。接着就以男性声音问:“大嫂家住哪儿?”
答:“家住山东省乐陵县城东,离城整十里,村名叫高亭。”
自问:“你是穷家还是富户?”
答:“家住高楼上,骡马能成群,夏天的庄稼足有一顷多。”
自问:“那你怎么要饭了呢?”
“可恨真可恨哪,可恨小东洋!东洋放水遍地成了江。”
“你那庄稼呢?”
“叫声大兄弟呀!大水浪滔天,俺满坡的庄稼都被大水淹。”
“日本兵啥时候来的?”
“正月二十八呀,日本兵到俺家,兄弟姐妹都被他们杀。”
“大嫂子别哭了,咱一起参加八路把日本兵赶出去吧?”
“同志这句话呀,提醒了梦中人。咱们一起参加八路军,走走走,走走走!赶赶赶,赶赶赶!赶走日本兵大家得平安!”
同样是一阵由衷的大笑,小玲丫头心里就高兴了。
离了戏台很远,老萧他们还在频频回头看,就看见丫头们还在稚嫩而真诚地演出着。阵阵欢笑,以两座戏台为中心,向天地的边际处辐射。
三
只过去一个晚上,就有消息传到了老萧他们耳中。小鬼火没去毛丝坨。小鬼火率他的红枪会,袭击了唐家屋子。在老百姓家中借宿的丫头们无一幸免,天亮后留给人们的只是几具开膛破肚的稚嫩的丫头身子。有细心的人清点了一下,见少了那个唱“左手拿着瓢”的丫头小玲,猜想是被劫去了。老黑听了消息就去找老萧。
“杀吧!”老黑暴睁着双目,说,“咱这就拿小鬼火开刀!”
他们是昨天后半夜来到自己村里的。老黑的眼角上还悬着一块眼屎。
“杀吧,我的手痒痒了!”老黑又说。
老萧坐在炕上。两个孩子藏在他的背后,老黑的神情让他们害怕。他们期望父亲能够完全挡住他们的视线,可父亲显然没有保护他们的意思。他只是石头样地坐着。他们便去看屋里的一个女人。在罗团出征的时候,他们就是被寄养在这女人家中的。现在他们只不过刚刚被她送来。女人还没来得及跟父亲说话,老黑就闯进了门。
“杀吧!”老黑说。这时候,得到消息的罗团团员也陆续赶来了。
“小鬼火比日本兵还坏。”他们无比气愤地说,“他杀的中国人,比日军杀的都多。”
“依我看,”老黑说,“他拾掇起‘红枪会’就是要等日军再打回来。”
老萧闷在那儿,不吱声。老黑心里压着的火,就要腾地冲出来了。
“我知道,哼!”他硬硬地把头转向一旁,“你是不想离开皂坝头了。皂坝头有你的孩子,有你的——我还是那句话,有你的女人,还有地种,你是要在村子里过起日子来!”
别人给他使眼色,可他并不理会。
“老黑!”别人就叫他名字,声音高了,“福生!”但他还要说,他们就去拉住他的胳膊。他们出去了。停了一会儿,那女人也要出去。
老萧陡然叫住她。“兰香,你看。” 老萧脸上带出愧意说,“老黑总是这样,他是很不对的。”
那女人回过头,淡淡地看他一眼,就像什么也没听到。
老萧便觉得自己无法再提起这件事了,但他分明感到了一种难以遏止的慌乱。“我太谢谢你了,兰香。你总是帮我带孩子。”他说,“也谢谢罗村长。我家给你们带来麻烦了。”说出这些话就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却忍不住继续说下去,“等打完仗,我们就不走了。可我们又没找到日本兵,这回也许就不走了。我会去对罗村长说谢谢他的。”
那女人静静地听他说,竟觉得沉到了梦里。她所看到的,只是梦中的一个情景——一个父亲在跟他的孩子们在一起。
老萧停下来,垂着头,也垂着一侧受过伤的肩膀。那女人以为他是可以这样静息下去的,就悄悄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不料他又抬起了头,从眼里射出的是那种渴望得到肯定的目光。
“兰香,我不想再看到杀人了,”他急切地说道,“不管是杀日本兵,还是杀伪军。我更不想再看到杀中国人。我不过是要找到一个日本兵,我要送他走——送他回老家去!兰香,我就是这样想。”
那女人的身子震动起来,竟像要在他的声音里倒下去。可他的脸上已经变成黑红色,仿佛一个在大人跟前说错了话的孩子。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就摸着了自己孩子的头顶。他听见女人低低地说:“我知道。”
女人也走开了,脚步声在院子里响着。孩子们像在宽广的天空下面一样,安静地感受着父亲温暖的手掌。老萧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把手拿开了。
“下来,”他对孩子们说,“跟爹去你宋大娘家。”
人们看见老萧拉着两个孩子,从家里走了出来。他们慢慢穿过村中的街道——其实只是一些空地,来到一个水洼边的院子。“村长!”他叫道。他没有留意到有一个佝腰曲背的男人,正在一堆芦苇旁边收拾农具。男人抬头看看他,并不答应。
女人闻声从屋里出来。老萧松开孩子们的手,孩子们便朝女人走过去。老萧发现了芦苇堆旁的男人。“罗村长,”老萧温和地说,“你是在收拾犁耙吧?”
“你看着呢?”男人没有表情地说着,又用瓦片在犁铧上擦了一下,“它们有些锈了。几个月不用,就有些锈了。你每次回村里都要来看我罗得宝,还村长村长地叫我。我看你早就不用叫我村长了。”
老萧蹲蹴在他的旁边。“我怎么能不叫你村长?”老萧说,“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没你就没有咱这村子。”
“那时候只有一些水洼。”罗得宝说,“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活不下去。你们要不来我就死在这里了。”忽然住了口,视线低低地顺地面爬过去,蠕蠕的,虫子一般,能被老萧看到。
“你们怎么不走了?”罗得宝冷不丁地问他一句。
“我……”老萧迟疑了一下,“我来谢你。你和兰香帮我带着孩子。”
“日本兵都打光了不是?”罗得宝只顾说,“日本兵打光了,就该在村子里过日子了。日本兵多可恨哪!他们杀了我们的小孩,在北大洼点了他们的天灯。我还能看得到。但我看不到汽油在他们头上烧出的火,因为那是大白天。我只能看到他们在跑。我开始哆嗦了吧。”他喘息起来,微微地闭着眼,哆嗦着说,“我就在村子里等着,等你来告诉我,你们把敌人打光了。”
老萧默默地站起来。不久,他跟老黑他们也就走在远离村子的原野上了。这一回,谁都能发现,老萧的脚步很快,照他们平常的速度简直跟不上。他们紧追慢赶,才没被落下。但这跟他们兴奋的心情是相配的。老萧没做什么解释,他们全都认定,这回老萧是带他们去打红枪会的匪首小鬼火。
村子在身后已没影儿了,老萧的脚步才放慢一些。老黑的嘴一刻也没闲着。“再碰上小鬼火,”他挨上老萧说,“你们谁都别动,看我一枪崩了他!”
“你吹牛吧。”刘二说,“小鬼火闪闪的,日本兵一排枪都打不着他呢。”
“你听他那鬼话!”老黑说,“红枪会可吹得厉害,谁都能刀枪不入似的。山本把他们叫来,看他们上法。结果怎么样?山本举起枪来,一枪一个,一枪一个,不都成了熊包了?不是上了西天就是躺在了地上,哭爹喊娘,可就是不叫他们的祖师爷。”
“那小鬼火呢?小鬼火怎么没伤一根毫毛?”
“听说那时候他也吓白了脸,是被日本兵提溜上去的。”老黑说。
“肯定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道行有多深吧。后来他就不怕了吗?投靠了山本,没少在人前显露。那都是一排一排的枪齐射,他反倒在枪弹里喝酒,吼小曲。我有一个亲戚见过的,枪弹打在他身上,都是一道道白印儿,要不就蚂蚱似的飞了。”
老黑皱起眉来,并不是他畏怯了,实在是觉得自己人长了别人的志气。那个相信小鬼火法术的自卫团团员,也缄口不语。
四
红枪会的小鬼火,简直让八路军锄奸队队长李墨川伤透了脑筋。此人在黄河三角洲地区,神出鬼没,就连八路军内部的很多人都开始有些相信了他的法力。特别是偷袭过唐家屋子之后,一段时间有关小鬼火的传闻被闹得沸沸扬扬,五花八门的会道门组织都有抬头之势。李墨川心急如焚,无奈小鬼火行踪诡秘,近几个月,虽经细细察访,却从未能与之交火。几乎每有察觉,急速赶到时,却已人去屋空,只剩万般惨状,目不忍睹。想来小鬼火也是有意避免与他们正面接触。李墨川思前想后,断定凭小鬼火一介草氓,难有如此谋略,必有高人相助。
小鬼火为毛丝坨人氏,姓贾名国才,本是一草鞋贩,走乡串户,收购芦花草鞋,再贩到百十里外的高青、灵淄等地,比常人多一些见识。日本兵来后,各地自卫组织风起云涌,村有村社,乡有乡团,但此类民团如皂坝头自卫团者甚少,一遇艰困,非土崩瓦解,即为日军所用,同时又多信奉神灵,诸如喧闹一时的铁板会、大刀会、十字会、龙华会、安清道义会等便应运而生,红枪会即为其一。万变不离其宗,每种会道门不过是宣扬信神后就可以刀枪不入,驱鬼避邪,免去大灾大难,把法术说得威力无边形式也不过是设坛画符,由会道门头子们带领成员故弄玄虚。小鬼火的红枪会,也实在说不出就高于什么长矛会、鸡神会,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把自己信奉的神灵说成是至高至上的。一方面是大敌临头,一方面又是这些会道门组织的相互拆台攻讦。小鬼火竟有那样的神通,不到三个月,就聚集了毛丝坨、北营、吴家、小刘家、王营、李草窝、沙韩一带十几个村庄的上千之众。也怪小鬼火独霸群雄之心甚切,倾巢出动,与日军战于垦利县城南大沟,结果被日军一击即溃,在日军的枪弹下,哭爹叫娘都不管用了。可偏有执迷不悟者,死到临头尚不忘装神弄鬼,不是口吐白沫,就是直翻白眼,要么筛糠一样地抖,要么猴子一样地跳,在地上扑腾一个跟斗,扑腾又一个跟斗。
日本宪兵部队的山本太郎,人称黑脸三角,面对此情此景,发出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声音:“D!P!”
没人能够揣摩得出这两个声音真正的含义,就连他的国人也只能从他发出这两个声音的嘴角判断。这也许是他对中国人以身殉国的勇武精神的感叹,而这两个声音,又似乎并不止于这个意思。日本兵随之又看到了这感叹下面的嘲讽,于是他们都将嘴唇变成了嘲讽的嘴唇。只见山本太郎微微摆一摆头,部下就拉出一名红枪会会员。被拉出来的红枪会会员嘴里,“哪吗咪哪吗咪哪吗咪哪”地念诵,肮脏的白沫儿,源源不断地嘟噜出来,含着一只螃蟹一样。两只手架在空中,哆嗦成一团,活像有一个神灵马上就要把他接到天上去。如果不是真的有神灵附体,一般人也装不出这种绝妙的姿态。
山本却只不过把枪一点,嗖的一声,子弹也只不过像刀刃一样细,声音只不过像鱼儿的喋唼一样轻,那红枪会会员就泥巴似的倒下了,稍微搐动,就挺得直直的了,而手掌却蜷成了鸡爪。一连撂倒了三四个红枪会会员。因为山本的枪法并不是百发百中,难免有些人不能马上断气,行刑场上,就有了声声痛苦的哀吟。
轮到小鬼火了,这草鞋贩子被抽筋似的,站都站不起来。每个红枪会会员都相信,这是由于他的法术高明的缘故。山本的部下把他拖到一堵断墙下面,山本举起发烫的枪,但见一时间阴风阵阵,飞沙走石,本来响晴的天空被遮住了大半。小鬼火的法术显示出了无边的威力。山本的枪弹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在他的身边拐了个弯儿,射到了离小鬼火足有二十米的一个年轻会员身上。那会员应声倒地,也没见动弹一下。小鬼火慢慢站直了,接着迎来了山本射来的第二颗子弹。这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顶,打在了身后的土墙上,又穿过厚重的墙体,行经两条大街,轻飘飘地落在了一个算卦先生的案前,而小鬼火竟然毫发无损!那颗子弹,被算卦先生当作稀罕东西珍藏起来。那子弹多年以后因为推辞不过别人相求,遂陈于世人跟前,已暗中透光,若含千年之精,虽枯涩而觉润泽,竟如蛋黄一滴,半熟之前,颤颤悠悠,坠之于掌上。
小鬼火效力于日本宪兵队,有五年八个月之久。至一九四五年春,日军已呈全线颓势,小鬼火遂又归于民间,重振红枪会。
李墨川思忖良久,决定再次来会皂坝头自卫团首领老萧。他们在沙韩的一座小庙相遇。老萧以为李墨川又是来劝说他们去投靠八路军,脸上就冷冷的,只等他张口就拒绝。但李墨川开宗明义地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为这个而来,他那绷起的神经也就随着松弛了下来。老黑在一旁暗暗地叹了口气,流露出了满脸的失望。李墨川再说什么,都像是不值得关心的,老黑便顾自走了出去。老黑回来的时候,李墨川已经走了,老萧一个人坐在小庙里,问他李墨川说了什么,他也不想回答。
这是沙韩村供奉海王爷的一座小庙,因长期闲置,海王的牌位早没了踪影。每道墙缝里都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西北的墙脚露着一摊软软的黑泥,墙体已微微地倾斜了。小庙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老萧他们本来是暂借此处歇脚的,不能不说是冒着小庙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危险。但看样子老萧还要在这里待下去。他大半天都不动一动,从明亮的户外看过去,像是完全沉在了庙内的幽暗里。老黑怎么看他,都觉得他与那摊黑泥一样。他们谁也不知道,这黑泥可不是一般的泥巴,而是一种真正的宝物哩。多年以后,这块土地被开发出来,人们才知道这种宝物就叫石油,又能烧火,又能点灯,用处可大了。老黑怅然若失,止不住向同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看老萧不行了,”他说,“他要再这样下去,我就打自己的旗号。他最好还是回到村子里去。”他虽是以平常的口气说出来,但在别人听来却不能不受惊。
“你们那样子看我做什么?”老黑不以为然,“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我打出的旗号,就叫‘黑天团’,不论日本兵还是汉奸,‘黑天团’全杀!但我就想先杀了小鬼火,把小玲丫头解救出来!”
别人回过神,知道老黑只不过是在说自己的困惑。“你怎么能不信老萧了?”他们说,“老萧可能自有打算。你想想,小鬼火,一排枪齐射,都伤不着……”
“嗨!”老黑不耐烦了,“他要有狗屁神通,当初又怎么让日本兵给捉住了呢?我们不也是信过铁板神吗?兄弟们也没免了身上给打出血、打得窟窿连窟窿。这样的事儿,我现在不信了,将来也不会再信。”
“我们道行不深。”刘二还想强辩。
“那你说,小鬼火就不打了?”老黑问他,“刘二,我看你去投小鬼火算了!”
刘二哑然无语,别人也都不说话了。可是老黑心里的疑惑,仍然未被解除。
“罗得宝肯定给他说什么了!”老黑忽然恨恨地说了一句。别人又把脸转向他。他变得激动起来。“姓罗的就是给他说什么了!我们不崩了他,也要让李墨川崩了他。这个王八蛋,再强的人也能让他缠死了。”
众人受到提醒,若有所悟。“可是,”刘二说,“罗得宝还给老萧养着孩子哩。他家里女人说了管用,但他要是不乐意,也不会让他女人把孩子养在家里。”
“他是要等老萧把日军打完,”老黑脑子里,突然一片灵透,“老萧去要自己的孩子,他就可以逼老萧还他的脚趾了!”话音未落,几乎所有的人都惶悚起来。他们一刻也不再耽搁,马上走进海王庙里。
“老萧,”他们说,“咱回村,咱不打日本兵了,咱把孩子从姓罗的那里要回来。放在谁家都行,咱就是不放在他家!”
老萧望着他们,不解他们怎么突然说出这些话。“当初别说砍了他两根趾头,”他们继续说,“就是抹了他的脖子,也是没话说的。日军毁了咱们的女人、小孩,他姓罗的身为村长,村子也不要了,就老鼠样地想溜,砍了他两根趾头是便宜他了!你不欠他什么的,老萧。他要是再提一个字,看我们立马崩了他!”
老萧不动声色,而他们则越来越激愤了。“我们把‘罗团’改了!”他们叫嚷着,“我们把‘罗团’改为‘萧天团’!你就当我们的啸天神。姓罗的不配待在皂坝头。我们回去就把他从村里赶走!”
“走吧。”老萧这样低低地回答了他们。他走到门外,让白炽蒸腾的日光照着。
他的兄弟们全都无来由地鼻子一酸。他们跟了上去。“老萧,”老黑口齿不清地说,“咱回家,咱不打了,谁也不打了。咱把日军留着,让姓罗的,吃下这个哑巴亏。咱把日本兵留着好了,留一个日本兵,也不能算是把日本兵打光了。”他停下来,慢慢朝另一个方向转过身子。那是他们共同的村庄皂坝头的方向,遍地的植物,涌入他的眼里,绿色的潮水一样。
老萧却陡然地回过头来。“你有完没完呐!”老萧冲他沉沉地说,并不可违拗地命令,“走!去小刘家!李队长说了,小鬼火今天要到小刘家!”
老黑默然无语,一阵脚步声,随之杂沓而起,不知不觉地就有了节奏,听在耳朵里,也有了黑亮亮的坚实的色彩。走了三四里地光景,忽又听得从身后隐约传来一声闷响。回头看时,明亮的天空下,微微升着一团灰白的尘烟。几天以后,他们知道,那是沙韩的海王庙倒塌了,便止不住感到庆幸。
五
老萧他们在小刘家扑了空,看来小鬼火也在避免跟罗团接触。老萧有些怀疑李墨川盘算错了。他们过去也有过与红枪会不期而遇的机会,但都是远远地辨认出对方的来历就各奔东西,无意中遵循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绿林规则。不知道小鬼火能否认出老萧来,反正老萧是连小鬼火的高低肥瘦都说不太清的。老萧也没有丝毫理由相信,小鬼火不对罗团存有戒心。在过去的几年间,罗团不断与日军周旋,也未必不是跟小鬼火斗智斗勇。小鬼火不会傻到把老萧看作同类。事实上,小鬼火曾多次遵照主子的指令,要灭掉老萧,只不过没能得手罢了。李墨川今日来求老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老萧想起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心里就像横亘着一块硬硬的什么物件。李墨川在海王庙,向他说出了要铲除红枪会的决心,老萧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但是在李墨川的计划中,罗团无疑成了他抛出的一块诱饵。老萧当场予以回绝,罗团不打中国人,这谁都知道,不管是红枪会还是圣教会。
李墨川一脸的紫疙瘩,在他跟前站着,稳中含着动,动中藏着稳,稳则若磐石般牢固,动则如鹞鹰般迅捷。这样的人,即使不出声,即使被黑暗罩着,也不能不让人感觉到他的虎虎生气的存在。老萧不由得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就觉得没别的可说了。
“这样也好。”老萧的声音很低,“小鬼火倒是没必要对罗团多加防备。罗团找到他,以后就是你们的事了。”
“我说过了,”李墨川力图解除他的误解,“罗团跟红枪会是不一样的。”
“你就是把我们看成一样的,那也没什么了。”老萧说,“我会带弟兄们到小刘家的,十几里路,一会儿就到了。”
可是李墨川心里又稍稍起了疑虑。李墨川要走了,出了门止不住一回头,看见老萧一动不动,竟像独自在门内坐了很久。
“我们查实了,小鬼火是有人相助的。”李墨川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说,“日本三角部队的山本没死。山本留在了红枪会,他就是小鬼火的军师!”李墨川神情自若地说着。他看到老萧的肩膀微微震动了一下。李墨川不易察觉地一笑,但随后就露出了满脸的惊异,仿佛无意中发现了一桩隐匿许久的事实。
小刘家在夕阳下一派宁静。四周的水洼,暗暗嘘出缭绕的湿气,水汽不断地集结,缓缓地向村子浸漫过来。老萧他们站在空地上,时而有村里人不远不近地走过,倒像是没有看见他们。结果还是一个老汉走过来搭讪:“你们不就是皂坝头的吗?”
老黑不容老萧开口,就说:“这是我们的啸天神!”
老汉点点头,不以为怪。“前天有个过路人,自称是广桥县北关的黄地仙,去投红枪会了。”老汉说,“红枪会可不得了!以前红枪神专避刀枪,现又有了一个什么红枪圣母,法力更大了,专驱歪魔邪道。这不,人都争着去投红枪会了。你们也是来投他们的吧?我活了快八十岁了,还没听说过像红枪会道业那样深的,来去都是一阵风。上午红枪会还在这里,呼地就没影儿了。你们要会他们,可得有些缘分哩。”说话间,天就黑了下来。老萧在原地迟疑着,老黑就忍不住示意他离开小刘家。那老汉看出了老黑的意思,就说:“这年月,村子里空房子多,就住下吧。夜路可不好走。”
老萧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可老黑急了。他知道小刘家本是红枪会的老巢,住在这里无异于自投罗网。那老汉别看说话软软和和的,难保不是红枪会成员。老黑身上忽然一冷,竟感到怯弱了。他隐隐地恼怒起来,索性什么也不说了,随老汉把他们带到一所空房子里。
一夜相安无事,别人都醒了,老黑还在打鼾。刘二拿一根草送到他耳里。他伸手拿下来,还睡。刘二又挠他的鼻孔。陡然房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一阵缥缈的歌声。老黑也猛地醒了,一翻身就摸枪。别人都在侧耳听着,他也跟着镇静下来,细细地听。歌声遥遥的,像是顺着星光传来的,经久不息。出了门,看见天上的星光,并未散去,只是薄薄的,也张扬得极高。村子还在沉睡中,老萧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野外,漫无目的似的,影影绰绰看见半明半暗里,一团红光在不停舞动,才意识他们受到了那歌声的引诱。待走近一些才看见是一女子身着宽肥的红衣,长袖翻飞如云。上衬着透出一层乳白的夜空,齐腰深地陷在大地上墨绿的幽暗里。这歌喉婉转的女子,岂非精灵!但见那团红光纷纷乱射,已辨不出女子真实的形状了。
“春山如黛,兵马多如海,群众如潮来,敌人快滚开。把那失地收回来,变成个光明的和平世界。”空旷的野地里,只有这女子一个人清亮的声音,便由它极大地充满着。一时间,老萧他们无一不像被紧紧束缚了手脚,脑子里一片刺目的空白,中了魔法一样。那舞姿,那歌声都像没有了。他们面临着万丈深渊,不知不觉地站立在虚空里。
“你要诚心把国爱,不能把她来出卖。斗争和建设,要全面展开。国富民强,新的中国人人爱。”歌声一直在天地间充溢着,而且愈加激越,滞留在了将断未断之间。被凡尘的耳朵听到,则难免会有几分扯裂人心的冲力。
“抗战起,红色战旗多光彩!战马跑,新路开,人人都要把国爱。兄也来,妹也来,都把枪带来。要使国家人人爱,洒血献身都应该!”果然仅是最为微弱的知觉恢复后,被撕裂的痛楚就开始朝老萧他们每个人袭来。酸酸麻麻的,像有过多的辣椒末,撒在了伤口上。那倒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沉睡多年以后,刚刚苏醒的感觉。陡然间,就是一阵尖利的痉挛。拧着脖子,拧着心,拧着肺,拧着肠胃,劲儿铆足到不能再足的牛皮绳子一样的痉挛。一旦松开了两头,就能发出飞旋的呼啸声。鞭着天,天裂;鞭着地,地坼;鞭着人,拦腰截断……鞭着一切,摧枯拉朽。他们跌跌撞撞地向那女子跑去,分明听到那种咝咝的呼啸,正从自己体内的每个旮旯爆出。在老黑眼里,女子的舞姿轻曼下去,歌声也渐缓了,却无边地模糊起来。伸手在脸上一摸,是一巴掌狼藉滚烫的潮湿。
六
他们还没进村,人们就聚集在村头。孩子们更为踊跃,早早地迎了上来。小玲在老黑背上,发疯地扭来扭去。如果不是老黑劲儿大,是背不住她的。从小刘家村外,到皂坝头,有十五里路呢,但老黑连一口气也没歇,就像他的两条腿是生铁铸的。他们谁也没留心怎么直接来到了罗得宝家的院子。老黑把小玲丫头放下来,就笔直地杵着。小玲的头发上,是染了朱砂的。老黑的头颅,也便斑驳地染着些红,看上去就像他体内燃着火焰一样。
那小玲一到地上,就又表演起来。两臂张着,一高一低,作扇动的鸟翅状,可把妇女、孩子惹得合不拢嘴。一会儿又改变姿势,脚下像小女孩的跳跃,腰也说不出是怎么扭的,身上也一阵一阵摇颤,总之没半分的安静。四处响着的都是妇孺的欢笑,敢情她是有些意识的,就唱起了这样的歌子:“叫声姐妹们,大家来讨论,成亲大事情,自己要主婚。爹娘来做主,自己不随心。不管聋和哑,前房和重婚。逼得跳了湾,还把毒药吞。七七事变后,过来八路军。婚姻要自主,全靠自个人。对象自己相,中意又称心。过上好日子,别忘八路军!”
媳妇倒没什么,那姑娘丫头听了,连羞也不羞,照样嘻嘻哈哈。老黑女人看到得意处,就问她的男人:“这么个活宝,年纪轻轻就会跳大神。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话未了,啪的一声,脸颊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老黑一转身,从院子里走了,剩下女人哑哑地摸着自己的脸,就像老黑打的是别人。等她清醒过来时,人们又全去看疯疯癫癫的小玲了,倒不觉得发生过什么事。老黑女人竟也不觉得在人前出了丑。
宋兰香已在招呼别人帮忙。她们把小玲连拖带拉地带进屋里去,看热闹的人还不散,罗团的人就开始凶凶地训斥了。人们陆续走开,老萧领了自己的孩子,也要回家。可到了半道,他却轻轻地说:“去玩吧。”松了他们的手,他们便慢慢走开了。
在原地站了半晌,老萧竟又转回了罗得宝家。他好像忽然发现,自己每次来罗得宝家,都会看见他是蹲在地上的。他要跟罗得宝说话,也会蹲在地上。可是这一次,他不想再蹲下去,便高高地在罗得宝跟前站着。
从罗得宝家的窗棂里,依旧传出着小玲丫头的歌声,断断续续的,像谁在挠她的痒痒。老萧不知说什么好。
“你在前面打,我在后面帮。挖战壕,送子弹,抬伤兵,送茶饭。我们不怕流血汗!嗨哟嗨,嗨哟嗨,打走敌人得呀么得平安。”老萧的耳朵,暗暗捕捉着小玲的歌声,时间就慢慢地流逝过去了。可是他仍旧不知要对那个蹲在地上的男人说什么。如果不是罗得宝开口,他肯定会这样在小玲零零碎碎的歌声中站立下去的。凄凉,浸透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根孤独的芦苇,即使一股微风,都有可能把自己折断。
“我种了十五亩大豆。”罗得宝自语似的说,“我还种了六亩谷子。我点在地头上的芝麻都开了花。你看到了,萧兄弟,它们都长得多好。你的孩子们,可有得吃,你也有得吃。”
他的话像夜晚坟地里的磷火一样,虚飘飘地闪闪地向老萧的脑际游来。老萧吃了一惊似的,看着他。
“我要去打汉奸了。”老萧说着语气顿时充满了坚定,“我要去除掉小鬼火!这个狗娘养的太坏了!李队长告诉我,红枪会里有日本兵。就是没有我也要去打那狗娘养的!”老萧从罗得宝跟前走开两步。罗得宝以为他要走了,可他又停了下来。
“打掉小鬼火,我就回来过日子。”他说,“老罗,我们一块过日子,在咱的地里种上谷子、大豆、芝麻。老罗,你说,这不好吗?”就听见院外有人在叫:“老萧!”是一个自卫团团员。
“老黑、刘二先走了。”他跑进来说,“我们拉不住。”
“很好,”罗得宝突然说道,“这很好。”
“老罗,你得摸摸自己的良心!”那位自卫团团员转向他,止不住愤怒了,“我们在外面打日本兵,你却还要缠着老萧!”
“我没缠他。”罗得宝说。
“你还没缠他?”自卫团团员说,“换了别人,把你那脚趾头砍了也就砍了!不是萧大哥仁义,我们就一枪崩了你!我这就可以一枪把你崩了!”
罗得宝笑一笑。“我只是说,你们回来种地很好。在这地里都种上大豆,就有得吃了。就是不够,还有水洼里的鱼虾。”他说。
“看我崩了你!”自卫团团员不由分说,就举起了枪,“我不信中国人就真不能打了!崩了你,再开杀小鬼火!”老萧赶忙压下他的枪口。宋兰香听见院子里吵闹,就出来了,一看这架势,被吓了一跳。老萧把那位自卫团团员拉开了,她也便松了口气。
屋内的小玲,已经安静下来。宋兰香有些疲倦地靠在墙上,眼看着老萧和那位自卫团团员走出院子,也没动一动。
“很好。”罗得宝又说了一句。他觉得宋兰香不应该总在墙上靠着。“我敢说,他们都很想回来种地。”他嘴里嘀咕着。宋兰香猛地离开了墙壁。她向院外跑去。
“老萧不会带你去的。”罗得宝说,“可他们也不会带我去,我就在家里种地吧。”屋里的小玲,又唱了起来:“丈夫前线去抗战,娘妈心中好喜欢。抗战才是英雄汉,杀敌救国保家园。”宋兰香能够听得到。她已经跑到了街上,却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了。她停下来,茫然四顾着。
“光荣灯,光荣匾,光荣大旗竖门前。俺当军属真光荣,各种好事排在前。看戏时,坐前边,贷粮贷款咱优先。代耕队,把活儿干,铁匠木匠帮助俺。”老萧的两个孩子,从一堵矮墙后面露出两张小脸,远远地看她。她走过去,清晰地感觉到了心里荡漾的柔情。
“大伙儿一起送温暖,叫俺军属心里甜。写封信,寄前方,猛杀敌,保家园……”
七
这一天,老萧率人边走边打问。快到八路军后方机关驻地八大组了,也没能追上老黑和刘二。这八大组是当年国民政府为鲁西移民设立的集散地。为避免土地纷争,国民政府在此将移民编为八个大组,统一安排。八路军来之前,这里人员杂乱,几乎成为各路豪强显示势力的桥头堡。此时的八大组,虽说不上海晏河清,倒也有些兴旺气氛。沉寂多年的三教九流,暗中又有在八大组瓜分地盘之意。老萧他们往常不时会碰上一些不明身份的人,从野地里朝八大组窥望。能在这里相遇,便都有些瓜田李下之嫌,像猜出对方的心思一样,也都相互避过了。老萧心地光明,但为避他人猜疑,近来也尽量绕开这里。
现在当他意识到夕阳下灰蒙蒙的一片,就是八大组时,就收住了脚步。但无疑每个人都受到了提醒,他们怎么能把小玲放在皂坝头呢!当时遇上小玲,谁都想着马上把这可怜的丫头送到家里去。他们的家可是在皂坝头哩!像是有一股冷风吹过,他们都不禁或紧或慢地打起寒战来。只不过对看一眼,大家就有了火速返回的念头。别看老萧脸上镇定如常,其实脑子里也早就嗡嗡地响了。
飞霞流转的空中,已透出了一片血灾之象。
一时间,大家一阵疾走,野豌豆、赤柳、茵陈、芦苇等各种草木的茎叶,在身体的撞击和践踏下,嘎巴有声,或清脆,或粗重。强强弱弱地一路远去,在愈来愈幽暗的暮色里,就如流出了一条存在于不同季节里的黑河。那些宁折不屈的植物枝条,同时给了他们有力的还击,但像鞭子抽在暴怒的马背上,只能使他们产生更大的兴奋。一口气赶出好几里地去,粗重的呼吸响雷似的,在旷野上鼓动。忽然前面晃出一道人影,收脚如再迟一些,可能就撞到他身上了。老萧他们浑身湿淋淋的,果真很像刚从河水里爬上来。他们闪着黑暗的水光,站在那人面前,倒显得比别处更黑。
“在下曹江,已恭候多时了!”那人首先通报了姓名,“红枪大师,在沙韩要会啸天神,特派我来迎你们。这就请吧。”
一阵摸枪的声音,在老萧身后猛地响起。他虽没制止,但同伴们见他纹丝不动,也都止息了。他们的影子全都很黑,却像仍在吸收黑暗的夜色。老萧果断地大步向前走去。他的同伴稍迟一下,也要跟上,却被那个自称曹江的人伸手拦住了。
“红枪大师并不是随便能见到的。”他说,“大师指名只见啸天神一个人。”
“那不行!”老萧的同伴马上反对,“你也知道萧大哥是啸天神,那就让小鬼火走来见萧大哥!啸天神就是来灭他的!”
“胡说!”老萧回过头来训斥道,又吩咐他们,“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能乱走。”
那曹江在前引路,二人就朝沙韩走去。只不过刚刚看不到留在原地的罗团的人影,曹江就掉转了方向。老萧马上发觉了,也不吭声。转来转去,还是在野地里。老萧估摸走过的路程,两个沙韩村也到了。
这是在夏夜,蚊虫四起。人要是走得慢些,蚊子就能落满一身。想那红枪会的曹江,也是没别的办法逃避的,只有加快了步子。老萧本来没去在意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偶尔抬头,就见天上星河,要么斜向左,要么斜向右,知道自己已经迷路了。那曹江并不拣正道走。不知不觉间,就在一处苇荡深处中了。终于,停了下来。老萧趁星光一瞧,见眼前绰绰约约,出现了一座大大的草庵,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
曹江让他等着,自己就掀开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庵门,猫腰进去了。过了很久,才见有人钻出来叫他。他把身上的蚊子撵走,钻了进去。虽然里面昏昏的,仍能看出空间比三间房屋还大。尽头有一盏油灯,将灭不灭的,发出的微光像掺进了细细的血丝。灯下有个男人打坐,朦朦胧胧的,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用说,老萧就知道,他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小鬼火。除了他,庵里再看不到别人,就连刚带老萧进来的那个人也倏然不见了。
老萧站在门后,毛发就止不住竖起来。可是小鬼火忽然伸了伸懒腰,看上去跟常人没什么不同,但那双手在下降的时候,却猛地哆嗦起来,瑟瑟作响,嘴里也有了呜呜的怪声。看他哆嗦的样子,就像马上要从座位上滚下来了。但一眨眼,却又变得无比矫健起来,在那里上蹿下跳,伸头缩脖,抓耳挠腮,嘴里叽叽咕咕,若孙大圣显灵。老萧直看得眼花缭乱,而他却忽地又换了模样,手中虚拟一柄大刀,盖世英雄般地狂舞,并左右闪躲刺来的明枪暗箭。这自然是关二爷了。接着张飞、李逵、花和尚都被他演习了一遍,就回到了孙行者身上。但见这小鬼火又是打筋斗,又是竖蜻蜓。本来微暗的灯光,被他搅得摇来曳去,随时都有可能灭掉。但是突然他又静静地坐住了。
“啸天神,怠慢了,怠慢了。”小鬼火表示了自己的歉意,并朝一个角落说了声,“上座!”也真怪了,那角落里马上就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搬着苇墩。老萧留心一看,并不是那个曹江。在苇墩上坐下,老萧心里忽然想笑出声来。如果是在平时,他真想不出自己该会怎么大笑。
“不知曹师父告诉你没有。”小鬼火直接说,“你的两个人在我这里。我没杀了他们,是我有心会你。我也知道我的人——红枪圣母到你村上了。只要你回去放她回来,也就可以把你们的人接走。红枪圣母是吃肝吃惯了的,你不知道,在这里顿顿都要来一盘。贱内一定对天神叨扰不少。”
老萧保持着镇静,小鬼火就接着问:“你还要见见他们吧?”
“不见也罢!”老萧站起身来。
“送天神!”
角落里走出两个人,给老萧打开了庵门。老萧刚要出去,那小鬼火走下来,说:“老萧,你行!你没把兄弟当外人,就看你敢在小刘家住夜,就知道没把兄弟当外人!”
老萧离了匪巢,越想越觉得可笑,倒把自己遇到的难题忘了。由一个红枪会会员带着,转晕了才回到原地。别人问他见到小鬼火没有,他都没心去说。他心想,这小鬼火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手段毒辣的魔王呢?听他说话,又是圣母,又是贱内,自己对外称大师,却又叫别人师父,乱成了一锅粥。又想,这么个人,怎么就不能安心去做一个草鞋贩子呢?
到了天亮,老萧实在拿不出主意,才对同伴说出实情。同伴不听则罢,一听就暴怒起来。
“杀了去!端他老窝算了!”
大伙坚决不同意以小玲去换老黑和刘二。至此,老萧把李墨川那天在沙韩海王庙里相求的事,也和盘说了。
八
他们悄无声息地伫立在村外,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走进去,一到街上,就自动散开了,各回各的家。这么多年,他们还几乎是头一次这样无声无息地回村,就像吃了不该败的败仗,或者真把敌人打完了。在他们曾经有过的想象中,打完敌人回村,他们就会这样,什么也不想说,就想昏天暗地睡上一觉,醒来后,就摸锄头,似乎锄头从未离开过他们的手掌似的。
老萧没去罗得宝家接孩子。宋兰香发现他们回村了,马上把孩子们送了过来,还捎来了正午吃的东西。老萧跟孩子们在一起待了一个下午,还不想出门。天刚擦黑,老黑的女人找来了。
“俺当家的呢?”那女人一进门就问。
老萧没想过该怎样对这女人解释,就明显地一愣。那女人立刻察觉到了不祥,唰的一下脸变得蜡黄,把一只手伸到背后,想找什么东西扶住。随后刘二的女人也来了,一看老黑女人的架势,什么也不问了,就直直地站在那里。
“他们,”老萧说着,面色从容一些,“我们并没追上,听说跟李队长走了。”
“这天杀的!”两个女人突然愤愤不平起来,“地常年不种,全靠着我们。只说跟萧大哥挣些面子,竟这样狠心自己去了!”
