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不信,战争是这个样儿!

2024-07-05 00:00:00王方晨
红豆 2024年5期

很久很久以前……因记不清时间,只能这样说。那时我在一块退海之地上生活。从济南来了位姓侯的记者,带来一本厚厚的回忆录手稿,说是正在寻求出版。回忆录的作者是临沂一位市领导的父亲。我翻看了几页,马上被迷住了。回忆录所载,为遥远的往事,文笔简朴,甚至直白,却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它所呈现的战争、日常,因为真实,而让人感到陌生。我不由想到,我们所接受的历史信息,有多少是被文辞所扭曲所涂抹所矫饰的?总而言之,这些民间记载,跟我们曾经接受的很不一样。那么,为何一定认为这些民间记载就是真实的?因为从质朴里面,我们常会看到诚实。

还是很久以前,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一位德高望重、被我视为老人的中年人告诉我,他小时候曾近距离接触过日本兵。一个日本兵与他交谈,抚摸着他的头顶,亲口向他背诵李白的《静夜思》。当那清新朴素的诗句,从一个日本兵口中自然而然说出来时,谁能够把他跟穷凶极恶的杀人魔王联系起来?这样的场景,也很自然地被我写进了小说。上一刻,光腚孩子吃了日本兵的糖,热心地给日本兵烧火,下一刻,就被日本兵丢进了滚沸的锅里。在日本兵的逼迫下,汉奸喝下了肉汤,致疯……这个小说叫《断指记》。

某些读者会坚持自己的偏见,认为写到坏人就一定让他处处都坏。他们不理解文学创作中,有一种很大的忌讳就是脸谱化。他们认为写日本兵不能写清秀,不能写儒雅温和,忘了他在战场之外,会是儿子、父亲、兄弟、丈夫,可能还会是学生、农民、工人,或者普通职员。是什么把一个普通人变成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强烈的对比,更能彰显出恶魔之恶,也更能完成对残酷战争的深度反思。

在我的眼前,渐渐出现了这样的场景:时光仿佛倒流至蛮荒的年代,天苍苍,野茫茫,一望无际。一片一片的水洼,连绵不断的芦苇荡。神异的现象不时出现。暴雨中,天上降下燃烧的火球,狐狸衔着火球奔跑……开始有人影在晃动。人类慢慢聚集。荒原上零零散散地出现了小小的村落。人类辛勤开拓土地,收获粮食。

但是日本兵来了!战争!战争发生了。屠戮,追击,搏斗……我做过一个噩梦,自己惊慌躲藏在红柳树根下的坑穴,跟我在书上看到的一样。我跳出坑穴,奋力奔跑……

在这块苍茫的大地上不停奔走,是我阅读那些历史资料所获得的最主要的感受。终于有一天,我会书写这无休无止、激荡人心的奔走。于是,我在小说中跑成了一个孩子,他把追捕八路军后方机关的日本兵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孩子像一个精灵,可以出现在荒原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老黑背负英雄的尸首回家,“悲伤逆流成河”。

先辈们脚踩大地,穿越无数草丛,跨过无数沟坎,看星雨纷纷,听长风呼啸,只因战争的轮盘正把很多无辜的人带进死亡与痛苦之中。那些历史回忆让逝去的时光得以还原。我不光看到了很多与普通人一样的勇士和英雄,还看到了很多像是普通人的敌人。在面临危险时,这些敌人也会胆小畏惧,对着层层叠叠的青纱帐小心试探:“嘛唏嘛唏,庄稼地里什么人的干活!”他们是这样说的。而当判断危险已去,他们也会松弛下来,猜测战争的走向,担忧个人的前途。两军对阵,打起心理战,我方也会破口大骂。结果还会把对方骂哭,败下阵去……

这样的还原,让历史生活化。对我们更有吸引力的是,让我们看到了更为真实的人性。即便是豪言壮语,也是人性化的表达。从这些文字的缝隙里,我辨认到了更多的“人”字。文学不论书写什么,总是要写人的。我从“人”开始我的故事。

一个垦荒者,怀揣拥有更多土地的愿望,沿河而下。这是我一个朋友向我讲述的祖先故事。他的祖先在那片广阔的荒原上停下脚步,依水结庐,繁衍生息。他进入我的故事,命运的不幸,摧毁了他的意志,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阴暗偏狭的执念,让他试图扼杀一个孩子,狠心把孩子丢到锅中……残酷的战争到来,又给了他更为沉重的打击,让他进一步失去了走向崇高的可能。但是世上还有另一种人生。同样遭受战争荼毒的老萧,选择了奋勇抗击。于是我们的战争故事就有了鲜明的对比,老萧也因此成了我们至今深切缅怀的抗日英雄。我们的抗日英雄在广袤的大地上东奔西走,豪气干云,直到一个日本兵也找不到了,好像战争不能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战争就是这个样儿的!

在这样的战争中,我们的抗日英雄理应有种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表现。战争最大的罪恶,是伤害了无数的无辜者。英雄的遗孀从未见过日本兵是什么样子,她要亲眼看看夺去她丈夫生命的日本兵到底是人还是鬼。英雄的同伴满足了她的心愿,发动阻击战,把一个快被烧焦的日本兵带到她的跟前。如何处理一个奄奄一息的日本兵,是考验每个中国人灵魂的道德问题。我不认为英雄的遗孀把人群引向了苇荡深处,仅仅出于独具异禀。

老天是公正的,在中国人能够活下去的地方,看你日本人能不能活?!事实上,多年以后,人们从芦苇荡深处看到的只是一具枯骨。不知道那个被丢弃的日本兵在临死之前想过什么。他为什么来到了中国人的土地上?他为自己参与侵略的罪恶有无痛悔之情?

写到这里时,我不禁想到日本著名电影《望乡》中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同样作为战争受害者的日本妓女死在异国他乡,但她们的墓碑没有一座朝向她们的祖国。战争就是这个样儿的!它是那么出乎你的意料,但又似乎全在你的意料之中。它如此疯狂,却又有自己的逻辑。

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作为中国历史上无比重大的历史事件,业已衍生了数不胜数的文艺作品。作家的视角改变,写出作品也便有别于他人。我试图写出不一样的抗战题材小说。我把目光投向了战争中的这些人。他们脾性各异,懦弱与勇敢,崇高与猥琐,狭隘与宽广,但他们都身不由己地被战争的轮盘所裹挟。当身经百战的抗日英雄,一个人独守宁静的水洼之际,我认为他从水洼中看到了自己温柔纯净的心灵。因此,小说并不仅限于写战争,而是以写战争还原人性,塑造野性而有活力的民族性格。

明年就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我谨借《地啸》这部小说,向伟大的中华民族奉献上属于自己的“一首颂歌”“一首圣歌”。我将再次提到福克纳的《熊》。它被认为超越了美国,被看成是福克纳进入光明世界的第一次尝试。我也一直在作类似的努力。

在小说里,我试图让读者看到一副别样的心肠。我的,你的,老萧的,老罗的,老宋的,老黑的,祖贵的。中国人的。人类的。最终是人类的。

如今,那随风翻滚、波澜壮阔的大芦苇荡,依旧回环着中华民族奋勇抗争的交响曲,但那一片片明亮宁静的水洼,才似乎终是我们的回归之地。

战争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去经历生与死的挣扎、血与泪的流淌、家与国的破碎。战争就是这个样儿的,但愿世上永无战争。

责任编辑 梁乐欣 蓝雅萍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