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妙玉是《红楼梦》众多人物形象中一个独特的存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其他人物都与贾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唯独妙玉是一个真正的“外人”。曹公把一个“外人”纳入金陵十二钗正册,可见妙玉这一人物形象之重要。“幽居女尼”和“贵族小姐”的双重身份使妙玉成为独特的矛盾统一体。本文从矛盾心理视域解读妙玉的生平经历、性情才华、悲剧结局,深入探析该人物形象。
[关键词]《红楼梦》 妙玉 矛盾心理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03-04
一、“幽居女尼”与“贵族小姐”
1.名为“玉”心向“欲”
学者葛鑫认为:“‘玉在曹雪芹的心目中,无疑是高贵品质的代名词,妙玉以‘玉为名正是人性冰清玉洁的象征。”[1]《红楼梦》中以“玉”字命名的共有四人,分别是宝玉、黛玉、妙玉、红玉(小红)。红楼故事围绕宝黛展开,宝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以“玉”字命名的妙玉在曹公心中无疑也是重要的。“玉”是高贵品质的代名词,是冰清玉洁的象征。妙玉居于栊翠庵,每年冬天,一株株红梅迎雪盛放于庵中。红梅这一意象深受文人墨客青睐,苏轼、王安石等文学大家都曾以红梅自比,托物言志,借以表明自己不畏权贵、孤芳自赏的高洁品格。
从曹公特意书写栊翠庵迎雪吐艳的红梅可以看出,曹公在塑造妙玉时赋予了其高洁、孤傲的品质,呼应了曹公心中“玉”的形象。不仅如此,妙玉的为人处世也体现出其孤高自傲的一面。如第四十一回,刘姥姥进大观园,贾母等人一同拥入栊翠庵,面对贾府最高持权者“贾母”,妙玉无任何讨好逗乐之风,为贾母献完茶便草草退下。由此可见,妙玉无心讨好权贵,为人清高孤傲。
但实际上,妙玉无法真正做到佛家所推崇的“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妙玉18岁进入栊翠庵,潜心修佛,独对青灯古佛,本应四大皆空,然妙玉的真实行为和她所标榜的“清心寡欲”存在矛盾性。如第四十一回,贾母带领刘姥姥等人拥入栊翠庵,妙玉请黛玉、宝钗喝“体己茶”,拿出其收藏的茶具郑重介绍。姑且不论茶具价值之不菲,单从妙玉对茶具的热衷就足以窥见其对物质的欲望。
更令人深思的是,妙玉对爱情的欲望难以磨灭,如刘宏彬先生所说,妙玉的人格本质是“色”而不是“空”,妙玉对待爱情的欲望可以从她对待宝玉的态度中窥得一二。宝玉是《红楼梦》的核心人物,同时也是大观园的核心人物,与宝玉有感情纠葛的有小姐也有丫鬟,如黛玉、宝钗、袭人等,大观园中群芳荟萃,妙玉只是边缘地带一株傲然盛开的红梅,所以妙玉的爱情萌芽后不可能善终。《红楼梦》前80回中,妙玉和宝玉有过三次直接接触。第一次是第四十一回,妙玉携黛玉、宝钗喝“体己茶”,宝玉随后跟来,妙玉不仅没有怪罪,还拿出自己常用的“绿玉斗”斟茶于宝玉,而在这之前妙玉刚刚扔掉了刘姥姥使用过的茶具。从妙玉前后之举来看,妙玉可能是一个有洁癖的姑娘,或者说妙玉对刘姥姥持看不起的态度,也可以看出妙玉对宝玉的尊重。但如果只是以示尊重,大可以如待黛玉、宝钗一般,拿出平时所珍藏的茶具即可。妙玉为何拿出自己常用的茶具,并将其斟茶于异性的宝玉,引人深思。第二次则是书中第五十回,李纨罚宝玉去栊翠庵乞红梅,宝玉仅一句“为乞嫦娥槛外梅”[2],即完成“任务”。第三次是第六十三回,宝玉、邢岫烟、宝琴、平儿四人同过生日,妙玉与这四人并无长久渊源,如果一定要有,妙玉和邢岫烟是一起同住十多年的邻居,但是妙玉并未向邢岫烟送去祝福,而是用粉色信笺向宝玉发去“恭肃遥叩芳辰”的拜帖。从宝玉和妙玉的三次接触来看,妙玉作为妙龄女子,有着对爱情的美好悸动和憧憬。
