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昆曲《血手记》是莎士比亚《麦克白》“中国戏曲化”的成功之作。在保留原著主要情节的基础上,《血手记》在情节结构、人物塑造、主题展现等方面都发生了变异,展现出鲜明的中国特色。在比较文学变异学的视角下,《麦克白》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经过筛选、过滤和变异产生了新质,不仅显示出中西方悲剧审美的差异,也是莎剧与昆曲跨文化传播与推广的一次有益尝试。
[关键词]《麦克白》 《血手记》 比较文学变异学 新质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109-04
自莎剧进入中国以来,经过戏剧家们的改编,相继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中国化”莎剧,莎剧的“中国戏曲化”也成为改编中的重要版块。在莎剧中,《麦克白》是被改编为中国戏曲最多的一部,涉及京剧、越剧、徽剧、昆曲等十余个剧种。其中,1986年版的《血手记》可以说是莎剧“中国戏曲化”的典范之作,它不仅是莎剧改编成昆曲的首次尝试,也影响到了后来《麦克白》相关戏曲作品的改编。该剧于1986年在上海儿童艺术剧院首演,随后又应英国第四十一届爱丁堡戏剧节的邀请,在伦敦等二十余个城市演出,广受观众好评。《血手记》的改编者郑拾风将剧本背景移植到了中国古代,并对戏剧中的人物性格和艺术表现手段进行了中国化的再创造,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中国版麦克白”故事。这种“中国化”的改编方式引起了一些学者的质疑,认为“这样一改能否既突出昆味,又保留莎味,还是很令人担忧的”[1],也有学者“认为这个戏‘吃掉了莎士比亚”[1]。从观众与评论家们的不同反应中,我们多少可以看出莎剧“中国戏曲化”的不易,莎剧的戏曲改编应该向原著靠拢还是向戏曲靠拢?如何评判改编后的戏曲是否成功?从比较文学变异学的视角出发,探究《血手记》在改编中对《麦克白》的变异,分析在改编中产生这些变异的原因,或许会对我们有所启示。
比较文学变异学是我国学者曹顺庆提出的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创新理论。这一理论的提出为文学作品的跨文化传播与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也为文学作品在跨文化传播中产生变异的原因提供了理论支撑。曹顺庆认为“变异学研究的核心在于文学‘他国化”,具体指“一国文学在传播到他国过程中,经过文化过滤、译介、接受之后发生的一种更为深层次的变异,主要体现在传播国文学本身的文化规则和文学话语在根本上被他国所化,从而成为他国文学和文化的一部分”[2]。在《血手记》与《麦克白》的文本对比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前者对后者的吸收与“过滤”,尽管《血手记》保留了《麦克白》中的主要情节,但在情节结构、人物塑造和主题展现方面均有创新,赋予了作品鲜明的中国特色。
一、情节结构的变异:立主干、删旁枝
在戏剧改编中,受文化背景、表演形式以及改编者主体意识等因素的影响,叙事结构、叙事情节的改编及人物的删减是无法避免的。从结构上来看,《血手记》受到了中国传统戏曲“立主脑、密针线、减头绪”结构原则的影响,将原著中“双线并行”的叙事线索删减成了“一线到底”。《麦克白》共分五幕二十五景,麦克白夫妇弑君篡位与邓肯之子马尔康复国两条线索平行发展,而《血手记》则删减为七折戏,将剧情集中在弑君篡位这一条主要线索上。