支走了女人,老萧就坐不住了。夜里,等孩子们睡下后就离开了家。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罗得宝家的院中。这院子也是静静的,偶尔响着小玲丫头短促的笑声,就知道人都睡了。老萧迟疑着,正要转身回去,却听到院子边上的黑影里有人咳嗽了一下。他走过去,那人仍像往常一样蹲着,也不说话。
村外燃着野火,低空中微微闪着些火光。那是皂坝头村对付夏夜蚊虫的土办法,也不知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如果走近野火,就能看见聚集成球的蚊虫不顾死活地往火里猛扑,而村里的蚊虫就相应少了许多。风把袅袅的烟火味,吹送过来,催人犯困。老萧感到神经一刻比一刻地松弛了,可是小玲睡梦中的笑声,又马上让他警醒起来。
“罗村长。”他轻轻叫道。
罗得宝身下的干芦苇,簌簌地响了一阵。“我快睡过去了。”罗得宝说,“我愿意躺在这里睡觉。我能听见谁在芦管里吹着小笛子。”
“那是,罗村长。”老萧含糊地说。
“你们怎么忽然回来了?你们不是去打小鬼火了吗?”罗得宝问他,“你们是不是把小鬼火打跑了?那就回来种地吧。”虽然是在黑夜里,罗得宝还是看见老萧的目光朝屋子的方向一扫。
“种地?”老萧不由得反问一句,又马上明白过来,“噢,我倒是真的要回来了。罗村长,我给你说吧。那天李队长要我们去找红枪会,还说有个日本兵在里面,我是不信的,但还是去了小刘家,也算是成全李队长。第二天我们就碰到了小玲丫头。你听我说,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打小鬼火了。我就要杀个中国人试试!可是没想到,唉,我真没想到自己看见的只是一个草鞋贩子。我就又不想打了。”
罗得宝也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吃惊。“那是他没露真相,”罗得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谁都知道。”
老萧扑哧一笑。“真人也罢,不真人也罢,”老萧说,“我看他就是个草鞋贩子。有一天,他就会忍不住干他那老本行。就像我,最终还是要种地的。”
“那你就回来呗。”罗得宝轻描淡写地说,“又没谁拉住你。”
“可他们逮住了老黑和刘二。”老萧说,“老黑、刘二的女人来跟我要她们的男人了。”
“这倒是个麻烦事儿。他们跟了你那么多年,你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是啊,我不能丢下他们。”
“你丢下他们,你就是没良心。”
“小鬼火却要我们拿红枪圣母来换。”
“红枪圣母?”
“就是那个可怜的小玲丫头。”
“她都这样子了,小鬼火还会稀罕她?”
老萧的呼吸声陡然大了,竟像一个极度痛苦的哮喘病患者,柔软敏感的肺叶正被扯成一缕一缕带血的条状物,而且就要从鼻孔、口腔喷出了。罗得宝的恻隐之心,不由得为之而动。
“她能听到的。”罗得宝说,“我知道你来跟我说话,都是说给她听的。这没什么。老萧,我敢说,她在为你醒着。”
渐渐地,老萧喘得不再那么厉害了。但他显然并不是平静的。
“罗村长。”他叫。
“没什么。”罗得宝站起来,“你又没女人,你总得找个女人说话。我要去睡觉了。”
“那么——”老萧根本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在他的头上,那熏煦的夜色摇摇颤颤,也跟着激动起来。
“那丫头跟兰香一条炕上睡,我跟我的孩子。”罗得宝停了一下,“我跟我的孩子小虾,睡一条炕。”
“那么,我要把小玲当成闺女。”老萧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不!我要像嫁我的妹妹一样,把小玲嫁出去。”
九
小玲预感到,将有什么事情发生,早早爬下炕来疯闹。宋兰香一个人劝不住,就叫来了老黑和刘二的女人,给她堵在门里。她们按老萧的要求,拿来了齐整些的衣裳,给她穿上去,又给她重梳了短短的发辫。朱砂是洗不净的,那黑辫子里透出些鲜红,倒像有了灵气,扑棱棱地搅人的心。一帮人围着她,弄这弄那,终于使她安静了些,睁大眼睛反复地看她们。
老萧他们都分别刮了头,是罗得宝的手艺。那DkeLbg5mpYZjyfqxMZKBF5DAw1kz7eP3M30/ur1/0E0=清白结实的头皮,没一点儿的褶皱,比身上其他地方年轻似的,在空气里放光,谁看见就亮谁的眼。谁都没想到罗村长还有这一手,剃刀在他手里,嚓嚓嚓,剃头像削芋头蛋。先削老萧的,别人看着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暗暗攥着掌,但老萧的脑袋亮起来了!一星点的皮也没蹭破,便都释然。
老萧也穿了新衣,说是新衣,不过是宋兰香才缝补过的,还不算褴褛罢了。又命人从东北望海村借到一头黑骡子,用一条被子搭在骡背上,就等于把嫁车拾掇好了。
“春山如黛,兵马多如海……”
屋里,又发出小玲的歌声。老萧回过头,见一帮妇女簇拥着小玲,站到了院中。小玲嫌她们碍了自己的手脚,就想让她们走开。宋兰香便对她说:“小玲妹妹,这是你的大喜日子,别再胡闹了。”
那丫头听了,歪着头,思忖她的话。过一会儿,她就又去看老萧,再去看背上搭着棉被的骡子。她像是心中领会了一样,兀自点点头,走过来。老萧伸手把她抱起,送到骡背上。半空的阳光照过来,在她身上砰地击碎了,骤然四射,说不出的辉煌富丽。再看她的神情,那种疯狂错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俨然是大地上最为优秀的女子,那样高贵端庄,又不失小家碧玉的秀美可亲。
老萧头前牵着骡子。宋兰香是陪嫁婆,必跟着。罗团的其他人尾随护送。但出了村,呼呼啦啦的一大帮人,仍不散去,老萧只得吩咐手下驱赶。走了两三里路了,才发现罗得宝佝着身子,跟了上来。罗得宝背着只口袋,大倒不大,倒像把他压得直不起腰来似的。回头看去,在他的后面,似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坠落,引得鸟儿们紧追不舍,而且越聚越多。待近一些,看见从那口袋里撒下的是大豆。没人猜得出他的用意,但也没人赶他回去。连着巨大的鸟群,这支送亲的队伍,是颇为壮观而奇异的。他们也都感受到了这个,便愈加神情庄重了。没有唢呐鼓乐,但那鸟儿的和鸣,却远远地赛过了任何形式的演奏。黑骡子一声不吭,只顾乖巧地走,就像已沉浸在这样绮丽独特的喜乐声里。若是像往日一样,乍然来段粗劣的咴咴长号,一定会令人恼怒不已的。
那大地,在送亲队伍的行进中,悠扬地从脚下展开,看上去像一片微颤的花布,踏上去又是那么的厚实坚韧。渐渐地,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走在了天国温暖无边的土地上,眼前五彩斑斓,芳香四溢。就像是在配合着他们的种种幻觉,小玲丫头一直保持着一派宁静,在骡背上稳稳地坐着,像粘在了上面一样。看她一眼,就会觉得她其实一点儿重量也没有,一刹那她就会带着身下的骡子,带着这些送亲的男女轻悠悠地升到空中。到那时候,人们所能听到的,就不再是人间的鸟啼,而将是更为销魂摄魄的仙乐了。无疑,那最先听到的,不是新娘还能有谁?在小玲的脸上,已粲然绽出了一朵鲜花,明亮如电光,鸟儿们也不禁为之晕眩。走过了三四个村庄的光景,小玲才有些坐不住了。骡背上垫着被子,硌不着她,但那些村子里的人纷纷走来观看,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开始不时地扑哧扑哧地笑,几次做出了要大声歌唱的架势。老萧的手下不停地呵斥着,见村民们仍不退,就有意拉响了枪栓。但他们不但不散,还用手指指点点。
“看!看!红枪圣母!”他们满怀新奇和敬畏,交头接耳地嘁嘁喳喳。“小鬼火离不开她了。小鬼火一离开她,法力就没了。她只要对人一吹气,人不是聋就是瞎,不死也得卧床!”
在五花八门的议论声中,有瑟瑟发抖的老年人竟对着小玲跪拜。小玲则越来越兴奋。老萧只好退到骡旁,紧紧捏住她的脚。宋兰香在另一侧,捏住她的另一只脚。再次来到野外,他们就有意地绕着村子走,但老萧并没有把小玲的脚松开。他忽然发现,小玲丫头的脚小小的,他能一巴掌攥在手里,纹丝不露。只是稍微留意,这圆圆润润、娇娇俏俏、芳馥莲瓣样的脚儿,就变成了一枚火炭,嗞的一声,在他的大手滚烫起来,几乎令他闻到了一股扑鼻的焦煳味。
但是老萧的手,连松也没松一下,就条件反射似的,攥得更紧了。一股岩浆般的热流,穿透了他的全身,使他猛地一打战。接着他像忘了自己在干什么,任由黑骡子往前走,而那热流仍在源源不断地沿着小玲的躯体,传达到他的身上。他知道,不论是肉体还是心灵,他都已伤痕累累,不堪重负。他是那么需要治疗和抚慰。现在他沉醉在这股由另一个女人,借助小玲传递过来的热流里。那一份长醉不醒的愿望完完全全地攫住了他的心,也使他连想都没想就把头朝宋兰香转一下,虽然宋兰香与他仅有一骡背之隔。在他的耳边,则是一阵洪亮的祝福声:
新郎大喜鹏程万里,新娘大喜恩爱无比。
夫妻同喜早生贵子,全家共喜不缺柴米!
恍恍惚惚的,又看见一个头戴一顶崭新黑圆帽的汉子,翘着一撮山羊胡子,高声地喝唱:
一到大门双喜增,高大门楼贴对红。
一对喜灯门前挂,大门以外飘彩虹。
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从没有见过的气象富足的家园,可是他却发现身旁的人,谁也不觉得来错了地方,照旧满脸的喜庆。他就觉得这便是自己的家了。
来得不早也不迟,正是新人下轿时。
新人下轿贵人搀,好似仙女到人间。
所有人,都欢笑着拥入。还是山羊胡子黑圆帽男人的声音,漂浮在众多的声音之上,像光在万物上飞,腾出朵朵的奇花异葩。
一拜天,二拜地,三拜公婆有福气。
四拜一对好夫妻,你敬我爱过日子。
人们发出阵阵欢呼声,气氛更为热烈了。被这股汹涌的人流冲击着,老萧觉得自己蓦然站在了一张云蒸霞蔚的婚床前,满室馨香。那贺喜的声音,也不像是在吟唱,而变成了千万人激动的大吼,声震寰宇。
金皮柜,银皮箱,被子褥子十几床!
罗汉椅子都成对,八仙桌子都成双!
老萧的耳朵里,嗡嗡响,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那人小声对他说:“别担心,向前走。”
等那人装着没事似的走开了,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双目饧饧地看见李墨川的背影,倏然消失在远处茂密的草丛里。
“小鬼火一露头,我就崩了他!”一个同伴走上来,对老萧说,“这可轮不着李队长。”
老萧暗暗嘘了口气,没说什么。他仍旧没朝宋兰香看一眼,但他相信,自己的确听到宋兰香像是经过长久的窒息一样,也发出了一声幽叹。
“春山如黛——”小玲在骡背上一挺脖子,破口而出。
黑骡子受了惊吓,猛地向前一窜,老萧赶忙扯紧缰绳。黑骡子安静下来,老萧便神情自若地把目光投向远处,发现旷野上不时有农民打扮的人在出没。
“我看见小鬼火就把他崩了!”同伴脸上,露着恶狠狠的神气,再次坚定地对老萧说,“我可没那么好说话,白白让给别人,就是李队长也不行!”
“春山如黛——”小玲使劲一夹两腿,就在骡背上直立起来。
十
到沙韩的时候,是这天的过午了,但红枪会的人还没有出现。沙韩北面和西面,都是连片的芦苇荡。老萧隐约记得那天晚上被曹江领着,从西南走过来,并没着沙韩村的边儿。老萧他们在这里草草吃了午饭,就停留在那座海王庙的废墟上。很多村里人都跑来了,老萧估计小鬼火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已赶到这里,也不相信小鬼火的迟迟不见,是察觉到了风吹草动。
现在不光是天上,连地上也开始向外喷吐热力了。从废墟上看那大地,不像是花布,倒像是一张厚厚实实热气腾腾的棉褥子。经受了半天日光照射的光头皮,本要化了,这时候就低低地响起了爆皮的声音。那么多人躲在房屋、院墙的阴影里,朝他们观看,却没有一个人动一动。
老萧决计不再等下去。他肯定能够在芦苇荡里找到小鬼火。即使找不到,也会显示出他的心诚。可在芦苇荡里转了半天,还是徒劳。里面好端端的,一点儿被人践踏过的痕迹都没有,更别说找到他曾走进去的那座半掩地下的草庵了。眼看在芦苇荡里越走越深,老萧不说什么,同伴们却开始骂骂咧咧起来。罗得宝骂得最凶,一个劲儿地叫:“草鞋贩子,草鞋贩子,你真他娘的孬种!你这油头,胆小鬼,给你送媳妇来了,你却藏得没影儿了。”
射进苇丛的阳光,渐渐有些昏黄了。老萧意识到越往里走,就越有可能在里面迷了方向。罗团迷路了倒不怕,李墨川他们要是也迷路了,包抄小鬼火的计划,肯定会泡汤。于是他估摸了一下方向,判定往西走去,会使走出芦苇荡的距离近一些。不料苇丛越来越密。苇丛下面,也是半膝深的水。被惊起的大鱼闪着白肚皮,扑腾扑腾乱跳,有的竟撞到人脸上。罗得宝又骂起来,草鞋贩子长,草鞋贩子短。好不容易出了这片水泽,就发现芦苇稀疏和矮了不少,双脚踩在地上,感到又实又干,低头一看,竟是一片沙地。
大家长出一口气。被风一吹,水湿的身体爽得透透的。罗得宝忽然发现,自己背的口袋空了,便吧嗒一声扔到地上。
“你们信不信?”他看着别人说,“我敢说这就是咱要到的地方。”
别人揣摩不出他的意思,就只沉默着。
“是豆子把咱领到这儿来的。不是萧兄弟,不是大黑骡子,也不是这新媳妇。”他说,又重重地加了一句,“是豆子!”
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由得轻轻抖动了一下。大家好半天才把视线从罗得宝故作神秘的脸上挪开。可是宋兰香止不住激动起来,暗暗拿眼盯着他。
“这里会有一场大战。”罗得宝对此并不理会,还在说。话音未落,就看见满天浓重的霞光,急速翻腾起来。整个芦苇荡陡然冒出一阵冷森森的血腥气,令人毛骨悚然。
一群不知名的鸟从苇丛射出,在空中惊飞不已,又如瞬间被枪弹击中了一样,纷纷哀鸣着坠下。那轮气息奄奄的夕阳,浮在芦苇的尖梢上,疲惫地喘息着,徒劳地诉说着自己深重的恐怖和绝望。突然从它苍老阴郁的余晖里,传出了老黑撕破喉咙似的大叫:“红枪会有日本兵!快开枪!”但是芦苇荡里却立刻静息了下来。每根芦苇都支支立立的,傻了一样,唯有那头黑骡子不合时宜地喷了一下鼻息。老萧回头看了一眼同伴,示意他们跟着自己。他们没动,那老黑的声音却更急迫了。
“停下!快开枪!”老黑叫道。老黑在百十米远的地方,背对夕阳,成一剪影。一棵棵芦苇也成剪影,就使他们如同融合在了一起。老萧他们所能看到的听到的,除了一团凝血似的黑红,就是老黑闪亮的声音。他们听到老黑的声音,像是一把把利剑在苇丛里穿行。众多的芦苇都被拦腰截断。老萧没有停下来。他的同伴迟疑着,已有了要跟上去的意思。
老黑无疑被激怒了。“肏你祖宗,老萧!”他猛地大骂起来,“我肏你祖宗萧世良!你要把那丫头送给小鬼火,我拿擀面杖肏死你祖宗!”但是老萧并没有止步。后来老黑就不像是在谩骂了,而是在愤怒地咆哮,那个样子就像一头受伤的巨兽。那些芦苇在他周围倒下去,他的身影突出了起来。他猛地站住了,因为老萧已经来到他的跟前。只不过静了片刻,老黑就重重地朝老萧“呸!呸!!”啐了几口。人们看见一道白光在苇丛划过。老萧一点也没反应似的,就要去解把老黑拴在一根木桩上的绳子,同时也发现了躺在地上低低呻吟着的刘二。这时几个在不远处站着的人,开始对他们说话了。老萧看不清这几个人的面容,猜想肯定就是小鬼火和曹江之流。
“好样儿的,啸天神!”很像是曹江的声音,“我们也是说话算数的,你能把红枪圣母送来,这俩兄弟我们也会放了。你问问,我们有没有亏待他们?回去好生开导开导,我看他们也太犟了。”
老萧怕他们起疑心,就没有马上给老黑松绑。但老黑并不老实,还在乱动,嘴里喊道:“伙计们,打他们!打他们!”
“不过,啸天神,”那曹江像什么也没听见,继续说,“我给你留了个机会。入伙吧!红枪会有你的座位。”老萧的双臂,忽然袭来一阵剧痛。他不由得咧咧嘴角,强忍着才没呻吟出声,手却暗暗把枪握紧了,正慢慢地难以被人察觉地抬起……
“春山如黛,兵马多如海——”
小玲的歌声像是一道命令,芦苇荡里立刻乒乒乓乓枪声四起。老萧猛地浑身痉挛起来,手臂猝然垂了下去,枪也落在了地上。再看曹江那伙人,已隐藏在了苇丛里。老黑嘴里本来不停地咒骂着,一见老萧这个样子,就不禁住了口。他清晰地听到了老萧的呻吟,也听到了刘二的呻吟。刘二的呻吟,来自他的虚弱。他在这两天里坏了肚子,不管站着躺着,都像堤坝决口似的拉个不停。他已经拉光了肚子里的所有食糜,现在连肠子都要不可遏止地朝外流淌。老萧的呻吟则是来自他的痛苦,就连他自己也可能说不出那强烈的痛苦到底是来自身体还是心灵。他不可抗拒地折弯躯体,蹲了下来,低低地垂下一颗坚强的头颅。老黑的目光一旦触到他那剧烈颤抖的脊背,也便不能不为之怦然心动。
十一
芦苇荡里像支起了一口大锅,爆发炒豆般密集的枪声。小鬼火一帮人惊慌失措地东躲西藏,几个红枪会兄弟扑通栽倒在地。“杀!杀!”四处传来连声的呐喊,就像芦苇荡里的每一根芦苇都变成了愤怒而勇敢的战士。
小鬼火压低身子,双腿却被芦苇绊了一下,就一头摔在地上。他刚想再爬起来,又忽然改变了主意,蜷缩成了一只吓掉魂的刺猬。可是一支坚硬的枪口,顶住了他的背。不用他回头,他就看见那枪口黑洞洞的,凝聚着道道令人恐怖的强光。倏忽间,竟像背靠一堵土墙,那墙体上暖融融的,但他更渴望掩藏在墙体后面。那个能够使一副血肉之躯挫碎钢铁金石的法体,陡然从他身上脱离了。他重新又是一个软弱的、难敌刀枪的凡夫俗子。他简直不敢看一眼那个不过红枣样大的圆洞,浑身软如稀泥。只听到“啪”的一声,他那模糊的视线里,疾速扑来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还没等他想到要躲避一下,这怪兽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掉头而去了。他接着听到了一个红枪会会员沉重倒地的声音。他的神智马上恢复过来,接着迎来第二只猛兽,也同时是在他面前掉头,打进了他身旁的墙上,扑哧一声。平时以狡猾精明著称的小鬼火,立刻明白自己要怎样做了。威力无边的法体又回到他身上,“哪吗咪哪吗咪”,一阵热昏般的念诵,再多再凶猛的枪弹,也不能不在他的法力之下,蚂蚱似的噗噗而落。他还听到了红枪会会员由衷的欢呼,似乎还夹杂着日本兵的喝彩。小鬼火再次念诵起来:“哪吗咪哪吗咪哪吗咪——天皇皇地灵灵哪吗咪——红枪神主派救兵哪吗咪哪——天皇皇地灵灵红枪神主派——”
“地痞!”有人低低地有力地骂了一句,使他戛然停了下来。但他身上的声音却无法止息,他抖得太厉害了,像是在寒冬腊月里湿透了全身。
“八路哪儿都是。”他慢慢回过头来,牙齿咯咯响着,“哪儿都是,咱跑不出去了。”那人的枪口,还在对着他。“跑出去跑不出去你都是曹江!你想想怎么能活到现在。”从那人的眼里射出一道凶光,重新使他看到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军还会回来!”那人又冷冷地说了一句,就丢开他,一猫腰,消失在苇丛里。过了好半天,小鬼火才爬起来,他已经不抖了。
“兵马多如海——”红枪圣母的歌声,一直没断。小鬼火边开枪边朝另一方向跑去。包围圈一点点地缩小,罗团团员跟老萧站在了一起。他们全都静静地站着,像是忘了芦苇荡里正在发生的激战,也忘了把老黑身上的绳子解开。一个黑影突然没头苍蝇似的扑过来,差点撞到他们身上,只对他们看了一眼就又向前跑。谁也没想到他没跑五六步又会回过头来,大声对老萧他们说:“别愣着,快跟我走!沙韩会有人来接应。”老萧他们没动,他就等不及似的又要跑,但是一颗子弹嗖地飞来,打在他身上。他趔趄了一下,应声倒地。
“杀死他!”老黑猛地吼道。但他没有丝毫办法,绳子被他扯得噌地一响。那人挣扎起来,但见老萧他们在眼前黑黢黢地站着,就知道如果他们不放他,他跑是跑不掉的了。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反而镇静下来,手揉着膝盖慢慢说道:“我们还是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
“杀了他!”老黑在叫,“他就是小鬼火!”
这人一听,忽然冷笑了一声。
“小鬼火来去无踪,早走远了。”他说,“我是曹江。”但是很显然这并不是曹江的口音。老萧忍不住细细辨认一下,也看不出到底是谁。
“他是小鬼火!”老黑说,“他怎么装我也看得出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再次从他嘴里发出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了。虽说不出具体是哪村哪店人,但可断定与本地人几乎没有什么差异。
“别管他是谁,老萧,开枪!”老黑又喊,急得满头大汗。罗得宝走上前来,贴着那人的脸看了一看。“老萧,你还是不想打一个草鞋贩子吧。”罗得宝回头对老萧说,“我这就告诉你,他可不是一个草鞋贩子,他是敌人!”
那家伙却笑了起来。“哈哈哈,”他说,“不错,我就是山本太郎!这里也没有什么曹江。你们的,坏了坏了的!”几句生硬的中国话,忽然从他嘴里跑出来,“大日本帝国还会打回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时已经没人不相信他就是那个在中国土地上杀人不眨眼的山本太郎了。就连老黑也开始这样叫:“杀他!杀他!”他们看到老萧终于抬起了胳膊。但他们听到的却是老萧疲惫的声音:“我放你走,你回老家去。”所有人都是一愣。山本太郎也半天没反应过来,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回去,回去,告诉你们老家的人,你们在外面干了什么。”老萧无力地说着,“回去把你们在外面做的事,给人说说。”他感到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再一次不可遏止地抖动起来,可是山本太郎还在愣着。罗得宝清楚地感受到了老萧身上的搐动。“俺们的地好几年没好收成了。地里长满了草。”老萧说。他忽然觉得自己吸进肺里的气,根本不够用。他只有张大了口,这使得他说话的速度慢了下来。“你不能再让俺的地没好收成了。再不能了!”
“快走!”老萧吼一声,转过脸去。
可是罗得宝却抓住了他的手。他的颤抖传递到了罗得宝身上,使罗得宝也像要支撑不住了。他们一同摇晃起来。残阳在天上融化掉了,泄下黑幽幽的血光,浸淫着无边的芦苇。时间在每个人的感觉里,都像过得很慢。老萧就觉得自己其实是在空中飘着,不知所终。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支点。一个女人在他的另一侧扶住他,她就是宋兰香。仿佛接触到了一剂良药,老萧身上的痛感蓦然消失了。他只是感到浑身软绵绵的。罗得宝这时候从他背后轻易地举起了他的沉重的胳膊。他感到了罗得宝笨拙的摸索。但是从他枪口里发出的枪声却是前所未有地干净利落。 枪声结束在山本太郎的额上,像一条细细的蛇一样,刺溜一下钻了进去。紧接着四周的喊杀声更紧了。黑骡子惊惶地跳起来,两个自卫团团员便上前控制住了它。但他们无法控制住小玲丫头的歌唱。几乎每个人都像忘了自己正处在战场的中心。一直到喊杀声归于沉寂,他们也没有动上一动。罗得宝还在拥着老萧的胳膊。
“咱回去。”他说,“找着豆子,就找着路了。鸟儿可不吃豆子。就算鸟儿吃豆子吧,也总会剩下一颗两颗的。”
夜幕呈现出快乐安宁的面容,在遥远的天上,以闪烁的星光轻轻抚慰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十二
几天后,李墨川骑着一辆洋自行车,后面拴着黑骡子,来到皂坝头村。刚进村口时,他被吓了一跳,因为村中悄无声息,如同一场巨大的劫难刚过。来到老萧家里,发现大人小孩全都面无表情地在炕上坐着。李墨川是专门来送骡子的。那天战斗结束后,李墨川就把小玲丫头连夜带到了八大组。小玲丫头又是一路好唱,李墨川听得心都碎了。
这次剿匪,八路军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因为潜逃出去的匪徒纠集前来增援的红枪会会员,突然从外围发起反扑,差点儿使李墨川防不胜防。但那些匪徒到底心虚,不敢恋战,随后撤了。李墨川见到了老萧,也并没有责怪他们当时不予配合。他仍旧谢了老萧,然后就要离开。可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说:“老萧,我真的不知道红枪会里有日本兵。那天我只是随口说说。”
现在李墨川已经充分证实那天被罗团击毙的是小鬼火,一个中国的草鞋贩子。李墨川走了。随着那辆洋自行车响起的声音,沉寂多日的皂坝头村,慢慢苏醒过来。
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老萧不在家里,问他两个孩子,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不见的。罗团团员聚在一起,中午时分再次离开了村庄。在他们走过的路上,一颗颗初萌的豆芽,贪婪地吸收明媚的阳光,极大地扩张两瓣翠绿肥厚的叶子。
红枪会自从在沙韩芦苇荡遭李墨川重创后,已不再形成危害。到了这年八月,日军投降,不少匪帮趁机重新组合。李墨川亲率八路军剿匪侦察队,清剿八大组、青坨子、神仙沟以东地带。在一次遭遇战中,有一自称小鬼火的匪徒,负隅顽抗,拒不缴械,最终剖腹自绝。八路军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件带有日本宪兵队的黑色三角标记的物件。
可是在整个烈日炎炎的夏季里,老萧他们都在马不停蹄地寻找一个日本兵。
长途行进,有时是很冷寂的。他们也便时常躺卧在旷野上,看鸟群翻飞,听鸟语阵阵。
第三章(1944—1945)
一
他们潜伏在公路北侧的庄稼地里,伺机接近日军炮楼。
身后五里地,是王厨子村。他们中午之前抵达村里的一个空场院,王厨子村英俊的民兵指导员郭守常,马上就安排厨子给他们做午饭。厨子来了,眯眯笑着,问他们:“吃什么呢?”其实自己已经考虑好了。“你们是北边来的,鱼虾蟹子把嘴都吃木了,就给你们蒸个牛头吧。”他们还以为他要专门为他们杀牛,从郭守常这小伙子的脸上看,知道连他也误会了,听见他说:“老萧虽是贵客,这都错午了,就简便些。”厨子却说:“牛头是现成的。”
回家果真搬来了个大牛头。原来一个月前敌机去渤海根据地上空侦察,路过这里,村里人不知飞机厉害,争先恐后跑出村外观看。敌机见地上有人,当即投下一颗炸弹,炸死两人,炸伤五人。厨子牵一头牛,看飞机突然向低空冲下来,就知道不妙,随地一倒,躲过了大难,牛身上却被炸了个血窟窿。那时牛还没死,四条腿棍子一样插在土里,嘴巴不停错动,眼睛沉思地瞧着蓝天上远去的飞机,肚子却瘪得像个什么也没装的面粉袋,一塌糊涂的内脏全淌了出来,跟人的残肢断体混在了一起。厨子不禁感到纳闷,它就扑通倒在了地上。这牛是厨子家里最重要的一笔财产,这些年来不知费过多少脑筋,才留下了它的性命。厨子自然为牛的死感到难过,但村里同时死了人,他也不好过于表现出悲伤来。剔了牛肉,悄悄拿去镇上卖了,剩下牛头,就窖藏起来。他是当年王厨子村最有名的王飞刀厨子的后代,掌握着一种近乎于神奇的食物保鲜方法。这是厨子家世代相传的秘诀,别说是同村的郭守常,就是厨子家的女人,也不一定知道他到底使用了一种什么样的药液,使牛头在三伏天里窖藏一个月还能保持新鲜。而且由于药液浸泡过,牛头十分容易煮烂。牛头是厨子窖藏起来准备过年的,现在郭守常的一句话,就让他爽快地把牛头从地窖里搬了过来。一则可见郭守常在村子里的威望,二则也说明他本人对老萧的仰慕。
牛头煮得稀烂,香味扑鼻,村里很多光屁股的小孩被吸引了过来,挤在院门口滴答着口水,吮着手指,伸头探脑。郭守常一遍又一遍地往院外驱赶,弄得老萧他们都不好意思动手了。厨子没离开,蹲在炕上,抽起了烟,享受着劳动之后的快意,他慢悠悠地说:“自己撕吧,自己撕下来的好吃。”还叮嘱,“蘸饱了汤料吃。”郭守常把小孩子撵走,回来后,也吃了些。
饭后,他们不过稍事休整,就来到潜伏地点。
在过去一年多里,自卫团足迹南到小清河南岸的羊口,北至历津的义和,西至黄河东岸的龙居,东至大海。这东西百里、南北二百里的区域,正好包容了整个黄河口冲积扇平原。如果不是他们得到消息,说伪绥靖军二十七团团长苏翼南近日去青州参加日军要会,滨张公路沿线日军各据点增添了日军兵力,他们也不会紧着往这里赶。这算是他们最远的一次行进了。
二
一团凝重的血红色光芒从东边游荡过来,并迅速蔓延。那座石砌的炮楼仿佛一块燃烧的木炭,一半红色,一小半黑色,一小半是红色和黑色拼死交锋的战场,更显眼了,甚至有些刺眼。而其他的景物一下子沉在了无边的混沌里,影影绰绰的。那些被战火蹂躏的半枯老树,刹那间变得面目狰狞。
他们从庄稼的叶子之间注视着炮楼里的一举一动,微风吹来,周围窸窸窣窣地响,像是螃蟹上岸,庄稼叶子也不时地碰触着他们的皮肤。要说这是一块庄稼地,是客气了。庄稼没有杂草多,他们一眼就看得出来。庄稼也不全是高粱,还有茭草,这是一种细弱的植物,是牲口的上好饲料,虽跟高粱同宗,却无高粱那种略显苦涩的气息。只凭感觉他们也能把茭草清甜的气息跟其他植物的气息区分出来。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是即将投入战斗的战士,或者可以说每个人都是英雄好汉,但他们仍然是庄稼人,他们熟悉庄稼,熟悉草,也熟悉土地。植物和土地的气息都使他们感到亲切,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宁静而明亮的感觉。只有在后来的日子里,战争远去,他们回到自己的村庄,目光从田野上星罗棋布的水洼上掠过,他们才蓦然心动,若有所悟。
暮色含着雾霭,濡湿了他们的眼皮。老黑趴在老萧的左边,他本能地眨了下眼,才感到眼皮凉凉的,像生了层绿锈。一根庄稼秆的叶子飘扬着,倒了下来,砸在他头上。他随之听到了子弹的尖厉的呼啸,忙看了老萧一眼。
“打起来了!”他脱口叫了一声。老萧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的冲动。众人屏住呼吸,神情紧张。经验告诉他们,这时候真的要自己保持镇定,最好谁也不看。枪声零零星星地响了几下就停息了,但寂静仿佛来得非常突然,使他们全都愣神。什么东西在手里越来越硬,松开一看,早把枪给放下了,抓在手里的不过是一把泥土。
老黑把土掷在草丛里,再朝公路上看去,几束金属的亮光穿过沉沉的暮霭刺了过来。老黑知道那是喇叭筒子的反光,就扑哧一笑,嘀咕道:“他们就会来这一套。”说着坐了起来,还清了清嗓子,但老萧并不理会他。“我们白趴了。”他说,“咱们回去吧,让王厨子再给咱们蒸个牛头。”庄稼地里立刻飘来了一股浓香,跟植物的气味迥然不同。老黑抽着鼻子,扯了扯刘二的衣角,提醒他留意自己的话。但刘二坚决地把他的手从身上推开了。
八路军的喊话从公路南侧的一个紫穗槐树丛里传过来。紫穗槐树丛离他们潜伏的庄稼地只不过半里地,他们可以听得很清楚,还能看见红绸子的影子在喇叭筒子上飘动着。这是一个很稚嫩的声音,听上去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只听见他声音发颤地喊道:“伪军兄弟们,快投降吧,不要为当官的卖命啦!”话音未落,还听哼哧一声,像是光屁股孩儿在抹鼻涕。喊话便引来了炮楼里的枪击,“叭叭叭!”空气里像有几根针穿行,他们都感到耳朵里猛地一疼。果然,那稚嫩的声音遭到了炮楼里的人的嘲笑:“还吃着娘奶就来叫喊什么?回去叫你爹来!”
一个沙哑的嗓子也跟着说:“小八路羔子不用喊,尝尝老子的子弹!”
还是那个孩子的声音回敬道:“你小子不用骂,你的公鸭嗓子我们记清楚了,打开据点先收拾你!”
炮楼安静下来。天已黑透,炮楼里隐隐约约地透着一线灯光,像若有若无的鬼火,整个楼体显得更黑。
“咱被人哄了。”老黑说,“炮楼里没日本兵,要杀日本兵就去历津县城。盐窝也有日本兵,扎个木筏子渡过去,弄死几个日本兵再说。”他的脸孔隐藏在庄稼与荒草的阴影里,使他看起来好像一个怪物,毛发纷乱,身躯庞大。
“血!”刘二恐慌地叫了一声。他们都紧张起来。“狗日的长不长眼哪,枪子儿往哪儿打!”他的语气非常不满。他的右边脸上有一道黑色的痕迹,而且还在缓缓地往下蠕动。
“你是个木头疙瘩吗?”老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打的?”
刘二把内心的不满转到老黑身上,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妈的给我摔老盆!你得……你得装刘家大孙子!”
老黑冷冷地说:“你要死刚才就死了,还让你说这些话?别他妈的做美梦,你死了扔到野地里给狗吃,连根骨头都不剩。蝼蛄是你祖爷爷,蛭螬是你舅姥姥,屎壳郎是你二大爷……”
刘二眼看就要扑上去了,老萧沉默着向他递了块布,他接过来,只低低恐吓了一声:“前头走路时,当心脑后!”
灌木丛里又传来了一支小曲:“伪军实难当,站岗站到月照墙。鬼子吃白米,伪军吃高粱……”
他们又被吸引住了,静息下来,炮楼里也依旧没一点儿声音。浓雾似乎都集聚在庄稼地里来了,他们就像沉浸在静止的水里。
接下来,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女人拖腔拉调有快有慢时高时低地诉说着:“鲍安安,我是枣花呀。我现在当了八路军的俘虏。八路军待我很好,要回家还给路费,也没谁调戏我。你和兄弟们快投降吧!八路军真正优待俘虏。你不要再当汉奸了,快和我一块回家吧!家的地都荒着……”
“这女人很白,”老黑断定,“胖胖的……”老黑姓黑,长得也黑。老黑看女人,常常不看女人模样,先注意女人的肤色深浅。对他来说,白的女人就是好的,也不管庄稼泥腿的女人是要去地里干活儿,是要被太阳晒、风吹雨淋的。现在他就仿佛看到了一个女人,白白的,又有些胖,摸上去软软的,像团棉花。虽然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但他仍像真的看到了一样,浑然不觉地眯缝着双眼。
“走吧。”老萧突然轻声说。众人都站了起来,只有老黑还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回王厨子村。”老萧说。老黑醒过神来。“依我说,打过公路去,朝南……”他急忙跟上众人,“我们不能光是走,光是走——打过公路去!”