妙玉品性高洁、孤傲,其人亦如“玉”一般冰清玉洁,但她的内心也有着对物质的向往,对爱情的悸动,这无疑是一种矛盾心理。
2.身处佛门,心向红尘
妙玉的身份有其特殊性,妙玉本是一位幽居女尼,书中虽并未揭示妙玉的真实身份,但关于妙玉的身世,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推荐妙玉时曾介绍:“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2]
从林之孝家的介绍中可知,妙玉与普通幽居女尼不一般,其本身身份为仕宦之家的小姐,出身高贵。另外,妙玉并未削发为尼,而是因病被迫带发修行,可见幽居女尼的身份并非妙玉自愿。
一方面,妙玉自小多病,在可塑性极强的童年时期便入了佛门,佛门对妙玉的影响是极大的。提到因病入佛门就不得不提及《红楼梦》中另一个人物林黛玉。黛玉也是从小体弱多病,且多愁善感,心思细腻,极度敏感,一个赖头和尚要度黛玉出家,林氏父母不同意,最终黛玉未能皈依佛门。妙玉和黛玉两人同是自小体弱多病,又同为姑苏人士,且两人同是被劝皈依佛门方能救治,但两人的选择不同,妙玉选择成为女尼,从小青灯古佛相伴,饱受佛教熏陶;黛玉却久居尘世,为情所困。两人虽经历相似,却因选择不同,造就了不同的身份和人生[3]。
另一方面,妙玉虽吃斋念佛,自幼受佛门熏陶,但其行为并未完全遵循佛家教义。首先,妙玉幽居的“栊翠庵”本就充满红尘意味,“栊”为窗栊,窗外是翠绿的景,是一片生机盎然。带发修行的妙龄少女坐在窗栊贪看翠绿盎然之景,指向妙玉虽身处佛门,但仍贪恋世间美好事物。再来看栊翠庵的另一重要意象“红梅”,梅虽高洁,傲寒绽放,但在万物凋敝、白雪茫茫的冬天,肆意盛开的“红梅”格外显眼,格外吸人眼球。红粉朱楼春色阑,槛外艳丽红梅的绽放也是妙玉心向红尘的婉转表达。抛开意象不谈,再回到妙玉本身,带发修行本就是对佛教的违逆,不仅如此,妙玉的吃穿用度也并未依照佛规执行,妙玉出家后仍有老嬷嬷、丫鬟服侍,人数之多无异于荣宁二府的贵族小姐,且日常使用的茶具等器皿都是价值不菲的稀世珍宝。最后,妙玉对刘姥姥的厌恶流于言表等行为都于佛教所推崇的“四大皆空”“慈悲为怀”等清规戒律背道而驰,就连多年老邻居邢岫烟也评价妙玉“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个什么道理”[2]。妙玉的行为指向她虽早早入了佛门,但是内心深处依然贪恋着红尘世俗。
妙玉在可塑性极强的童年时期便入了佛门,深受青灯古殿熏陶,但其心志并未完全皈依佛门。选择入佛门治病是妙玉的自主选择,入佛门后并未遵守佛门的清规戒律,仍贪恋着尘世间的美好事物,也是其自主选择,身处佛门却心向红尘的矛盾必然导致其悲剧结局。
二、“槛外人”与“槛内人”
1.“槛外人”之性情
妙玉自称“槛外人”,因自幼出家,远离世俗,她把世俗当作一道门槛,认为自己已踏出世俗的门槛,居于世俗之外。单从身份上来看,妙玉的确称得上“槛外人”,但前文已有分析,妙玉虽然居于世俗之外,其内心依然对红尘世俗充满憧憬与幻想。但也并不能因为其心向红尘就否定她“槛外人”这一身份,从另一角度来看,妙玉的性情的确与“槛外人”这一自称相吻合。
首先,从妙玉对权贵的态度来看,她是当之无愧的“槛外人”。妙玉藐视权贵,无讨好权贵之意。一开始,贾府邀妙玉到栊翠庵修行,妙玉并不打算接受,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后因贾府权威人物王夫人发帖,妙玉才改变主意接受邀请,入住栊翠庵。但妙玉久居庵中却并未在大观园中露面,一方面是因为其身份特殊,另一方面是由于其孤高自傲的性情。元妃省亲观戏后,书中有对元妃去佛寺焚香礼佛画面的描摹,虽未直接点明元妃所去的佛寺,但就大观园的陈设来看,元妃礼佛的佛寺就是妙玉所居住的栊翠庵,面对如此盛大的场面,妙玉并未露面,这与后文王熙凤去铁槛寺众姑子争相迎接形成了鲜明对比。直到第四十一回,贾母携众人来到栊翠庵,妙玉才露面,但妙玉除了奉茶外再无讨好之意。由此可以看出,妙玉虽不得已依附于贾府,但是对于权贵,她傲然挺立,不献媚,不讨好,所以就其对待权贵的态度来说,她是当之无愧的“槛外人”。
