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珍妮
法国作曲家乔治·比才(Georges Bizet)创作的四幕歌剧《卡门》,由戏剧和歌剧脚本作者亨利·梅哈克(Henri Meilhac)与多才多艺的公务员兼作家卢多维奇·哈莱维(Ludovic Halévy),根据作家普洛斯珀·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的同名中篇小说创作。作曲家儒勒·马斯内(Jules Massenet)、卡米尔·圣-桑(Camille Saint-Sa?ns)和查尔斯·古诺(Charles Gounod)出席了歌剧1875年3月在巴黎喜歌剧院(Opéra-Comique)的首演。马斯内和圣-桑向比才表示祝贺,但古诺有所保留。观众对《卡门》打破常规的颠覆性故事表示震惊和愤慨,许多人更称歌剧“根本没有旋律,没有可使歌手闪耀的时刻”。严厉的评论令比才深感沮丧地表示“我预见到一场明确且无望的失败”。然而,正是这部作品中看似风格不统一、不易在人脑海中留下印记的多样旋律,非常接近人类的思维与情感,并为不同人物打下各自印记的音乐,为当时其他观众以及后来的无数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比才的生命终止于36岁时,他想象不到仅在几年后《卡门》就确立了作为有史以来最受欢迎歌剧之一的地位,成为不朽杰作。
如何对《卡门》进行全新诠释,是歌剧导演们长期面临的挑战。近年来,许多作品都在解析两性间的权力关系,正是这种关系使《卡门》的影响力在今天还能一如既往地强,甚至可以说是更大了。英国皇家歌剧院2024年4月首演了意大利导演达米亚诺·米基耶莱托(Damiano Michieletto)的《卡门》新制作。米基耶莱托2019年以《乡村骑士》与《丑角》富新颖创意、魅力与震撼的制作,获得了劳伦斯·奥利弗奖(我为之强烈吸引,欣赏了好几遍)。
卡门是所有歌剧中最自由的女性,也是最具挑战性的角色之一。她的性格既坚定顽强,又具某些脆弱;既奔放大胆,又魅力无限——只需几分钟就能让人相信她有能力让一名士兵为她走上犯罪的道路。对于任何扮演卡门的演员来说,最重要是在人们熟悉的角色与音乐上不容置疑地打上自己的印记。
俄罗斯女中音艾古尔·阿赫梅辛娜(Aigul Akhmetshina)在此制作中饰演剧名主角,年仅27岁的她如今已成为当今世界各大歌剧院首选的卡门。她在2018年英国皇家歌剧院巴里·科斯基的《卡门》中虽然只是B组,但她以甜美醇厚、深邃明亮、性感多彩声音的演唱和充满魅力与诱惑的表演令人惊叹。
阿赫梅辛娜的嗓音音域广阔,在醇美厚重又不乏柔和的中低音区与辉煌强力、使人生畏的高音之间的灵活转换、轻松衔接,为卡门的声音赋予了如这个角色本身一样的微妙感和难以预测性,非常适合卡门浪漫的性格。她色彩丰富的声音响彻剧场,从气质优雅的“哈巴涅拉”,到融入更多西班牙色彩的“塞吉迪拉”,每首曲目的演唱都完美无瑕。她以出色的表演,完美描绘了卡门的所有品质,她性感、暴躁、控制欲强,从未真正爱过唐·何塞,只是与他调情,唐·何塞于她不过通向自由而不是监狱的跳板。在唐·何塞出狱后与他浪漫幽会以偿还债务,同时加强对他的摆布。
此次的制作有意规避了卡门扭臀诱惑的刻板印象。阿赫梅辛娜饰演的卡门不是受命运打击的悲剧人物,而是一个性情复杂、沉着和充满自信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惧怕反抗不理解她的社会。阿赫梅辛娜的惊人声乐和表演天赋令人敬畏地组合在一起,极为成功地为作品的戏剧性与声乐呈现带来烟花般灿烂美妙的效果与新鲜感,非常令人喜爱赞叹。
伟大的俄罗斯男低音费奥多尔·查利亚宾(Feodor Chaliapin)曾说,唐·何塞是所有歌剧中唯一让他想成为男高音的角色。在这部制作中饰演唐·何塞的是波兰男高音彼得·贝克萨拉(Piotr Beczala)。贝克萨拉在2004年英国皇家歌剧院理查·施特劳斯《玫瑰骑士》(Der Rosenkavalier)中首秀意大利歌手后,又在诸多作品中出演主要角色。他是国际歌剧界享有盛誉的抒情男高音之一,演出足迹遍及欧洲和大都会歌剧院。他上一次在英国皇家歌剧院的演唱是将近10年前。