“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刘二回头望着杵在夜空里的炮楼,咬牙切齿地说,“你叫鲍安安!狗日的,日你女人,你该吃我一枪!哼,我记着呢。”
老黑垂下头颅,不满的情绪像是冰凉的水,刹那间浸透了他的全身,使他感到自己像块赘物,沉甸甸的,没有什么样的腿脚能把他带回王厨子村。他确信自己说得很对,他们光是走。他希望老萧转过头来,跟他争论。这样的话他过去也说过,他都希望老萧跟他争论,但老萧总是对他置之不理,最终都是以沉默取胜。老萧在这些人里说一不二。老黑习惯了他的独断,但并不是说老黑就非常认同他的独断。像老萧这种人,也算英雄?这样的疑问,就多次在老黑心中出现过。他本来可以跟别人探究清楚,但没等说出口,自己却自动推翻了。
现在老黑又想到了这个问题:老萧,你连公路都跨不过去,你算狗熊!你去王厨子村,找女人去吧。你没女人了,咱们的村子皂坝头有你喜欢的女人,但那只是人家炕上的女人。自从你女人死后,你就没沾过女人身子。老黑如果说得不对,他情愿在刘二死后给刘二摔老盆,当大孙子!认蝼蛄当祖爷爷,认蛭螬当舅姥姥,认屎壳郎当二大爷,让日本兵割了他舌头。在这群人里面,刘二是最大的,也不过三十一岁。老萧才三十岁,三十岁就没女人了,老黑知道那滋味。这也是老萧每次决定返回皂坝头村时,老黑从没有表示过反对的理由。事实上这一次又让老黑说对了,老萧回到王厨子村,确实找到了一个女人。
他们把炮楼远远地甩在身后,可是还能听到那个孩子气的声音。他正在唱大鼓书《王凤仙寻夫》。这样的鼓词从一个孩子的嘴里唱出来,似乎不太合适,但并没妨碍它成为老萧在王厨子村找到一个女人的预兆。
从老萧的背影来看,他的脚步轻快有力,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在利索地配合着,就像他已经知道那里有一个女人正在等他。人类的某种需求不分男女,田野上的那个孩子以质朴的大鼓书词,态度认真地作出了绝对无误的说明。老萧就这样急不可耐似的,向那个女人奔去。众人紧追慢赶,才没被他落下。
三
到了王厨子村的空场院,老萧停都没停就走开了。他直接来到郭守常的家,但他似乎也说不清自己要找郭守常干什么。要向他表示谢意?要向他打听炮楼里的敌情?他站在郭守常家空荡荡的院子里,喊了一声。低矮的土屋里黑黑的,门是开着的,但没人应声。他想了想,就要回去,忽然发现屋檐下躲着个人影,看上去奇形怪状,像个鬼魂,他不禁紧张起来。他感到了自己的冒昧。“守常不在家吗?”嘴里说着,就要退出院子。他把那人影当成了郭守常的女人。
但那女人还是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恰巧郭守常从外面走了进来。“知道你们回来了。”郭守常拉住他说,“怎么这就走呢?坐坐吧。”
老萧迟疑了一下,跟他走到屋里。他点上了油灯,朝外叫了声:“翠儿——”才见那女人慢慢地从屋外走进来。她用一块蓝色的粗布头巾把脸包裹得严严的,只露两只眼睛,但不过是朝老萧瞥了一眼。郭守常根本想不到,一片片明亮的水洼正在37skw1tO6bkGLVfv3IFP1FhMf3DcWVvIbTF4Ti6qtuM=老萧眼前闪现。“我妹子。”郭守常又说。老萧这才向她点点头。
郭守常竖起大拇指说:“妹子,这是北边的萧大哥,很有种的。给萧大哥倒碗水。”翠儿倒了水,就去屋角背着身子坐着了。
郭守常悄悄叹口气,老萧发觉了,忙说:“我的人要在村里住一晚,打搅了。”
郭守常就堆起笑容说:“不要客气,住多久都行的。”
老萧端起碗来,把水喝了。“有人挂了彩,我得回去。”他说。走到门口,他不由得停了一下。
他很想再回头看看那个叫翠儿的女人,但脚步又迈了出去。郭守常跟在后面,还要给他解释八路军宣传队去炮楼喊话的事,原来当时他也在现场,但老萧的心思一点儿也不在这上面。“我有二十杆枪,咱合起来把炮楼给端了!干一仗试试?”郭守常最后说。
老萧只顾走回了空场院。一看,村里不少人都来陪老黑、刘二他们说话。他们在议论郭守常的妹子。
郭守常父母早逝,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这妹子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性格活泼,很招村里人喜爱,是村里所有年轻姑娘的主心骨。每天都能看见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女伴,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呼朋唤友。银铃般的欢笑声,驱散了人们生活中不幸的阴云。可以说,王厨子村的每个人都从心底爱上了她,但人们的爱却不能保护她不受到外界的伤害。那次王厨子村遭敌机轰炸,她就是村里被炸伤的人之一,伤好之后脸上留下了两块巴掌大的疤痕。不过疤痕到底有多大,有几块,也没人亲眼见过。姑娘是个聪明人,伤没好时捂着脸,伤好了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扯块布搭在脸上,谁来了也不理。从此就没了笑声。郭守常起初还以为她会受不住,不定什么时候自寻短见,从村里叫几个她要好的女伴轮流守护着她。但她只是沉默着,往炕头上一坐,身板挺得笔直,夜深人静时,有时候也走出去,但过不久还会回来,就知道她不会寻短见。村里人也都为这姑娘痛心,四处打听哪里有祛疤痕的良药,但都一无所获,都叹息说,姑娘如果长得稀松平常,也不会因为破相而避人。老黑、刘二他们想不出这姑娘到底是怎样的花容月貌,而她的哥哥郭守常他们都是见过的。郭守常相貌堂堂,他的妹子肯定长得不错。
他们听了村里人说的,都感到了内心的激愤,一时间全身上下,肉都在跳。自然这又是一笔没让日本兵还清的账。村里人恨恨地对他们说:“你们可要多杀几个日本兵,给翠儿姑娘报仇!”
老黑转头看看老萧,他不知道老萧刚从郭守常家回来,说:“你听见了,你听见了,老萧。我自己去盐窝,那里有日本兵,我提个日本兵的头来见你!”场院上的光线很暗,看不出老萧脸上是什么表情。老黑又转过脸去,说:“我还没打过飞机,我打架飞机给你们看。”
村里人说:“对,见了飞机狠揍!”
这时候,老萧起身走了出去。他们也没多想什么,又接着跟村里人聊了一阵郭守常兄妹的事。村里人待他们非常客气,他们都能感觉出来。村里人见天晚了就收拾送饭带来的碗筷,主动告辞,果真像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在王厨子村,不像在北边那些移民村里。移民村里的人杂七杂八,山西的,河北的,鲁西的,鲁南的,都是外乡人,就不觉得自己多么特别。而在王厨子村,就不同。他们多是鲁西来的,都还操着一口家乡话,跟世代生活在王厨子村的人差异巨大。人的样子也多有不同,这里的人脑袋大多是往纵深里长的,肩膀上像扛着一个枕头,人称“广桥头”。郭守常在村里出类拔萃,也跟这种现象有关。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历史可以上溯到秦代以前,但往北三十五里,也就是他们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频繁活动的区域,则完全是一块由黄河泥沙沉积演变的新生地。据说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苍茫大海。不是一八五五年黄河在河南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路北流,这里也不会有这么一片广大的供他们辛劳开垦、繁衍生息、由爱生恨、由恨生爱,被他们背叛、被他们维护的大地,也没有跟王厨子村古道热肠的村民相逢相识促膝交谈的可能。
现在他们就像客人一样,被王厨子村的人礼数周全地安顿下来,心里还在为王厨子村失去他们最美丽的少女义愤难平,都不知道老萧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老萧,走了!”大家都腾地坐了起来,拿起家伙什儿就朝外赶。因为尚睡意惺忪,动作就显得笨拙,有几个人甚至碰到了树上。他们也不能断定该去哪个方向追赶,快速而忙乱地拥到村外,才发觉老黑在前领路。老黑走的是滨张公路炮楼的方向,刘二首先断定错了。
“老萧回家了。”刘二说。他的头上缠着一块白布,老黑紧紧地盯着。天还没亮,白布很显眼。
“你揭下来。”老黑声音不高,但很有力。
“你要干什么?姓黑的!”刘二说,心神不由得一慌,“黑凤宽,老萧不在跟前,你就想……”
“揭下来!”老黑又板着脸命令。
“你充老大……”刘二说。他躲闪着老黑的视线,又问别人:“老大那么好充的吗?”
“嘘——”有人制止他们的吵闹,因为村里人还在睡梦中,一个过路人这样吆五喝六是很不精细的。刘二静默了一下,乖乖揭下裹伤布。
凌晨的风冷飕飕的,刘二牙齿间发出了轻微的吸气声。
“哼,装美人儿。”老黑嘟囔一句。虽然都认为他做得有些过分,但也没谁说他。大家都安静了,掉转方向,朝村里走去。
星星满天,夜空像个喝醉酒的麻子,忘了自己的模样一般,轻飘飘地感觉良好地往上升。村子里的道路灰白一片,铺了层细细的绒毛似的,走上去没了声音。大颗的露水从树上掉下来,在尘埃中一砸一个坑,倒像是在发出动静,衬托村子黎明前的静谧。
他们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郭守常的院子旁边,也没停下来,也没朝里看看,但他们知道这个院子里有一个整夜不寐的哀伤的少女。他们默默地走了过去。在以后的时间里,他们的步调惊人一致,因此再没有发生不必要的争执。
太阳升起一竿高时,就到了支脉河上的花官庙村。村外有一座简易木桥,来时还好好的,却在这两天里断掉了。但他们顾不得去想木桥断掉的事,站在桥头,朝北眺望,四处平展展的,芦苇荡绿浪翻滚,像是从天上泼下来的绿油漆,又厚又黏,又纯又亮。迎面的清风带着水的滋润,能洗征尘一样。他们全都不由自主地呼了一口长气,脚下也感到更轻快了,抬腿就往吱哇作响的桥上走。
桥面断掉的部分有两三米宽,他们不过是稍微目测一下,就纵身跳了过去。像老黑、刘二等人,都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桥面上,只有两个人自知跳不过去,但也毫不含糊地往断桥上跳,果然不出所料掉进了水里。但他们并不沮丧,哈哈笑着游到了对岸。
四
这天傍晚,他们返回了皂坝头村。一进村,哪里也不去,先去宋兰香家。可以说,他们每个人在田野上行进时想到宋兰香,都把她当成了老萧的女人。但她不是老萧的女人,她是皂坝头创始人罗得宝炕头上的娘们儿。罗得宝贪恋床笫,谁都能看出来,那种发红的眼睛,眼角堆积的眵目糊,萎靡的神情,只能为一个贪恋床笫的人所有。老萧的女人先是被日本兵在北大洼的芦苇荡吓疯,后又被日本兵杀害。人们相信即使他的女人在世时,他也在暗自喜爱宋兰香。那时候他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但现在他的女人死了,他就应该想方设法把自己喜爱的女人抢到怀里。罗得宝没什么可怜惜的,宋兰香躺在罗得宝这样的男人身子底下,受着巨大的摧残。如此的推理,老黑他们也尝试着进行过多次,最后的结论是,老萧窝囊。老萧也是像罗得宝那样的王八蛋!罗得宝让日本兵吓破了胆,村里成立自卫团,他却想溜,而老萧则是让罗得宝吓破了胆,他比罗得宝还不如。这就发生了后来老黑因不满老萧在爱情方面的畏缩而亲自诱杀罗得宝的事。老黑天真地认为,只要杀了罗得宝,就一了百了。
老黑他们往宋兰香家的院子里一站,宋兰香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寻常。她目光匆忙一掠,没能发现老萧。“萧兄弟呢?”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问。“老萧不见了。”老黑看着蹲在墙根下的罗得宝,“老萧……”但他又转向宋兰香说。刘二推开他说:“老萧自己回来了。”刘二说:“怎么?老萧没回村里?”宋兰香浑身没了力气一样,慢慢地在蒲墩子上坐了下来。
“他会回来的。”老黑说,分明是在宽慰她了。“你们怎么知道……”宋兰香忽然抬起眼睛,看着他。
老萧寄养在她家里的两个儿女向她默默走近,她马上伸手把他们抱在怀里。“你们怎么能把人弄丢了?”她责备老黑。
她听到罗得宝发出了一声冷笑,就猛地转过头去。谁都看出她就要发火了,但是很多女人听说自己的丈夫回村,都急忙赶了过来。她们叫着:“柱儿的爹!”“海海的爹!”“小牛的爹!”……一时间,院子里就都是女人的喧嚷声。女人的身影也把宋兰香围在里面。
女人们像刮风似的把自己的男人从宋兰香跟前刮走了。宋兰香这才发现老萧的两个孩子正惶恐地注视着自己。
“小虾!”她叫自己的儿子。
那是个瘦得像只猴子的八岁男孩。小虾慢腾腾地不情愿地走过来。“领你弟弟妹妹去玩。”她说。
老萧的女儿紧紧拽着她的衣服。“去吧,苇儿,跟你哥去。”她拍了下她的脸颊道,“你爹会回来的。”
三个孩子向院外走去了。宋兰香站着,注视着他们走远。她好像会一直这样站下去,但她突然转向罗得宝。
“萧兄弟不会死!”宋兰香情绪激动地对罗得宝嚷道。
罗得宝脸上似笑非笑。他蹲在地上,基本上保持着一个圆球形,像一个冰冷的瓦罐。他的脸从瓦罐里露出来,那种暧昧的表情让人不由得生气,恨不能踢他一脚,但他整个姿势却在告诉踢他的人,受到伤害的只能是踢人的人自己,因为他是那样的牢固、坚实。别说是宋兰香才拃把长的小脚,就是老黑从小练出来的大脚板,也会在他身上断根趾头。
“我招谁惹谁啦?”他小声嘀咕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成不变,“我没招你。”
宋兰香接着说:“你等着吧,他削过你的趾头,他就会还你。你说了就做。”
罗得宝说:“兰香你太笑人了,不用我说你也太笑人了。哪辈子的事,你给我说清楚。”
宋兰香的激动一点也没减。“你让我相信你忘了吗?”宋兰香说,“你没忘,你天天想着那事儿!你想溜,你告诉萧兄弟你不是人。你亲口说的,你不是人,你是老鼠!罗得宝,你还要趾头干什么?!”
罗得宝的声音却一直都是那么大:“我没说我再要他的趾头。他是受八路军保护的人,李墨川队长三天两头找他归顺八路军,我敢吗?再说,我都是老鼠了,我比你们多了两条腿,不过是少了两根趾头,也不算什么。最好把我的尾巴也剁了去。”
他沉静地看了看自己的一只手,翻来覆去地看。五根指头像五个粗粗的抓齿,因为是铁铸的,铸成什么样就什么样了,扳都扳不动。
宋兰香忽然就号啕大哭起来。她坐在地上,拍着地皮。“我造孽呀,我造孽呀!”她哭诉着,泪水横流。
“你真是太笑人了,”罗得宝放下手说,“你还没像这样过。兰香,我可没说老萧会死。日本兵没打完,他不会死的,我比你还相信这个。他就是要死,也得赶来跟我见次面。兰香,你要再哭,我可就真生气了。”他装出了生气的样子,脸孔像块板结的土地。他沉默下来,但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又开口了:“你让我很没面子,兰香。我是村长,我第一个来到皂坝头,种出了大豆的人。我把老萧他们从八大组领回来,把土地给了他们……”
宋兰香的哭声戛然而止。“呸!”她狠狠地朝罗得宝啐了一口。
“你啐在我脸上了,宋兰香。”罗得宝挺了一下驼背,埋怨道,“他们都不知拿我怎么办,他们都给了我面子,还叫我村长,可你却在……”他停顿了一下,又突然低声笑起来,埋怨的口气出人意料地荡然无存,“兰香啊,你这不是要让我,要让我在村里不好做人不是?”
宋兰香一扭头,悻悻地闪进屋里去,罗得宝就对着黑洞洞的屋门瞅着。瞅了好大一阵,也没听到里面发出一点儿动静。罗得宝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我得把孩子们叫回家,天晚了,掉在水洼里可不得了。”他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向院外走去,“等我们回来,女人就给我们爷儿几个烧好了一大锅豆面汤。豆面疙瘩紧着吃。啧!”他咂巴了一下嘴,像是品味生活的甜蜜。
他走到院外,举目朝村里打量一下,就继续朝前走去。来到刘二家屋山下歪歪的小枣树旁,他回过头,远远地看到一团暗红的火光,从他家的院子里,焰焰地照耀了过来,就知道宋兰香已经从屋里出来做晚饭了。
在这样的季节,宋兰香总是在院子里做饭,靠墙的那个土灶是他亲手用泥巴盘起来的,已经烧得像块黑黑的生铁坨子。他是家里的男人,很多活计光靠女人是不行的。对此,罗得宝深有感触。现在宋兰香还要经常跟着他到地里去干活儿,踩着女人的小脚,像个老爷们儿一样地耕翻刨挖。但只要小虾长到十几岁,他和小虾就把地里的活计全揽过来。到那时候,罗得宝不准备再让宋兰香走出家门半步。想到这罗得宝莞尔一笑。
“小——虾——回家啦!回家——喝——汤——”他仰起头来,慢慢地拉长声音,朝越来越厚的暮色里呼唤着。
父亲的深情突然凶猛有力地涌上心头,竟使他止不住哽咽了一下。村里很多人都在自己家里蹴在炕头端着汤碗的时候听到了户外传来罗得宝的呼唤。
“小虾,回家——喝汤——”那声音听上去又黏又湿,像块饱含雨水的绿云,在深远的夜空,迟滞地蠕动。
五
宋兰香第二天一早走出家门。村里人都把饭碗端出来,蹲在村头吃饭聊天,一抬头看见了她。女人们就这样说:“罗大嫂,你去赶集吗?”
老黑他们却要拦住她,说:“兰香,老萧没事的。”宋兰香只顾向村外走去。离她家院子有五十步了,才对人看一眼,浅浅一笑,说:“我去八大组赶集。”老黑他们还要拦住她,说:“兰香,你只管在家等着,老萧用不了两天就会回来。”自己却似乎疑惑了,“老萧去会李墨川了,跟八路军合干,准能攻进博兴县城!老萧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们马上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他们都想到了王厨子村美丽的少女翠儿。老萧的走失跟翠儿的遭遇有关,他们理应早就想到这个。但宋兰香走得很快,她只看着她的路。女人们举着铁勺子,从饭缶里给各自的男人添了饭。女人们脸上都有一种经过滋润的花朵般的神情。
“没看见吗?”女人精灵地说,“罗大嫂梳了头,搽了头油,衣裤连泥点儿都没有,鞋子还是新的呢,小包袱里装的准是针线,她不是去八大组赶集,是去地里拔葱?!都是些有眼无珠的货,喝糊涂喝多了?!”“你们懂个屁!”男人训斥她们,“快闭上你那光会胡说八道的臭嘴!”他们相互看着,暗暗急躁起来。他们已经吃不下饭了。
这时候,他们发现了罗得宝。罗得宝也端了一只饭碗,蹲在院墙下,手指间别着一双芦管做的筷子,很响地吃喝着。老黑走了过去,迟疑了一下,问他:“你知道宋兰香这是去哪里吗?”罗得宝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从饭碗上抬起头,眨巴了一下眼,看着老黑,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嘴里含着一块芋头,什么也不说。老黑又问:“宋兰香是去哪里?”他觉得自己的心情恶劣。他很想一脚把罗得宝的饭碗踢飞,他的脚暗暗地脱离了地面。罗得宝使劲地把黏黏的芋头咽下喉咙。“宋兰香不去八大组赶集,还能去哪儿呢?”罗得宝说。
他搛起一块芋头,看着上面的红皮。小花狗跑过来朝他期待地仰起脸来。他用牙齿咬下红皮就要吐给小花狗吃,但又止住了。他把红皮咽了下去。“宋兰香是去八大组了。”他说,“她答应给我捎捆上好的烟叶儿。吕家庄吕秀禾老人晒的烟叶儿最地道,要吸就吸吕秀禾老人晒的烟叶儿。别的我不吸。”刘二也走过来,说:“跟他废什么话?!他是胆小鬼!宋兰香是去找老萧了,他要敢说个‘不’字,哼!”
罗得宝眼里忽然射出愤怒的光,像鲜血的光焰,像鲜血在塞满眼屎的眼眶里淤积,迅速由红变黑,最后像变成了焦炭,冒出青白的烟。“你们都疯了!”他突然低低地说了一句。老黑、刘二一怔,但他又猛地把筷子一扔,转过身去。“我看你们都疯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院子里走去。小花狗绊了他一下。“你们打鬼子打疯了!你们就像疯狗一样咬人!”他沉沉地说,身体乱颤,土坟似的驼背不停鼓动着。“我打死他!”刘二叫。
他的左手端一只青花大碗,盛着尖尖一碗芋头糊涂,还冒着热气。熬糊涂是皂坝头村女人的看家本领,不到年节是不会看到哪家有不同的食谱的。右手上则是一块厚厚的杂面饼子,他咬过一口。他的女人特意在杂面饼子里滴了豆油,加了盐和葱花。这是一块美味可口的咸饼子。小花狗早就闻到了芋头糊涂的清甜和杂面饼子的芳香,它歪头看着他,期望他把饭碗朝刘二砸过去,或顺手扔了饼子。但他的眼睛却骨碌碌地转着,四处寻找。没有棍子,当然也没有枪被他拿在手里。他看见了小花狗眼里失望的神色。小花狗只好低头去舔罗得宝丢在地上的那双筷子,上面还有糊涂的余沥。突然一只大脚朝小花狗踢过去,正好踢到它长着一圈白毛的腚上。它痛苦地叫唤一声,慌忙夹起尾巴,颠颠地跑了十几步远才停下来,回望这些暴躁的男人。他们都疯掉了,小花狗的眼睛分明在说。
罗得宝到他家院子里的土灶前添饭。他儿子小虾站在那里,嘴里吃着锅沿上揭下来的饭疙疤,突然对老黑、刘二吐出了红红的舌头。“儿子,”罗得宝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饭疙疤好吃,又怎么能当饭吃?来,再吃一碗。”
接着罗得宝又对老萧的两个孩子说:“你们也都要再吃一碗,我给你们舀些糨的。”罗得宝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老黑和刘二已经默默地走开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过了半天才发觉自己还是端着一只空碗,而且还感到非常虚弱。
他慢慢地在灶台前蹲了下来。灶膛里的烟火味儿飘到他的脸上,像有一只肥胖的虫子在脸上爬,使他痒得难受。他也仿佛没有力气把它从脸上弄掉。
六
整整一天,罗得宝都几乎没离开灶台旁。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宋兰香还没有从八大组回来。他似乎很突然地闻到了一股鱼虾的腥臭味儿。借着淡薄的光线,他看到地上有一摊腐烂的鱼虾。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小虾从水洼里捉来的。这个儿子天生就掌握了捕捉鱼虾的本领,只要他来到水洼边,那些鱼虾就会主动向他游来。罗得宝也常去水洼,但他感到那些鱼虾没等他走近,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有人在给它们通风报信,让它们躲到了水底。这就使他常常空手而归。每逢吃着儿子捉来的鱼虾,他都感到无比颓丧。死鱼眼白到不能再白,似乎在对他表示巨大的恐惧,熟虾通红弯曲,也像在对他表示深重的厌恶。他在情绪颓丧的同时,又被无边地激怒了,于是他更快地错动起坚硬的牙颌骨,大嚼起来。他感到锋利的鱼刺在口腔里横冲直撞,扎痛了他的喉咙,但他不想谨慎一些。他在忍耐痛感的时候,也享受到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快感。这样就不免给人造成一种错觉,认为他这个人见了鱼虾就不要命。宋兰香就曾这样说过他。可是宋兰香怎么能够知道他正在受着一种神秘的感动呢?泪水从他的鼻腔流进嘴里。你们怕我,你们烦我,是不是?但你们已经被我连刺带皮,统统咽了下去!他从没被鱼刺卡住过喉咙。
鱼虾的臭味儿像是凝固了,堵在了罗得宝的鼻孔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小虾。”他呻吟似的叫。
小虾没在跟前,他只看到了老萧的女儿苇儿。苇儿刚六岁,就知道像宋兰香那样给爷儿们生火做饭了。她趴在灶台口打着火镰。几颗细碎的火星从火镰上飞溅出来,转瞬之间就熄灭了。罗得宝看她一眼,火镰吧嗒掉在了他的脚下。她向他抬起头来。他又有了一种愤怒的感觉,但他竭力克制着。
“闺女。”他的愤怒像是河汊子里涌上来的潮汐,凶猛地冲击着他的喉头,但他的声音仍是柔和的,“闺女,我的闺女要是没被烧死,也像你这么大了。你不记得了吧,在北大洼日本兵在她的头上浇了汽油,把她当天灯点了。她的名字叫喜梅。喜梅是像你一样的小姑娘,我的小喜喜……”
苇儿喊一声:“大爷——”就害怕地抖起来。
“听我说,苇儿,喜梅的小嘴儿可甜了,别看死的时候才三四岁,说起话来叭叭响。你说怪不怪?这闺女不愿叫她娘搂着睡觉,她就愿让我搂她,睡着了还要用小手摸着我的脸。苇儿你摸摸,我这张脸像块桑树皮,有啥好摸的?”说着就拉苇儿的小手往自己脸上摸,“没啥好摸吧?哪有你大娘的脸好摸呢?你大娘的脸像水洼,像日头下晒了一晌午的水洼,暖暖的……”他哽咽起来,“你到水洼里洗过澡,你知道的。可这闺女……”他已经泣不成声。
“哥哥!”苇儿叫着,挣脱着。
“我告诉你。”罗得宝突然抹了把眼泪压低了声音说,“小虾不是我的儿子。我从金乡老家来到皂坝头,我种了五十多亩荒地,割了几个小山似的芦苇垛。过了一年,你大娘来了。来了就给我生了小虾。可我是个男人啊,我堂堂罗得宝……我……我却得养活这个杂种!我有心弄死他,你大娘不让。你大娘就烦我了,后来倒好,她给我生了一儿一女。我还能怎么办?就这么将就着吧。可是我的亲生孩子又……”他再次说不下去了。他身子一侧,脑袋低低地垂在灶台上。苇儿浑身抖着,她朝院外呼喊:“爹——”
罗得宝像受到了惊吓,他抬起头来,狠狠地盯着这个害怕到极点的小姑娘。“这些话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他说,“你爹他们都是后来的人,是那年大涝我从八大组领回来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些事。我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会看不起我。你记住,啥也没听到!我的话要藏在你肚子里!”苇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松了手,慢慢站起来。“烧汤吧。”他平静地说,走到屋里。
小姑娘这才哭出声来。她重新捡起地上的火镰。只打了一次,就把火绒草引着了。火在灶膛里烧起来,映着她稚嫩的小脸。她的手还很疼。她想停住哭泣,但总也停不住。
七
这天晚上,一点儿征兆也没有,就刮起了大风。像是从四面八方刮来的,风声里充满了怪异,罗得宝蓦地想到当年金乡老家发的大水。他惶悚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仿佛看到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刺目的闪电在阴沉低垂的天幕上拉开一道口子,像割一匹绷紧的丝绸。就是这场大水,冲毁了他家房舍和仅有的五亩良田,使他做出了舍弃结婚不到半年的妻子背井离乡来黄河入海口寻找大片土地的决定。他在这里实现了他的愿望。他记得他的亲生儿子罗广田出生的那天夜里,风雨交加。他从屋外看到的也是一种大水里的景象。当时他吓怕了,他感到全家葬身鱼腹之日就要来临,他紧紧地抱住阵痛中的妻子,就在这时候,他的儿子呱呱坠地。他马上跪在屋里漫了半尺深泥水的地上,向着家乡的方向连磕三个头。他们借助皂坝头的地势,侥幸活了下来。但大水的威力却给他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印象。
现在他仿佛又看到了大水肆虐的情景,满眼都是湿漉漉的白光,连片屋顶也看不到,更不用说庄稼梢子。芦苇荡,村庄,田地,大地上的一切都被淹没在不断暴涨的大水下面。而实际上是大风把世界刮白了。狂风在以罗得宝为中心的可能只有方圆一里左右的区域内汇聚,相互冲撞,然后各自妥协,瞬息之间达成一致,铆着劲儿,盘旋上升,力量之大足以在地上刨出一个个深深的土穴。自然那些水洼也早就干涸了。水洼里的水成了风里的棉花,被抽成一丝一缕。
罗得宝相信在这交汇的风里,还有铁,还有钢,还有砖头、石块、大树,因为那种杂乱的声音绝不可能只是飞舞的水所发出的。罗得宝果真还听出了被卷到风中的螃蟹鱼虾在大声惊呼。那些投水自尽者、失足落水者、被人谋害于水中的人,也都以冤魂的形象,眼里噙着黑血,两腮铁青,圆张大嘴,悲鸣不已。他仿佛眼睁睁看到了他们,甚至看到了一条小花狗在空中晕头转向,它找不到东西南北、上下左右,为了能够发出恐怖的哀叫,突然全身迸裂,顿作齑粉,又立刻被风吹散。但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睁大两眼,无望地等候着大风止息。
八
一夜过去,罗得宝像是累趴了一样,木木地在他家大炕上坐着,一动不动。孩子们悄悄下了地。他们打开屋门,辉煌的日光陡然泻了进来。罗得宝激灵了一下,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直直地向他家走来。那人的脚步坚定有力,一个人就像一支雄壮的部队。日光使他浑身透亮,他又像是走在一条从天上铺下来的路。罗得宝情不自禁地迎着大步走来的老萧,从大炕上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乏透的身体里,知觉正在持续不断地恢复。
老萧站到了屋门口,他神态庄重地说:“罗村长,我回来了。”
“你还叫我村长?”罗得宝声音很低地说,“啥村长?”目光朝屋外一瞥,就又看到了宋兰香。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宋兰香用衣服的前襟兜着什么东西,翩翩而来。在她跨进院子时,街上有人在给她搭话。只听到宋兰香响亮地回答:“去你的!”她笑了一声。宋兰香简直没有一点儿出过门的迹象,仿佛她一直就待在家里。她来到灶台前,把从地里摘回来的茄子、辣椒放下来,然后轻快地闪进屋子。她从屋梁上摘下篮子看了看,里面的窝窝头还没吃完,这是她出门前给罗得宝爷儿几个特意备下的。
不久,老萧带着孩子们走了。
“兰香,”罗得宝叫住忙活家务的宋兰香,“老萧没有看不起我,他哪次回来都要跟我坐一会儿,没啥话也要跟我坐一会儿。他这是看得起我。”宋兰香用芭蕉扇扑打着炕头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说:“可你也得让人看得起。”
罗得宝脸色一暗。“你总拿尖刀子搅我的心。”他感到无比沉痛,“你把我的心都搅碎了。兰香……你从八大组买来了啥?让我看看……你没给我捎回吕家庄的烟叶儿吗?吕秀禾老人晒的烟叶儿是最好的。”
九
这一次他们一共在皂坝头村住了五天,他们没听到罗得宝对宋兰香多说什么。无疑,罗得宝的表现激发了他们要撮合老萧和宋兰香的信心,因为他们相信他俩已经突破了过去谨慎守护的道德界限。宋兰香去找老萧了,二人靠着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的指引,在水洼里相遇,然后无所顾忌地相亲相爱,长久压抑的感情像大河决堤,惊天动地,夜晚那场飞沙走石的大风原来就是为了配合他们的疯狂。这样的想象顺理成章。
离开皂坝头村,他们有意走在老萧的身后,暗暗用眼神交流对这件事的感想。在村里他们交流过很多次了,但仍旧感到没有琢磨透。
老萧显然没跟罗得宝挑明,他似乎没有留意到自己实际上在跟别人共同拥有一个女人。他在打谱儿跟罗得宝拉帮套吗?这简直是对大家的侮辱!别人可以这样做,老萧不能。老萧是领头的,他不是队伍里随便哪一个自卫团团员,就像他们中间的歪脖子赵发。
赵歪脖跟村里的三三共用一个女人,已经十多年了,他们生下的孩子也说不清哪个是赵歪脖的,哪个是三三的。赵歪脖原来是个卖虾酱的,一年四季挑着虾酱担子在荒原上走村串户,他熟悉方圆百里的村庄,也可以说赵歪脖是他们的向导。但他天性寡言少语,如果没人向他问路,他就像根本不存在。也许因为这个,他到二十六七岁还没有女人。荒原上人烟稀少,村落也大多隐藏在芦苇荡里,有时候不留心,走上十里八里也碰不上一个人。
那年盛夏的一天,赵歪脖挑着虾酱担子,越走越感到担子沉重,脖子越来越歪,肚子越来越饿,嗓子也越来越渴。他已经走了一个上午,一个村庄也没碰上。但天气更热了,虾酱的气息像纷飞的苍蝇,成团成球地紧紧缠绕着他,使他干呕起来。嗓子里冒烟,他什么也没呕出。他努力不让自己放下担子停住脚步,如果他扑通倒地,他就再也不会站起来了。水洼里的水光也在诱惑着他,但他知道自己最好对这五彩缤纷的水光视而不见。喝了水洼里的咸水,只能使自己更渴。突然他在绿色的草丛中看到一座小土屋低矮的影子。
他没命地赶过去,脚步却不听话地歪歪扭扭,刚到小屋后面,他就软绵绵地摔倒了。他想喊出声来,却发现自己忘记了人类的语言。他不知道喊叫什么,嗓子也像是哑了,里面塞满了干燥的尘土。接着他昏了过去。
后来是虾酱在毒烈的阳光下越来越浓的气味把小屋里的女主人给引出来的。她招呼丈夫把他拖进屋里,拿凉水涂在他身上,给他驱暑。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了人世间一张仁慈善良的女人面孔,同时也看到了低得几乎伸手摸得到的灰暗的屋顶。
他在这女人家住了下来,也从此闻不惯虾酱的气味。他丢了虾酱担子,一心一意地帮女人矮小的丈夫三三种地。那时候女人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在他们迁到皂坝村后,又一连生了五个。这些孩子都不姓赵,但赵歪脖心甘情愿,人们也说不出什么。赵歪脖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八个孩子,男的虎头虎脑,女的模样俊俏,像大地上蓬勃的植物,该叶儿的叶儿,该秆儿的秆儿,该蔓儿的蔓儿。日本兵来了,丧失理智地驱赶人们在茫茫苍苍的北大洼割苇子,以寻找隐藏在芦苇荡深处的八路军后方机关……八个孩子死了四个,跟村里的其他孩子一起,被烧成了焦炭。
女人就说:“去吧,跟着去吧。”
三三也说:“家里有我哪。”
女人躺到他的身边,摊平自己。三三扭过脸去。“回来我再给你生孩子。”女人许诺。赵歪脖就跟老萧走了,一走就两三年,这期间也常常回来,女人就又生了两个孩子,还是不姓赵。但赵歪脖越发满意。
他们不能想象老萧会像赵歪脖那样,跟宋兰香生下一个姓罗的孩子。他们觉得有必要替老萧解决这件事,但他们不能这样就从老萧身后走开。
这是行军,这是战争,这是在找日本兵,这是在为无辜死去的亲人报仇雪恨。速度却已经受到了影响,像是没了动静。老萧时不时默默地回望一眼,促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脚步声在轻薄的浮尘里杂沓而起。
中午,他们来到了郝家屋子。
村里有一个刘二的老乡,是民国十九年(1930年)来此屯垦的韩复榘部56旅老兵,算是老垦户了。老萧没有在郝家屋子歇足的意思,刘二就赶到他的身边,试探地说:“老萧,到晌午了……”老黑听了,马上耻笑他:“你没看够他那张脸?他是老垦户,就比我们高一等?”
皂坝头村的人多是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才被国民政府安排,从鲁西南迁来的垦户,既是民垦,又是后来的,自然跟老垦户和军垦有了区分。老黑此言,实在事出有因。只见刘二紫涨了面皮,不吭声了。
在街上迎面碰上一个背着长枪的年轻民兵,见了他们就走上来说:“老萧,这里可是八路军的地盘。民国三十年(1941年)八路军山东纵队就来了这里。你们真要打日本兵,就去麻湾,从麻湾过河,端他狗日的几个据点!——老萧,你们这是要去麻湾吧?”
刘二下意识地往街旁看看,屋影子都像被惊扰的刺猬一样,紧缩在了墙根底下。“用你废话!”刘二很不客气地嚷了一句。
那个年轻民兵笑一笑,走开了。他们出了村子,发现后面有两个人一边跑一边朝他们叫喊。他们什么也听不清,强烈日光让他们头脑昏沉,眼睛也被刺得发花。他们没有停下来,后面的人又叫了几声就回去了。
刘二从褡裢里掏出一张足有七印锅盖大、三指来厚的圆饼子,赌气似的掰下一块,就往嘴里塞,还嘟嘟囔囔地说:“八天不进村子,也饿不着我!哼,我们打日本兵,你们那心都让狗给吃了。”
老黑知道郝家屋子没给他面子,他就生郝家屋子村的人的气。他们有心逗他,故意对他说:“刘二,这么大个的壮馍背在身上,怪沉的,也掰给我一块?”
刘二拿起缴获来的日本小军壶,咕噜喝了一口水,嗓子里滋润了,说:“吃自己的吧。”转向老萧,“这回咱们打过河去,咱们在外边过上一个月再回去。咱们在外边过上一个月,就得带上一马车粮食来。”
话里的怨气未消。但他心里忽然一动,就认真问道:“老萧,这回我们是要过河吧?”
众人也都看着老萧。队伍里只剩下脚步声。老萧掏出自己的干粮,说:“还有五十里路呢。走吧。”众人都明白过来了。
“老萧,”老黑追到老萧身边说,“这几天你是不是……来探过路了?”老萧吃着干粮,看着前面的路,没有回答他,但目光就像答案。在绿色原野上,一道目光像一座笔直透明的桥梁,向遥远的前方延伸,谁也看不到它的终点,但它确凿地告诉人们,终点就在前方。谁的目光都不可能达到那样远的距离,也没那样的穿透力,只能傍在这目光左右,向前攀缘,一旦偏离,就有可能被一块庄稼地,或一片草丛挡住,甚至可能挂在一棵细弱的小树上,像根蛛丝。此时老黑发觉自己的目光正停留在他的干粮上面。那是一个做工拙劣的杂面窝头,上面嵌着男人粗粗的手指印。
老黑压低声音却很用力地说了一句谁也没听明白的话:“等着瞧吧!”