其次,从她的待人处事来看,我们也可以发现一些端倪。同第四十一回,进入栊翠庵的除了贾府众人,还有另一关键人物——刘姥姥,刘姥姥曾三进大观园,第四十一回去到栊翠庵是二进大观园,刘姥姥前两次进大观园都为同一个目的——乞食,妙玉认为刘姥姥为老不尊,享嗟来之食,于是对刘姥姥厌恶唾弃,直接表现是扔掉了刘姥姥使用过的杯子,清洗刘姥姥站过的地面。妙玉未受贫苦人之苦,所以对于刘姥姥等贫苦人的行为无法理解。另外,妙玉和刘姥姥均属“客居”,寄居贾府,但孤高自傲的妙玉难以接受同类人的摇尾乞怜。待人处事上,妙玉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不掩饰真实情感,是为“槛外人”。另外,从妙玉对待黛玉的态度也可以看出她喜形于色,即无论对方是谁,她都敢于说真话。曹公以“天生成孤僻人皆罕”来描述妙玉的性格,就连宝玉也曾说妙玉“为人孤僻,不合时宜”,李纨也曾说“极恶妙玉的为人”,与妙玉同处十多年的邢岫烟也说其“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闻得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贾府众人的表述从侧面暗示了妙玉性格孤僻,不会为人处世,喜形于色。这与群居生活、封建等级制度森严的贾府格格不入,更与封建等级制度森严的世俗社会格格不入。
就性情角度而言,妙玉藐视权贵,性格孤僻,她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净土,将自己隔离于世俗之外,是为“槛外人”。
2.“槛内人”之才华
妙玉是金陵十二钗中一个特殊的存在。寄居于贾府的外姓人有很多,比如黛玉、宝钗等人,但她们都与贾府有着一定的亲戚关系,唯独妙玉是真正与贾府无任何亲戚关系的外人。从这一点来看,妙玉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槛外人”,但是妙玉无法真正将自己置身事外,下文将从才华的角度探看妙玉的“槛内人”身份。
从妙玉的诗情来说,曹公在十二之曲中点明了妙玉“才华馥比仙”,而后又补充“文墨也极通”。不仅如此,在第七十回,曹公还给了妙玉一个大显才华的机会,这令一向清高的黛玉和才貌双全的宝钗都称赞不已,黛玉还称其为“诗仙”,说明妙玉的诗学才情不逊色于大观园中的公侯小姐。妙玉身为出家人,并不只是潜心修行,吃斋念佛,在诗歌、学识等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诣。由此可见,曹公在塑造妙玉的时候,是把她往如林黛玉、薛宝钗等才女方向塑造的,并不只是以幽居寺庙的女尼来塑造的。妙玉的诗情并不逊色于黛玉、宝钗等公侯小姐,所以称其为“槛内人”。
曹公惜笔,有关妙玉生活情趣的描绘并不多,真正涉及正面描写的是前文探讨甚多的第四十回。在第四十一回中,贾母来到栊翠庵,对庵中的花木给予褒赞,说明妙玉平日对住宿环境十分讲究,且精通园艺。另外,从妙玉向贾母献茶“老君眉”,再到携黛玉、宝钗喝体己茶,怼黛玉喝不出茶所用何水,可以看出妙玉对茶艺的精通。最后,本回对妙玉的茶具进行描绘,无论是镌着“晋王恺珍玩”的“瓟斝”,还是“杏犀”,又或是“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均体现出妙玉对古玩奇珍的收藏与玩赏[4]。
妙玉作为幼年即入佛门修行的女尼,非一般意义上日日念经打坐、参禅的幽居女尼,在诗歌、园艺、茶艺、古玩等方面造诣颇高,且无论是诗情还是生活情趣,她都不逊色于黛玉、宝钗等公侯小姐。因此,从才华上来看,其也可称为“槛内人”。