贝克萨拉的音色有种神奇的甜蜜优美,抒情唱段的演唱轻松优雅,表现感情的冲动与爆发时的演唱令人激动震撼。他将明亮高音与柔和低吟般乐句微妙融合的绝妙演唱技巧,令人惊叹。如“花之歌”,从开始的充满深情,到之后渐递为弱声,直至最后吐出叹息般的“卡门,我爱你”,完美、精致,极其感人。他演唱的每一个乐句都如此美妙,其金色高音、控制极其出色的音量和音色色彩变化的演唱技巧,完美匹配了阿赫梅辛娜的卡门。
《卡门》剧中的唐·何塞在受到卡门诱惑前是一个自信的“小镇帅哥”,在开始迷恋卡门又跟不上她直率强势的个性之后,对比从前不免显得可怜可悲。当他无法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时他脾气暴躁,最终杀死了有胆量对男人说“不”的卡门。贝克萨拉的表演充满柔情与激情,与阿赫梅辛娜的卡门间的情感联系紧密。他以肢体动作生动巧妙地表现了唐·何塞被爱、欲望与责任的紧缚间苦苦挣扎,以及杀死卡门后内心为绝望强烈的内疚悔恨所撕裂。贝克萨拉诠释的唐·何塞给人留下非常时刻的印象。
不过有些遗憾的是,这一制作在表现能够使卡门与唐·何塞产生爱情的激情以及两人间的调情与浪漫情趣等方面似嫌欠缺。
首秀英国皇家歌剧院的乌克兰女高音奥尔加·库尔琴斯卡(Olga Kulchynska)饰演米卡埃拉。库尔琴斯卡自2015年在巴塞罗那举行的弗朗西斯科·维尼亚斯声乐比赛(Francisco Vi?as Vocal Competition)中获一等奖后,很快确立了她作为同时代抒情女高音领军人物的地位。她令人愉悦的声音华丽、纯净、有力,精细微妙处理了旋律中每一细微差别和变化的演唱十分富于感染力。第三幕的咏叹调“我说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是当晚的亮点之一,她在与贝克萨拉的唐·何塞的二重唱中,库尔琴斯卡的优美歌声与完美表现力将这个纯洁的角色演绎得栩栩如生。
米卡埃拉在全剧开始时以一个胆怯忧郁的戴眼镜女学生形象出现,她爱唐·何塞,提醒他对垂死母亲的义务,并警告有一种他已经可以察觉但无法抵抗的危险,并试图将他从卡门身边拉开。米卡埃拉对唐·何塞和他母亲充满真挚的爱与忠诚,也未被唐·何塞的冷漠吓倒。库尔琴斯卡迷人地表现了米卡埃拉脆弱与坚定相结合的性格,细腻出色地表现出角色复杂的感情。剧中米卡埃拉和卡门之间的无声对峙十分引人注目,库尔琴斯卡在声乐和表演实力上与阿赫梅辛娜相得益彰,十分令人喜爱。这位令观众意外的明星无疑会取得更多了不起的成就。
立陶宛低男中音科斯塔斯·斯莫里吉纳斯(Kostas Smoriginas)饰演斗牛士埃斯卡米洛。斯莫里吉纳斯就读于立陶宛音乐与戏剧学院(Lithuanian Music and Theatre Academy)和英国皇家音乐学院(Royal College of Music),是英国皇家歌剧院艺术家项目2007—2009年的演员,曾在欧洲一些歌剧院舞台上饰演过重要角色。他的嗓音浑厚,坚定与神气十足的演唱和表演散发着粗犷的男子气概,与贝克萨拉的唐·何塞的互动也颇为出色。但他似未能完美表现埃斯卡米洛标志性的过度自信,并稍欠潇洒与魅力。
其他配角均表现出色。法国男中音皮埃尔·杜延(Pierre Doyen)和法国男高音文森特·奥多诺(Vincent Ordonneau)饰演的走私者丹凯尔和雷门达多很风趣,加拿大女高音莎拉·杜弗雷斯(Sarah Dufresne)和立陶宛女中音加布里埃尔·库普什特(Gabriel? Kup?yt?)饰演的卡门的轻浮女友弗拉斯奎塔和梅赛德斯,带来了舞台感染力的活力。她们的独唱和与阿赫梅辛娜的卡门,以不同的嗓音混合的三重唱既色彩纷呈又美妙和谐,三人热情奔放的弗拉门戈和迪斯科风格的舞蹈令人兴奋。嗓音温暖厚重的刚果男低音布莱斯·马拉巴(Blaise Malaba)饰演的中尉祖尼加也十分出色。值得一提的是,杜弗雷斯、库普什特和马拉巴都是英国皇家歌剧院艺术家项目演员。
包括舞台设计保罗·方丹(Paolo Fantin)、灯光设计亚历山德罗·卡莱蒂(Alessandro Carletti)和服装设计卡拉·泰蒂(Carla Teti)的意大利设计团队曾为“双子星”《乡村骑士》与《丑角》做设计。导演米基耶莱托在这部作品中添加了大量的视觉细节和一些次要情节,来增强戏剧性和推动故事的发展。