众人也随之感到了饥饿,纷纷掏出各自的干粮,边走边吃。
十
红日西坠,灰暗的暮霭在大地上涌起。
谁也没想到,一直沉默地走在人群中的歪脖子赵发,突然指着一个巨大的蘑菇状阴影叫了一声:“麻湾!”仿佛吹来一股逼人的凉气,每个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们转头看着赵发,赵发感到很不好意思,不堪重负似的,把头低垂下来。
空气里洋溢着神经质的红光,但人们的面孔却还像日中一样,被生机勃勃的原野映得发绿,大大地违背了世界的常规。他们再次颤抖了一下,而且清晰地感到有一把薄薄的快刀,在迅速剥离他们的肌肉和骨头。在这含着日光的温暖的大地上,马上就会有十几架冰冷的白骨哗啦一声散落在尘埃之中。没人怀疑自己感到了恐惧。众人不约而同地看着老萧,但众人的失望无法掩饰。老萧神情紧张,像一秆芦苇,正在发出瑟瑟抖动的声响。他就要站不住了。他就要瘫软在地上了——不,他就要折断了。众人全都看到了那样一秆折断的芦苇。一颗晶莹而寒冷的露珠,在齐齐的断茬上闪烁。可是他们听了一声低沉的命令:“绕过去!”
老萧率先偏离了方向,走上了一条从麻湾村北通过的小道。众人慌忙跟上,你推我撞,后面的踩了前面的脚后跟,前面的踩了后面的脚趾头,差不多挤成了一团。但走了二三十步,就整肃下来了。麻湾村的狗冲到村口,朝他们吠了几声就回去了。除此之外,村里没有什么动静。他们绕过村子,在黄河浪涛的喧哗声中来到大堤上。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向下面的麻湾渡口看去,一盏晕黄的小灯像是被淹没在了滚滚北去的河水里。
正值七八月份的丰水季节,黄河水暴涨,比平常宽了一二百米,看上去,混浊乌黑的河水仿佛有了硬度,从两岸之间高高地突兀起一道大山的脊背。他们面对的可就不仅是一条浩浩荡荡的河了,同时又是一条气度沉稳、仪态端庄,看似凝滞不动,却在不停地勇往直前的巨龙。别说是渡口的小灯,就是天上下的星星,也像纷纷坠落在河里,成了这条巨龙鳞甲上众多烦琐的装饰。
他们不由得回想起去年打义和庄时渡河的情景。他们分乘三艘小船,艄公一再地叮嘱他们抓稳船舷,但他们以为迎面风一丝儿都没有,就大意了。孰知没到河心,就顿感颠簸起来,宛如吹来了狂风暴雨,满河道里电闪雷鸣,慌忙之中忙抓船舷,才没被闪落下去。到了对岸,惊魂不定,留心一下,发现还是风和日丽的天气,水边的苇草一支支静立着,像是刻在了空中一样。就知道了这道大河的威力,远在他们过去的想象之外。
肃穆地立了一阵,正要往小渡口走去,对岸的天空忽然闪烁了一下,一团火光就直冲上来。但黑沉沉的天空立刻压了下去,就把火光逼在了不过两三间屋那么大的狭小空间里。火光的颜色也急速转为暗红,像是一堆柴火没有烧透。同时,他们还透过河水喑哑的咆哮声,听到了远远传来的似曾相识的混乱的哭叫。
他们禁不住摇晃起来,因为是在黑夜,没有人想到克制自己。他们弯下身子,蹲在地上。老萧的身子弯曲得最为厉害,他的左肩膀倾斜着,几乎耷拉到了土里。一个月前,左肩膀受到重创,已经不可能恢复先前的活力。他情绪的每次变化,都首先要在左肩膀上表现出来,就像把他的心灵展露在了体外——肩膀搐动不已,他不加掩饰地呻吟了一声,但没人听得清。
黄河涛声如怒。他似乎也不怕别人听清。河水带来的阴森的凉风,也诱发了他旧创的疼痛。他竭力抻直脖子,朝对岸瞪着眼,仿佛要把坚韧厚重的夜空看穿,让那压抑的火光得以重新喷射出去。
不少人都能确定自己的下巴骨正在咯咯地响。他们开始尝试着转移视线。渡口的那盏小灯晃晃悠悠,他们还以为它是在漫无目的地飘浮,但它却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渐渐镇定下来,小灯也已到了他们跟前,是盏罩子灯。
“那边不大安宁啊。”艄公走上来用灯对他们照了照,“天亮再说吧。水恁大,夜里行船,也太险。”
艄公从堤上下去,回到了村子。众人回头望着小灯飘飘忽忽地消失在了村口,浑然不觉地松了口气。他们实在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了躲避河水的凉气,他们下到河堤背后,在温暖暄软的沙土窝里歇息下来。没人笑闹,也没人说话,大伙儿头枕涛声,睡了过去。
十一
几乎找不到一点儿要来王厨子村的必要,老萧却忽然转向,把众人带到了那里。起初众人还以为他要寻找新的渡口,上游的龙吟村、小营村、大束村、马屋村,都有渡船。红日刚刚冒出地面,像个巨大的车轮,慢慢滚动,但天色仍然没有照亮。田野若隐若现,虚实不定,像个无边的陷阱。他们沿着河堤行走,屏息静气往东扭头看着,不敢稍稍偏离,似乎感到多往旁边迈一步就有可能跌落下去,万劫不复。红日渐渐脱离了地面,田野显现了本来的面目,他们才安下心来。又向前走了一阵,老萧转头下了河堤,土块在他脚下飞扬。众人断定老萧不准备渡河时,都莫名其妙地活跃起来,有几个人竟然就地一倒,故意从堤上滑了下去。走了很远,谁也没有再回望一眼。
到王厨子村去,众人其实是非常乐意的,好像王厨子村还会给他们提供一顿美餐,也可以说,众人都权当自己是为一颗盛放在大盆里被煮得稀烂的牛头而来。但是还在半道上众人心里就都咯噔一下,预感到那已是不可能了。老黑甚至想张口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但他不想成为传播凶讯的人,就强迫自己双唇紧闭。
来到村里,遇到了人,人们全都对他们非常冷淡,没有谁走上前来表示问候。最后还是刘二看见了去街旁井台上担水的王厨子,主动上前叫住了他。王厨子却像不认识他们一样。刘二询问他是不是村里出事了,他才照本宣科似的,木呆呆的一张脸,把过去半个月村里的变故说了出来。
就在他们离开王厨子村后的第二天,从博兴城里窜出三十多人的汉奸队,拂晓前包围了王厨子村。村里人还在睡觉,忽然听到村北的田野里有人朝村里试探地喊叫,都没往坏处猜想,似乎村里有郭守常那一伙子年轻人,大家就可以放心安稳地躺在床上。的确是这样,郭守常马上离开床铺,顺便招呼了两个年轻人,他们一起走出村子,看见庄稼地里隐藏着几个人影,像是要跟村里的武装队接头联络的样子,也没多想什么就走了过去。很快村里人就听到接连三声惨叫。等穿衣起床妥当,敌人已经进村,挨家挨户搜索衣物、粮食、耕畜,还绑架了二十多人。这些人快被押解到博兴县城时才被八路军解救下来。这场突来的劫难使村里人惊魂未定,过去几天了,很难看到谁家烟囱里冒烟,就连王厨子也说不出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刘二听了,看看老萧,见他脸上神情都凝固了。那王厨子还在沉痛地说:“守常不该死啊,博兴县里百十天不见出来人了,都叫八路军打怕了,怎么忽然就来了呢?好好的小伙子,让人劈头砍了。就可怜了翠儿,没谁告诉她守常死了,她也不问……”
这群人在村街上呆立着,王厨子也没能恢复上次的热情,提了水桶,顾自走开了。
毫无疑问,这是他们每个人一生中最为尴尬的时辰。街上没有几个村里人,大多数人对他们视若无睹,但他们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善于伪装的逃兵。他们以寻找日本兵为由,一次次自甘溃败于自己内心的恐惧之下……昨晚在黄河岸上,在对岸传来的悲天恸地的哀哭声里,他们软弱得不能自持,恨不得趴在地上哭爹喊娘。今天当老萧带着他们走下黄河大堤时,他们差不多欢呼雀跃起来。这些情景都是真实的,并没有谁来有意污蔑他们的英名。可是他们每走到一个村子,都在希望人们像迎接得胜归来的英雄般欢迎他们。就在来王厨子村之前,他们还曾不停地期望王厨子依旧用牛头接待他们。耕牛是王厨子的心爱。杀耕牛是罪,连古律上都有。他们是庄稼汉,也都是知道的,但他们想到过王厨子对自己死去的耕牛流下多少伤心的泪水,发出多少无奈的叹息吗?没有。他们想到的只是牛头的美味。十几条汉子,围着一个牛头,举着油手,你撕一块肉,我抠一只眼睛,他割一截舌头,直把牛头吃得只剩下一副惨白的牛骨。但他们还不罢休,还要用枪托子敲烂牛骨盖,吸食里面的牛脑。牛头任人宰割,但他们那贪婪无厌的神情未必没有映在空洞的牛眼里。他们记得当时王厨子一点儿也没吃,他安静地坐在一旁抽烟,像是满意自己的手艺,但他真实的内心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想过没有?没有。不但没有,他们甚至还想到过王厨子以牛头招待他们,是十分应该的。他们接受起来心安理得。昨天在路过郝家屋子时,就因为那年轻民兵没有热情邀请,刘二还窝了一肚子气呢,大有再也不踏进郝家屋子半步的气概。
尴尬是一只看不见的手,陡然剥光了他们的衣服,裹腿、内裤都不剩。尴尬还是一个淘气的小孩子带来的,他高声叫着:“快来看啊,大光腚!”于是全村的人都来了——世上所有的人都来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还有他们自己的小孩子。他们挤挤挨挨,指指点点,唾沫星子如水泼,污言秽语似云飞。唾沫星子砸在头上,却干硬干硬,嘣嘣地响,跟他们在牛头上敲骨吸髓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污言秽语也浇在头上了,哗啦一声,闻到的是一股臭气。他们的眼睛不由得在地上寻找,那是在找地缝钻进去。他们简直想不到怎样从王厨子村街上抽身而去,却发现老萧向前走了。不大一会儿,他们就到了郭守常家的院子外面。
郭守常家的院门和屋门都开着。一道漠然的目光通过屋门,又通过院门,来到街上。他们好像只是从这里经过的,但现在这道目光把他们挡住了。他们站住脚步,分明感到它是一道比黄河更难跨越的天堑,要走过去,的确需要攒够勇气。从低矮的院墙上他们看到了屋门正中端坐着的翠儿姑娘,但他们又跟着一惊。翠儿姑娘一身素衣,脸上包着一块蓝布。这样的打扮并不在他们意料之外,他们惊奇的是她从蓝布上露出的眼睛。
老黑暗暗扯了刘二一下,刘二暗暗扯了赵发一下,赵发歪着脖子,像是傻了。老萧想了想,独自走了过去。他没跟翠儿搭话,走过去就坐在了窗下的一只青石磙上,两手摁着膝盖,一声不语。老黑他们在原地等了一阵,什么也没听到,相互对视一眼,就安静地走开了。
十二
他们来到村外,看着又高又蓝的天空,忽然听到什么东西正在嗖嗖地响。每个人都警惕起来,端起自己的长枪。但他们只在脚下草地里搜寻到一条急速逃窜的大蛇。
那条大蛇顶着一头细碎的黄花,受人惊动后马上盘起身子,昂起头来,头上黄花张开,脖子下面鼓起一个黑色的气囊,对他们吐出一条鲜红的蛇信子。他们丝毫不感到畏惧,一起向它逼近。显然这蛇也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十几个人围上来,也没让它后退一步。分叉的蛇信子快速抖动,咝咝作响。凉气像西北风一样,从扁扁的蛇嘴里朝他们喷去。他们感到了彻骨的寒冷,但他们把手里的枪支和刀柄抓得更紧了。老黑走在最前面,距蛇头不过一步之遥。他死死盯着蛇头,一只手悄悄伸到腰里,拔出自己备用的短刀。他握着刀子,刀尖上像挑着一颗明亮的星辰。
旁人都静息下来,听得到自己扑腾扑腾的心跳声。
他们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只要老黑的刀尖再朝蛇头移动一寸,大蛇就会张口把刀尖咬住,刀尖清脆的破碎声都已被他们事先听到了。他们即将目睹到一场势均力敌的争斗。老黑的脸比铁还硬,刀枪不入;蛇牙齿锐利无比,无坚不摧。气氛紧张,千钧一发。然而老黑的短刀微微一晃,透出了犹疑。大蛇气度从容,蛇脖子优雅地往右一弯,盘起的圆环抽散,钻进草丛深处。老黑虚脱一样,垂下手里的短刀。他直起腰来。众人都跟着纳罕不已。只有老黑自己知道,在他的短刀即将掠向大蛇七寸的那一刹,他从大蛇的眼睛里看到了极端的邪恶。他的灵魂被阴鸷的蛇眼摄入,身体就只是一个空壳,不可能成为大蛇的敌手。他所看到的也就不仅是一种虚幻的映像,而是真实的自己。众人还不明白,一个劲儿抱怨他把蛇放了。
“等着瞧吧。”他再一次语意不明地低声说。过了一会儿,不见他多说什么,众人也就不再问。
这时候,每个人都发觉自己出了一身黏稠的汗。他们感到很不舒服,心情渐渐急躁起来。他们朝远处望着。田野上绿光交织,天空高远,蔚蓝如洗。只要等到老萧回来,他们马上就会投身到这样雄奇的天地里去,建功立业,大显男儿本色。老萧正在向一个曾经美丽的姑娘表达自己的愿望。姑娘曾经美丽,在人们心目中,也永远美丽。只不过,往她家院门口一站,他们就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而且同时想到了大地上的水洼。他们对老萧带他们来王厨子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了。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兰香。当然宋兰香已经不再像翠儿一样年轻,外表虽然老去,但心灵之树常青。心灵也常常选择用一个人的眼睛,来透露自己的美丽。老萧带他们到王厨子村,目的是要看到这个眼睛像宋兰香的姑娘。这就像是他们不断回到皂坝头村。他们需要在那里汲取力量,以补充损耗,同时也需要安抚自己的心灵,然后再去面对残暴的屠戮厮杀。罗得宝说过了,罗得宝说得很对,他们打日本兵打疯了。但没有人在知道自己即将疯狂的时候不感到畏惧。
老萧坐在翠儿姑娘的身旁,就像重又坐在了皂坝头的水洼边。她眼里闪耀着水洼宁静的光芒。他要跟翠儿姑娘说什么,都是不重要的。翠儿姑娘不需要安慰,相反,需要抚慰的是老萧自己,也是跟随老萧的众人。
老萧终于回来了。他在青石磙上坐了那么久,头皮都快晒裂了,却对翠儿姑娘只说一句话:“是得打过去了。”
这句话已在他脑海闪现过很多次。
他们沉默地向远处走去。
十三
紧靠黄河大堤的历津县城,被日军视为华北重镇,是侵华日军在我渤海区最大的战略据点之一,日军历次“扫荡”“蚕食”我渤海根据地的屯兵处。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二日,也就是老萧率众过河的十天后,历津解放,城内仅有七名日本兵,却有苏翼南以下官兵一千六百人,伪警备大队六个中队六百人,伪警察局百余人,伪公署、新民会员百余人。这就决定了日本兵在伪军中的地位,因稀少而犹如蜂巢里的王后,倍显“尊贵”。要打倒一个日本兵,往往要做出对付三十个,甚至更多敌人的准备。
在老萧他们过河的头一天,就遇到了这样一支队伍。当时他们坐在庄稼地里等老黑、刘二从不远处的一个村子回来,老黑、刘二是去村子里探听消息的。这里不像在黄河东,黄河东的村子他们都很熟悉,村里人也大多知道他们的来历。如果他们像在黄河东那样一大帮人一起到村里去,显然很不安全。
天很热,他们躺在地上,昏昏欲睡。放哨的自卫团团员突然发出一声呼哨,他们马上翻身坐起来。放哨的自卫团团员猫腰跑到近前,低低地说了一句:“日本兵来了!”
他们朝他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庄稼梢上移动着一面膏药旗,伴着一溜淡黄的尘土。老萧迅速判断了一下,就带人在小路旁埋伏下来。每个自卫团团员都紧张地注视着小路上的动静,但视觉好像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许多影子在这漆黑的背景下舞成一团,那是喷溅的血、被分解的肢体、被打穿的人的器官……队伍越来越近,有五十人之多,离他们也只有一箭之遥了。他们各自抓紧自己的枪支和刀柄,徒劳地注视着塞满眼眶的黑暗。一阵颤抖的迹象从老萧肩膀上显现出来,但他竭力克制住了。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他所观察到的敌情仿佛全部出自直觉。队伍离他们只有半箭地了。一杆杆枪张着大口,像是焦渴到极点的鱼,连路上干燥的尘土也要吸进肚里去。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一个日本兵四处张望了一阵,对着路旁的庄稼地小心地喊:“嘛唏,嘛唏,里面什么人的干活?”
他们都没想到,这句不中不洋的喊话竟让他们的视觉渐渐恢复如常,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拉开了蒙在眼前的黑幕,亮光立刻透射过来。他们发现那个日本兵身如麻秆,面如刀削,两个嘴角各龇两颗黄牙,一只耳朵像是被狗咬的,缺了半边,一只耳朵像是被猫抓的,均匀地分布着五六个筛子眼,阳光从耳朵后面照过来,像是耳朵上镶着五六颗明亮的珍珠。整个队伍里只有他一个人穿着日本兵的军装,日本膏药旗也被他拿在手里,耷拉着像一条垂下的狗舌头。他好像察觉到了庄稼地里有人,目光正对一根蓖麻枝下的老萧。
“出来出来,看见你了!”他又说,“嘛唏,嘛唏,有种的不用藏!有种的在路上横刀跨马!咕咕噜噜,咿嘛唏哩,喀啦哦叽毛咿……他奶奶的!”
老萧忽然感到自己右臂消失了,忙惊怵地低头一看,右臂躺在地上,真像是死掉了。他试图将自己的意志传达到右臂肢端的手指上,但显然在肩臂的连接处就遇到了阻碍。知道此刻自卫团团员正等待着他的号令,心里不由得一急,就弄出了响声。
几朵枯萎的蓖麻花落在宽大的蓖麻叶子上,又弹跳到他的头上。但那瘦日本兵一转身,就对队伍里一个伪军说:“报告刘队长,平安无事的干活!”
队伍里轰的一声笑起来,紧张的气氛马上消除得一干二净。那个刘队长一挥手,命令:“就地休息!”瘦日本兵问:“不去大朱家啦?”刘队长卸下身上的匣子枪,交给瘦日本兵,走到旁边的一棵大榆树下,坐下来,说:“狗日的日本兵是霉气鬼托生,他要让你往南,你就往北,他要让你往北,你就往南,管保错不了。高仓那个兔崽子不是要过生日吗?回头从许友村抓几只鸡,给他看看,就行了。”
那个瘦日本兵随即跪在刘队长跟前,帮他捶着腿,讨好谄媚地说:“大朱家老少爷们儿托了您的福,他们的村长得给您烧香。”
刘队长哈哈一笑,怜爱地在瘦日本兵脸上捏了一下。那个瘦日本兵满脸幸福,捶得更起劲儿了。这刘队长又说:“把鞋给我脱了,脚快被捂死了。”
那瘦日本兵显然是个假日本兵,他把膏药旗放下来,给他把鞋子脱了。看着他,试探地问:“刘队长,我可不可以说句大胆的话?”
刘队长说:“说吧。”假日本兵把头上皱巴巴的日本军帽扔到地上,说:“我看日本兵的日子长不了,刘队长想没想过自己以后的出路?”
刘队长瞪了他一眼,目光又迷茫了,叹一口气,说:“我不是没想过,跟日本兵干,太可恨;跟国民党干;太可耻,跟共产党干,太可怕。可是像我刘二这样的,不干这个,可能只有吃饭的钱,没吸鸦片的钱,也养不起小老婆。”伪军有听见他们说话的,就都嘻嘻地笑。他就朝他们说:“还笑呢,都没什么好下场!弄到最后,尸首也不一定是个全的!”他们就不笑了,但还是想笑。这刘队长又说:“咱们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吸不上鸦片,养不上小老婆,让我活八百年,顿顿吃龙肉,也没什么意思。日本兵要能撑过今年去,我也不打算在土桥干了,想法调到历津城里去。朱田教官肯定能帮我说话,我送过他一部老书和一个陶瓷罐子。”
他的脸对着老萧,老萧看得很清楚,他的样子跟那个假日本兵简直是一对双胞胎,不同的是,面皮蜡黄,像是染缸里染的一样,左边的耳朵眼里也多了一撮长毛,像一支蘸饱了浓墨的毛笔尖。一时间,老萧心里充满了怜悯。
伪军队伍迟迟不见开拔,老萧也拿不准,继续趴在庄稼地里有什么必要,心想要不要开两枪,看能不能吓跑他们。还没下定主意,老黑、刘二就在小路那头出现了。老萧看到他们,马上紧张起来,但他们只顾走,没发现这里的情况。那些伪军可能因为走累了,只想着好好休息一会儿,也没注意到他们走过来。这就使得老黑、刘二的步态、神情无比地镇定从容,如入无人之境,简直可以说关公老爷都没有他们勇猛,孔老夫子都没有他们的儒雅,如来佛祖都没有他们的端庄。但老萧却替他们捏着一把汗。
几声鸟啼非常及时地传到他们耳中。老萧弯起脖子,往蓖麻植株上一看,见是五六只色彩像鹦鹉一样艳丽的鸟儿,正用鲜红的爪子抓着蓖麻枝杈,黄绿相间的小脑袋抖动不已,也不知在啄什么。老萧急中生智,捡起一颗核桃大小的土坷垃朝上抛去。鸟儿没想到蓖麻叶子下面有人,惊得展翅就飞,首先惊动了那支伪军队伍。只听到假鬼子叫一声:“有埋伏!”他们就随之发现了对他们视若无睹的老黑和刘二。
“天兵来啦!”也不知是谁又喊一声,这伙伪军比兔子还快地从地上跳起来,拔腿就往回跑,也分不出尊卑上下官长兵士,只见尘土飞扬。
老黑和刘二都吓了一跳,但他们马上明白了,端起枪就追。老萧他们也从庄稼地里走出来,他俩不管他们,从他们身边经过,继续追赶,一口气追了几里地。因为也没看见膏药旗,以为都是些伪军,又见老萧他们没马上跟上来,就自动停住了。
老黑招呼他们:“走!走!走!这帮龟孙子,见人就跑,这么不禁打。咱跟着去土桥,杀他个痛快!”
老萧他们来到近前,老黑还拉着架子要追。很多人都瞅着刘二笑,连老黑都疑惑了。但再看那伙伪军,已没影儿了。老黑发现一个自卫团团员手里拿着假日本兵丢弃的膏药旗,就后悔说:“你们怎么不告诉我?我再追几步就追上了。”
他们告诉他:“是个假日本兵,在前头领着壮胆的。”想想那伙伪军的情形,止不住又笑了。
刘二忽然感到他们的笑声很有针对性,又摸不着头脑,就要转移大家的视线,说:“这伙丧门狗去了大朱家村也没好果子吃。大朱家有一个在土桥镇当伪军的人捎了信,说日军要来大朱家,‘四边’特务大队的人早在村里埋伏下了,差点把我和老黑当了探子。”
当即决定夜里突袭土桥镇据点。他们了解日军几个月来的情况,明着打是不行的。在这年初,日军就开始实行所谓“重点注意政策”,组织小股武装侵扰重点村庄,扬言“大扫荡”,而实用小股队伍长途奔袭薄弱的小村庄。真要明着打起来,就给你龟缩在据点里,闭门不出。八路军在据点前“骂阵”的情形他们也见过,有时候据点里也组织人员对骂,但八路军是以理服人,形式也多种多样,有说快板的,有弹三弦的,而且讲的都是道理。据点里的“骂将”却只知道骂大街。
有一次,老萧他们还见过据点里让伪军中队长的姨太太站在阵地上,破口大骂,什么样的肮脏话都说出来了,根本不像个女人,到了最后黔驴技穷,忽然就扒开自己的胸脯,露出白花花的乳房,又像女人了。连老萧看了都有些心惊肉跳。果然八路军的小伙子收拾起家伙什儿,扭头就跑。这女人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老萧他们厌恶地掉转头去,走了十几步远,听到一个有些苍老的嗓门在那里唱:“钱慧芳呀,老流氓,不讲道理脱衣裳。有本事再把裤子脱呀,我军战士就当是——就当是扒光了皮的黄鼠狼……”记得当时老黑说:“这些土八路,真是没说的!”接着据点里就没动静了,原来那姨太太捂着脸,哭着跑了回去,任八路军再怎么喊,也是鸦雀无声。
要对付日军的这种孬种战术,老萧他们也费了不少脑筋,但他们不会像八路军那样,一是没那样的文采,二是也没那脸皮在大庭广众之下拉着长秧儿讲道理,舞舞扎扎的,做不来。再说,真要把敌人招引出来,恐怕以自己的兵力也抵抗不了。在这种情况下,偷袭是最好的办法。
十四
这天余下的时间,他们去摸清了土桥镇的地形。这土桥镇里外共三道围墙,最外的是镇子原来防御外患的土围子,其实是一些土围子废墟,断断续续地拉了些铁丝网。二层才是一道真正的工事,不说是四步一岗、五步一哨,但防守甚严,搭眼一看就看得出来。再往里还有一层,这就是镇子的心脏,也叫日军大院,住着日本兵的小队(后来得知,才三个人)。要攻进这样的军事要塞,绝非易事。有人主张再到北边的盐窝或侯马庄据点看看,但老萧却有自己的主意。天黑下来,把人员布置在镇南的壕沟里,自己带着老黑、刘二、赵发,绕到镇北。赵发不太机灵,老黑提出要带一个叫王全福的人去,但老萧不同意。赵发人不机灵,但枪法特别准,端起枪来,不用歪脖子,要打哪儿就打哪儿。
四个人就去了。静伏在黑影儿里,闻着空气里的鸡肉香味。老黑几次要朝岗哨上的人开枪,都被老萧压住了。后来又有一个伪军来换岗,手里掂着一只鸡腿,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地吃着。在这样的年月里,肉味的确是一种很难抗拒的诱惑。他们都感到舌头下津液如喷,很快就装满了一嘴,还由此想到了王厨子村的王厨子给他们煮的牛头。老黑忍不住了,骂了一句:“他娘的,多少人家的鸡遭殃了!”
老萧知道缘故,不说。赵发也知道,咽一口唾沫,就说了:“过生儿呢,日本兵高仓,嗯哪。”
刘二说:“这是吃饱了去见阎王。”
丁亥时分,那岗哨开始困了,伸伸懒腰,打个哈欠,靠着墙坐下来,周围也都渐渐静息下来,只有草窠里的蝈蝈叫个不停。老萧觉得时候到了,在黑暗里给老黑他们打了个手势,就哈腰摸上去。岗哨睁眼一看,莫名其妙地对他们笑了一下,刘二一枪托就砸晕了他。似乎怕他死了一样,刘二又回转身,扶起他的头,见他脸上的笑容竟然还在,像是很高兴。从他嘴里散发的鸡肉味儿暖烘烘的,已经不香了,刘二差点呕吐,忙放了他。
他们很顺利地接近了日军大院。老萧仔细观察一下,就让赵发在沙袋工事旁留下来,自己和老黑、刘二哈腰到了日军大院前的一处民房下面,准备爬过墙去。这时候,从日军大院里传出了激烈的吵闹声,都是日本兵的声音,老萧他们忙躲到一棵老槐树后面。院门咣当一声开了,从里面冲出几个黑影,其中一个黑影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这个黑影又哭又叫,不顾别人阻拦,一个劲儿往前走。就听得满耳叽里呱啦,也闹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老萧猛地醒悟过来,这个黑影是要向不远处镇子里的制高点炮楼子走去,不由得替正在日军大院和炮楼子途中的赵发捏了一把汗。忽然一声枪响,一道细细的白光在黑暗里划了一下,接着出现了一刻极度的沉寂。那个黑影倒在了别人怀里。沉寂过后,又是几声惊叫。这里的动静被不远处的炮楼子发觉了,立刻就有一道光柱直直地照了过来。可是镇南及时地响起了枪声,光柱又从日军大院扫了过去,像是把夜空劈成了两半。事不宜迟,老萧他们飞身从老槐树后面冲了出来。
不过一袋烟的工夫,他们就毫发无损地出了镇子,绕到了镇南。朝镇子看去,仿佛谁把炮仗扔进了火里,一道道子弹的轨迹满天胡画,黑暗中发着迷茫盲目的尖啸。他们远远地朝留守下来的自卫团团员叫了一声,自卫团团员马上就停止枪击,撤了下来。人员汇合在了一起,也没多说,就往南走,也不走大道,顺着壕沟、田埂,七拐八拐,只觉得背后的枪声越来越稀。回头看见镇子的影子很低了,就停下来。旁边有个废弃的看庄稼的土屋子,老萧带头走进去。
没等相互询问平安,老黑一抬胳膊,一颗球状物就从他腋下滚下来。众人一惊,问:“什么东西?”老黑说:“日本兵的人头。”众人不禁倒抽口凉气,但又好像不相信,说:“点火看看。”
地上有些干燥的碎柴草,拢到一堆,点燃了。在昏黄的微光里,果真是一个头颅,也看不出是什么人的,众人的心倒定了下来。“做什么用?”众人问他。老黑就说:“咱就把日本兵的头挂在路口树上,让这里的人知道知道,黄河东皂坝头自卫团来啦!”
众人没有表情,一起转头看老萧。老萧没有说话,就像老黑按老萧的意图行事似的,众人便都说:“这是个好主意。不是皂坝头自卫团,谁敢夜闯日军据点?”语气里满是自豪的意思。
一阵夜风从外吹来,地上的火光随之摇曳了一下,众人又不由得一惊。那人头像在他们说话的工夫睡醒了似的,先打了个无声的呵欠,接着睡眼惺忪,微微一笑。上下一看,发现身子没有了,只剩一个血淋淋的脖子断茬,便孩子似的,撇嘴就哭。虽然还是没有哭声,但众人却像听得很真切,头发根儿都竖了起来,针似的扎着头皮,麻麻地疼。风消失了,火光重新定住,就看那人头狰狞可怖,僵死的器官已被老黑的胳膊挤压得不成样子,左脸肌肉紧缩,把肉包子眼都挤得没了缝,右脸舒张,失去弹性,眼珠子大张,白多黑少,白是死鱼白,黑是锅底黑。有人暗暗地朝它呸了口唾沫,提出疑问:“谁能看出他就是个日本兵呢?”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人头倭瓜脸,地包天嘴,鹰钩鼻,招风耳,头发短短的,的确没有一点儿明显的日本兵标志。老黑“啧”一声说:“还真是的。”
刘二吃后悔药似的说:“当时该捡他一顶帽子。”
一句话提醒了那个提出疑问的人,只听见他说:“祖贵,你把膏药旗拿出来,把它往人头上一插,比什么都管用。”众人就都赞同,但叫祖贵的人迟疑着,显然不愿拿出来。
老黑说:“你留它做啥?”
祖贵就说:“拿回家去呗,给老婆纳鞋底子。”
众人笑说:“也对。就该纳成鞋底子,垫臭脚底下踩踩!”
老黑伸出手:“拿出来。”
祖贵只好慢腾腾地把膏药旗从裤腰里抽出,不情愿地递给老黑,嘴里还惋惜地说:“洋布的呢,好料子呢。”
老黑一把抢过来,也塞在裤腰里,说:“打完日本兵,还你一丈二!”
祖贵盯住他说:“这可是你说的。”
老黑说:“是,我说的,我不赖。”正要把人头拿在手里,又直起身来,将短刀往人头嘴里死命一插,就把人头挑了起来。几个人跟他出去了。不大一会儿,看见镇子方向的夜空上隐隐地闪起了红光,就猜测是历津县城来了增援的敌军。果然他们又听到远处传来了几声枪响。但他们不管这些,在土屋子里挤了挤,就都躺下了。老黑回来的时候有人已入睡。
老黑躺在了门口,一天的疲乏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了,他觉得头一沉,也要睡了。一个自卫团团员却爬到他身边,轻声说:“老黑,你错了。”
老黑见说得蹊跷,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问:“我怎么错了?”
那自卫团团员扑哧一笑:“你该割他的子孙根。”
老黑又感到了兴奋,说:“还割他的子孙根呢,刚靠上去就闻着一股臭屎味儿,肏他娘的,早吓屙了。”
“割了他的子孙根就好了,塞他嘴里,露半截儿,当舌头。”
“下次吧。”老黑说。他感到了一丝遗憾。
“对,下次。”那自卫团团员含糊不清地说。
土屋子里很快只剩下粗细不一的鼾声。老黑偏着头,独自看了一阵天上蛋黄色的星星,终于抵抗不住沉重的困意,也睡了过去。
十五
皂坝头自卫团在土桥镇旗开得胜,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日头才一树高,就传遍了土桥镇周围的十余个村庄。特别是老黑悬挂在大路口树上的日本兵人头,更为皂坝头自卫团做了生动的广告。提起皂坝头自卫团,大家的眼前就会聚集起一群使大板斧朝头砍去的英雄好汉,个个武艺高强、英勇善战、威风凛凛,血红的眼睛,瞪得溜圆。到了这些村子,常常会有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头子主动上前攀谈,他们这才发现老头子说话比年轻人说话更有意思。老头子从不吝啬表扬,待人诚恳,心怀宽大,集中了人类的优点,而且老头子长得也比较有意思,说到惊险处,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能够充分把惊险的程度表现出来,仿佛只不过是昨天的英雄业绩,就进入了源远流长的历史岁月,万古不灭。在他们的语气里,自卫团员们感到自己身轻如燕、飞檐走壁,抓把柳叶抛向敌人,也能成为洞穿敌人胸膛的利剑。从他们嘴里,自卫团员们还能看到成百的日本兵在他们挥手之间如枯木扑地,人头像一把豆子,在自己脚下乱跳。也有颇能实事求是的老头子,告诉他们土桥镇的日本兵全军覆没,其中有小队长高仓仙三。当时高仓仙三喝醉了酒,要去日军大院旁边最高的炮楼子上向日本老家遥拜,就撞到了老萧他们手里。
实事求是的老头子感叹道:“可怜啊!”又接着说,“难道可怜就不杀你了吗?你不知道的,小萧,这高仓糟蹋了我们多少好姑娘。别看他个儿不高,可就驴性。他还爱吃鸡,可他花过一个钱儿?这前后左右村里的鸡都快叫他吃光了。我倒可惜你们割的不是他的人头。”
这些情况是土桥镇的翻译官卢德文传出来的,想来并无谬误。卢德文,历津县南宋村人氏,少年时期去上海求学,学说了日本话。回乡时恰逢家乡沦陷,日本话就派上了用场。这卢德文还跟实事求是的老头子有些亲戚关系,老头子有理由掌握第一手资料。听说土桥镇又马上充实了日军兵力,从历津县城的大队来了两个日本兵,卢德文继续做翻译官。
这天老萧他们从看庄稼的土屋子醒来时,发现离土桥镇不过两三里的路程,几乎可以说睡在了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不用别人夸,自己就觉得胆气壮,现在又受到了极大的鼓励,更不把日本兵看在眼里了,一心想着再去干一仗。从这方面说,也算是他们运气好,辞别实事求是的老头子,还没到下一个村子,就见一群人牵牛的牵羊的,推车的挎包袱的,大脚小脚、慌慌张张从前面跑过来。他们迎上去,这群难民就说:“你们是河东皂坝头的吧?不好了,你们把日本兵惹恼了,历津县城又下来一队人,带着汉奸,要捉拿你们呢。我看你们人数少,还是避开的好。”
老黑一听,就嚷:“正等着他们呢。”
那群难民一边逃一边说:“顾不得你们了,求你们打不过了也别往村里去,就往地里跑,跑得越远越好。”
自卫团的人都明白,难民这是怕连累他们遭殃。他们跑了过去,自卫团的人留在原地,过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一直默默地站着。众人看看老萧,老萧还没说话,刘二就说:“这里的人怎么这样呢?依着我,把日本兵引到河东,像上一次那样引到北大洼,再打,准伤不了他们……”
忽然祖贵叫道:“快看!”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一股烟尘正向这里移动,就知道日本兵来了。老萧说一句:“散开!”众人自动结伙,走进了道路两旁的庄稼地里。都是些茂盛的高粱地,人走进去,像在黄沙里撒了把带壳的谷子。老萧从庄稼地里注视着路面,看见一支日本兵和伪军的混合队伍,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土丘旁停了下来。队伍中有一个骑马的日本军官,身板笔直,挥舞着东洋刀,寒光四射。本以为他是要队伍继续前进,不料几个伪军搬出了一门迫击炮,支在了土丘顶上,就知道他们已经察觉到前方有人。
日本军官的东洋刀往下一劈,迫击炮就咚咚喷了两道火光,好像射不到老萧眼前似的,却在离老萧不过两步远的地方爆炸了。土块和高粱秸秆兜头砸了下来。老萧抬起头,听见老黑问:“怎么办,老萧?”老萧也拿不定主意。日本兵又轰炸了一阵,就开始胡乱放枪,子弹有飞上天的,有打中秸秆的,有钻进土里的,听起来音色不一,忽红忽绿,忽蓝忽黑,明明暗暗,纵横交织,抖着一匹锦缎一般。
枪声突然静止下来。远远地望去,日本军官驱马走上土丘,两手高举,像是在发表演说,接着队伍里就好像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声。老黑骂了一句:“他奶奶的。”举枪朝马背上的日本兵瞄准。老萧把他的枪口压下,他也觉得离目标有些远。这时候,日本军官又骑马冲下土丘,同时那些日本兵和伪军浪潮一样涌动起来,马上跟了上去,好像日本军官是大水里唯一的一眼泄水孔。老萧朝着身后的自卫团团员做手势,低低喊一声:“跑!”