从情节上来看,《血手记》删除了许多不会影响主线发展的内容,如次要人物的对话、马尔康的复仇准备等。除次要情节外,主要情节也有三处作了删减与改动:一是女巫预言班柯的后代将称王,这是麦克白刺杀班柯的主要原因。《血手记》中这一情节的删除,使得马佩刺杀杜戈这一重要行动显得有些动因不足,因此,改编者增加了女巫告知马佩要“提防杜戈,除根不尽、后患无穷”[3]这一情节,不仅增加了叙事的流畅度,也从侧面凸显了马佩的疯狂与嗜杀——仅仅因为女巫这一句话,马佩便将杜戈置之死地。二是对班柯鬼魂的处理。在原著中,班柯的鬼魂在第三幕第四场的宴席以及第四幕第一场再访女巫时出现,这是麦克白在过度惊恐下所出现的幻觉,也是为麦克白内心对自己审判的理性观念的外化,为麦克白的心理描写提供支撑。在《血手记》中,杜戈的鬼魂在第四折《闹宴》中以附身于朝官惊吓马佩,和第六折中《闺疯》向铁氏索命的方式出现。这一改动使马佩这一人物的丰满性打了一定折扣,却迎合了“善恶到头终有报”的中国观众心理,也契合了中国传统悲剧中善恶有报的“大团圆”结局。三是麦克白写给夫人的信。在原著中,麦克白在回家之前曾给麦克白夫人写过一封信。写信之前,女巫对麦克白将成为葛莱密斯爵士与考特爵士的预言相继实现,使得麦克白的欲望更加明晰,因此他说“更大的尊荣还在后面”[4],但是他深知自己性格的缺陷——我不敢,但我想要,因此他需要麦克白夫人来推他一把。从戏剧功能的角度看,这封信一方面为麦克白夫人对麦克白的性格描述提供了佐证,另一方面将麦克白的自我纠结外化成夫妇两人内心的碰撞,使得麦克白夫人成为弑君事件的有力推动者,为“欲望”主题的建构性提供了有力支撑。在《血手记》中,这一细节已不复存在,书信被改编成铁氏的“虎踞龙床”之梦。在中国戏曲中,梦是很常见的元素,具有一定的昭示作用。铁氏之梦一方面凸显了她心中早有丈夫称帝的念头,另一方面也与《血手记》文本中多次出现的“天意”相呼应,有力推动了剧情发展。
从人物上来看,《血手记》保留了原著的主要人物:马佩(麦克白)、铁氏(麦克白夫人)、郑王(邓肯)、杜戈(班柯)、杜宁(弗里恩斯)、梅云(麦克德夫)、梅妻(麦克德夫妻),郑元(班柯之子马尔康和道纳本合二为一)。原著中的次要人物如女巫首领赫卡忒、洛斯、孟提斯、西华德等在《血手记》中均被删减。此外,原著中的一些次要人物在《血手记》中被赋予了很强的功能性。如医生这一角色,在《血手记》中全程目睹了马佩夫妇行刺过程,使得原著中麦克白通过重重心理挣扎才被揭示出来的弑君真相变成了有目击证人的眼见切实,于是,原著中精彩的心理描写在《血手记》中被删减,悲剧的深刻性也被弱化了。但是,原著中的王子马尔康在得知父亲邓肯被暗杀之后选择立即远逃,而不是追究事情的真相,在逻辑上存在一定漏洞。《血手记》的改编者让太医成为马佩夫妇弑君的目击证人,并将消息告知太子郑元并帮助其逃脱,这样的处理弥补了原著剧情中的逻辑漏洞。
二、人物形象的变异:从“悲剧英雄”到“纯粹恶人”
相对于中国传统戏曲,西方悲剧更加注重表现人物性格的立体感,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着重刻画人物性格的矛盾性,从而达到对于复杂、深刻人性的揭示。中国戏曲则更加注重表现人物性格的“单纯化”,虚化人物的其他方面,着重突出人物的主要特征,具有一定的“类型化”特点。此外,大部分中国戏剧中的人物塑造遵循着二元对立的法则——非善即恶,非黑即白。这些特点在麦克白与马佩的形象塑造上均有体现。
在原著中,麦克白的形象是复杂的,他既想要王位却又犹豫,内心的欲望与良知不断拉扯,心理也经历了由反复动摇到坦然赴死的历程,这样的一个“悲剧英雄”让观众在对其批判的同时也为之叹息。莎士比亚是从两个方面来对麦克白进行形象塑造的:一是道德层面的,班柯、麦克德夫等人作为道德与良知的代表,与麦克白的黑暗与欲望形成鲜明的对比,让麦克白在良知与欲望之间不断纠结,以此来揭示复杂的人性。二是性格层面的,通过麦克白夫人的剖白及麦克白寄给夫人的书信等展现出麦克白的性格弱点。麦克白怯懦、胆小的性格与内心的欲望发生强烈冲突,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饱满。