三、“金玉质”与“淖泥中”
关于妙玉的结局,曹公并未在文中有正面描绘,但或可从曹公为妙玉下的判词中窥探一二。
《红楼梦》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看到了“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其中,妙玉的判词这样写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2]
从生平来看,曹公用“金玉质”来形容妙玉,暗示妙玉出身高贵,品德高尚,样貌姣好。首先,书中虽没有正面介绍妙玉的身世,但是从王夫人对妙玉的态度,以及林之孝家的对妙玉的介绍“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2],再结合妙玉对古玩的珍惜、名贵茶具的收藏,以及带发修行,身边常有嬷嬷、丫鬟伺候等,可以看出妙玉吃穿用度都是按照贵族小姐的标准施行的。从物质方面来讲,妙玉自小生活优渥。从后来妙玉所表现出的诗文才情、茶艺来看,妙玉入佛门前的精神是富足的。皈依佛门后,妙玉的病便好了,足以看出妙玉有“佛缘”。受佛学影响,妙玉藐视权贵,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确如玉一般纯净、高洁。
《红楼梦》并没有直接交代妙玉的结局,但从一句“终陷淖泥中”或可推测妙玉的悲剧结局,淖泥的字面义是烂泥,泥沼,是污浊的,肮脏的。关于淖泥,梁归智根据靖藏本上的脂批“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劝惩,不哀哉! 红颜不能屈从枯骨”做出了这样的探佚:“贾家败落,战争发生,妙玉终于违背了师傅遗言而回乡,故流落瓜州。”[1]大观园被查抄后,贾府凋敝,上下分崩离析,妙玉失去依靠,只得被迫还俗,游离于世俗之间,一株圣洁的红梅掉落入树下的泥沼中,沾染上烂泥。妙玉的性格、才华、样貌注定不能使她成为如袭人一般的人自然还俗、成为平民,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结合史湘云的遭遇,妙玉可能被卖入烟花柳巷,不能脱身。
这便是妙玉身上的悲剧性所在,既有“金玉质”的高洁,出脱于世俗,不被世俗所沾染,可终入“淖泥中”,终究被世俗所沾染,所玷污。
妙玉是“金陵十二钗”中一个特殊的存在,她的身上具有诸多的矛盾性,也正因为这些矛盾性,一个鲜活的、真实的人物形象才呈现在我们面前,这亦是曹公塑造人物的高超之处。
参考文献
[1] 刘阳河.“世难容”——妙玉之矛盾心理与人格异常论[J].红楼梦学刊,20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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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张丽红,白金悦.爱欲与压抑激烈冲突形成的幻觉形式——妙玉“走火入魔”幻觉梦的潜意识分析[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51(4).
[6] 高子涵.浅析《红楼梦》中妙玉艺术形象的塑造[J].文学艺术周刊,2022(12).
[7] 孙诣芳.论妙玉的“畸人”形象[J].名作欣赏,2022(11).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陈祖秀,伊犁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学科教学(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