十几个自卫团团员闻声,立刻弓着腰向前猛蹿,把庄稼碰得咔吧脆响,只觉得越蹿越快,什么磕绊也感觉不到了,自己也变成了在大海中自由游动的鱼。他们有时跑进一块荒地,看到的就都是伪军扭动的屁股。他们始终没有直起腰来,就没能看到骑马的日本兵。不用说,骑马的日本兵跑在了最前面,于是他们给自己定下的追赶的目标就显然较为遥远,奔跑的能力无形中被催发出来。都是在紧张的奔跑中,就不怕弄出响声,跑起来基本上可以无所顾忌,这就使他们在差距巨大的情况下,终于在离土桥镇还有一里多地的时候,首先超过了跟在那几名日本兵后面的伪军。
远远朝土桥镇看去,已有人站在了土桥镇的入口,准备迎接这股“胜利”的部队了。那个日本军官勒慢了马蹄,跨上了炮楼子上放下的吊桥。
眼看一场追逐即将白费,老黑屈膝蹲下,从侧后方对日本军官开了一枪,子弹擦过日本军官的肩膀,打飞了炮楼子上的一块砖。日本军官还要强作镇定,但那马匹一扬前腿,把他掀了下来。第二枪是赵发放的,枪声一响,跟在日本军官后面的一个日本兵脑袋开了花,他身子一旋,朝开枪的方向转过脸来,接着摔到地上。他们没看见日本军官站起来,但他突然出现在墙垛子后面,东洋刀朝野地里一指,叽里呱啦一叫,伪军手忙脚乱地排下阵势,齐射起来。有个日本兵站在吊桥上,欲进不进,欲退不退,闹不清自己的身份似的,也不知道躲避。老黑头一枪打偏了,第二枪就非常谨慎,瞄了半天才扣了扳机。自卫团团员看到子弹从日本兵的右耳朵扑哧钻了进去。日本兵像是没事儿一样,大家都猜想这日本兵的脑袋是不是有熔铁烁金的本领。好大一会儿,才有一个红嘟嘟黏糊糊的子弹状的硬物从他左边耳朵眼里慢慢滑了出来,拉了一道优美柔和的抛物线。自卫团员们都看呆了,忘了还击。这时抛物线消失,众人不管日本兵后来怎样,都叫:“老黑,打得好!”
迫击炮发射的炮弹在他们跟前一炸一个坑。墙垛上的日本军官站得高,发觉了自卫团团员藏身的准确位置,就命令迫击炮朝他指示的方位发射。老黑还要再朝这日本军官瞄准,但这日本军官鬼精,一会儿躲起来,一会儿露一下头,闪得人眼疼。老萧拉他一下,众人就又弓着腰,撤向田野深处。
激烈的枪声一直响到他们走出了五六里地。
十六
这一仗简直就是对皂坝头自卫团的奖励。在他们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站到道路上时,他们都知道,自己停不住了。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打了盐窝据点,又去了许家寨,均有收获。粗略算一算,几天下来,共歼敌七名,缴获枪支十三支、子弹二百发。
不幸的是,他们从许寨据点前撤离到一条深沟里,正要休整一下,万没想到碰上了从历津县城下来骚扰的一股敌军。听到鸡叫声,祖贵出来看个究竟,刚露头就中弹了。众人慌忙迎击,而那伙敌军打了几枪,不敢恋战,带着捉来的鸡掉头就逃。这是真逃,大步子一迈,人就矮矬得贴到了地面。自卫团员们在后面放了几枪,祖贵哀号得惊天动地,团员们都很担心他,也没追几步。一转眼工夫,那伙敌军逃得没影儿了。祖贵伤得很厉害,枪子儿打掉了他半块腮颊子,嘴里的牙齿都碎了,血沫子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疼得他满地打滚。
老萧见他伤得重,也没办法,让人抬起他,到了附近村子里,借了一间民房,用谷草打了个地铺,把他安顿下来。村里有土医生,闻讯赶来,看了伤势,都摇头,但也取了膏药,敷在他的颊上。他已经疼昏过去,医生得以顺利地完成了包扎。看着他在铺上静静地躺着,老萧心里无比难过。祖贵不是皂坝头村人,家住的地方连个名字也没有,大体在皂坝头的pY6mQZKrgVnf30VknelBaQ==东北偏东方向,平时谁也没想到那里会有人。他跟妻子二人在水边种了几块荒地,也无儿女,冬季就割下芦苇,装上牛车,卖到八大组,换些杂物。那年他虽知道时局不大安宁,但因在家闲着无聊,就又辞别妻子,要去八大组卖苇子。茫茫荒野里,也没有路,无意中路过了一个叫三四户的小村。村子刚遭到日军袭击,片瓦不留,一片焦土,几具尸体下身裸露,伤痕累累,躺在一堆草木灰里,还有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幼儿,身边散落着小小的器官,只有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婆婆在废墟上摸索着抢救财产。当时祖贵把芦苇往地上一卸,赶着空车就回来了。漆黑的夜里,凛冽的海风飕飕作响,刮刀子一样。妻子见他回来的时候默默无言,神情也不正常,就没敢睡。他突然把妻子狠命地抱住,恐惧得浑身筛糠。这里苇海无涯,只要他们不走出去,从来不会见到一个人。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自己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就只盼着马上从这里离开,找一个能看见别人的地方去住,不然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后祖贵遇上了皂坝头自卫团,就把妻子从苇海里带出来,算是在皂坝头安了家,自己也成了一名团员,到现在未满一年。
众人都跟着老萧伤心。老萧的脸色越来越坚毅,最后成了一块生铁。他给老黑使个眼色,老黑就跟他走到一旁,他们不知在商量什么。二人又去找房东,不大一会儿,就装扮成了要外出打工的木匠。老黑把长枪交给了刘二。刘二明白了,也要跟着去,但老萧只说:“看好祖贵,哪里也不要去。我和老黑喝汤时回来!”
二人各自怀藏一把短枪、一把短刀,肩上扛着从房东家借来的木匠工具,出了门直奔历津县城。
历津县城,“七七事变”前,城内萃聚大小商号货栈一百二十余家,其中资金在万元(银圆)以上的就有二十多家。济南市面所见最新货品,朝发洛口港,暮到历津城。历津县城各店铺商品新颖齐全,白天开着留声机招徕顾客,晚间用汽灯照明,通宵达旦,交易兴旺,有“小济南”之美誉。“七七事变”后,历津城沦陷于日军铁蹄之下,民不聊生,商业凋敝,但四周深沟高垒,设防坚固。这几天里,老萧他们听人说过多次。
到了南门,只见城门口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岗哨指挥着四五个伪军岗哨,严密搜查过往行人。行人不多,有进有出,都规规矩矩、战战兢兢,前面的还没检查完毕,后面的早早就作好准备。老萧和老黑倒不怕进不了城,但他们还是装着去庄稼地里拉屎,先把短枪和短刀藏了。进了城,不怕弄不到好枪。他们才大摇大摆地朝城门走去。这也不是他们被几天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和给祖贵报仇心切、对敌情估计不足,实在是合当有事。
通往南门的大路旁,还有一个小村,村里人家临街开了两家茶棚。从城里出来的人经过盘查,不免受到惊吓,坐下来喝碗热茶水,舒口气,也在情理之中。那进城的人,往往也会坐下来,喝碗水稳稳心神,好去面对盘查。因此,从这两家茶棚的主人和设施上看,生意也算红火。老萧和老黑只顾往城里走,西边的一家茶棚里就有人远远看见,叫道:“客官,喝碗茶吧!”东边那家茶棚的人不叫,只看,是希望他们到他那里喝茶。老萧怕自己的口音暴露了身份,只摆摆手。那茶棚里坐着个老秀才,拖着一根白毛小辫,撅着一张瘪嘴,捋着一绺山羊胡子,在讲古:“历津县,‘南有桑枣之饶,北有渔盐之利’。县城东关渡口,车辚辚,马萧萧,东达青莱,北连山海,舟车辐辏,烟景迷离,之乎者也,诚哉!有诗为证,‘南襟河济通盐艘,北带沧滨控铁关。日落市人争渡急,帆收贾客轱轳钱。’又歌曰,‘青齐车毂争先渡,吴越艨艘到异珍。此地由来似都会,千村河润泽斯民。’历津县城这等繁华,你道何故?俗话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史载汉文帝一十五年阳春三月,有一丰羽华丽的凤凰飞来,在空中盘旋三匝,方择地而栖,头点三下,口叫三声。凤凰这一点头,就点出个凤凰城。凤凰落处,即为历津县城中心、风水源头,现警备大队……”
老黑不待见老秀才酸文搅醋的做派,听了心里就嘀咕:“还他娘的凤凰三点头,点出个凤凰城,点个驴屁!点出个日本兵城还差不多!”嘴里浑然不觉,就说了出来。
老秀才听了,知他小瞧历津县城的光辉历史,但也克制住了不快,很有礼貌地拱手道:“二位客官,不是本地人?”
老萧忙笑道:“进城做点活儿,要吃饭呀,是到北大街生元商铺李文治老板家。”
老秀才说:“李文治老板的小女儿要出嫁了,我知道的。”
老萧说:“不耽误了,不耽误了。”他没看见东边茶棚的主人离开了茶棚,悄悄跑到了城门口。等发觉一队伪军走出来,已经晚了。寡不敌众,落入敌手。老黑挣脱时,头上被敲了一下,不知敲着了哪根神经,老黑嘴歪眼斜起来,像患了吊脚风,想来这也是让英雄尴尬的事。但他们所幸碰上了一个中国人。这人就是伪华北绥靖军第八集团军第二十七团团长苏翼南。
苏翼南刚接到在北平参加日军“顾问会议”的竹田指挥官拍来的贺电,二十七团收到了日军统帅的嘉奖,他心潮翻滚,就出了团部,信步巡查岗哨,正好碰上茶棚主人来通报城外来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人。苏翼南一直有心拉拢民间武装,就率众出城捕捉。日本兵听不懂中国话,被蒙在了鼓里,眼看着苏翼南的部下捉了两个农民,都没在意,不然老萧和老黑的麻烦可就大了。
十七
这天晚上,老萧和老黑被关在团部后面的一间小柴房里。老黑欲哭无泪,连连朝自己脸上打巴掌。伪军来送晚饭,他忙背过身去,怕人看见自己的脸。老萧试图化解他的心理负担,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拿起筷子就吃。
饭菜非常可口,老萧很快就吃饱了。老黑捂着脸对他不理不睬,蓦地想起了王厨子村的郭翠儿姑娘,就对姑娘有了更深的理解。又一转念,自己算什么呢?人长得又粗又黑,不嘴歪眼斜又能怎么样?哪能和翠儿姑娘相提并论?心里才渐渐安稳下来,想对老萧表示一下自己正确的态度,可是老萧的神思早就跑远了。
老萧凝望着漆黑的窗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让他牵肠挂肚的是祖贵。几天来他想他们打日本兵是真的打疯了。
自己错了,打过盐窝就该往回转。他们离开皂坝头,离开那些玉片般光洁明净的水洼太久了,怪不得会心慌。心慌就管不住自己,也不可能不一意孤行。如果他们早回到皂坝头,祖贵此时就会躺在他妻子温暖的身边,而不是躺在异乡的草荐上等死。祖贵夫妻没有生育。祖贵的确还需要长久的努力,也许要花掉整整一生,才能得到一个夫妻二人盼望多年的孩子。
十八
约后半夜,一个伪军小兵打开柴房门,老萧、老黑都发觉自己刚才睡了过去。那娃娃脸小兵,话也不说只摆手让他们出去。老萧、老黑心里都咯噔了一下,老黑轻轻地叫:“老萧……”他们不禁想到了不好的事情。老萧暗暗嘘了口气,看了老黑一眼。老黑也跟着镇定下来。他们走到小兵跟前,老黑就凶声恶气地吼:“好,杀吧!趁天黑,杀吧!好!”
院子里站着几个人,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是谁,只能看出四只白手套。老萧和老黑都没见过那么白的手套,它们发出的荧光凸现在夜色里,像悬浮着四只煮熟的大鸡蛋。这时一个彪形大汉走到老萧跟前,客气地说:“请。”老萧一愣,这声音虽说不是非常熟悉,但显然听到过。他也没想搞清楚,就顺着他的手势走到停在一边的军车旁。那大汉帮他打开车门,他就走了上去。从车里看到老黑上了另一辆车。四只白手套碰在了一起,又分开了。他接着听到一些互道珍重的声音。两只白手套来到车前,还是大汉帮着开门。这人上来后,大汉就转到另一边,坐到老萧前面的座位上。
车子开出团部,畅通无阻地来到南门口。车里的人都不说话,老萧满心疑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车子在穿过高大黑暗的城门洞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掉进了无底深渊里。但一柱灯光斜斜地打在了车前,他看到吊桥已经放好,旁边还整肃地立着十几个伪军。车子从他们中间开过去。老萧再往前看,就看了路边的两个茶棚,但已空无一人,只剩几个固定在地上的石凳。
老萧扭头打量一下自己身边的人。从他身上散发着清洁柔和的香味,老萧闻着却觉怪异,就很不自在。刚要张口,就见前面的那个大汉转过头,向他伸出手,说:“老萧,受惊了。”
老萧忽然就想了起来,脱口道:“李队长!”随着感到了更大的诧异。
那人笑道:“对,我是李墨川,不过,我正使用另一个名字,孟志方。”
老萧旁边的白手套插嘴说:“我的孟秘书。”
李墨川又向他调侃似的介绍白手套:“这是‘灭共建国军’第八团的王杰司令。”
老萧这下更糊涂了,身子下意识地靠向车门一侧。对这个“灭共建国军”的王杰司令,老萧有所耳闻。滨张公路以南,就多是这支部队的地盘。跟他同车,是老萧万万没想到的,但他已有主意,那就是不管李墨川和王司令布的什么迷魂阵,他必须马上赶回祖贵身边,就说:“李队长,让我下去。”
李墨川还要解释:“王司令久仰萧大哥大名,今天也是赶巧了……”司机也回过头来,对老萧一笑,露了满口白牙。
老萧还在坚持:“二位救命之恩我萧世良终生不忘,后日定然报答,但这附近村子里还有一个受伤的兄弟。”
王司令说:“老萧真是仁义楷范,这不打紧的,我们跟着去,伤重的话可以带到张店,那里有家日本大医院,医疗水平极高。”老萧一时默然无语。
李墨川问:“什么村子?”
老萧说:“宋家寺。”
老墨川判断一下方向,指着车外的一条小道,对司机说:“拐过去。”
司机转动方向盘。老萧又突然说:“不用了。”
李墨川问:“怎么了?”
老萧推了一下车门,声音很低:“他死了。”
李墨川停了一会儿,说:“我们把你送过去。”
老萧又说:“不用了。”声音有气无力,看了李墨川一眼,接着说,“让我们自己走吧。老百姓半夜里听见动静,又要吓坏了。”
王司令叹道:“仁义呀!我王杰自愧弗如。”
李墨川也不好再说什么,下了车子,替老萧打开车门。老萧走了下来。后面的车子也停在了路边,老黑已经站在了地上。二人走到一起。王司令追了两步,可能还想说话。老萧向他鞠了一躬,说:“谢谢。后会有期。”
二人走上了田野里的小路,走得很慢。他们身后什么声音也没有,老黑往后觑了一眼,只看见一个白色亮点,猜想是一只白手套。车的影子和人的影子都没有动。又向前走了一阵,才听到马达声突突地响,在静夜里非常刺耳。老黑又觑见车子沿原来的方向开走了,车后喷着点点红色的火星。
老黑转回头,止不住问老萧:“开车的告诉我是他们的司令救了我们。他们跟苏翼南还不是一伙的?他救我们干啥?”
老萧说:“李墨川跟着呢。”
老黑说:“我看着那个人影也像,可李墨川怎么跟这伙人混在一块?”
老萧说:“李墨川一贯装神弄鬼,我也说不清楚。”
老黑伸手扶住老萧,说:“老萧,你不要紧吧。”
老萧摇摇头,说:“不……不要紧。”
老黑非常怀疑,说:“你歇一歇?”
老萧摇摇头,说:“不……”身子猝然一低,就蹲在了地上,说一句“祖贵死了”,就再也忍受不住地哭出声来。但他极力要把哭声压回肚里,致使那哭声变成了风的呜咽。他的肩膀被悲恸袭击着,一上一下地搐动。在老黑看来,老萧的身子都要在刹那间爆裂了,被压抑的哭声也将像炮口的火光一样,射向沉寂高远的夜空。老黑向他伸到半道上的手缩了回来,仿佛怕了,只觉得鼻子一酸,泪水像一条虫子,从眼眶里蠕动出来。但他抬手抹掉了。
“老萧……”他试探地叫着,挨着老萧蹲下来。草丛里的露水凉凉地渗透了他的裤子。
老萧渐渐平复了,他站起身,哑哑地说:“走吧。”
二人回到村里,见祖贵的确咽气了。刘二告诉他们已过了两个时辰,因为是在别的村子里,他们都没有过于表示悲痛。老萧淡淡地看了谷草上的祖贵一眼。老黑的眼神也淡淡的,甚至没在祖贵身上多停留一下,大家就觉得老黑是很不对的。老萧决定连夜返回皂坝头,让刘二去找房东借门板。不大一会儿,房东跟着来了,老萧对他说:“你看,给你们添了麻烦,家伙什儿也丢了。”
房东很通情达理,说:“这是什么时候啊,兵荒马乱的,就别说这些了。”
老萧又说:“丢的东西以后还你。”
房东说:“人平平安安地回来,比啥都强。”
十九
辞别好心的房东,一伙人用门板抬着祖贵,悄悄离开了村子。狗在他们身后寥落地叫了几声,除此之外,大地上没什么声音。接近黄河大堤的时候,才听到了持续不已的低沉的动静,那是黄河流水声。小渡口有人守候。他们怕祖贵的尸体吓住了艄公,就提前把他放下来,用衣服盖住他的头,扶着他走到渡口旁。叫起艄公,也没多说话。艄公很乐意把他们摆渡过去。老萧和祖贵的尸体第一批上船,到了河中心,艄公说:“你看,河水也知道你们要来,流得这么静。”老萧注意到了半流体似的水面,果真感到极为平稳。不看岸,察觉不出船在移动。
刘二问艄公:“你知道我们是谁?”
艄公说:“怎么不知道?你们在历津打日本兵的事村子里传遍了,大家都竖大拇指。要是都有你们的胆子,这几个日本兵够打吗?他们脚还没落下,就得滚蛋!”忽然发现了死去的祖贵,关切地问道:“这位挂彩了?”
刘二慌了一下,说:“嗯。”
艄公又说:“好样的,一声不吭!”
刘二催他,说:“你只管撑船吧。”艄公才不多说了。
靠了岸,众人扶着祖贵的尸体下船,七手八脚,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让他站稳,又怕艄公发觉,就都很紧张。艄公好心,上前扶了一把,不禁惊道:“啊呀,好汉身上冷冰冰的!”
“风吹的。”刘二忙说。
艄公打了个有力的寒战,倒也相信了,小心稳住船体。众人好不容易才把祖贵挪到岸上,但没马上放倒他,让艄公一边看着,一边深信不疑地又把船撑离了河岸,好踏实地去接剩下的自卫团员。老黑突然把祖贵的尸体背到了身上,拔腿就往河堤上跑。刘二喊道:“老黑,你等等!”但老黑停也不停,一口气跑到大堤上。他们只好追上去,可是老黑仍旧不停,背着祖贵朝河堤下滑。
灰蒙蒙的尘沙腾起来掩住他。他们也跟着滑下去。有几个人被尘雾呛得咳嗽起来。钻出尘雾,看到老黑已经跑在了田野上。祖贵的四肢软绵绵地从他背上耷拉下来,摆动不停。众人追上去,起初他都不说话,大家也都不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浮出一层幽暗的水光,像是被露水淋湿了。
这样一阵疾走,跑了五六里,最后一批乘船的人也已赶了上来,但老黑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众人就觉得不对头了。刘二先说:“老黑,你停下,我来。”老黑像听不见一样,继续跑,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脖子硬硬地梗着,目光直视前方。祖贵的尸体由于被不停颠动,更软了,上半身几乎从老黑的肩头上滑落下来。刘二见他不同意,就帮他把尸体往肩上推了推。再过二三里地,老黑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刘二又说:“老黑,我来吧。”这一次是恳求。其他的自卫团团员也争着要背,但老黑仍旧不理会。众人都已经暗暗激动起来,在老黑身旁围成了一个圈子,随着他向前走,一再让他把祖贵的尸体放下来。就连赵发也说了三次:“老黑,我背吧。”“我比你有劲儿,老黑,让我背吧。”“老萧,你让老黑停下来,我替他背。”最后一次,赵发说完了,忽然就多了一个心眼,他期待地看着老萧。
“老黑……”老萧叫。老黑又加快了步伐。他的腿像灌了铅一样,但他还是能够抬得起来。
一个自卫团团员哇的一声哭起来。没人劝止他,他就一直哭着。开始哭声响亮,像是铁匠炉中的炉火,红里面是黄,黄里又包着一个蓝幽幽的芯。后来蓝芯就没有了,变成了粉嫩的白芯。白芯又没有了,成了红黄二色。最后是暗红色。他喑哑地哭着,曙光却从遥远的东方透露出来,缓慢地浸淫着整个天空。仿佛在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大地上黑黢黢的,村庄、草木都是焦炭般的黑。村中传来的狗叫声也是黑的。曙光持续地增强,这些黑黢黢的东西才像焦炭一样,透出了些火烧的意思,还缭绕出了几缕青烟。但这样的过程随着太阳陡然射出的一道万丈光芒而中断了下来。于是草木首先恢复了本来的色彩,墨绿墨绿的,蓬勃得像是成了精,张牙舞爪,野心勃勃,似乎要把整个世界独占。那些偶尔裸露出来的地表,和一些老树灰褐色的枝干,因为人们视觉的挤压,只能变成大块绿色上的一些不足挂齿的晕斑。众人像终于看到了天日一般,精神不由得一振,但也更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个自卫团员不哭了,他揉揉酸痛的眼睛。
“老黑,停下歇歇。”刘二不再要求替换老黑,“前面是高盖村吧,我们去借辆马车。高继海家有辆马车,你们绕过去,我去借,还怕他不同意?”众人都附和:“是啊,老黑,到皂坝头还有十五里地,你背着死尸走……”话没说完,老黑的目光就冷冷地射了过来,众人立刻感受到了深重的耻辱,就都闭嘴了。
又大又圆且肥厚无比的太阳,跃出积聚在地平线上的青紫色雾团后,体积不停紧缩,像是要拧干水分。最终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片,却光芒炽白、热度强烈。光芒照着老黑扭歪的脸,除了老萧知道内情外,其他人都以为这全是他内心的痛苦、身体的劳累、脾气的倔强所致。他们不可能再见到因痛苦而扭曲到这种程度的脸孔了。在以后的路途上,他们就不再向老黑提出任何要求,也不说一句话,甚至把声儿喘大一些,都感到是对老黑人格的亵渎,是可恶至极的假惺惺。老黑没有向前面的高盖村走,他直直地朝田野穿过去。实际上他的奔跑徒有其表,他的速度很慢。有时候腿插在了水洼边松软的淤泥里,使人想到他再也不会拔出来了。
一棵过于粗大的芦苇因根基不牢,横在他的面前,人们猜想他会被这根芦苇挡住,但芦苇已经在他走过的道路上断掉了。
地上柔弱的草缠住了他的脚,可是紧跟着草就脱离了地面,草根上的泥土簌簌而落。他们都不知道老黑已经从自己灌铅的身体中解脱了出来,他轻得像根洁白的羽毛,一丝细细的光线都能将他高高托起。
二十
皂坝头村终于从茫茫苇海中浮现出来,众人都不由得站住脚步。那个叫王全福的自卫团团员好像支持不住了,身子不停地摇晃着。但老黑突然又奔跑起来,速度像是离弦的箭。他们惊讶地看着,忘记了跟上去。老黑跑得那样快,致使祖贵的手在舞动时,扬过了他的头顶,仿佛在对前面的村子欢呼。他已不是在跑,很多人都能想到他其实正在飞翔,在光彩夺目的水洼之上,在青翠欲滴的芦苇之上。他们回过神来,随后也飞跑起来。
老黑进了村子,就直奔村后的祖贵家。祖贵家的屋子建在一个水洼边上,只有两间,非常简易,像个土堡。祖贵的女人早早地站在了屋前。老黑赶到那里,把祖贵放下,祖贵泥巴似的扑通躺到地上。村里人忙乱地照顾他和祖贵的女人,但祖贵的女人一下子把人推开,挪动两只小脚去屋里端了一碗水出来,在祖贵头旁坐下,要给祖贵喂水。村里人见状,不由得痛哭失声。但是祖贵的女人一滴眼泪也没掉。
祖贵的女人很惊异在祖贵脸上找不到嘴的位置,她抬头朝人们看了看,像是才明白祖贵死了。水碗从她手上掉下来,泼湿了祖贵纠结在一起、挂着黑色血痂的头发。水碗在地上转了一个圈,扣在了祖贵的脑袋旁边。
这时,老萧在祖贵的女人面前双膝跪倒,悲声说:“祖贵嫂子,我……我萧世良对不住……我欠了您……”
祖贵的女人对他静静地看了一阵。“起来吧,”她抬抬手说,声音低柔,“起来吧。”村里人都伸手去扶老萧。祖贵的女人还在说着“起来吧”。老萧还没站起来,但老黑呼的一声在地上坐直了,神情疯狂地张开双手,狠狠地抓着自己扭歪的脸。抓一把留下几条灰白色的道道,抓一把留下几条灰白色的道道,还有些土垢被抓落,很快脸上就一片狼藉,却像比平常白了许多。等他静息下来,脸上的所有器官都已复归原位。
“祖贵,我会还你一丈二好洋布!”只听见他对祖贵的尸体说了一声,就站了起来,迈开大步,走出人群。大多数人不明白老黑的话,但都不去深究。祖贵的女人从地上捡起碗,用手在碗边上抹了一下。她沉思般地看着碗里的青色的牡丹花纹,嘴角流露着微微的笑意。老萧心如刀绞,说:“祖贵嫂子,我给祖贵大出殡!”
祖贵的女人听了,显然一愣,但她仍像明白了似的,说:“起来吧,萧兄弟。你起来,我问你一句话。”说完,就等待着。老萧在人们的拉扯下站起来。人群里的啜泣声消失了,都要听祖贵女人的问话。祖贵的女人这样问道:“萧兄弟,俺曹李氏,能不能在皂坝头村里住下来?”
人群里嗡的一声,七嘴八舌地说道:“啧,这是怎样说来着?这是怎么说来着?”老萧迎着祖贵女人的目光,郑重地点点头。祖贵女人就释然说:“那好。”她也站起来,对人们说,“快把他搬进屋里吧。”说着,先走了进去。众人小心地把祖贵从地上抬起来,他重新变得僵硬了,一点也不打弯儿。
搬进去后,祖贵的女人沉静地看着人们把他放在炕上,然后就请人们都出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人们又在屋外聚集了一会儿,见屋里也没动静,就默默地自动散去。
二十一
老萧到家还没坐下,宋兰香就跟了过来。老萧背对着她低声说:“兰香,先别把孩子们送过来,好不好?”
宋兰香答应了。
他又说:“祖贵嫂子那里,你也多看陪一下,别让她想不开。”
宋兰香说:“你放心。”
老萧坐在炕上,垂着头。宋兰香是因为担心他才跟来的,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他做些什么。她也坐下来,在离老萧两步远的条凳上。她在往条凳上坐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惊叫,她的双手下意识地猛抓住自己的胸口。她喘息起来,再朝老萧看去,就知道要帮老萧做什么了。老萧巨大的身躯在炕头孤零零的,他需要抚摸。可是宋兰香一步也挪不动。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地流逝过去,宋兰香听到罗得宝在村子里呼唤:“他娘——他娘——小虾的娘——”
宋兰香站了起来,没看老萧,小声说:“萧兄弟,我走了。”
宋兰香走到了门口,老萧突然叫住了她:“兰香,你别走!”老萧害怕似的,身上微微地抖着。宋兰香没动。老萧不说话。罗得宝的呼唤在村子里传播着:“小虾的娘——小虾的娘——”
老萧开口了:“兰香,我回来晚了。”宋兰香慢慢地朝他转过身去,目光温暖地抚慰他。
他又说:“我回来晚了,早回来一天,祖贵也不会死。”他的面容又无比沉痛起来,“我知道,我不能出去得太久。兰香,你说,这……”他脸上布满了困惑的神情,没有说下去。宋兰香等待着,恍惚觉得过去了很长时间,但老萧仍然没有再开口。宋兰香又听到了罗得宝的呼唤:“小虾的娘——小虾的娘——”空气里就像飞行着许多细小的蛇。宋兰香说:“我回去了,萧兄弟。”转身向外走,但老萧又呻吟似的说:“我要是早回来一天,就好了。”宋兰香走进老萧家的院子里,远远就看见了罗得宝。二人的目光相遇,但罗得宝不露痕迹地把头扭到别处,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一样。他不再叫了,他在询问街上的一个光屁股小孩子。小孩子识不透他的计谋,抬手朝宋兰香一指。他这才朝宋兰香转过头去,咧嘴笑着。那样古里古怪的笑容让阳光也跟着暗淡了一下。
宋兰香走出老萧家的院子,从罗德宝身边经过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他不恼,还笑。“你别生气,兰香,”他语气诚恳地说,“天错午了。大人饿一顿,没啥,孩子们可得……”宋兰香这才察觉到了时间,就赶忙朝家里走去。罗得宝没跟上来,他蹲在了一堵断墙下面。那里生长着一丛高高的芦苇,向墙角投下一团阴影,正好将他罩在了里面。
二十二
宋兰香动手烧火做饭。她感到自己有点儿昏头昏脑,好像忘了今天村子里发生的事情。火在灶膛里生起来,浓烟滚滚,很快弥漫了一院子,看什么都多了层紫红的颜色。忽然发现老萧的儿子正蜷缩在院子角上的柴垛下面,就叫他过来。那孩子神情漠然,她看着看着,就把他抱在了怀里。
“在大娘家吃饭。”她说着又在脸上抹了一把,“待会儿叫你爹来,咱一块吃饭。”她知道这孩子和他妹妹都对自己的父亲生疏起来,老萧来了不叫他们,他们就不敢擅自回家。她放开这孩子,让他去屋里等着。“屋里凉快,”她说,“饭做好了我叫你。你想吃什么,这就告诉我。”说着,一眼看到小虾在幽暗的屋里坐着,手上一块杂面饼子被咬成了月牙儿状,而老萧的闺女离他不远,吮着自己的手指,呆呆地看着。
“小虾!”宋兰香很不高兴地嚷道,“给你妹妹拿一块!”
小虾顶嘴道:“自己有手,想吃自己拿!”
宋兰香气得直哆嗦,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吩咐老萧的儿子:“乖乖,自己拿去吧,先吃口饼子垫垫。去吧,我给你们爷儿几个做好吃的。”把他往屋里推。他默默地走了进去。宋兰香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目光看着灶口。
烟小了些,可是灶膛里的火熄了。她感到了万分懊恼,而且发现自己身体一直在微微地战栗着。她低头吹火,但柴上一颗火星也看不到。拿起火石、火镰,刚打了一下,就发现十几个孩子的面孔从渐渐散去的烟雾里浮现出来,好像正在耻笑她的六神无主。她努力镇定了一下,不客气地驱赶他们:“走,走!看你们娘烧火去!”
十几个光腚孩子都拿着自己的吃食,或饼子,或窝头,或菜团,无声地咀嚼着。凉饭的气味向宋兰香扑过来,她感到了更大的慌乱。
她明白过来了,村里没一户人家做午饭。只有她,只有她宋兰香在自己家生火,她盘算做些什么好吃的。她似乎还想撵小虾去水洼里捉些鱼虾,盘算怎么将鱼虾做得美味可口,放多少花椒、多少葱叶。不光如此,她还弄出那么多的浓烟,让它们飘荡到村子的上空。
这些孩子就是被她家的浓烟吸引过来的,没脸没皮的光腚孩子来她家里是要讨些吃的东西。他们的小鸡鸡在她的眼前排成一排,有的鸡头上还沾着掉下来的馍馍渣。虽然是光腚孩子的小鸡,却大小有别、颜色深浅不一。还有一些女孩子,身上布丝儿没有,肚皮下面光光的,面对着她。除了对温暖的食物的欲望,他们能够懂得什么呀!村里没有别的地方能够吃到热腾腾的烟火食,只有在宋兰香的家里有。
宋兰香又是一阵懊恼,但灶膛里的火忽然就蹿了出来,而且再次浓烟滚滚。随后她听到了罗得宝不满的声音:“你咋弄的?”
宋兰香腾地站了起来,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就猛往灶膛里泼去。刺啦一声,火没了,烟也从灰黑渐渐转为纯白。“吃吃吃!”她气咻咻地说,“就知道吃!”
罗得宝讶然地看着她:“我说错了吗?”
宋兰香不吭声,转身又往院外走。宋兰香走了出去,罗得宝在后面喊她,但她充耳不闻。她走上了那天她去八大组的路。那天她走上这条路的心情是不同的,那天她经过一夜的考虑,虽然考虑得并不成熟和周全,但没有今天的冲动。当时她的考虑多半基于她的预感,萧兄弟不会死,他只是迷失在旷野上,只有碰上她,才能被带回家园。另一半则基于她的愤怒,因为自卫团的人那么肯定老萧将会自己回来。她镇定自若、神清气闲、雍容大度地走出皂坝头村,走出了人们怀疑的视线。那时候,她感到自己乳房坚挺,心房滚烫,肤色红润,身上发着能把自己熏晕了的阵阵麝香,脸上是只有在天堂才能看到的幸福笑容。可是一旦远离了村子,孤独地身处在原野之中,她就止不住往不好的方面想去。萧兄弟不会回来了,他有意避开这个村子。
萧兄弟呀,萧兄弟,你走到哪里,走得再远都是村子里的人,都是我宋兰香的人!
宋兰香在一刹那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她的脚步更坚定了。不管萧兄弟是死是活,她都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样迤逦西行,心中忽然像听到了一声神秘的召唤,脚步不知不觉地被牵引到了一个水洼旁边。四周全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苍翠的芦苇,沙沙啦啦,像是亘古不息的海潮。
宋兰香心跳加快,脸颊绯红。她低头在明净的水洼里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宝石般灿烂的蓝天是她倒影的背景,旁边秀气地飘着一抹白云,微微地透着绿意,像是扎在她发髻上的头巾。她莫名其妙地羞惭起来,突然发现原来有一条油黑发亮的大鱼正在与她对视。她想把鱼赶走,但又有一群鱼从水底游上来,好奇地看着她。一只水淋淋的小虾还蹦到草叶上,向她挥动红色的前爪,但由于受不住日光照射,又马上跳进了水里。芦苇丛里也有了动静,一只成年兔子带着一群小兔子,匆匆跑到水洼边小小的空地上,玩耍了一阵,才注意到了跟前有人,忙停下嬉戏,站起了身子,对她打量起来。而且还有更多湿润明亮的眼睛透过苇丛的缝隙,打量着她这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
宋兰香绕开水洼,继续前行,很快就看到了一个用芦苇扎起来的绿色庵棚。芦苇的梢头被捆在一起,苇秆形成天然的墙壁,把下面的芦苇踩倒,就有了凉爽的床铺。扎庵棚的方法那样巧妙,竟使宋兰香没有马上去看仰躺在里面的老萧。她的目光一点点从芦苇庵上朝地面滑落。
老萧的脑袋冲着她慢慢走去的方向,她知道老萧正翻眼睛看着自己。她摇摇晃晃,但的确还在朝他走近。他没有动,一直等到她走过去,她双脚站在庵棚门口,紧贴着他的脸孔。这时候,时间静止了,四周没有一点儿声息,似乎水洼里的鱼也停止了唼喋,而她也像被浸泡在清凉的水中,眼前飘动着一层层幽暗的水波。忽然她感受到了一双大手的温暖。是从她的脚上传来的。她战栗了一下,但她像是吃惊似的瞪大了眼睛。那双大手充满了神奇的力量,把美妙而陌生的快感一阵一阵地通过她的双脚往她全身输送。开始时大手抚摸的速度并不快,有时候甚至只是把她的脚握在手中,但她仍然不可遏止地沉醉了。一张男人的嘴也伏在了她的脚背上,她听到了男人汹涌的吸气声。配合着男人的节奏,她感到自己正大量地散发着温馨的气息。男人的吸气那么大声,似乎要把她所有的气息都吸进体内。男人趴在她的脚上,他高高地弓着身子,已经不再是抚摸了。他下死力地捏着,每一下都让她疼到了骨头里,疼得让她全身发胀、视觉丧失。她终于禁不住呼叫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大雨倾盆,在她耳边喧响不已。她浑身湿漉漉的,张开双臂,仰面朝天,活像个不幸的溺水者。一时间,她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宋兰香的确记不清老萧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她的视觉恢复,看见老萧弯着宽厚的脊背,坐在庵棚门口,一声不吭。他发觉她在看他,就要站起来走开。宋兰香忙叫住了他。这是二人第一次说话。宋兰香清了下嗓子,说:“萧兄弟,”她接着说,“你得回去。”老萧没有动静。宋兰香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知道二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现在虽是在野地里,但跟在她家里没什么不同。二人相见,一直都是这样矜持。她忽然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刚才的一幕的确是真实的,只要稍微回想一下,就还能感受得到。她的眼神不禁恍惚了一下,身上就又有些软了。“萧兄弟……”她颤声叫,却不知再说什么。
老萧站起来。“是的,”他低低地说,“我是得回去。”宋兰香坐在地上,望着这个几乎堵住芦苇庵门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她微启双唇,眼含幽怨。
“走吧。”老萧回头但没看她,“天要晚了……”
“不!”宋兰香突然叫出声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一挺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老萧,坚定的语气像是能打出幽蓝的石火来,“不,萧兄弟,我陪你一夜!”