在《血手记》中,改编者将更多的笔墨放在了对马佩凶残性格的塑造上,相对于反复探讨人性的麦克白,马佩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是纯粹的恶。从道德层面来看,首先,由于情节及角色的删减,作为良知与道德的参照人物也随之“缩水”了。其次,麦克白在弑君前经过了多次道德挣扎,而马佩仅仅因郑王“待我不薄”[3]及“此事一有疏漏,可要血洗满门”[3]而稍作犹豫,随后便痛下杀手。从性格层面来看,如麦克白夫人一样,铁氏也肩负着对马佩性格的评价功能。麦克白夫人这一角色至关重要,她的推动和怂恿是麦克白犯下弑君之罪的关键。铁氏虽然也是整个弑君事件的推波助澜者,甚至主动承担起刺杀郑王的任务,但在对郑王下手时却心生犹豫。相反,马佩的态度却很坚定:“你看我如何动作,到得榻前圆眼双睁,咬紧牙关,举起钢刀,叫他做我的刀下之鬼!”[3]此外,改编者还将原著中的麦克德夫写成了铁氏的胞妹(梅云之妻),并安排她死于马佩之手,这和中国戏曲中常出现的“众叛亲离”情节有很大关系,也将马佩的恶人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尽管麦克白与马佩最后都以死亡结尾,但由于人物塑造上的差异,使得人们对两者的观感也截然不同。麦克白在明晰自己的欲望之后,经历了由犹豫、害怕、纠结到坚决的心理历程。他深知杀害邓肯这一英明君主的后果,也预感到了自己的悲惨结局,但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在末日来临之时,他认为是公正的裁判,所以坦然面对。因此,观众在看到麦克白毁灭之时,悲剧感、惋惜感、同情感也油然而生。他本拥有伟大的灵魂,在战场上他是英勇无畏、叱咤风云的英雄,但在不可遏制的欲望的驱使下,他弑君夺位,残害异己,把自己推进了地狱的大门,最终走向了必然的毁灭。与《麦克白》不同,尽管《血手记》里虽未明确说明郑王是否为明君,但弑君始终是不义之举,马佩却始终未能认识到这一点,并将这一切归结为“天意”。登上王位的欲望让他将一切阻碍他的人统统杀掉,并在面对女巫的质问之时认为“杜戈不忠,梅云不义,除去心腹之患,何罪之有?”[3]因此,在面对死亡之时,马佩带着不甘和困惑,他至死也没能明白自己的罪责,没能直视自己的野心和罪恶。因此,马佩及铁氏双双殒命的结局给观众带来的是“恶有恶报”的快感。
三、悲剧主题的变异:从“欲望”到“天意”
在原著中,麦克白是在欲望的驱使下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女巫是麦克白欲望的激发者。当女巫说出“祝福你!葛莱密斯爵士!”“祝福你,考特爵士!”“祝福你,未来的君王!”[4]这一连串极具诱惑力的预言时,麦克白虽有疑惑,但他内心的欲望已经被引出。同行的班柯也听到了自己的后代将称王的预言,但他并没有被诱惑,反而认为这是一个陷阱。当有关葛莱密斯爵士和考特爵士的预言相继应验之后,麦克白并未感到吃惊,而是在心里有了杀马尔康的盘算:“肯勃兰亲王!这是一块横在我的前途的阶石,我必须跳过这块阶石,否则就要颠扑在它的上面……”[4]此刻,麦克白已经开始直面自己的欲望,只是他仍未下定决心,因此他才会在人未到家之前,先给夫人寄信。当麦克白夫人知道女巫的预言后,丝毫没有道德上的纠结,担心的只是麦克白是否会因为怯懦而不敢杀邓肯,于是,麦克白夫人成为整个弑君行动中最有力的推动者。至此,麦克白的欲望已全部显露出来。尽管在整个弑君过程中,麦克白也经过了重重心理挣扎,但在欲望的驱使下还是动了手。同时,麦克白夫人作为同谋,在这个过程中一步步促使麦克白下定决心,甚至表现出比丈夫更狠辣的一面。因此,麦克白的毁灭是在麦克白与其夫人共同的欲望驱使下的结果。