原作中的士兵被替换为警察。方丹的开场布景是1970年代某西班牙小镇警察局前的广场,灼热高温下,百无聊赖的人们手拿扇子争执、打架或调情。两个迷人的女孩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几个孩子骑车穿过舞台,一些正在玩耍的大孩子恶作剧地惊吓小孩子,暗示了这是一个从青少年时期起就酝酿着暴力的地方。布景在四幕中都相对一致地各分为一个小房间和室外空间,顺时针和逆时针来回旋转的不同房间,可以变成警察局、夜总会、走私窝和斗牛士埃斯卡米洛的更衣室,合唱场景则均在室外。卡莱蒂绚丽灯光下的舞台和某些场景中的聚光,精彩地营造出在这单调贫瘠世界中时光的缓慢流逝与情调氛围。舞台的巧妙旋转与出色灯光的结合,为剧中主人公关系的形成和破裂提供了更多象征性的反思空间,令人回味。但最后一幕完全失去理智的唐·何塞谋杀卡门场景里,舞台上一缀满白炽灯、天花板般巨大的照明装置,伴随二人争执的升温逐渐转变角度直到几乎面对观众。或许导演想以刺眼的灯光强化令人震慑的悲剧气氛,然而令人感到有些不舒服。
泰蒂为卡门和女工们设计的工装或牛仔裤让人耳目一新。卡门和女友之后鲜艳性感的穿着富有浓郁的地方风情,斗牛士埃斯卡米洛穿着柠檬黄色套装,着装风格保守的米卡埃拉如乡村普通女学生,追逐嬉戏的孩子们打扮成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样子。幕间时几个孩子在幕布前举起预告下一幕故事发生时间的法语牌子,添加了生动有趣的气氛。
在其他版本中,观众都是通过忠实的米卡埃拉获知唐·何塞母亲的存在,但米基耶莱托让唐·何塞母亲作为一并非完全不重要的角色出现在剧中,似表明所有的麻烦都源自她。这位剧中唯一身着西班牙传统黑色服饰的无言老妇人由英国戏剧演员卡罗琳·莉娜·奥尔森(Caroline Lena Olsson)扮演。序曲中唐·何塞母亲从舞台侧面缓慢走出后立在幕前洗手中的纸牌,当音乐演奏到那一简洁但具有某种不和谐与扭曲的“命运主题”时,她戏剧性地向观众出示预示卡门死亡的那张牌。在剧中重复很多次的这一“命运主题”每次似乎都在发出危险信号。时隐时现的母亲幽灵代表了唐·何塞放弃的基于宗教信仰的家庭传统和美德,借助米卡埃拉寻求破坏唐·何塞与卡门可能拥有的幸福未来,并预言死亡。导演仿佛想让观众感到唐·何塞的行事似都在等待母亲的认可,使他因无法摆脱过去而犹豫不决并显得有些幼稚。当唐·何塞最终掐死(而不是刺死)卡门时,无视儿子痛苦的幽灵又一次令人震惊地出示了死亡牌。这一将母亲作为困扰儿子和主宰命运的幽灵的设计虽新颖,但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此制作中,优秀的意大利指挥家安东内罗·马纳科达(Antonello Manacorda)首秀英国皇家歌剧院。在他对乐谱的精心雕琢与清晰精确诠释的棒下,乐团的演奏自始至终充满活力与丰富色彩,十分富有感染力。合唱团一如既往地非常出色,由9岁至 13岁的孩子组成的歌剧院少年合唱团在第一幕场景中的热情演唱和生动表演更俘获了观众的心。
米基耶莱托在谈到这部制作时说,卡门是一个有观众不知道的坎坷过去和被生活伤害过的女人,开场不久便在与另一女人争斗时割伤了她的脸。她危险狂野、不可预测,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些脆弱:当看到唐·何塞想着他的村庄、母亲的期望和军队的召唤时,卡门意识到了与他之间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柔情。她因历经坎坷而超级坚强,同时又是一个自由但无家可归的痛苦流浪者。在和朋友们打牌时看到了预示自己死亡命运的那张牌后(与唐·何塞母亲亮出的是同一张),命运的概念成为内心中支配她行为的驱动力。“卡门被杀的故事虽然很悲惨,但它不仅仅是一场悲剧。我尝试深入地探究角色的内心,从而能更亲密和细腻地展现他们的人性。”为使《卡门》这一人们所熟知的歌剧故事闪光,米基耶莱托在这一充满力量与爆发情感的新制作中极大发挥了丰富的想象力。
可怜的唐·何塞在这部作品中成为三个女人——来自地狱般的母亲幽灵、执着地爱他但于他缺乏魅力的米卡埃拉和美丽性感但难以驾驭的卡门——的受害者。米基耶莱托的这一版21世纪的《卡门》,其幻想与现实的结合让观众感觉剧情有些游离,并且缺乏了故事原有的令人兴奋的戏剧张力,此外唐·何塞和卡门之间稍嫌激情欠缺也削弱了原歌剧的魅力。然而这一新颖版本《卡门》的强大演员阵容与出色音乐演绎毋庸置疑,令人难忘和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