老萧僵立着。宋兰香目光如灼。“你是男人吗?”她狠狠地说,“你要是个男人,你这就进来!你不该停下!你进来,你进来,让我吃你,让我咬你!”
她几乎是在咆哮了。“进来!进来!快进来!让我死,让我死!让咱俩一块死。一块死不行吗,萧兄弟?让咱俩一块化土、化灰。上天我陪着你去,下阴间我也陪着你走。你也陪我,好不好?萧兄弟,这里没人,你就让我喊出来,萧哥!我的哥哥——”她声嘶力竭。她尝到了声音的滋味,咸咸的,像是盐。她看到了声音的颜色,红红的,像是血。“我的哥哥——我的哥哥——我的男人!”她叫,这红咸的声音在无边的荒野上奔腾翻滚。“哥哥,我的……”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嗓子被什么死死地堵住了,一口气没上来,就直直地重重地一头扑倒在地上。
老萧慌忙跑进去,把她抱在怀里“兰香!兰香!”他连声呼唤着。宋兰香睁着发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老萧。她无法再表达什么,她的心脏在刚才的一刹那四分五裂,已经不成心脏。她就只是看着。老萧下意识地揉着她的胸脯,又猛地停下来,拿过自己昨晚当枕头用的一把芦苇,让她枕上,然后走了出去。
老萧把更多的芦苇弯过来,捆扎在了庵棚顶上。苇秆形成的墙壁越来越厚,庵内也越来越黑暗。最后老萧把庵门也封上了,但他还没有马上进来。他又搬来很多芦苇堆在墙壁下面。宋兰香陷在密实的黑暗里,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他终于扒了一个口子,挤了进来,马上就把口子堵上了。
芦苇庵密密实实,像一个地窖,不可能有蚊子钻进来。老萧躺在宋兰香身边,静静地感受了一阵庵里的温暖。两具热腾腾的肉体开始慢慢贴近,但是他们又马上分开了。狂风那么突然地袭击过来,几乎要把芦苇庵掀开了。整整一夜,芦苇庵都在大风中剧烈摇摆,像个古怪的鸟笼子。他们还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风。
这一夜,他们是在莫名的恐慌和困惑中度过的。大风停息了,二人一前一后钻出庵棚,然后平静地走在了返回村子的道路上。
二十三
七天之后宋兰香从村子里走出来,很快来到了芦苇荡深处。但要找到她和老萧共同度过那个大风之夜的芦苇庵棚,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停在了一个水洼边,看着水洼波澜不惊的水面,冲动渐渐消失了。她心静如水,只是感到天热,就蹲下身子,双手撩水洗了把脸。这样好受多了。她没在水洼边耽搁多久,就回来了。也没到家去,直接去了祖贵家。
祖贵家院子里又聚集了一些人,他们看着她,说:“祖贵嫂子不开门,她别是想不开。”
宋兰香走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瞧。她看到炕头上放着一只水碗,祖贵的女人盘腿坐在祖贵旁边,手里拿着一块湿布,出神地瞧着已经被她擦洗干净的祖贵,像在守护一个入睡的孩子。祖贵女人的脸上发着幽光。宋兰香柔声叫道:“祖贵嫂,你开了门,咱们好说话。”祖贵女人一动不动。宋兰香想了想,向人们转过身来,说:“都回吧,没事的。”
众人一起慢慢地离开祖贵家院子。一个瘸腿男人,肩膀一耸一耸地凑到宋兰香身边,迟疑了一下,悄悄说:“罗大嫂,这大热的天,尸体还不臭了……”
宋兰香恼恨地看了他一眼,他就立刻噤声了。回到家里,宋兰香就着手做饭,很快就做好了,是一锅咸菜糊糊。先盛好一碗,放在灶台上,又盛别的碗,端到屋里,让罗得宝和几个孩子吃着,然后就端着先盛的那碗,又用笼布包了两块饼子,向老萧家走去。村里人看见了她,蓦然想到,不管出了多大的事,不吃饭是不对的。女人从各自男人的目光里得到了准许,就去做这顿太迟了的——差不多可以叫作晚饭的午饭。
宋兰香进了屋子,就大大方方地招呼:“萧兄弟,吃饭。”说着,利利索索地把碗筷摆放在老萧跟前。
老萧看上去平静多了,但他对那些吃的看也不看。“兰香,我……我想过了,”他慢慢开口道,“祖贵大哥不能草草葬了,得弄口棺材。”
宋兰香马上止住他:“吃饭,吃了饭再说。”
老萧还想再说下去,但宋兰香的目光使他不过是翕动了下嘴唇,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他的手伸向饭碗。
“快吃吧。”宋兰香又催。
他把饭碗端了起来,就着饼子,喝得呼噜响。宋兰香满意地点点头,就转身给他收拾屋子。他一眨眼吃完了,放下碗,说:“只是木头不好找。大地上树都没长起来,净是些荒草棵子,不顶用。”
宋兰香停下来,背着他说:“俺家有两根槐木条子,可以搬来。还有一扇旧门板,是那年老罗想搭个厢屋时置下的,拿来用吧。”
老萧问:“罗村长同意?”
宋兰香转过脸来说:“他怎么会不同意?你们……这你就不用管了。别人家也能拿出来一些,我看不是个事儿。”
老萧起身说:“祖贵嫂那里,你多看着点儿,我去赵发家。杨三三会些木匠手艺,就不知他会不会打棺材。怎么着,也得有个样子。”
宋兰香就说:“那你去吧。”
老萧出去了。宋兰香朝屋门看着看着,忽觉身上力气在泄,她拿着那柄打扫土炕的笤帚疙瘩,慢慢坐了下来。这是一个举目凄凉的家,东间一条大土炕,铺着一张光光的席子;西间靠墙放着几件简陋的农具,蒙着厚厚的灰尘;门后一只瓦瓮,装着半瓮杂面,一只缺了口的破瓢,放在瓦瓮盖上。宋兰香却不愿离开半步。
二十四
炊烟在村子上空缭绕,饭香四处飘摇,沉寂了大半天的村子,又渐渐有了些日常的景象。
天黑不久,就有很多人把木材送到了赵发家的院子里。杨三三拿了墨斗、曲尺,在那些坑坑洼洼、弯弯扭扭的木材上这样比比,那样画画,人也比往日爽气了许多。已经有人按他吩咐跟赵发一起拉锯。他的女人立在屋门口,自豪之情在眼中洋溢。他的孩子们则像小狗,在忙碌的人群里,专门钻人裤裆。被他们闹得不耐烦的人就不断呵斥:“去去去,找你们爹去!”赵发嘿嘿地笑,杨三三嘻嘻地笑,他们的女人无声地笑。不到半夜,棺材的样子大体就出来了,三长两短,头高脚低,就差一个棺盖。
但是没人能让祖贵的女人打开房门。宋兰香不行,老萧也不行,不管人们怎么说,祖贵的女人都没一声回话。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人们不由得直担心。大家走到一旁,小声商量了一阵,还是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夜很深了,连天上的星星都似乎有了昏昏欲睡的意思。老萧安排刘二留在附近,注意屋里的动静,其他人就都各自散去。宋兰香回了家,见罗得宝已经睡了。刚要悄悄躺下,罗得宝却翻过身,伸胳膊搂住了她。她马上紧张起来,使劲把他往一旁推,但他的力气更大。她压低声音,斥责道:“你……你这个畜生!”
罗得宝并不罢休,死死地趴在她的身上,咬牙说:“我不是畜生,我是人!”
宋兰香满腔悲愤地说:“畜生!”
罗得宝又说:“我是人!我敢说他们也在这样做。人啊,还不是说没了就没了?祖贵好好地出去,回来就是一具脸颊子都没有的死尸。人活着,就得好好活……一时一刻都珍贵。别说死了,就是老了,要再后悔也来不及!”
宋兰香扑打着他,但她忽然敏锐地听到小炕上有孩子坐起来的声音。她自动停下来,用力绷直了身子。她咬着自己的嘴唇,瞪着幽黑的屋顶。可是她没有办法使自己麻木起来。几乎在她感到极度绝望时,一股股白色的火焰像遍地的芦苇一样,朝高远的天空气势磅礴地喷射了出去。接着她感到自己成了一具烧焦的骨骸,鼻腔里充满了烤肉的气息。泪水不知不觉从她灼热的眼里爬了出来,无边的羞耻感仿佛黑暗,密不透风地包围了她。她紧闭双眼,希望自己从此再也不要睁开。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却从院子里传来,宋兰香根本没能听到。脚步声停在了屋门前。“兰香!兰香!”刘二在叫。
宋兰香猛地一惊,睁开眼睛,就听罗得宝困倦地对刘二说:“啥时候了?都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刘二没有走开:“兰香,你去看看,祖贵嫂子在干什么!”
宋兰香慌忙坐起身,说:“你……你先回去,我这就来。”
刘二离开屋门。宋兰香整理了一下衣服,又顺手梳理了一下头发。
罗得宝懒洋洋地说:“没啥大不了的,你急什么?”
宋兰香走向屋门,突然回过头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畜生!”
罗得宝在黑暗里咧嘴一笑。宋兰香打开屋门,星光仿佛微霜一样,迎面扑过来。她下意识还要转头看看那些孩子是不是正在安稳地睡着,但她已经走了出去。她顾不得更多了。很快来到祖贵家院子里,见老萧、刘二都在。
刘二小声对她说:“你听。”
宋兰香侧耳听到了屋里掘土的声音。刘二猜疑地说:“她该不会把祖贵葬在屋里吧?”宋兰香走到屋门口,举起手,刚要在屋门上叩,就放了下来。她慢慢地转过身,默不作声地朝院外走。
刘二跟上去,说:“你叫叫她。”宋兰香看着洒满乳白色星光的路面,轻嘘了口气,低低地说:“不用了。你猜得很对。”
刘二说:“可……可咱已经给祖贵做了棺材。”
宋兰香淡淡说:“留着吧。”
刘二停了下来。宋兰香快步走了回去。一进家门,恰巧碰上老萧的闺女夜惊,罗得宝抱怨吵了自己睡觉。宋兰香忙把孩子抱起来,哄了一阵,又把了尿。看着她安稳下来,自己却不想睡,就一直把她抱在怀里,亲她娇嫩的脸蛋儿,坐在门槛上,坐到了晨光熹微。
二十五
等人们再次来到祖贵家时,发现祖贵女人已经全靠自己的力气把祖贵埋在了屋里。人群里响着嗡嗡的议论声,宋兰香也到屋门口看了看,祖贵女人仰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一眼就能看出她周围的土是新土,仿佛才下机的布匹,平展展的,新鲜悦目。宋兰香像昨晚一样,犹疑了一下,又从屋门口走开了。忽然她听到人群里有人说:“把男人葬在屋里,算什么呢?”
宋兰香猛地朝他转过脸去,气汹汹地嚷一句:“这有什么不好!”她不知道,自己脸都红了。
那人立刻噤声。宋兰香显得异常激动,目光在人群里掠来掠去,从老黑身上掠过,从刘二身上掠过,从老萧身上掠过,都没定下来。她走开了。
老萧挥挥手,人们也都默默地走开。老萧随后也离开了祖贵家的院子。他在街上慢慢走着,一抬头发现是在朝宋兰香家走,就又转了回来。
二十六
整个白天村子里都静悄悄的,连小孩子们都规规矩矩,不打不闹。天上万里无云,阳光灿烂,是一个晒衣的好天气。
宋兰香把家里所有的衣物都拿出来,搭在了院子里,含在衣物里的特殊的霉浊气味马上被阳光消灭得一干二净。她又走回屋里,一直等到午后日头西斜,也没再出来。所有的衣物都被她缝缝补补了一遍,而且她还拆了件旧衣,准备给老萧的女儿做件夹褂。孩子们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看她做活儿。
天又黑了,宋兰香打发孩子们上了炕,凑着豆油灯,赶做夹褂。夹褂做好了,她抬起酸痛的脖子,看见罗得宝还没睡下。她似乎想忘记他的存在一样,马上把脸转向炕上的孩子,拿夹褂在老萧女儿的身上比量了一下,看上去长短肥瘦正合适。她很满意自己的活计,但意犹未尽,想了想,从笸箩里翻出几样色线,在夹褂的前襟上绣了一朵桃花。灯光昏黄,她不能肯定颜色的搭配是否十分恰切,但仅从形状上看,这桃花是美丽的,甚至可以说美丽非凡。
宋兰香心里震动了一下,仿佛这才发现自己还有创造美丽的非凡才艺。她又抬起头来,发现罗得宝还没睡。她没理他,又凭直觉绣绿叶。绿叶绣完了,又绣了一截紫色的桃枝。她按捺不住地慌了一下。
“你怎么还不睡?”她不高兴地责问罗得宝。罗得宝脸上似笑非笑。“你想把我熬困是不?”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语气油滑,狡黠,“我不困。我睡了一个白天,还困,我是瞌睡鬼托生?”
“你爱睡不睡!”宋兰香说着,放下夹褂,站起来,向外走。
“你去哪里?”
宋兰香本不想回答,但稍一迟疑,还是答道:“去祖贵嫂子家看看。”她镇定地走了出去。
二十七
村里没人了,宋兰香脚下如飞,一转眼就来到离祖贵家的院子不远的地方。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有两个黑影,蹲在祖贵家的屋门前,正小声地跟屋里的祖贵女人说话。她听出来,那是老萧和刘二。她听到老萧说:“祖贵嫂,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把自个儿关起来不见人,就是对兄弟们有怨气了。”祖贵女人的声音很低,但宋兰香还是能够听清。“没啥,”祖贵女人说,“没啥,我这就好了。”
刘二说:“你开了门,我们看看也放心。”
祖贵女人说:“啥放心不放心的?都过去了。”
停了一会儿,听见老萧说:“祖贵嫂,我们还是要走的,你就这样让我们走吗?”
祖贵女人沉默下来,宋兰香还以为她不再说话了,但她忽然就抛出来一句:“抓一个日本兵回来!”
老萧、刘二一时哑然。祖贵女人又说:“抓一个日本兵回来。俺还没见过日本兵,俺要看看杀了俺男人的日本兵到底是啥样儿。”祖贵女人说得并不重,但声音却像一缕银色的水汽一样在深厚宽广的暗夜里浮游,久久没有消失。
老萧、刘二没有说话,他们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们没有发现宋兰香,默默地从屋子一边走了过去。宋兰香独自站了好大一阵,才想起走开。宋兰香在回家的半路上掉转了方向。
二十八
老萧家里悄无声息,宋兰香不假思索地推门走了进去。关上房门,转过身来,看见了坐在炕头上的老萧。
“兰香,”渴望多于惊异的老萧说,“兰香。”宋兰香爬上炕,抱住了他。他全身颤抖。她把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前,双手抚摸着他坚硬的脊背。
“兄弟们跟着我,把命都丢了……”他沙哑地说。
“这是打仗,能不死人吗?”
“我们还要去……”
“去吧。”
“我们还会回来。”
“走得再远,也要回来。”
“我会回来,回来还账……”
“傻话!”她嚷嚷起来,“记住,你谁的也不欠!”
他摇着头:“不,我欠很多。我欠罗村长两个脚趾头,还欠五条人命……有五个人,跟着我,死掉了。老黑许给祖贵的一丈二洋布,也应该算在我的账上……”
“你谁的也不欠……”宋兰香强调,但她突然哽咽了一下,“是日本兵欠咱的,咱活得好好的,他们来了,杀了咱的孩子。你们要去把他们打干净。回来咱再过好日子!”
“哦,过好日子……”老萧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宋兰香胸前温暖的气味让他迷醉,但他只是静静的,震颤不知什么时候消失殆尽了。
宋兰香又猛地扳起他的脸,热切地看着他,说:“你答应我,萧兄弟,村子里有我在,你就回来!”可是没等他作出表示,她就又把他紧紧抱住了,一使劲,就把他推倒在床上。她疯狂在他身上抚摸着,他没有阻止她,但显然并不配合。她的手大胆地从他肚子上伸了下去,接着她停下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她幽幽地朝黑暗里吐了一口气,把手抽了回来。她怅然松开了自己的怀抱,慢慢离开他的身子,坐着了。
老萧也坐了起来。二人很长一阵没有说话,屋子里就像空无一人。老萧开口了,宋兰香竟蓦然一惊。老萧的声音不高不低:“南边有个王厨子村,村里有兄妹俩,自幼父母双亡。妹妹叫翠儿。这翠儿姑娘让日本兵飞机丢下的炸弹伤了脸,就总不想见人。”
宋兰香就说:“噢。”
“翠儿姑娘本来长得好……”
“那真是可惜了。”
老萧没说翠儿姑娘有些地方像宋兰香,他只是接着说到了她的哥哥郭守常:“前几天她哥哥也死了,博兴县里下来了汉奸队,他就落在了汉奸手里。”
宋兰香说:“去了王厨子村就该看看她。”
老萧沉默了一下,才说:“王厨子村离咱这里很远……”
“有多远?”
“有……有一百多里地吧。”
“一百多里地就算远?”
老萧一时无话。宋兰香定定地看着他。老萧欲言又止。宋兰香就又说:“我听人讲,日本兵到咱这里跨山过海,要走几千里地,日本兵不怕远?”
“可是……”老萧说,“只要走得远一些,我就……我就心慌,就想回来。”他隐隐地感到了羞耻。
宋兰香说:“日本兵不心慌?”
老萧强迫自己迎着宋兰香在黑暗里的视线:“可我……我就是这样……心一慌,眼就红……来到这水洼边,就好了……”他粗粗地喘息起来。
宋兰香说一句:“没出息!”跳下了炕,“你们都算了吧!你们不要走了,地都荒了,你们在村里种地吧!”她向门口走去。
这时候,从街上传来了罗得宝有气无力但绝不会再有所衰竭的呼唤:“小虾的娘——”
宋兰香却停了下来。她一转身又回到炕上。老萧稳住自己的呼吸,试探说:“兰香,罗村长叫了,走吧。”
“叫去!”
“走吧,天不早了。”
“叫去!”
“小虾的娘——”
阴柔的叫声带来了飕飕的寒气。二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老萧忽然叹息了一声,说:“罗村长也不易。”
“他有什么不易!”宋兰香瞥他一眼,嚷道。
“这年月,能活下来,就了不起。”
“他不是人!”
“你小看他。”
“他不值得我看。”
老萧又催她:“走吧。”
“叫去。”
“你要对罗村长好。”老萧说,“没有罗村长就没皂坝头。他找到了这个地方……”
“他不找到,这块地也在这儿……”
“小虾的娘——”
“我明天去找罗村长说话。”
老萧端正地坐在那里,目光在推宋兰香:“走吧。”
“你把我往哪里撵?”
“罗村长是不易。村子里男人都走光了,算什么呢?村子里就该留着男人……”
“该留的不是他那样的。”
“走吧。”
宋兰香声音凄楚:“萧兄弟,你要我哭吗?”
“小虾的娘——”
“你要我哭,我这就哭!”宋兰香泪水盈眶,饱满的泪光在黑暗中闪烁。“我不走了,我不怕。”她坚决地说,可她已经扭过头去,冲到了门外。
二十九
他们又要离开村子了。老萧一早就去了罗得宝家,两个男人坐炕上说话,宋兰香就和孩子坐在角落里,微微含笑,轻声细语,像是担心打搅了男人们的交谈。
“日本兵快打完了。”老萧说。
“打完日本兵就回来呗。”罗得宝说。
“回来种地……”老萧说,话音未落,就见刘二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老萧,快去看老黑在干什么!”刘二站在屋门前说,“他要买下三三做的棺材。三三不卖,他就掏枪吓唬人家。这不,从望海村袁大栏家借了辆毛驴车,正把棺材往车上装呢。”
老萧忙走出来,说:“他要棺材干什么?”
罗得宝在后面说:“先占下一口棺材,这辈子就没心事了。”
刘二训他:“用得着你说话!”
老萧跟着刘二到三三家,三三告诉他老黑已经用驴车把棺材拉走了,老黑还留下话来,要是自卫团今天就走,让他们不要等他,他会找到他们的。众人困惑不已,都想不出老黑的目的。老黑的女人也被蒙在鼓里,一直希望别人能为她解开疑团,最后只好作罢。
等到下午,还没见老黑回来,老萧就决定先带人离开。赵发这两天坏了肚子,就让他留在家里,等老黑,约定在西去二十里的沙岗村见面。这天晚上他们就住在了沙岗村,因为等老黑就推迟了西行的时间。
第二天下午才到了麻湾。就见有人从小渡口欢天喜地跑过来说:“历津城攻下了!你们快过去,说不定还赶得上放两枪。三天三夜,打得那个猛啊!”
麻湾村里的人也说:“这三天枪炮声就没停过。”
自卫团团员知道在他们回家的这三天里,黄河西岸打了场恶仗,都颇感失落地看着老萧,意思是,还去不去河西了?显然,再去河西就有了凑热闹的嫌疑。老萧转头向村外走,众人没有一点儿犹豫地跟上了他。
三十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他们就在原野上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荡。偶尔有人问起老黑把棺材拉出去做什么用,老黑却神秘莫测,笑而不答。的确感到没处可去了,刘二就提议去王厨子村,打过滨张公路,也顺路看一下翠儿姑娘。但老萧不作明确表示,大伙儿也就罢了。他们从村子里听到了很多有关解放历津县城的消息,说多少敌军被歼灭,细致到缴获了多少挺重机枪、多少挺轻机枪、多少支长短枪,子弹、汽车、电台、电话机、棉花、粮食、军衣、军毯、鞋袜、战马、指挥刀、战刀等各有多少,还有多少人参加了在黄河滩上举行的军民祝捷大会,那又是怎么的热闹场景,踩高跷的,走旱船的,扭秧歌的。这些事情,对自卫团员都是一种刺激。
后来他们在支脉河北的小拉巴岭村外遇上了骑马而来的李墨川。李墨川详细地给老萧说了那天把他救出历津县城的经过。
那个“灭共建国军”第八团司令王杰,早年毕业于济南的政法大学,素有大志,性情豪爽,为人重义气、讲情面,因受他的老师——国民党中央委员王立哉的影响,他的正统观念牢固。在第八团他虽名为司令,掌握实权的却是土匪出身的团长和几个营长。八路军通过对这支部队情况的了解,决定利用他们的矛盾,争取王杰反正。李墨川化名孟志方,前去王杰部队当秘书。为稳住反对派别,李墨川一手安排制造了王杰前去历津县城向刚刚受到日军嘉奖的苏翼南祝贺的假象。没想到苏翼南刚刚捉住了老萧和老黑,李墨川就让王杰当面向苏翼南提出要求,把老萧和老黑带走,以拉拢到自己的部队里来。老萧和老黑名义上不是共产党的人,又逢苏翼南意志踌躇,就做了个顺水人情。王杰已在昨日成功弃暗投明,率驻滨张公路沿线十几个据点的部队两千多人,在八路军主力部队和地方武装掩护下,胜利开往八路军的广北抗日根据地。但八路军并不苛求王杰一改旧习,王杰提出什么要求,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王杰反正后,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请老萧来自己部队,以商议大事,李墨川自然成了他的特使。
老萧他们听了,恍然大悟。但老萧对他请自己商议大事的要求不感兴趣,只诚心诚意地对李墨川说:“很对不住,你们正要打历津县城,我们却走了。”
李墨川笑道:“打县城,先扫清外围。自卫团在历津的那几仗,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老萧心里才觉安稳一些。
李墨川接着说:“别耽搁了,这就走吧。”老萧想了想,觉得不妨去一下。李墨川从小拉巴岭村借来一头大黑骡子,小拉巴岭村没马。他把自己的马让给老萧,自己骑骡子。老萧推辞,他就说:“你现在是王司令的贵客。”老萧这才坐上了,心想,这李墨川真好,要是八路军的人个个都像李墨川这样,可不得了。
老萧在一个叫台头的镇子里见到了身穿白色纺绸裤褂的王杰。他跟李墨川走进王杰暂住的房子里时,王杰正在案前奋笔疾书,忽然将笔一掷,长叹道:“好一个岳少保!”转过身来,迎着老萧抱拳施礼。老萧忙还礼,学着他的样子,别别扭扭地抱一下拳,刚抬到肚脐眼高的位置上,就又放下了。他下意识地转头看看李墨川,讪讪一笑。
李墨川早被案上的字幅吸引了过去,纸上写的是岳飞的《满江红》,字字墨色淋漓、字体饱满,便道:“王司令又在抒发怀古豪情。”
王杰叹道:“想我王杰戎马倥偬,尝够了苦头,到了今日,岳少保精忠报国之志方可以申也!”
当下,引老萧落座,单刀直入,豪爽之情可见:“请萧兄弟来,是求萧兄弟不弃我王杰庙门窄小,肯随我共事于我有再生之恩的共产党,不知意下如何。”
老萧闻言,沉思片刻,正欲开口,他接着又道:“萧兄弟不用多虑。我已从渤海军区司令员杨国夫先生那里得知,我部即将改编为八路军山东军区独立旅,以后就要遵守八路军的规矩,但我就在八路军内破一下例,至少给你个团长当当……”
老萧起身说:“王司令救命之恩,我姓萧的至死不忘,但王司令美意,恕不能受。告辞!”
王杰愣了一下,忙说:“萧兄弟何以如此决断?莫非……”
老萧口气委婉了一些,说:“没有‘莫非’,实在是我姓萧的……将来不愿远走。”目光不易察觉地恍惚了一下。
王杰神色黯然。
李墨川就谨慎地说:“老萧,你再考虑考虑。”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从王杰身边离开,实际上还肩负着稳定王杰情绪的任务。
老萧说:“李队长,你应该知道的,我要参加八路军,早几年就跟你去了……”
李墨川还要再劝他,王杰就摆手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萧兄弟既有此心,我王某人也只好引以为憾。”停了停,满眼期待地看着老萧,“萧兄弟,你能不能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老萧不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避着他的目光,却听得留心。
王杰没能掩饰住对老萧一口回绝的担忧,犹豫地说:“萧兄弟,咱们能不能……合伙打一仗?”
老萧和李墨川都一怔,都没想到王杰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王杰鼓了鼓勇气似的,接着说:“咱们一块打,这一仗我来安排。我要让我手下这些兵长眼看看,老百姓是怎样打日本兵的!”
李墨川暗暗点点头,这样新奇的主意也只有王杰这样的人才能想得出。王杰马上转向他说:“你给杨司令员说说,让我自己作主,再违反一次纪律,打这一仗。”
他想了想,说:“好的。”
王杰说:“萧兄弟还没同意呢。”
老萧说:“一块打就一块打!”
王杰高兴得一把握住了他粗硬的大手,连说:“谢谢,谢谢。”
商议妥当,老萧就要回去。王杰说什么也要亲自骑马送他,也让李墨川骑上马,另安排小兵稍后去小拉巴岭村送那头大黑骡子。就见三匹高头大马,一黄一白一黑,风一般,从台头镇疾驰而出。王杰兴致高昂,马鞭抽得啪啪脆响,跑在最前面。到了广阔的野外,三匹大马就齐头并进。这样一直送出十多里地,王杰才在李墨川和老萧的恳求下收住了马蹄。
三十一
战斗是两天后在王厨子村东边的十里坡打的。一切都按照王杰司令的周密安排,老萧带人提前一个饭时来到了阻击地点。
这天奇热,十里坡苍黑低矮的杂树丛里雾气蒸腾,但水分离了枝梢,旋即消散。空气澄明无比,不能直视。在等待的时候,老萧就想到了王杰的一举一动。他感到了二人之间巨大的差距。王杰风度翩翩,那天见面,他又穿了一身白衣,更给他增添了一种飘逸的神采。老萧对他的举止不反感,但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在这方面,老萧就迟钝了。他不可能理解王杰这种人,人家是拿打仗当作诗,拿打仗当作自己生命的全部,是一个天生的军人。一个月后王杰的部队跟另外四股投诚的伪军分别编为八路军山东独立第二、第三、第四旅。王杰奉命率独立旅南下。临行前,给八路军渤海军区军民写下了一封深情的长信:“我们从十八层地狱逃出,投到八路军怀抱里,蒙各位首长保姆一般的抚养,各位同志甘露一般的滋润,一月来的光明,使我们长成了八路军的雏鸟。今日奉命南归,小清河畔是我们分手的南浦。这羽毛不满的雏鸟,行将辞别保姆,振奋羽翼,要向光明大道上试飞一下。我们这个部队的新生命,都是诸位首长和同胞赐予的,凡有血气的人不能不铭记!今后只有努力向前,以报大家的厚望!”这样的话绝对不会从老萧嘴里说出,也不会在他脑海里出现。归根结底,老萧只是一个土老百姓,他所拥有的也只是土老百姓的心肠。 十里坡一声鸟叫也没有,寂静沉甸甸的,压迫在自卫团员们头上。时间一久,没见出现情况,就有人从趴伏的地上坐起来,靠着旁边弯弯曲曲遍是木疖的小树身,松弛神经。老黑引起了话头,说:“姓王的是不是在骗我们?他说日军来,日军就来?他是日军总管?”
刘二热得直喘,接上说:“人家在广桥县城有内线,比八路军还容易得到消息。”
老黑说:“你那么相信他?他反正,说不定还是日军的计谋呢。让他混到八路军内部……”
刘二的目光朝老萧身上一瞟,他就不说了,但王全福擦着脸上豆大的汗珠,骂骂咧咧地说:“肏他娘的,这热天,敢情是下火?土都烫腚。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再过一会儿,咱就成了笼屉里的肉包子了。”
刘二说:“真想在水里扑腾几下。”
“想得美!”老黑眯缝着眼,看着树丛中间那条像是撒了层白粉的道路,忽然又说,“还没打过这么不明不白的仗呢。这个仗是为谁打的?”他转向不远处的老萧,“老萧,你说说,这仗……”
刘二打断他:“你才不该想三想四,老黑,姓王的也救了你。”
老黑听了,沉默下来。过了半天,才听到他低低地说:“咱趴在这锅底上,前面谁管收口袋?”
王全福就猜疑说:“要咱们打给他们看,他们那一帮子孬熊,万一还是听见枪声就跑——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管什么,我也不想在这里等死。咱家里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才两岁的孩子,要我给什么司令拼命,可得思量思量。”
刘二笑他:“你放心吧,没啥打头。紧着日本兵来,能来几个?”
老黑忍不住问:“全福,你怕了不是?”
王全福支支吾吾:“怕……我……怎会怕?”
老黑郑重地说:“你听好了,全福,咱不当孬种!谁要是听炮响起来就缩头,我不管老萧说什么,我的枪子儿不长眼。”
王全福听到警告,不吭声了。老萧虽然一直沉默着,但他们的交谈他全都听在了耳里。说实话,这样打仗并不是他所乐意的。他之所以同意跟王杰合打,还是本着知恩图报的原则。这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战斗,他暂时还说不清楚,但他似乎有种预感,这仗不会打得太轻松。自卫团员们的议论也正是他反复思谋的。这已不是单纯地杀日本兵了,已有了另一层意思。王全福所说,在他听来很有道理,老黑以外的自卫团员的确没有非得参加这场战斗的理由。在以往的战斗中,遇到双方力量悬殊太大的情况,他们常常主动撤离,也不会有人笑话。但现在他们能吗?让别人跟着自己拼命,显然有些不公平。
老萧头皮阵阵发麻,也说不清是不是日光强烈照射的缘故。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随着太阳的西移而挪动位置。日光从矮树的缝隙透下的斑点仿佛一块块烧得白亮的烙铁,在矮树下并不见得比受日光直射凉爽多少。老萧身上湿透了,嘴唇却干得像两爿木材。他克制着不让自己动一动,忽然他的右肩又有了战栗的迹象,视野里也凭空飘来一块白蒙蒙的东西,像块宽大无边的轻纱,缓慢地驰掠着。他挤了下眼睛,让汗水从额头上顺眉骨滑落下去。可是那块白蒙蒙的东西并没有消失,他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他战栗起来。他知道自己将在十里坡迎接的是怎样的一种疯狂。接着他看到血光翻滚。
“老萧,老萧。”老黑发觉了他身上的反应,接连叫了两声。
老萧用力咬住嘴唇。那种要从杂树丛生的十里坡走开的欲念,阴暗而凶猛,但他终于克制住了。他重新看到了阳光下那些苍黑的杂树,和杂树之间那条白粉似的道路。
“都趴好!”老萧回头命令,“不到五十步不打!”
大家从他发黑的眼神里感到了莫名的紧张,都郑重起来。目测一下五十步的距离,发现正好到达路边一丛孤立的枝杈蓬乱的酸枣树。有些枣子已经红了,在绿叶中间,像迎风闪烁的火种。这时候,他们听到十里坡也发出低低的但异常刺耳的尖啸。还没定下神来,就发现酸枣也开始中了盅了似的,从树丛里往外跳,一颗一颗拖着鲜红的轨迹,源源不断,越跳越多,差不多像是在朝空中喷射。他们看得眼花缭乱。
“来了!”这是一声惊叫,说不清是谁发出的。
但接下来,刘二也叫了一声:“糟啦!人太多啦!”
只见远处密密麻麻地涌来了一支蚂蚁似的队伍。队伍显得躁动不安,因为脚下是灼热的大地,头上是毒烈的日照。但队伍的确行进得非常快,不过一眨眼工夫,他们就看清了一些人的面孔。队伍的结构几乎跟过去见到的没什么两样,伪军前头开路。伪军多日本兵少,整个队伍显得头重脚轻。但也有不同,就是队伍里还混有几辆马车,赶车的是当地的农民。伪军步行,赶车的农民也紧跟着步行,只有一个日本兵骑着东洋马,戴着眼镜,挎着东洋刀,高出于队伍之上。这个日本兵一下子成了众多枪口瞄准的目标。
可是没等敌军走到那丛酸枣树,枪声就响了。不是自卫团员打的枪。这第一枪撂倒了那个骑马的日本兵。那匹马咴咴咴叫着,转头朝路旁的杂树丛奔去。杂树丛里的子弹雨点一样,齐射过去,马脖子立刻就出现了几个黑洞,溅出红色的血珠。受伤的马一竖前蹄,自卫团团员看清了它痛苦而无辜的神情。
这时候,自卫团员们才意识到杂树丛里早就布满了王杰的部队。敌军向一块靠拢时乱成一团。几声恐惧的哀叫声过后,敌军恢复了还击的能力,他们各自找到射击地点,一时间只听见子弹嗖嗖嗖作响,仿佛满天飞蝗。自卫团员们只紧盯着那丛酸枣树,傻了似的。老萧胳膊哆嗦着,手指却像生锈了,根本无法扣动扳机。
“又来了!”王全福脱口叫一声,就要爬起来,但一抬头,一颗子弹就从他耳边嗖地飞了过去。他的脸都黄了,汗水也退回了毛孔。
“王全福!”老黑用眼看住他。王全福一丢枪,捂住耳朵。
“打吧。”老黑又看老萧。但老黑愣住了,他同时看到一排火舌正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喷吐。原来,后面还有一股乘在两辆汽车上的敌军。
杂树丛里的枪声停息了一下,显然,这种情况让王杰的部队感到了慌乱。但王杰突然光着脊背出现在了杂树丛上方。他站在一个事先堆积起来的土台上,一手一支短枪,东打一下,西打一下,不急不忙,白白的肌肤闪着玉石般明晃晃的光辉。自卫团员们都听到了杂树丛里响起的欢呼声,接着他们看到很多穿着崭新的八路军制服的人从躲避的地方走出来,以各种姿势向敌军射击。
但第二批敌军迅速到达了十里坡杂树边缘,跟陷于十里坡的敌军形成夹击之势,王杰部队的火力马上被压了下去。杂树丛里不时溅起团团血珠,像是杂树开花。
“打吧!”老黑又向老萧恳求,但话音未落,就听“轰隆”一声巨响,一辆汽车爆炸,浓烟翻卷,随之跳下一群日本兵。有四个日本兵浑身冒火,被烧得嗷嗷直叫,没走两步就都摔在了地上,头盔也摔出了一丈远。但只有一个顽强地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就向前跑,虽然跑得东摇西晃,跌跌撞撞,速度却极快。他跑到了第一批到来的日本兵中间,把他的那些日本老乡吓得不顾受到枪击的危险,纷纷逃避。他碰在了一个躲在马车后面的农民身上,农民惊叫一声,滚在地上,像刺猬那样把自己蜷缩起来。他停下了,像是刚刚明白过来,自己其实变成了一个无法让人接近的火球。谁也没想到,他猛一转身,就开始往隐秘的杂树丛里跑,恐惧的杂树丛伸展坚韧的树枝,一次次将他推开。
十里坡仿佛静息下来,土台上的王杰也停止了东打一下、西打一下。那个着火的日本兵像只没头的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不久后,身上着火的日本兵倒在了离自卫团员五十步远的酸枣树上,一颗颗红色酸枣成了逆子,哭叫着逃离遭难的母体。自卫团员们都在心里惋惜地说,酸枣树这下可完了。日本兵躺在酸枣树下,眼望蓝天,脑袋一歪,焦黑的目光就转向了自卫团员们隐身的树丛。
刘二打了冷战,端起枪来,说:“我给他一枪。”
但日本兵没有死,他又站了起来,直直地朝着刘二探出树丛的枪口走近。刘二一时间听到了那种皮肤被烧灼的滋滋声,耳朵里像钻了一千只饥饿的老鼠,目光也曲里拐弯,轨迹不定。日本兵突然在他视线里消失了,只剩下一团倒地的透明的火焰。刘二汗水淋漓,垂下枪口,可是火焰却像大海里掀起的巨浪,扑在了杂树丛。杂树丛立刻被引燃,噼噼啪啪作响。自卫团员一时乱了手脚,日本兵已经跟刘二扭在了一起,老黑丢下枪,就要把他拉开。刘二靠自己在惊惧中迸发的力量,挣脱掉了。日本兵又朝王全福扑来,张着铁爪似的两手。王全福哆嗦着,一边后退,一边朝他瞄准,嘴里说着:“别过来!别过来!”