在《血手记》中,改编者将女巫的预言以“内心戏”的方式呈现出来,只有马佩一人能听见,同行者杜戈并未听见。从这个角度来看,女巫的预言表达的也是马佩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欲望。但是从马佩与麦克白听到预言之后的不同反应来看,马佩的欲望被一步一步披上了天意的外衣。结合《血手记》的演出本及录像可以看到,马佩在听到女巫的预言后,先是吃惊,转而怒斥:“你们,胆敢戏弄于我!”在此刻,马佩全无弑君称帝的念头,他认为女巫是在戏弄他,因此,在被封为一字并肩王时,马佩感到异常震惊。铁氏一开始也并未如麦克白夫人一样有强烈的弑君愿望,在得知马佩晋封之时,铁氏想到之前的一字并肩王因功高盖主被郑王所杀的悲惨遭遇,劝马佩隐退,在遭到拒绝后才劝马佩对郑王下杀手。与原著相同的是,在确定弑君计划之后,铁氏也成了整个行动中最有力推动者。在两者的对话中可以看到,铁氏是用“天意”来将马佩的欲望一步步强化的。在马佩犹豫之时,铁氏说:“王爷既不愿屈居人下,而又优柔寡断,多次错失良机,此次御驾亲临,乃是天意。”[3]在马佩说出女巫的预言只有自己能听见之时,铁氏认为这是“皇天有命,违命不祥”[3],并以自己的“虎踞龙床”之梦来对女巫的预言做出呼应,强化弑君乃是“天意”。至此,马佩的欲望被全部激发出来,认为自己“受命于天,代郑王登九五”[3],在面临杜宁的讨伐之时,马佩依赖的也是“天意”。在战前,马佩向女巫询问自己的结局时说:“此次前来,为的是探明天意。如若天亡我,马佩愿开门投降。如果天不亡我,马佩当全歼逆贼。”[3]当女巫告知他只有非胎生的妖孩能杀死自己时,马佩认为“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怪事”[3],于是发出了“天不亡我奈我何”[3]的感叹。在两军交战之中,马佩起先在气势和武艺上都占优势,但在得知梅云就是女巫所言的非十月怀胎所生的妖孩后便大惊失色,此时他失去了天意的支撑,心理防线也就随之塌陷了。可见,在《血手记》中,马佩的欲望被披上了一层“天意”的外衣。
四、结语
透过《血手记》我们可以看到,在《麦克白》的“中国戏曲化”过程中,改编者采取了融入中国元素的方式来进行阐释:麦克白的欲望被赋予了具有中国文化色彩的“天意”外衣;麦克白的内心挣扎通过中国戏台上常见的鬼魂索命进行展现;莎剧中隐含的有关复杂人性的思考在中国化的改编中则更多地呈现为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因果观念相融合。这正是《麦克白》在传播、接受和创作等过程中发生变异并最终完成“他国化”的结果。自古以来,中国文化注重礼、仁、忠、孝、信、义的品德,注重个人道德情操的修炼与培养,在中国传统戏曲中,便以善恶分明的人物形象、“善恶有报”的完美结局等方式呈现出来,以契合国人具有强烈道德评判意识的灵魂,引发传统伦理观下观众的共鸣。《麦克白》中所展现的复杂人性,不够纯粹的善恶观以及莎士比亚对人文主义精神的思考,在一定程度上并不符合中国传统戏曲的审美规律及观众期待,因此,《血手记》对《麦克白》的改编是成功的。莎剧和昆曲之间的碰撞与融合,为双方都带来了新的意义。对于《麦克白》来说,《血手记》是来自中国文化的另一种阐释,在其众多的舞台呈现方式中添加了一种可能性。对于《血手记》来说,《麦克白》的改编是它突破自身的一种尝试,使得昆曲的表现领域、人物塑造手法得到拓展,表演程式得以更新。两者之间的碰撞与融合,是莎剧与昆曲跨文化传播与推广的一次有益尝试。
参考文献
[1] 左弦.“昆味”与“莎味”的结合——昆曲《血手记》观后[J].上海戏剧,1987(4).
[2] 曹顺庆,王超.比较文学变异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3] 王文章.兰苑集萃:五十年中国昆剧演出剧本选(第二卷)[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
[4] 莎士比亚.麦克白[M].朱生豪,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徐丹,长沙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