“一个活的日本兵……”老萧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像一个小小的气旋,轻飘飘地在嘴边消失,但他马上高声叫了出来:“捉这个活的日本兵回去!”
王全福一愣,在这当口,刘二一下子将日本兵撞倒在地。接着自卫团员一拥而上,往日本兵身上撒土,用树枝扑打。转眼工夫,日本兵几乎被土块和树枝埋住了,一缕缕白烟带着让人窒息的人肉烧焦的气味从土块和树枝之间冒出。自卫团员又一起把他扯出来,携起他就走。
被烧断系带的头盔掉在地上,一个自卫团员返身捡在手里。
他们很快远离了十里坡,而且一直没想起回头看看。十里坡苍黑的杂树丛已经在他们身后变成了一片沸腾的火海,把天都烤出了窟窿。
三十二
他们不住轮换着,拖起那个被烧得半焦的日本兵俘虏一路狂奔。到了皂坝头村,已是第二天清晨。刘二拉着俘虏的一只胳膊,扯嗓子叫一声:“祖贵嫂,我们把日本兵抓回来了!”村子里一阵骚动,大人小孩一起拥上来,看见夹在他和老黑中间的日本兵俘虏,就都流露出了满眼的惊异。祖贵的女人把自己上上下下梳洗得整洁异常,早在屋门口站着了。她沉静似水地迎接归来的自卫团员。他们走到院子里,齐把手一松,日本兵俘虏像块皮焦内软的泥坯,半死不活地倒在了祖贵女人跟前的地上,还低低地发出了血痂和焦痕破裂的声音。
老萧面对祖贵的女人,庄重地说:“这就是日本兵。”祖贵的女人慢慢向前挪了一步,稍微低下头,仔细打量。她好像看得很困难。老萧就对刘二和老黑说:“扶他起来。”
老黑和刘二重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阳光并不十分明亮,仿佛淡黄色的稀薄的豆油,涂在他的身上,使他身上焦黑的痕迹更为凝重和显眼,更像半截刚从火堆里抽出来的柳木桩子。他的目光茫然,肯定不知道眼前这个纤尘不染的中国女人在做什么。一个自卫团员又把他那顶草绿色的头盔给他戴上,没戴正,盔沿耷拉下来,就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祖贵女人伸手在他脸上碰了碰,马上拿开了,摇摇头,好像很失望。
老萧问她:“嫂子,你说怎么办?”
祖贵的女人还没开口,老黑就咬牙说:“架堆柴火,烧死他!操他娘的,他自己身上着了火,还想往我们身上扑!”
刘二也说:“对,烧死他!”
可是众人背后突然吹来一股冷气。一个浑身是泥、瘦得像个饿鬼似的男人冲到他们跟前。“我死不了!”他阴森森地说一句,眼就紧盯着老黑。
老黑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松了手。日本兵斜斜地倒在地上。宋兰香从人群里快步走过来,但她又陡然停住了,捂着嘴,扭过头去。罗得宝用他那冰冷冷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周,又说:“我死不了。我又回来了!我从棺材里爬了回来!”
老萧不由得看看老黑,他似乎明白了。罗得宝又忽然冷笑起来。“水洼救了我,”他说,“我第四天才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就找回来的路,我找到了车轱辘印,现在我又回来了。是水洼保佑了我,没让我饿死。水洼里有吃不完的鱼虾、蟹子,还别说,我还真没吃坏肚子。我又回来了,我又回来了——”说着,虚弱地坐在了地上,跟那个日本兵俘虏相隔半步,却像远隔万里,相互毫无挂碍。
“他爹!”宋兰香脱口叫了一声。罗得宝费力地朝她抬起头,微微一笑。“这几天你以为我死了吗,小虾的娘?”他说,“可我还不想死。等我好了,我要跟那些想害我的人算账!现在我只想歇歇。”他垂下头,不说话了。
这件事后来经老黑解释,人们才知道老黑那天把棺材拉到了芦苇荡深处,他自己也说不清离村子有多远,反正再朝里走就感到害怕了。他做了记号,然后返回村子,跟罗得宝说有人找他,将罗得宝骗到村外,不由分说将他捆绑起来,又用毛驴车把他带到准备活埋他的地点。棺材没有棺盖,老黑把他装进去,就底朝上推进挖好的坑里,又培了厚厚的泥土,认为万无一失,才赶着驴车离开。没想到罗得宝这般命大,别说是老黑,就是雷公电母也伤不了他一根毫毛。
当时,人们听了罗得宝所说,都默然无语。过了半天,才注意到那个神智渐渐恢复正常的日本兵。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使人们意识到处理俘虏问题的迫切,而他自己也开始关心自己的命运,带着侥幸和忧虑掺半的神色偷觑了人们一眼。这一眼立刻被人们发觉,也许正是这样的一眼,救了他自己。
老萧慢慢对他说:“你乖乖的,我们不杀你。不过,你想回家,可没那么容易……”
日本兵喉咙里呜噜呜噜。“别怕,”老萧继续说,“你还没见识到我们这里的芦苇荡吧,那好,我们这就让你见识见识!”
众人不解老萧的主意,就都期待地望他。他又转向祖贵的女人:“祖贵嫂,你能不能找到你们以前的家?”
祖贵的女人点点头。老萧就说:“祖贵嫂,你能不能给我们带路?”
老黑忙问:“老萧,你这是……”
老萧说:“祖贵嫂,你要是不能走,我让弟兄们抬着你。我想把日本兵放到芦苇荡里去。”
祖贵的女人就说:“我能走,我能走。”
老黑忍不住说:“老萧,这便宜了他!”
刘二却叫好:“你懂什么?就把日本兵放芦苇荡里去!老罗扔在芦苇荡里六七天,还能活着回来。中国人能活,看他日本兵能不能活。”
日本兵虽不知他们议论什么,但能猜出他们已经决定不杀自己了,脸上不禁有了喜色,说:“呱唧呱唧,呜里哇啦……”
一行人离开村子,向村北茂密的大苇荡走去。起初日本兵凭着求生的意志,还自己走了几步,可一旦前后左右都是茫茫苍苍的芦苇,耳朵里只能听到践踏泥水的声音了,他腿脚就软下来,只得让人架着,气得老黑直说:“狗日的日本兵,他倒够享福的!”走了两个时辰后,再看日本兵的脸,黑绿黑绿,像团驴粪。
三十三
正午时分,他们看到一座地屋子从苇丛里冒了出来。祖贵的女人一直坚持自己行走,这时候一见自己荒废的故园,头一晕,就要摔倒,众人忙扶住她。
“就是这里。”她指指水洼边那座屋顶上长着荒草的地屋子,低低地说。
众人把日本兵丢在地屋门口。老萧扔给他一把短刀,对他说:“你留在这儿吧,这把刀用得着。”
日本兵呆呆地瞪着双眼,大张着嘴。老黑踢他一脚:“听见了吗?这地方多好,想吃鱼有鱼,想吃虾有虾。屋里还有一只破锅,能烧两大碗水,够你一个人喝了。火石、火镰在锅台上放着,那玩意儿怎么用,不用我教你吧。你要记住,以后再不要让我看见你,别指望那时候我对你客气!”
老萧说:“咱们走。”但他止不住抽搐了一下,他忽然直直看住了日本兵,第一次发现日本兵眉毛稀疏,也不知是被火烧的,还是生来如此。
老萧坚决地掉转头去,带人走进唰唰作响的苇丛。不久,他们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哀号,随之而来的苇涛壮阔恢宏,毫不含糊地淹没了它。
三十四
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几乎把被丢弃在水洼边的那个日本兵给忘记了。祖贵的女人两年后无疾而终,没有人能够找到她家的旧址。一直到皂坝头以北的大片土地上成立了国营黄河农场,才有人发现一处早已倾颓的房屋废墟,还有一具灰黄的枯骨,面朝下躺在黑绿的草丛里,肋骨下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日军头盔。经当事人指认,确定是那个日本兵的。但让人大惑不解的是,这具枯骨不是头朝向大海东边的日本,而是相反,也就是说,冲着当年老萧他们从这里返回的方向。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日本兵在临终的那一刻突然想起向中国人悔罪。当然,这只是猜测。
三十五
一九四四年过去了。
一九四五年的大半年,老萧带领的抗日自卫团常常是无功而返。至八月,日本投降。最后一次长途行进,他们又到达了王厨子村,再往南走跨越滨张公路已无必要。在王厨子村住了一夜,老萧就带自卫团往回赶。随着发生了老萧突然失踪的事。走着走着,老萧就不见了。
老萧从此再没回来。
对老萧的去向,基本上有两种说法。黄河农场成立后,农场职工从芦苇荡深处发现了一户姓宋的人家,院里种着一树桃花,就给这只有一户人家的小村起了个漂亮的名字“桃花渡”。据说这家户主,酷似老萧。女主人自从农场工人到来后就闭门不出。消息传到村里,老黑、刘二、赵发、王全福等人就准备赶去验证,但b1QTcDLEeHRBvG5363jHaZuvvQjYkCo78M0AjxWcHhM=这时候村子已不像过去是一个独立王国,外出并不自由。一转眼又过去了多年,又听说桃花渡聚集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村落,村民亦农亦渔。又因土地碱化,从事渔业的就占了大多数,后依政府的意思改为红光渔业社。社里宋姓的小伙子个个高大俊朗、神采飞扬,周围村落的姑娘都乐意求之为婿。
老黑、刘二、赵发、王全福等人回想起最后一次去王厨子村,老萧曾在翠儿姑娘家里坐了大半天,就认为老萧在那样的一天坚决地割舍了对宋兰香的感情,选择了与翠儿姑娘携手,共度余生。众人不能不说这是老萧的明智之举。但也有人认为,老萧的失踪,是逃避债务……为此,老黑在一次酒醉之后上街大骂不休:“谁他娘的活腻了,谁再胡说八道一遍!告诉你们,我老黑的枪没上缴!我老黑有枪。我的枪打死过十八个日本兵,我也能用它打死一两个杂种!”
当年那股冲天豪气不减半分。
刘二在一九八三年去世,老黑迫切感到了去红光渔业社寻访老萧的必要。他赶到宋兰香家里,告诉了宋兰香自己的决定。宋兰香抚养大了老萧的两个子女,自己也成了干瘪的老太婆。
宋兰香只是淡淡地对他说:“想去就去呗。”
老黑准备了一夜,第二天穿上一身新衣,出了村口,自己却又突然放弃了。
有关老萧失踪的另一种说法是,老萧投了王杰的部队,随王杰成了南下干部。
三十六
十里坡之战半个月后,有一天,一个村里人跑到老萧家,告诉他村外来了个骑马的人。他听了就朝外走,在一个水洼边遇上了脸上添了一块醒目黑疤的王杰。
“王司令,那天很……”老萧见面就要致歉。
王杰止住了老萧说:“别说了。我倒过了一次瘾,不过,也幸亏八路军赶来。”他已经在村外的原野上转悠了半天,只是穿着便服,怪不得村里人疑心。
“到村里坐一坐吧。”老萧邀请他。
“不了,”王杰说,“我这是第一次来这里,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不久,我就要南去了。”
老萧有了一丝莫名的伤感,说:“以后还可以回来嘛。”
王杰摇手说:“将来哪里还由得自己?我这一毫一发都给了共产党。”他顿一顿说,“不过,我还想再多此一问,你能不能跟我走?”老萧不回答,慢慢把脸转向一边。
王杰跨上黄骠马,眼睛看着远处,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离开这里的。我看过了那些银色的水洼,里面盛的可都是乳汁啊。”他掉转马头,双腿一夹,马就朝前走,他一抱拳,“后会有期!”
老萧也忙说:“后会有期!”
可是王杰又把马头拨了过来,说:“萧兄弟,我还有一言,将来如果你找到我,只要我未战死,我还让你当团长!”
黄骠马消失在苇丛里,老萧眼前就只剩下了不停攒动的芦苇叶,仿佛即将发射的绿色的箭镞。他暗暗思量王杰把水洼里的水说成乳汁的那句话,感到了自己的狼狈。他守着水洼,难道他还是一个未断奶的孩子吗?而他的确已经三十岁了。
密密匝匝的苇叶让他眩晕,他在水洼边坐了下来。在他从明净的水洼里看到一个强悍而温柔的面容时,他整个心灵都为之一颤。
第四章(1999)
一
在萧子恒将军的记忆中,故乡永远是一片片明亮的水洼。虽然萧子恒将军每年都有机会返回故乡,但他仍旧越来越紧迫地感到故乡正在远去。此刻,透过几十年的岁月,萧子恒将军看到的正是那样的一片片水洼。很显然,那是早就在故乡消失的水洼。它们不停地在将军的眼前飘舞,就像一群大鸟,随着从天边弥漫过来的暮色,渐渐将巨翅藏起。
“小余!小余!”萧子恒将军猛地叫道。门外的警卫员余涛涛,应声走了进来。
“首长。”余涛涛说。
“去老家!”将军说。
“可是……”余涛涛说,“彭市长正在路上。”
“少废话!”
余涛涛来不及表现出自己的吃惊。回乡对于萧子恒将军来说,基本上等于常事。但萧子恒将军今天如此急迫,实在是显得有些反常。余涛涛瞬间归结出的答案,只能是将军思乡情切,已经没有耐心坐等东营市的彭兆祺市长了。余涛涛心里想着,若是这样倒还说得过去,就把车叫了来。但说不过去的事马上就发生了。因为将军不允许这次出行惊动任何一个人,更不用说事先给彭兆祺市长打电话了。将军的脸色使余涛涛什么也不敢多问,只好随他坐上车,悄无声息出了军区大院,拐了几个弯后便直奔济青高速公路。
夜幕已经降临。高速公路以自身的幽光,在深沉的夜幕下,呈现着一种现代的美丽,就像一段由合成器精心编写出的悠长的旋律。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余涛涛,当然对这样的旋律不算陌生。高速公路的美丽,也当然不足以让余涛涛睁大眼睛,但他仍旧下意识地不时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高速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着各式各样的汽车。余涛涛很快承认,自己在夜色中的辨认是徒劳的了。即使彭兆祺市长眼下能到这儿,他也不会认出市长的车,而且也没什么办法招呼市长停下。没萧子恒将军的允许,他都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胆量提醒将军自己看到了什么。将军是有很大的反常。明明跟彭兆祺市长约好在办公室等他,却忽然又要偷偷溜走,这不是故意害人白跑一趟吗?
余涛涛暗暗叹了一口气,回头瞧一瞧萧子恒将军,只见他目光直视,简直吓死活神仙。余涛涛心里咯噔一跳,马上转过头来,但又觉得这样不好,便又回过去,刚要讪讪一笑,那笑纹就僵死在了面部。
萧子恒将军根本没有看到余涛涛。余涛涛脸上的肌肉止不住猛一抽搐,他悄悄在座位上缩起了肩膀。将军的样子实在让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但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
又向前行驶了一会儿,余涛涛稍稍缓过心神,试着扭动一下发酸了的脖颈。萧子恒将军的目光这时候向他投了过来。
余涛涛侧起身子,看到将军已经改变了刚才正襟危坐的姿势。将军面带笑容,开口讲话了:“小余,前面是明水镇吧?”
若不是将军就在车里,与余涛涛近在咫尺,余涛涛根本无法断定,这声音就是从将军嘴里发出来的。
“是……是的。”余涛涛难免结巴了起来。
“过了明水就到周村了。”
“不错。”
“周村以后就是博大市,”将军说,“从灵淄下了高速公路,离东营地界也就不远了。”
“还有一百里。”
“不到一百里。”将军说,“这条路我们走过多次了。”
“首长!”余涛涛很难再保持镇静。
“故乡的人是很好客的。在那里,我们常常受到最高的礼遇,”将军说,“市委书记、市长,每次都会亲自出面接待,我们的任何一项要求,也都会得到妥善处理。”
“是的,首长。”余涛涛说,“您也给家乡做过不少事。”
将军笑了。“你冷吗?”将军说,“你在颤抖。”
“是的,首长。”
“把温度调高一点!”将军对前面的司机小胡说。空调的声音,低了许多。“好点儿了吗?”将军又问余涛涛。
“好些了。”
“我走出皂坝头村的时候,刚刚十九岁。”将军继续说,“算到现在已经三十七年了。连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军营生活三十七年,但这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首长……”余涛涛低声说,像是很虚弱。
“你还在哆嗦。”将军说,“打开车窗!”
高温的气流,马上灌进来,就像在车里塞满了棉花。
“首长……”余涛涛又说。他抖得更厉害了。
“你在害怕。”将军说。
余涛涛向将军抬起眼来。
“你是在害怕!”将军说。
余涛涛不知为什么,竟猛地哭了。
“你是个娘们儿!”
“首长……”余涛涛哽咽着说。
“你哭了。”
“我不是在哭,首长。”
二
过了明水镇,司机关上车窗。余涛涛就像刚刚做完一场噩梦,现在他觉得好多了。萧子恒将军一言不发,但是余涛涛的不安,并没有完全消除,甚至还有些增加。
他暗暗打量一下不动声色的将军,又打量一下全神贯注地开车的司机小胡,竟觉得他们二人就像同谋,正携带什么军事秘密连夜出逃,可唯独自己还蒙在鼓里。
将军的故乡东营市,地处黄河三角洲。那里滩涂广大、海岸线漫长,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出逃,是再合适不过了,说不定哪个无名小港,正有一只小船在等他呢。可是余涛涛让头脑冷静一些,就开始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可笑。
余涛涛跟随萧子恒将军,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最初,将军还只是大军区的副司令员。但余涛涛从未想到去了解他。余涛涛只是恪守自己的职责,并深深地引以为豪。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余涛涛是一个非常合格的警卫员。但可以肯定,余涛涛绝非一个娘们儿。他也相信萧子恒将军,是不会真的把他看成娘们儿的。在余涛涛的眼中,一个军人能够成为将军,必定是一个真正的军人。这样的人难道会容忍身边常常游动着像余涛涛这么大个儿的懦弱的家伙吗?但余涛涛清醒地知道,自己跟萧子恒将军之间的距离。他崇拜将军的威仪,时常在独处时,模仿将军的一举一动。
如果他在某一刹那感觉良好,他会感到将军正附着在他的身上。他支持的身躯是将军的身躯,他举着的手是将军的手。就是那些因为幸福而张扬起来的毫毛,无疑也是将军的。可惜这样的瞬间总是极其短暂。他只有尽力地捕捉它们。即使只有一瞬,也够他满足的了。在这样的一瞬间,余涛涛就像伸出了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到了作为一种事物的将军的内核。
那种叱咤风云的潜力,那种几乎是天生具有的沉静的威严,就像一团炽热的凝结成实体的火焰,余涛涛每次接近,都要受到严重的灼伤。但它们的诱惑力,是余涛涛难以抗拒的。余涛涛也的确拥有那份试图接近的勇敢。余涛涛可不是胆小鬼。而现在萧子恒将军一反常态到眼下的地步,不能不让余涛涛无所适从,并且感到阵阵难言的恐惧。
轮胎发出磨地的沙沙声。高速公路的路标显示出博大市的周村区就在眼前。余涛涛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在期望车速是慢还是快。
“小余,你信不信,”萧子恒将军突然说,“三十多年,我竟没回过皂坝头。”
余涛涛受到将军的提醒,也马上惊异起来。是的,他跟将军来东营市多次,却从未去过那个村子。他以前也没留心这个。将军提起来他才想到事实就是这样。“将军,”余涛涛说,“你是抽不开身……东营军分区、当地政府也忘了安排。”
“不。”将军说。将军向窗外转过脸去。“进入东营地界是广桥县吧。”将军说。
“是的。”
“接着就是垦利县了。”将军说,“到了下镇,就可以望见皂坝头的影子。”
“是的,我们到过下镇。”
“我们也到过别的村子,”将军说,“但我们没到过皂坝头。”
这是事实,余涛涛想。
“我这么多年不回皂坝头,是为了避免村里人求我带兵。”将军说。
余涛涛恍然大悟,甚至有些感动地点了点头。可将军又接着坦白道:“不,小余,我是在欺骗自己。实际上我是不想回到村子里。”余涛涛困惑地望着将军。
“我这样做到了,”将军说,“但村里也没谁主动来求我带兵。”又接着强调,“至今为止,一个也没有!”
余涛涛此刻的恐惧,已经远远小于他感到的疑惑了。“首长,您老家没人了吧?”他试探地问道。
“在我离开村子后,我的妹妹跟村子里的一个叫罗小虾的男人结了婚。”将军说,“我父亲当年参加了民团抗日,在抗战胜利前夕突然失踪。我们兄妹是罗小虾的父亲抚养大的,可是我知道罗小虾的父亲对我们兄妹一直怀有敌意,是罗小虾的母亲保护了我们。”
余涛涛暗暗为将军在村庄的生活经历和他从未回过村庄的事实,寻找着一种内在的联系。他隐隐地有些察觉,但不能断定。
“我很该去看望大娘的,”将军说,“但我没去。”
“我们这就去看她好了。”余涛涛安慰他。
“她已经死了,”将军说,“我妹妹也在几年前死了。”
余涛涛不89e2b5fde7ace0794ef90fd50fe798373f6324e63a53ccdc8dccf490f176b566知道该说什么了。车内静静的,跟车外一样充满着浓浓的夜色。拐过一个和缓的弯道后,博大市区的灯光,就在前方渐次闪亮起来。
“皂坝头是一个移民村,”将军突然说,“第一个村民就是罗小虾的父亲,他在那里开垦了大片的土地。有一天,他把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一批灾民带到了那里,形成了一个小村落。他当了村长。但是日本兵来了把抓到的孩子浇上汽油焚烧。我母亲目睹了那种惨状,受了刺激,最后还是被日本兵杀死了。村里自发地组织了自卫团,但是吓破了胆的罗村长一心想返回老家。我父亲恐怕人心涣散,竭力阻止村长回老家,并砍下了他的脚趾。后来我父亲欠他脚趾的债落到了我们兄妹身上,也难怪他对我们不好。我还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犟的人。”
将军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余涛涛听将军长叹了一声,说:“可是他也死了。晚了。”
高速公路穿过博大市区的灯光,重新消隐在无边的黑暗里。余涛涛没有回过头去,因为他肯定自己回头看到的只会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满面哀伤的老头儿。他是将军忠诚的警卫员,他怎么能容忍自己把那位气宇轩昂不苟言笑的萧子恒将军弄丢了呢?这难道不是最可怕的事吗?难道不比随同将军出逃还要可怕吗?
三
余涛涛的老家是河南商丘的,但事实上余涛涛常常把它跟萧子恒将军的故乡混淆。
将军身在军界,影响却渗透至社会各界。故乡的一些部门也便不顾种种军规,为很多事来请他说话。只要是为家乡建设,将军基本上是有求必应的。余涛涛跟随将军左右,自然经常接触到他故乡的人。在为他们通报的时候,余涛涛总是使用“咱老家”这个词。开始将军总以为他指的是河南商丘,弄错了几次后,便渐渐默许了他的说法。
近来东营市上上下下都在争取上马一项十四万吨乙烯工程,地点就在皂坝头村所在的下镇。眼看万事俱备了,半路却杀出个博大市。博大市是明珠石化的所在地。明珠石化对当地的经济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而十四万吨乙烯工程的兴建,势必影响明珠石化的原料来源,因为十四万吨乙烯工程所依靠的,正是一直为明珠石化供应原料的地处东营腹地的春晓油田。博大市也不坐等,跑起这个项目,比东营市还要积极。这自然推迟了项目审批的进度。
在这种情况下,东营市的领导想到了萧子恒将军。只要将军肯说句话,阻止博大市来掺和,事情就要好办得多。此项工程对东营市经济发展的作用,不用那位心急如焚的彭兆祺市长多说,将军也很明白。东营市是将军的故乡,余涛涛觉得也差不多是自己的故乡了。今天下午,余涛涛得知彭兆祺市长的意图后,直恨自己不能替将军出面,让博大市不来添乱。
可彭市长人还在路上,将军却突然决定违约,而且连个招呼也不打。不说别的,单讲一个人的信用,也不该这么做。即使是偶尔为之,余涛涛觉得,对于一个军人而言,这样做也很难说得过去。他从一位威风八面的将军,变成了一个有些招人烦的小老头儿,没话找话,好像还怕别人不理他那茬儿似的。
这一路上,他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不是说过吗?他余涛涛只是一个小兵,万一将军出了什么差错,他又如何担当得起?车子向灵淄道口行驶着,萧子恒将军竟突然询问起余涛涛的故乡来了。
“我们那里……”余涛涛说,“首长。”
“古老的中原,”将军说,“一片古老的大地,连一棵树也长了几百年了。”
“是的,有那样的树。”
“但我们皂坝头村,从最早算起,也不过六七十年。”将军说,“我在村里的时候,土地也是那样年轻,其实就是一片片水洼,一直到海,接连不断。人们耕种着水洼边的空地。”
“现在水洼没了,四处都是庄稼和井架,”余涛涛说,“现在好了,首长。”
“你觉得好了吗?”
“我想,是的,首长,”余涛涛说,声音又在颤抖。余涛涛又想哭。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首长,您不该这么跟我说话,我只是一个小兵。您吓着我了。您把一个叫余涛涛的小兵吓着了。”小兵的心里隐隐作痛,但没哭出来。
车子很快就驰出了高速公路的灵淄道口。
四
一小时之后他们进入了三角洲腹地。他们感到,一切都在迷蒙的夜色中消融掉了,甚至包括他们乘坐的汽车。剩下的,只是一种三角洲低地特有的氤氲气息。
宁静,清新,漫无边际,这是余涛涛跟随萧子恒将军每次来三角洲时的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无以复加。他们就像漂行在大海深处,两眼茫茫。原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车轮下不断展开,并在寥远的地方消失。
他们都不说话。余涛涛判断下镇就在眼前了。果然一个小镇的影子,在不远处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可是萧子恒将军不开口,车子就很快穿过了小镇。司机小胡有意把车速放慢了,好像是要留给将军更多思考的时间。他们真的要夜进皂坝头吗?事实上小胡的疑虑是多余的。将军的目的地,非常明确。
他们来到了村子前面。萧子恒将军下了车,一个人向前走去。余涛涛和小胡也出来了。他们站在地上,眼看着将军在黑黢黢的村子跟前,倏忽间隐去了身影,仿佛他本身就是村子的一部分。余涛涛的眼睛捕捉不到将军的影子了,他慌了起来。
“小胡,”他说,“你看我们该跟上去吧?”
小胡像他一样拿不定主意,他说:“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等着。”余涛涛说。余涛涛明白,现在是该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因为小胡仅仅是将军的司机,而他则是平时不离将军左右的随身警卫员。可是他刚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将军没表示让他跟随,他不敢。
四周静静的,村子里连一点轻微的脚步声都没有。余涛涛侧起耳朵,极力听着。几十里外的大海,就像在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但余涛涛连这样的声音,都不敢肯定自己听到了呢。
“我去看看吧。”余涛涛自言自语似的说。可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停下来,并回到小胡的身边,说:“算了,我们在这儿等他。”
夜显得那么漫长,在余涛涛的感觉中,甚至连结束的可能都失去了。他左右瞭望了一下,可这一望不要紧,就像暴露了目标一样,蚊群嗡的一声从黑暗中扑了过来。小胡受不住,飞快地打开车门,猴子似的躲了进去。余涛涛一手抓着门柄也要进去,小胡也连连催他,但他忽然又把车门推上了。
余涛涛心里想到的是萧子恒将军。余涛涛暗暗决定站在露天下等他。静夜里一时间传来余涛涛噼噼啪啪的用巴掌打蚊子的声音。后来小胡又催了他几次,还想出来拉他,但他都没有改变主意。开始时他还不停地拍打,渐渐地就放弃了。三角洲的蚊子是如何厉害,过去是有所耳闻的,没想到今夜着实让他领教了一番。不过余涛涛并没有丝毫的抱怨,因为他此刻深深地体会到了自己对将军的忠诚。
五
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余涛涛实在不好说。天空微微发亮了,余涛涛再也等不下去,就去敲车窗。小胡一骨碌爬起来,推开车门问余涛涛:“首长回来了吗?”
余涛涛说:“我们不能等了,我们这就去找他。”
小胡看见余涛涛脸上的红疱连成了一片,吃惊地说:“小余,你何苦呢?”
但余涛涛已经转过了身,向村子走去了。在他的身后,是一地凌乱的脚印。村子里有了早起的人。他们用担子挑着水桶,远远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军人走过来,都停住。
余涛涛走近了第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大哥,见没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家?他夜里到村里来了。”
“没。”那人认真地摇头说。
余涛涛又向前走去。他听见那人大声问别的人:“德胜,你见过一个老人家吗?”
村拐角的那个男人说:“是不是县电视台寻人启事上的那个人?昨天就有人来问了,他们在套尔河边上找到了他。从咱皂坝头回去的时候,我看见过。他是一个老疯子。”
余涛涛很不高兴地说:“我找的是一位将军。”村里的人都笑了。
“将军?”那个叫德胜的人说,“一个将军怎么会到村子里来?”又是一阵大笑。
余涛涛有些生气。他不想理他们了。可是余涛涛最初碰到的那个人忽然放下担子,走到德胜跟前,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余涛涛看见他们二人都在连连点头。他们告诉他,他可以到村西北角的一座小屋看看。
按照他们的指点,余涛涛来到村西北角。那小屋远离村落,余涛涛很容易就找到了。小屋的门敞开着,余涛涛探头往里看了看,里面很黑,除了一面墙下放着的一张床,简直一无所有。他从屋旁走开一些,发现屋后一个小小的快要淤死的水洼。不知为什么,余涛涛的心里扑通一跳,便赶忙走过去。
一个干巴老头儿,正静静地坐在水洼旁。晨曦把他连同水洼,全部笼罩住了,余涛涛觉得自己跟他并不是处在同一个世界上。现在余涛涛分明是在朝另一个世界走去。他需要穿过象征着时间的那层晨曦。他甚至觉得,那层晨曦将是很坚韧的,会把他毫不客气地挡在外面。
余涛涛轻轻叫了声:“大爷。”但那老头儿并没有动一动。余涛涛相信,老头儿已经听见了。他等待着老头儿转过脸来。
水洼上飘过一缕彩色的晨雾。余涛涛忍不住又叫道:“大爷,你见过一位将军吗?”生怕自己唐突似的,又补充道,“他们让我来你这里看看。”
“没。”听上去就像一个轻飘飘的气泡破灭了,但的确是出自老头儿的嘴里。
余涛涛的两腿差点软了,他失望地把目光从水洼边的一丛青翠的芦苇投到远处。三角洲的原野,正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下,越来越清晰地裸露出来。再看一看那老头儿木讷的样子,也不像是撒谎,余涛涛就从水洼旁走开了。此刻,他的心里已不光是着急,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将军要是真的丢了怎么办?一想到这个,他就又停下了。
余涛涛暗暗拿定了主意。
他穿过村子,回到在村口停放的汽车的那个地方。小胡刚才也急得乱转,现在见他一个人回来,背后就猛地一凉。
但看上去余涛涛像是很镇静。余涛涛对他说:“你放心,出了事没你的责任。我一个人担着。”
小胡觉得事情更严重了,说道:“那怎么可以呢?那怎么可以呢?”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余涛涛说:“我在这儿守着,你开车去下镇政府,找那位黑启明镇长。”
小胡以前跟萧子恒将军来过下镇,是见过黑启明镇长的。小胡忙说:“好吧。”就要上车。余涛涛又叮嘱他:“见了黑镇长也不要慌,别把大家都惊动了,你把他带来就行。”
余涛涛的腿真的支撑不住了,就在路边的一道土埂上坐下来。他发现有人站在村口朝他看,就迫使自己振作一些,把腰挺了挺。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风纪扣,又扶了扶帽子,然后就开始一动不动地凝视村庄。可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村庄在他的视野里忽远忽近地飘摇,最后竟像一只风筝一样,持续地向远处退去。他定眼一看,村庄还在原地。
还好,小胡很快就返回了。跟小胡同来的黑启明镇长,一见余涛涛就说:“哎呀,你怎么脸都肿起来了?”
余涛涛站起来,马上催他:“你快想想办法!”
黑启明说:“你们来了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一声?首长在下镇要看什么不容易?”
余涛涛心里觉得他在说废话,便有些生气,但并没表现出来,只说:“你是当地人,对村子熟悉,抓紧时间分析分析,我们好去找人。”
黑启明就笑了,说:“不错,我就是皂坝头村的。”他安慰余涛涛,“不碍事的。下镇的情况我了解,治安好着哩。除非首长自己想不开,一般不会有问题。”
余涛涛不由得一皱眉,他便马上加一句:“说笑了。”但余涛涛急迫的心情,却不知不觉地缓解下来:“这个村子怎么搞的?我问了好几个人,好像都不知道村子出了一位将军。”
黑启明说:“这怪不得他们。首长走后就没回来过。村子里的人,大都是独门独户的,姓什么的都有,连我也说不清有什么人。”
余涛涛点点头,说:“有人还指点我去村北找一个老头儿,我去问了也没用。”
黑启明说:“这证明大家还是知道一点的。那老头儿是不是住在水洼边上?”
余涛涛说:“是的。”
“这就对了嘛,他就是首长的妹夫,叫罗小虾。”黑启明说,“前几年,他儿子在南洼地里的输油管道偷油,造成大量原油流失,被判了死刑。从那以后,这老头儿就只坐在水洼边,谁都知道他在等死。”
余涛涛打了个哆嗦,说:“他会不会骗我呢?”
“不会的。”黑启明说,“首长多年不来,怎会知道他住在那里?”
余涛涛又发起愁来,说:“那我们怎么办呢?”
“咱找找看。”黑启明又说,“我看这儿得留个人。”
余涛涛对小胡说:“你留下吧。”
六
余涛涛再次走进村子里,已有很多人站出来了。黑启明微笑着,跟他们打着招呼。二人在村子里转了转。将军的老宅,早就没有了。余涛涛耳朵里,总是听他说:“这儿以前是……那儿以前是……”转了一阵,就到了村后。余涛涛又看见了那座孤零零的小屋。
“老头儿还在那儿坐着。”余涛涛说,“要不,我们再去问问他?”
黑启明说:“问什么?他连自己在干什么也不一定知道。”
“他得有七八十岁了吧。”
“才不呢。顶多有六十岁,比将军大不了多少。”黑启明说,“他们小的时候这里遍地都是水洼,水里鱼呀,虾呀,蟹子呀,一捞就是一筐。从村子往外望,处处都是芦苇荡,里面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就连我小的时候也是跟现在不一样的,夏天下暴雨,还能看见天上下火球,狐狸排成好几里地的长队,衔着火球在原野上奔跑。那种壮观,是嘴里说不出来的。后来水洼一天天减少了,都开垦成了耕地。要想再见到一个大些的水洼,还真不容易呢。”
说着,黑启明住了口。他举目朝四处环视了一下。“以后还会再变个样子,”他兴奋地说,“十四万吨乙烯工程下来,这里就要变成厂区。皂坝头村的人也不当农民了,也都会成为工人。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但我们不能把村庄忘了。下镇上个月研究决定,皂坝头村将改名为将军村。回头我们到镇上去,你会看到我们连碑都刻好了。那时候你就不会再怪皂坝头村的人,怎么不知道村里出了一位将军了。”
天已经很亮了。从水洼里投过来一道反光,正照在余涛涛眼上。余涛涛一拍脑门,说道:“我们在这儿耽搁什么呢?快告诉我,村子附近哪儿有水洼。”
“要找水洼得向北走,”黑启明说,“靠近北边的黄河农场,就有一些。那里的稻田放水,积水很多。”
余涛涛等不得了,不容他说完,就向前走。二人很快就远离了村庄。
在路过一块瓜田的时候,黑启明让余涛涛停一停,说:“这是我爷爷的瓜田,我去看看。”
瓜田边上,有一个看瓜的庵子,是用柳枝搭起来的,很多柳枝已经长出了新的枝条。瓜田里没人,一只只圆滚滚的西瓜,从绿毯子似的瓜秧下面露出来。余涛涛看了,觉得很馋。黑启明走到庵子那里,往里面一看就回来了。
“我爷爷不在。”黑启明说。
他们继续往原野深处走。“我爷爷七十多岁了,”黑启明说,“身板像小伙子一样硬朗,总是闲不住。年年都要种上两三亩瓜,从三四月份开始在瓜田一住就四五个月。”
余涛涛还不时地回头。他感到很饿了。远远地,他们看到稻田的影子了。田野上无遮无拦的,二人都觉得目力变得很好,可以投到很远的地方。他们判断着水洼的位置,都抻长了脖颈。
“瞧!”黑启明忽然指着远处说,“炊烟!”
余涛涛不看则已,一看几乎跳起来。“水洼旁的炊烟!”他高兴地说,“快去,将军肯定在那儿!”
说着,拔腿就要跑。这时一阵汽车声从他们身后传过来。他们忙回头,有两辆车沿着他们的来路正朝这儿开。其中一辆就是萧子恒将军的。车到近前,从后一辆车上下来了一位表情严肃的女军人。余涛涛止不住双腿一颤,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女军人是萧子恒将军的女儿萧心言。余涛涛曾多次领教过她的严厉。她在东营军分区任政委,经常回到济南父母的身边,对父母,特别是对父亲的饮食起居非常关心,这就使余涛涛觉得自己受到她的指令,比她父亲的还要多。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萧心言怒容满面,对余涛涛说,“你们怎么能把老爷子弄丢了!”
余涛涛嗫嚅着说:“首长,他……”余涛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爷子要是有个三差两错,你们谁能担待得起!你们的责任心到哪儿去了?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眼睁睁看着老爷子在野地里待了一夜!”
一连串毫不留情面的斥责,余涛涛不准备申辩了。他早已意识到自己的失职。可是既然将军要出来,他有什么办法?他受的惊吓,难道还少吗?
黑启明上前打圆场道:“是呀是呀,首长出行,是应该先通知一下的,让我们也好安排。”
萧心言似乎这才想起父亲还没找到,就说:“还愣着干吗?去找呀!”
黑启明说:“萧政委,你看那边。”
萧心言顺着黑启明的手指,看见了远处的那缕炊烟。原野上什么都处在静态中,只有那缕炊烟,袅袅的,像一条轻柔的正在上升的丝带,姿态美得难以言传。萧心言觉得此刻黑启明让她看炊烟有些不合时宜,但也没说什么。
“我和余同志都断定首长在那里。”黑启明说,“我爷爷瓜田里也没人,也许是他昨夜在这里碰见了我爷爷,是我爷爷把他领过去的。”
萧心言略想一想,嘀咕道:“这老爷子,怪得很,怎么忽然想起来在野地里生火?”
接着一行人驱车向那缕炊烟驶去。
七
在车上,萧心言告诉黑启明,是彭兆祺市长打电话说将军到故乡来的。彭兆祺市长没在将军家里见到将军,问谁谁都说不知道,便暗暗下了这种判断。他不相信将军会对故乡的事撒手不管,而且相信,将军比他还要心急,已经等不得,就自己赶来了。
路在离炊烟升起不远处的地方中断了,大伙儿就下了车。他们已经看见了一片水洼。来到近前,见到萧子恒将军正和一个老头儿席地而坐,手里还拿着一条用清水煮的鱼,往嘴里塞。他也没想到一下子会来这么多人,只一愣就马上站了起来,把鱼往地上一丢,发火了。
“谁让你们来的?”
萧心言忙上前说:“爸,你可把我们急坏了。”
可是萧子恒将军并不理她,指着余涛涛说:“是不是你走漏的风声?看我回去怎么处治你!”余涛涛满眼含泪。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
“看你就像个娘们儿!动不动就哭。”
“首长……”余涛涛哽咽着说。
“怕不是一个小娘们儿吧。”萧子恒将军鄙夷地说。
“首长。”余涛涛抹着眼泪,“我让你吓怕了,首长。我受不了了。”
将军的火气还没消。“小胡,踢他!”他命令小胡,“踢他的小腿,看他能不能站住!小胡,踢他!”
小胡迟疑着。余涛涛的身子,在一截一截地矮下去。
萧心言对他说:“别哭了。老爷子不是找到了吗?”又向父亲转过脸来,“爸,你冤枉小余了。是彭兆祺市长告诉我的。”
黑启明也插嘴道:“首长您看余同志脸上的包,都连成一起了。那不是蚊子咬的吗?”
萧子恒将军瞥了余涛涛一眼,不说话了。萧心言见状,就趁机说他几句:“爸,你跟彭市长都约好了,怎么能自己偷偷跑来了?你让人家扑了空,弄不好把大事给误了。他要在大军区问起来,别人又会怎么想?我看亏了彭市长灵活,才没张扬,只给我打了个电话。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大军区里都知道你来分区视察了。”
在女儿面前,萧子恒平时是使不出威风来的。这时候听女儿这样说,就满口抱怨:“我是司令员,难道我连自由出行的权利都没有吗?”
萧心言笑着说:“你有,你有。这不,你已经出来了嘛。哟,吃的什么好东西?”
萧子恒将军指着火堆旁的老头儿,对她说:“快叫黑爷爷。”
萧心言看看那老头儿,就叫:“黑爷爷好。”
黑启明也叫:“爷爷。”
老头儿捋着胡子微笑。
萧子恒将军说:“黑爷爷当年也是个抗日英雄,跟你爷爷一样的。你爷爷要活着,年纪也跟他差不多。”
黑爷爷就说:“我们哥俩是同年生人。你爷爷可是条好汉,可眼看着打跑了日本兵,人却丢了。要不他能看到儿子当了将军,该怎么高兴啊。”
“黑大叔,”萧子恒将军脸上暗暗掠过一丝惭愧说,“我早该来看你。”
“看不看的呗,都是这样。”黑爷爷开通地说,“你当大官,要是常来村里,今儿我找你带个兵,明儿他找你带个兵,你带不带呢?”
黑启明说:“爷爷说得是。”有意把话题岔开说,“爷爷,你用这个来招待首长吗?”
黑爷爷说:“你尝尝,好吃哩。”
黑启明果真从小铁锅中取出了一条半尺长的鲚花鱼,放在嘴里细细一品,也不知到底好吃不好吃,只听到他一本正经地说:“味道不错。”
萧子恒将军对女儿说:“你也尝尝,很鲜呢。都是我和你黑爷爷一起摸的。”
萧心言翘起手指头,在一条鱼身上掐了一块肉,放在嘴里,马上又吐了。“什么味儿啊!不咸不淡的。”她说。
萧子恒将军不快地说:“再好的东西,到你嘴里也会变得不怎么样。”
接着,他转过头去,对余涛涛说:“你也来一条。”
余涛涛走过去,拿出一条就吃。萧心言问他:“怎么样?”
他的目光却直瞄将军。萧心言又问他。他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就猛地大口吃起来,一眨眼,就吃完了一条。萧子恒将军得意地说:“我的卫兵嘛,口味就像我。”
余涛涛说:“首长,我饿了,我还要吃。”
八
无意中,萧子恒将军闯入黑爷爷的看瓜庵子。从黑爷爷的嘴里,他得知了皂坝头村多年的变故。听说他的妹妹对上了年纪的养母很不好,心里就很难过。黎明前,黑爷爷带他来到这片水洼。在水洼边,将军就像又回到了遥远的童年。那黑爷爷也变成了老小孩。二人在水洼摸鱼捉虾,就地烧了吃。没想到,这份雅兴还是被女儿一行人给破坏了,但将军在众人面前也不好再说什么。看余涛涛的吃相,他不由得解颐,情绪就像原野上的天空一样,高涨了起来。
那水洼在明亮的阳光下清澈见底,若不是岸边有几片青青的荷叶,和几根芦苇衬着,里面就像什么也没有。大伙儿也都轻松了,眼睛在平静的水面上得到休息,也都觉得那水洼像美酒一样醉人。
黑爷爷说:“现在水洼里鱼少了。北边黄河农场的人捉鱼的时候,经常带着小抽水机,把水洼弄干,大鱼小鱼一起捉。”
看看时候不早了,萧子恒将军就让黑爷爷带领着,来到黄河农场的稻田深处,找到养母的坟凭吊了一回。
萧心言、黑启明催将军到镇上去。黑爷爷说:“我不跟着了。我得看瓜。小孩子闯进去不管生瓜熟瓜,可劲儿糟蹋,让我心疼得不得了。”
众人也不强迫他。他就一个人穿过稻田,向远处走了。
黑启明说:“我爷爷也真是,首长大老远的来了,他也不送一送。”
萧子恒将军没说话。萧心言跟父亲坐了一辆车。余涛涛、黑启明坐的车在前,他们的在后。车一开动,萧心言就说:“爸爸,今天总算保全面子了。”
将军一听就不大高兴,就不满地嚷了她一句:“你掺和什么?难道我到故乡来就是失面子的事吗?”
萧心言说:“堂堂一位大首长,做起事来像小孩,还算有面子吗?”
“首长?首长也是从巴掌大一点儿长大的。首长做事也不是全都对的。三十多年了,我就没回过村子。我没问过我的妹妹,也没问过她的孩子。你知道吗?你的表弟去年被枪决了,可他家里人从没提过我的名字。”
“你嚷什么?你不来,谁都知道的,你是怕村里人求你带兵!”
“我是怕村里人求我带兵,可是你,我却把你安插在了我的部队!”
“爸爸!”萧心言脸色很难看,“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要是怕我玷污了你的名声,这就可以开除我的军籍。你以为我穿这身军装还没穿够?你开除了我,我马上到商店买上一百套裙子。别看我快四十岁了,我也要把这头发染了,头一天染成满头红,第二天染成满头白,变成一个老妖婆,你不怕,我就天天在你眼前晃悠。”
萧子恒将军哑口无言,憋着笑。萧心言却被自己的话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可是将军不笑。
“爸爸,你就是缺根神经。”萧心言的语气温和起来,还一个劲儿用手推他。
过了一会儿,将军慢慢说:“你啊,真是!”
“你拿我没办法吧?”
“笑了你说没军人风度,不笑又说缺根神经。”将军说,“我就是来故乡看看,你就说我变成了小孩。唉,你呀,让我怎么办啊!”
“我不说了好不好?”
前面的车,已到了皂坝头村的村口。萧子恒将军看见车慢了下来,像在等他。萧心言也不说话了,悄悄打量一下父亲,发现父亲的神情,忽然沉重起来,嘴角也闭紧了。
两辆车子的速度,都不快。他们慢慢穿过村子。将军的目光,始终都没有往街道两旁多看。
九
刚开进镇里,黑启明就看见了在镇政府大院门口等候的彭兆祺市长。他赶紧让司机加快了速度,迎了上去。从车上下来,彭市长就急着问:“没出事吧?”
黑启明说:“都好着呢。”彭市长松了口气。这时候,将军的车也赶到了。
彭市长一见将军就说:“首长如此关心家乡建设,真是让人感动。”
萧心言说:“老爷子已经四处看过了。本来你是不用到济南去的,只要是家乡的事,给老爷子打个招呼就行了。”
彭市长忙点头,又对黑启明说道:“小黑,快把接待室门打开,让首长休息一下。”
旁边有人说:“都收拾好了。”
“请吧,首长。”彭市长说。
在接待室坐下,彭市长又向萧子恒将军详细介绍了十四万吨乙烯工程的规划情况。
萧心言笑着说:“到时候下镇就大变样了。”
黑启明说:“多亏了市政府能把地点定在下镇,给了下镇这个宝贵的发展机会。”
彭市长说:“还算你明白。这是首长的故乡,你一定要把首长的故乡建设好。”
“我保证!”黑启明向彭市长敬了个礼,惹得彭市长、萧心言都笑了。黑启明受到鼓舞,就走到窗下,那里有一个什么东西,用一面红绸子盖着。大家的目光,都被牵引过去。
“我正要向首长、市长还有政委汇报呢。”黑启明说,“我们镇政府已经研究决定,在十四万吨乙烯工程奠基礼上,皂坝头村也要正式更名为将军村。这就是村碑。”
说着,揭去了那块红绸子。大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彭市长第一个叫好:“这很有纪念意义嘛。”
萧心言瞥了父亲一眼,马上说:“现在工程项目还没下来,不要忙着搞这个吧。”
彭市长说:“我看,有首长出面,这事情是十拿九稳的。博大市也太不仗义了,兄弟市嘛,看咱忙活也来跟着凑热闹。”
“那是当然的了。”黑启明说,“你想想这项工程的意义吧。我们这里已经有了春晓油田,再出个十四万吨乙烯工程,还得了?”
彭市长对萧子恒将军说:“不过,也别忙。首长既然回老家了,就随便走走。说不定下次再来,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呢。”
萧心言说:“部队上很忙,老爷子时间也不多。我看下午就回去吧,也好把市里的事给办了。”
她先站起身来,将军也随着站起来。“我们到军分区。”她对父亲说。
黑启明一边用绸子把村碑盖上,一边挽留说:“在下镇吃个便饭吧。”
“不打扰你们了。”萧心言说着就朝门外走去。
彭市长示意黑启明落后一步,悄悄说:“你这事办得好是好,可应该先跟我商量。看上去将军像是不大乐意,连句话也没说。”
黑启明说:“不会吧?市长您想想,将军说什么好呢?要是先请示,将军很难说会同意。”
彭市长略想一想,点头说:“也是。”
十
一到车里,萧子恒将军就变得气鼓鼓的。
萧心言察觉到了,故意不理他,不料车子刚离开彭市长、黑启明等人的视线,就听见他嚷道:“萧心言!”
萧心言吓了一跳,连小胡握方向盘的手,也跟着抖动了一下。
萧子恒继续愤怒地说:“你这就跟我回济南!我这司令员让给你当!”
萧心言一听,就忍不住笑了。正想说什么,就见前面余涛涛乘坐的车停了下来。仔细一望,看见了皂坝头村的黑爷爷。萧子恒将军也顾不得发火了,忙令小胡停车。
黑爷爷是专门让村里的拖拉机把自己送到路口的。他拉住萧子恒将军的手,说:“我给你摘了半筐瓜,都是人们爱吃的薄皮脆。这还是头一茬,多了也没有的。你带上它让城里人尝尝鲜。”
萧子恒将军说:“大叔,又让你跑这一趟。说实话,这瓜在济南也能买到的。”
黑爷爷说:“济南能买到,可没这现摘的新鲜。”转头让开拖拉机的小伙子把筐子从车斗上搬下来。萧子恒将军不知再说什么好。
那黑爷爷一跃身,就上了车斗。“快回吧,”黑爷爷说,“这里的事再大,也大不过部队上的事。”
“大叔,”萧子恒将军捺不住心底的激动,走到车斗跟前,说,“以后我还来看您。”
黑爷爷却说:“我知道,你不会来了。这次来是头一趟,也是最后一趟。”
“看你说的,大叔。心言就在军分区……”
“记住,别再来了!”黑爷爷打断他说,“你是将军,你的心不能只在这一点点地方。”他朝小伙子挥挥手说,“走吧。”
小伙子重新把拖拉机发动了。可是萧子恒将军猛地叫了一声:“慢着!”就回头对萧心言说,“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萧心言只从身上找到一百多元。余涛涛有二百多元,小胡有二百多元,萧心言的司机也有一百多元。他们都交到萧子恒将军手里。萧子恒将军说:“这是借你们的,我回去就还。”
拿着钱来到拖拉机前,对黑爷爷说:“麻烦您把这些钱交给小虾。我平常不带钱的,这钱少了些,但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您跟小虾说,让他的后辈人好好读书。还有,我来到这里也不去看他,是对不住他。”
黑爷爷将钱接过来。
“你错了,”他肯定地说,“看不看他都不是对不住他,因为你是将军。”
“大叔!”
“将军!”黑爷爷不置可否地这样叫他。然后,黑爷爷就让小伙子把拖拉机开了起来。
拖拉机喷了萧子恒将军一身尘土,可是黑爷爷再也没有向他转过头来。
拖拉机颠簸着远去了,将军等人就各自回到车上。将军出了一会儿神,萧心言以为他出神结束了,就说:“爸。”
将军没理她。“爸。”她又叫。
将军醒过神来了。“怎么样!”将军很突然地气咻咻地又嚷,“你过足司令员的瘾了吧!哪一句话你都替我说了。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萧心言也不由得生气了。只见她柳眉倒竖,气势不亚于将军:“还有完没完!你认错就算了,又吵吵什么?我让你说,你是说好还是说不好?真是替你白操心了。你不领情我也没求着你。我看你太反常了。”
“我反常?”
“谁反常谁心里明白。”
“那好,我反常,你今年就转业到地方。”
“转业就转业!”萧心言简直寸步不让,“把我弄到部队来,你想什么我难道不知道?你是想在我身上看到你自己,你也对自己说过多少遍了,现在我只不过又一次替你说出来,可你看到的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军人。我注定没有可能成为你那样的一位将军,更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现实。你不会再到皂坝头去,我更不会了。这也是现实。”
“你疯了!”
“你才疯了……”
十一
这天下午,萧子恒将军就返回了济南。
余涛涛心里,总算真正踏实了。再看将军,回老家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毫发无损。余涛涛很有些完璧归赵的成就感。
余涛涛与小胡交流此行的感受时,小胡说:“咱们首长厉害,可就有降他的人。萧政委根本不怕他厉害。你没听到父女俩在车里的那个吵,简直叫不成体统!”
余涛涛正色说:“这样的事可不要外传,会影响首长的威信的。”
小胡说:“首长也未必听她的。在车上我就听她叮嘱首长,要他回来的路上顺便在博大市停一下,把彭市长托的事给办了。你看他停了吗?自己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不过,”余涛涛说,“他们父女之间的事咱说不准,可我觉得,首长不应该把事情推迟下去。那可是故乡的事啊。”
小胡想想,点头说:“这是个疑问。”
“你再帮我想想,首长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对头?”余涛涛说。
“没门儿!”小胡说,“我也只是一个小兵,我能猜到首长肚里去,我不就能上天了吗?”
余涛涛认为,他说的很对。他们二人都只是小兵。他们分内的工作,一个是保卫将军的安全,一个是好好给将军开车。
可是小胡却扑哧笑了,说:“小余,看昨天把你吓得不轻。”
“我能不害怕吗?你见过首长对我那个样?”
“没见过。可你也用不着一阵笑一阵哭的。”
“我笑了吗?我只是哭了。换你是警卫员你试试?在那种时候你就是不想哭,眼睛也会流泪。”
“我知道。”余涛涛加上一句,又摸着自己的脸说,“三角洲的蚊子真厉害,脸上到现在还痒呢。下次再去一定带上点儿花露水。”
“可别,让萧政委闻见了不定会说什么呢。”
十二
萧子恒将军的家,在花顶山小区,是一座二层小楼,深掩在茂密的法国梧桐树荫里面。小区后面,是一面山坡。山坡上多的是绿得发黑的松柏。再加上出入这里的人比较少,整个小区都显得异常幽静,甚至透出一种陵园的气氛。在山坡那面,实际上就是一座烈士陵园。
绝佳的位置,在像萧子恒将军这样的军区主要领导看来,是一个很理想的居所,但在余涛涛这样的年轻人眼里,就过于沉寂了。即使说这里有些压抑也是不过分的。而且在夜幕下,当那些高级轿车悄无声息地在各家院落之间平坦的道路上来往时,还会显出一种神秘来。
余涛涛是一名小兵,当然不敢破坏这种神秘。只要是在户外,他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是应该加倍小心的,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吹破了哪家的窗户纸。
现在就是这样,余涛涛正在萧子恒将军家的院子里轻轻呼吸着,接受着从山坡上飘来的松柏特有的清香带苦的气息,和他自己身上的花露水的香气。他听到一楼大厅里突然响了一下。凭他的警惕性,是根本不用犹豫的,只见他飞快地跑了过去,脚下却像没有一点儿声音。
往窗子里一望,原来是萧子恒将军在打电话。余涛涛放下心来,但他并不走开。他对将军的忠诚,谁也不能怀疑,可这并不等于他不想背地里听听将军对着电话说什么。他侧起耳朵听着。萧子恒将军接到的是女儿萧心言从东营军分区打来的电话。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这样干涉我!”将军说。
“叮嘱你几次了,你还是忘,谁信呢?你在博大市停一下事情就解决了,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得轻巧!这种事我好出面吗?”
“这种事你出的面还少吗?再说这又不是为了自己。你对故乡的感情不是很深厚吗?事情办成了,故乡的人会感谢你,就是在博大市,也不会有损你的名声的。你总有办法让他们知道这样争下去是无益的。”
“可我不是皂坝头的将军,也不是东营的将军。”
“这话是对的。你早这样人家彭市长也不会求到你。我看你对故乡的态度大大地变了!”
“我变了?”
“是的,你骨子里是想让这件事泡汤。我求你把这件事给办了,那样也让我好说话,在东营市的工作也好做。你什么也别管,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吧。事情办好了,我还求你把我调离东营,或者就像你说过的一样,让我转业!”
将军不吱声了,拿着话筒愣了半天。
“听我的,爸。你听我这一次,我就再也不跟你吵了。我老老实实当你的乖女儿。”
“你还有乖的时候?”将军的口气软了下来。
“我本来是很乖的。我不想做女将军。”
“言言。”
“你答应啦?”
“我从来没说过不答应。”
“那好,快找个适当的借口让他们知道。两地市别争了,引起上面注意,工程审批还不知再推迟到猴年马月呢。东营市为跑这事,一辆桑塔纳的轮胎都磨光了。”
“我是要做的。”
“早早休息吧。妈妈好吗?我过段时间再去看你们。”电话挂了。
萧子恒将军静静地端坐在沙发上。余涛涛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慢慢上楼去了。
余涛涛走进去,抻脖子往楼上看了看。楼上没动静,又一看地上,躺着一只木鱼石茶壶盖,萧子恒将军就捡了起来。仔细一瞧,壶盖上的圆疙瘩掉了,便很惋惜地摇摇头,连同茶几上的茶壶一起收走了。
余涛涛小心地呼吸着,停留在院子里。门外,偶尔响起一声轿车驶过的轻微的沙沙声。余涛涛想,这里是很静的,很神秘的。
十三
第二天,余涛涛没看出萧子恒将军有出行的意思。
下午出了办公室,余涛涛得知八一礼堂有一场文艺演出,萧子恒将军等领导都在邀请之列,就一心盼着天黑。可是将军又要去野鸡岭南边的军用射击场。
虽然将军已多次来过这里,余涛涛还从未见过他这么着迷于射击,歪着头瞄准的样子,简直跟一名认真的小兵差不多。余涛涛想着晚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射击场还有几名战士。他们的领导,毕恭毕敬地侍立在将军一旁。余涛涛向那位领导使个眼色,他果然领会了,就提醒将军吃晚饭。
将军似乎刚刚想起来,就要同余涛涛回家。真是不巧,省委的一位老同志也来了。二人寒暄了一阵,老同志也不射击了,邀上将军就去了一家酒店。老同志也要去看演出的,便餐后并没误了看演出。
这次演出余涛涛看到了唱《兵哥哥》的宋祖英,还看到了唱吕剧《李二嫂改嫁》的郎咸芬,兴奋得不得了。因为一心想着演出的情景,就没太注意路上的情况。到了花顶山小区的家门口时,一见有几个人在路边一晃,紧张得头发都奓起来了。
可是那几个人并没有走上前来,而是悄悄隐藏在了一片树荫下。余涛涛没让自己显得大惊小怪。他仍旧沉稳地坐着。车进了大门,将军走下来,伸伸胳膊,到屋里去了。余涛涛倾听着院子外面的每一种响动。果然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听到有人按门铃。余涛涛走过去,从门镜里往外看了一眼,见还是刚才在路上走动的那几个人。他快速地作出判断他们并不是坏人。
“我们找萧子恒将军。”其中一个略胖的中年人说,“这是将军的家吧?”
他后面的一个年轻些的人说:“我们是从博大市来的。”
余涛涛的反应很快,马上把他们跟十四万吨乙烯工程的事联系起来。
“天晚了。”余涛涛说,“明天到办公室找将军吧。”
那中年人忙说:“请您通报一声,看将军能不能现在接见我们。”
年轻些的人说:“这是我们的市委牛书记。”说着把证件递了过来。余涛涛犹豫了一下,接了。
“要见将军是要事先约好的。”他把证件递回去说。
“就麻烦您破个例吧。”牛书记语气恳切。
余涛涛见事情非同小可,也不敢自专,就说:“您先等着,我去看将军休息了没有。”
将军在书房里,还没睡。余涛涛小心地敲了敲门,就听见将军“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得到了准许,就进去了。
“首长——”余涛涛说。
“什么事?”将军问他。
“有人来找……”
“问他能不能明天来?”
“他们是博大市的。”
“消息这么灵通?”将军说,“快请!”
余涛涛返回大门口,将门开了。牛书记一行人来到客厅,萧子恒将军已经在那里衣着整齐地等着了。
“首长——”牛书记说。
余涛涛向将军介绍:“这是博大市的市委牛书记。”
“快请坐。”萧子恒将军说,“我就知道这么晚还有人来一定是急事。快说吧。”
牛书记客气地说:“打搅您休息真是过意不去。”
“多虑了。您要是真走了我一夜也睡不踏实的。”萧子恒将军笑着说。
在场的人都笑了。
“这件事我怕是误会……”牛书记谨慎地说。
“话说远了。”萧子恒将军打断他的话,说,“还是我来直说了吧。前天我们去了东营一趟,纯粹是个人行为,没别的意思。不过,牛书记是怎么得知的呢?”
牛书记笑笑说:“首长路过我们家门口了嘛。”
“那倒是。”
“什么时候首长也到我们市里走走?”
“走是走过的,将来也会常去。”萧子恒将军说,“我们别兜圈子了。你们这次来肯定是为了乙烯工程的事。在这件事上,我的态度很明确。我的意见也只是一种建议,你们还是要从自身的实际情况考虑。乙烯工程安在哪儿对哪儿有好处,这是明摆着的。双方都有自己的理由,这就更需要双方的协调。东营虽然是我的故乡,但我能讲的也只有这些。”
牛书记脸上一直带着笑。“是呀是呀。”他说,“其实明珠石化属化工部直管,对地域经济起到的更多的是带动作用。明珠石化要不要乙烯项目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政府也就是提供便利,多方协助。我们对他们的事是不准备过多干涉的。”
“牛书记说错了。”萧子恒将军坦率地说,“企业的事也是政府的事,不然东营市为什么还要拼命上这个项目呢?”
牛书记一时间无话可说。萧子恒将军接着说:“我看明珠石化已经意识到了在东营上这个项目对他们的不利。他们吃的是春晓油田的油,如果就近再有个十四万吨乙烯工程,就怕抢得他们吃不饱呢。”
“首长讲得很透彻。”牛书记说。
“我也就说这些吧,再说就是干涉了。你们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萧子恒将军说着,下意识地看了站在门后的余涛涛一眼。他有些奇怪,余涛涛怎么没在他跟客人说话的时候退出去。
牛书记说:“我们这次来还有一个请求,这个月二十五日我们市要举行蒲松龄国际文化节,不知道首长愿不愿在百忙之中参加文化节开幕式。”
萧子恒将军一听,爽快地笑着说:“有这么好的活动,我当然希望去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谈话圆满结束。客人起身告辞。萧子恒将军把他们送到院内,还要再送,牛书记等人极力拦着,才停下了。余涛涛打开院门,看着他们一边点头一边退出门去。关上门不久,就听见一辆车开过来的声音。车停在了附近,好像接上人又开走了。
余涛涛还没转过头来,就听见萧子恒将军叫他:“过来。”
将军先进了房门,余涛涛小心地随后跟了进去,说:“首长。”
将军没有看他,沉着面孔,令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你认为博大市会不会从此停止一切有关乙烯工程的活动?”将军不动声色地问他。
余涛涛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我看会吧。”他说。
“你看会吧。”将军重复他的话,却又重重地说,“可我希望他们不会!”
余涛涛惊异地望着将军的脸,简直弄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将军又不说话了。将军眼睛望着朦胧地映在窗口的簇簇法国梧桐树叶。余涛涛觉得,将军的目光已经透过了那叶丛。将军实际上什么也没看。在将军眼前,是一片虚空、一片幽暗。
余涛涛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告辞。
十四
事情就是这样,萧子恒将军一觉醒来,还没有转动一下躺得发酸的身子,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抓过电话一听,是女儿的声音。本来将军的心情是好的,可是女儿的问话,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兴致,失去了几乎整整一天的兴致。
“爸,博大市的牛光启昨晚找过你了吧?”女儿问。
萧子恒将军哑口无言。“我就知道他们坐不住。”女儿说,“这下好了,也省得你去博大市跑一趟。这个牛光启是个有眼色的人,我看他还得升。”
萧子恒将军啪地把电话挂了。只过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他就坚决不再接了。现在萧子恒将军也懒得穿衣服。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那么透明。任何东西,极坚固的墙壁,极雄伟的山峦,极遥远的距离,都不能妨碍人们的视线。人们想看到哪儿就能看到哪儿。博大市的牛书记在夜里刚刚来过他这儿,东营方面就知道了。消息也太灵通了!萧子恒将军觉得自己再用不着穿衣服了,即使他穿上一副铁甲,也难保不被别人看到光溜溜的身体,而且还会被看到这身体里的肝、肺、大肠,甚至大肠里的粪便,以及所有那些应该是最最隐秘的东西。他试着把脖子弯下去,脑袋低下去。他看到了自己肚子上挤压出来的皱褶。他觉得肚脐竟形同一个窗口。他什么都看到了,鲜红的,紫的,绿的,蓝的,白的,黑的,喷香的,恶臭的。他看不下去了,只剩下满心的悲哀。
将军坚决不接家里的电话,可是女儿萧心言远比他想象的顽强。将军一到办公室,就有人告诉他女儿把电话打过来了,也不让挂,话筒就在办公桌上摆着。将军不好再不接了,示意别人从办公室出去,就冲电话说:“把你们的事办了,你还想怎么着?”
将军听到的只是很小的声音,嘤嘤的,听着就像小蝇子。
“办了就办了嘛,你连句话也不说吗?再说也不是我的事,而是你老家的事!你爱办不办,没头没脑地冲我撒什么气!”
“老子没撒气,老子就是不想说话!”
“我看你还没恢复正常,过会儿我打电话给你的裘军医,让她检查检查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
“你敢!”
“看我敢不敢!”
电话挂断了。将军觉得天气很热。他烦躁地把电话拾起来,放好。他相信,女儿在电话里不过是说说而已,但他的心情很难在短时间内平复下来。他在重新考虑昨天晚上跟牛书记说的话。
作为一位高级将领,他所必须具备的政治头脑,使他早已意识到了插手这件工程项目的诸多不妥之处。但当初自己为什么答应彭兆祺市长呢?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东营是自己的故乡啊。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为了故乡,他能够不顾忌很多。那么现在他总该安静地坐着了。他想一想,这几天自己简直就像丢了三魂五魄,鬼上身一样,而且还像有什么东西在紧紧地揪住他。他摸摸身上,像在寻找这只手。
将军感觉到了这只手。它是凉凉的、软软的、湿漉漉的,手指已经在他不知不觉中嵌进他的皮肉里了。他顺着这只手摸索,知道它来自远处,来自故乡,也许就来自故乡的水洼。将军难以挣脱这只手。他又叫来了余涛涛。
“你给博大市打个电话,”他说,“找昨晚来的那位牛书记。”
余涛涛猜测着他的意思。“不知道他回去了没有?”余涛涛说。
将军醒悟了似的,“噢”了一声。“那就等到中午。”他说。
余涛涛退了出去。可还没到十点钟,将军又把他叫了进来。
“现在打吧。”将军说。
“说什么呢?”
“就说他们的事应该抓紧办。”
“什么事?”
“你真糊涂!当然是工程的事。”
“那……”
“替我申明我没有任何意见。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再说,部队也有规定,高级将领是不允许干预地方经济建设的。”
“首长……”余涛涛为难地望着他。
“打吧。”
“我们不白白……”
“让你打就打!”将军说。
“喂,博大市委吗?我是……”
将军握住了余涛涛手里的话筒。“告诉他们,我祝他们成功。”
“我找牛书记。”
“哪个牛书记?”对方问。
“牛光启!”将军说。
“牛光启书记。”
“好的,你打……”
将军拿下余涛涛手里的电话。“算了,你出去吧。”将军说。
十五
一直到中午,萧子恒将军也没再叫余涛涛。
他们回到家里,一见院子里停的车,将军就愣住了。从车里下来到屋内,这段路程就像通过了一座火焰山。天气的确很热。法国梧桐树上,有些衰老dff1405c30aabcc52a34e587b16580112deb2f46a63345a710fabb94879fbb8d的叶片,因不胜热力而坠落下来,发出啪啪落地的声音。萧子恒将军走进房门,在门后稍停了一下。
萧心言正在清凉的客厅里。她发现了父亲努力掩饰着的紧张的神态。“爸,”她微笑着说,“快吃口西瓜。我从东营军马场带来的。”
很显然,没有争吵的迹象。萧子恒将军蓦地松弛下来。他对父女之间的争吵简直心有余悸。
“言言来了啊。”他说。
“彭市长让我来邀请你,这个月二十六日,东营市举行庆祝建市二十周年活动,你是他的贵宾呢。”萧心言说。
“就为这个?”
“当然还有别的事,有的可以告诉你,有的不可以告诉你。你就说去不去吧。”
“我……”将军说,“要去。”
萧心言清脆地笑出声来。“我就知道彭市长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说,“老爷子热爱故乡,没空也会想法挤些时间的。我就像当上你在东营市的大使了,彭市长一有求你的事就找我。”
萧子恒将军看着女儿高兴的样子,淡淡地说:“以后少拿我当招牌。”
“谁让你这招牌值钱呢。”女儿半开玩笑地说,“博大市主动退出竞争,再次验证了老爷子的权威。”
“别提了!”萧子恒将军的声音不由得放大了,可又马上低下来,“打开窗子。”
萧心言一怔。“打开窗子!”将军说得很重。
“爸,外面天多热啊。”萧心言说,“家里的空调功率太低了,可你还要打开窗子,这简直——”
“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将军说,“这里面没有什么是不能被人看到的。关上窗子人们也能看到,那就把窗子都打开吧。都打开!”
将军的威严,使萧心言变成了一个下级。她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她的父亲了。那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得违抗的一尊神。
萧心言还在渐渐变成一个普通人,变成一个经常受人颐指气使的奴仆,可她平日的傲气却在使劲挣扎。
“小余!”她朝窗外叫。
“你自己打开!”
“爸……”
将军的目光沉重如山。她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她朝窗子走过去,双手犹犹豫豫地举了起来。
第一扇窗子打开了,热热的气浪猛地扑进来。她似乎听到空调呻吟了一声。客厅里共有三面窗子,她把它们全打开了。她觉得自己支持不住了,头也不抬就坐在了近旁的沙发上。
“我要找你的裘军医。”她嘴里喃喃地说着。
萧子恒将军转过身去,慢慢向楼上走去,但他又停下了,回头对女儿说道:“我没什么可瞒你的,女儿。我就要没有老家了,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你得可怜我。”
十六
萧心言一从家里离开,将军就感到很愧疚。一连半个多月,将军也没得到她的消息,就更为那天对待她的态度懊悔,平常话也很少说。但在余涛涛看来,将军是更冷峻、更威严、更有派头了。就是把十万个余涛涛浓缩起来,做成一个,也不会有将军那样沉稳雄浑的气度。
余涛涛有空就不忘按照自己的理解,体味做一做萧子恒这样的将军的感觉。这天夜里,余涛涛又一次幸福地化作了将军。他使劲朝千军万马挥着手,然后就开始慷慨激昂地讲话……
而此刻,将军却在自己的榻上叹息着。将军辗转不寐了几日了。他已经在想,有无必要把女儿调到自己身边。夜深的时候,女儿突然打来了电话。
从电话里传出的,是女儿平静的语气。“爸,这是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女儿说,“乙烯工程没有批下来。”
“什么?”
“上边认为此项目是重复建设,与明珠石化争原料。”
萧子恒将军半晌无语。“爸……”萧心言叫他,可又不说了。
萧子恒将军的手微微地抖着。“言言,”他说,由于过于紧张,竟有些结巴,“我……我想过了,我要把你调回来。”
“不,爸,”萧心言打断他的话,“我不离开这里。爸,原谅我再次违抗你。”
“你好好想想……”
“我想过了,爸。我要在这里生活,因为……”萧心言停顿了一下,“这里是你的故乡。”
电话那头沉寂了,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空洞的回声。萧子恒将军惘然若失地放下电话,走到窗前。卧室里的幽暗,跟窗外的夜色连成一片,使萧子恒将军感到自己就像悬浮于空气中。若不是紧贴窗户的树叶,正发出沙沙的声响,萧子恒将军还会感到自己是在做梦呢。
十七
二十五日说到就到了。萧子恒将军在博大市蒲松龄国际文化节上,受到了当地政府热情而隆重的接待。东营市政府也派人赶来助阵。二十六日一早,萧子恒将军又随同东营市的人,再次返回故乡。在庆祝会上萧子恒将军碰见了女儿。避开旁人,女儿问:“还生我气吗?”
女儿说:“真是没完没了了,还问!”将军笑了:“我就知道还是女儿最理解我,现在我睡得很好了。”
女儿说:“那是我的福分。”
将军听了,心里的甜蜜一个劲儿往外溢。“走吧,”女儿说,“彭市长在等你呢。”
可是将军却让女儿先走。“小余,交给你一个任务。”他说,“你一定得完成!快去下镇,而且我要你亲手把那块碑砸了。”
余涛涛当时没在接待室,具体的事不清楚,脸上就满是懵懵懂懂的神情。“他们做了一块碑,你到了那里一问就知道了。”将军解释说,“快去!”
这简直又是一个天大的难题。余涛涛不知怎么办好。“首长……”他迟疑着。
“快去!”
没有再说话的机会了,萧子恒将军已经弃他而去。余涛涛一个人离开了会场。在返回济南的路上,萧子恒将军忽然想起这件事,就问余涛涛:“任务完成了没有?”
余涛涛迟疑了一下说:“没有。”
“怎么?你反了?”
“萧政委说过的,那碑已经在村子里立起来了,不好再让人铲掉。”
“立起来了?”将军吃惊地说,又责问他,“你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萧政委说过的,要是你问起来,我就说听她的。”余涛涛从容不迫地回答。
原来在接受将军的命令后,余涛涛怎么想都觉得没法去。情急之中,想到了萧心言,萧心言就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
萧子恒将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余涛涛以为他还不算完,但他就此算完了。
余涛涛以自己的方式,第一次违抗了将军命令,但谁又能怀疑他对将军的忠诚呢?
十八
又一天夜里,萧心言在电话里跟父亲商量一件事,父亲说:“言言,最近部队上的事很多,对东营市的邀请,你能给我推就推了吧。”
萧心言认为不应该。“你自己说说故乡对你怎么样?”萧心言这样劝他,“哪一次来,不是前呼后拥、高接远送的?在这里受到的荣耀,也够了,还想怎么样?我再说一句,你能来也得来,不能来也得来!”
“来来来。”父亲作出让步,连连说道,“我的好女儿。”
“就是嘛,为了我也得来,我的工作才好做嘛。”
父亲想女儿说得对。父亲是一个将军,难道当了将军,就可以没有故乡吗?当了将军,就更应该到故乡去了。而且作为一个将军到故乡去,也许正是当将军意义的一部分呢。
将军又感到了那只手,凉凉的,软软的,湿漉漉的,来自记忆,来自遥远的水洼。
“去,到故乡去!”萧子恒将军对自己说。
【作者简介】王方晨,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花局》《大地之上》《背后》,小说集《凤栖梧》《不凡之镜》《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艾先生几多鱼》等,共计九百余万字。曾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 蓝雅萍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