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纪事 [选十三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

又一次置身评委现场，又一次被安在评委位置上，而且是首席。其实，我不愿意！原因是萨特一部长篇小说的题目：《恶心》。

进来了一个选手，递烟，我说不抽；又要求加微信，我说：开始讲课吧。于是，讲课。讲的是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

讲完课，又递烟，又要求加微信。我说：不加，你是什么人？老师？回答是校长。

“请问校长，小楼昨夜又东风的东风是什么风？”

“东风就是从东面吹来的风，难道是从西面吹来的风？”

“通不过！”

“为什么？”

柔术（Zu）

今日高考适应性考试，我被分配在视频监控室。听到了一个故事——

老韩是我们教育集团分校副校长。

一天，一个家长寻衅滋事，找到老韩办公室。老韩说，你先坐，我吃个药，我心脏不太好。

咽药，饮水，毕。

问家长：有事吗？

家长说：没事了。

老韩我认识，其实没什么事儿。

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白居易《观刈麦》）

小麦黄了！小麦割了！

用架子车往回拉。山路崎岖。

下陡坡时，我掌车辕。左边车辕下祖父用肩膀撑持着，右边车辕下母亲用肩膀撑持着。车尾，大姐、小妹、小弟在拉拽着。

等从陡坡下来时，每个人的汗水都从发梢往下滚。

梦醒，潸然泪下。

祖父仙逝二十余年。母亲也是满头白发。大姐的孙子已经满地跑了。小妹小弟均已成家立业。

我已经工作三十六年，三年退休。

健身房

步出书记家的门。每个人的想法和说法都不太一样。

“器材精良。”

“是，真好。”

“高大上！”

“身体好！”

“古铜色……”

“两口子都气色好呢！”

“天天锻炼。”

“吃嘛嘛香。”

……

我在想，我们家如果有这样一间健身房，我一定会让它变成一间书房！每天，听着圆通寺暮鼓晨钟，“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饮酒》其五）

只是，快退休的人了，我怎么就连一间书房都没有呢？

盲 区

去县上监考，最后一门我轮空了。正在暗自庆幸，又被通知去校医室监考。

进门，发现只有一个考生。一边输液，一边答题。

两名监考，一个考生，轻松！

正在假寐。副监考捅了我一下。我定睛审视了一会儿，发现事有蹊跷！

首先，一名校医（有胸牌）一直进来检查考生的输液管道。

其次，两名巡视（有巡牌）一直进来近距离观察考生答题。

而且，该考生的液体并未流动！

我起身了！做出两项决定：

一，不许校医再踏进考场；

二，不准巡视再靠近考生。

该考生直至考试终了，再未在试卷上写一个字。

拿着试卷从校医室出来时，我注意观察到校医室是监控盲区。

我是那个叫独化的人！

三爷爷

三爷爷长髯垂胸，骨格清奇。

三爷爷有“三不”：不读书，不写字，不占卜。其实，还有一不：不轻言。很少看到三爷爷读书，也很少看到三爷爷写字，更是很少看到三爷爷打卦。其实，也很少听到三爷爷说话。三爷爷每天只是闭目养神，从背影看仿佛一尊入定的佛陀。

但是，十里八乡都清楚，三爷爷的书读得最多，三爷爷的字是神品，三爷爷的易术至为高明。只是，三爷爷不读，不写，不卜，更不说而已。

我每天读书写作至深夜，常常看到三爷爷书房里一灯如豆。只是，我并不敢轻易推门走进去。三爷爷也并不轻易走进我的房间。每天遇到三爷爷，从蔼然的辞色之间能感觉到三爷爷对我是认可的。

三爷爷辞世了，了无征兆！

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三爷爷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三爷爷嘱咐人将自己一箱子书留给了我，内有《二程集》、《四书集注》、《诗集传》、《续资治通鉴长编》、毛批《三国》、脂批《红楼》、《曾胡治兵格言》……

另有遗言，为我起卦，卦画为坤。

近年，于坊间我偶尔能遇到三爷爷一二书法作品，书体刚柔相济，确为神迹。

今天，窗外是2024年第一场雪！望着飘然而至的雪花，我写下了以上文字。

补记：三爷爷属黄埔十六期毕业生。

梦游西山吟留别

北京西山。

眼前落叶缤纷。我注意到，叶子都是从空中翻飞而下。只不过有些叶子是从空中一头栽下来，显得迅猛而决绝；有些叶子则顺风飘飘荡荡，温柔而缱绻。

“你们文人啊……”

“农不农，工不工，商不商。”

“仕不仕！”

“看看，一辈子就这样？！”

我举目四望，这是一座坐落于北京植物园内的旧建筑，是一组低矮院墙环绕的长方形院落，据说《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晚年移居于此（西山黄叶村）。

一行人刚从和■的府邸恭王府游玩至此。我们的笑声穿林打叶。

“雪芹先生吗？”“是，敦诚、敦敏刚走。你又来了。”雪芹先生面容清癯，声音清亮。

“人参养荣丸其实就是砒霜，至少其中含有微量的砒霜，尤其是贾府的人参养荣丸。林黛玉父亡奔丧大半年时间没有服用人参养荣丸身体反而见好。林黛玉病体缠身是贾府最大的谎言，谎言的制造者正是王夫人……”我滔滔不绝。

雪芹先生颔首不语。凝神思考。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甘 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诗经·召南·甘棠》

临近春节，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今天一大早，妻子给我下达了一项任务：买点大骨头，大年三十晚上煮大骨头。

衔命而往。

我买东西，哪儿人多往哪儿去。刚挤进人堆，猛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独化老师！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看，是肉铺老板，但并不认识！可是，叫老师，并且还知道独化，此人一定认识我。我假装认识似的，“哦哦，啊啊，嗯嗯……”“你不认识我了吧？一定不认识了！”“嗯嗯，啊啊，哦哦……”“我是×××和×××的父亲！”“啊，”我脱口而出，“三十年前的清华！二十年前的北大！”“是！”

“最好的大骨头，最好的排骨！”

“不，不，用不了这么多。”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给钱，不要！强行扔了两张，追上来又退了一张。

走远了。一个人气喘吁吁追上了我，“独化，我说认识你，都给我便宜了！”我定睛一看，认识，局长！

那雪早下得密了。迤逦背风而返！

李 白

其实，李隆基是一个颀长的男子。而且，行动处，高视阔步。

那个叫高力士的，整个头部浑似一只倒扣之陶罐。这个唤杨玉环的，肤如凝脂（凝脂，冻猪油也）。前者替李白卸掉了靴子，后者替李白磨好了墨。

李白的诗也一挥而就。

望着李白远去的背影，李隆基轻声发问：何为诗？

“陶”曰：无用。

“脂”曰：妄言。

李隆基对着陶说：“非廊庙器。”

又面向脂言：“此人固穷相！”

李唐王朝的说法李白被赐金放还了。而李白自己以为是攀龙堕天。

走过朱雀大街，矮而胖的李白感觉自己的半条命丢在长安城里了。

“泪血地而成泥”，李白诗！妄语？

“世人皆欲杀，我独怜其才”，杜甫诗！废话？

而故事的最终结局是白居易的一句诗——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李师师

道人微一沉吟，低声道：命有三男。父母高兴极了，以为抽到了上上签。给了道人不菲的报酬。

直到宋江跨进她的房门。她才明白，原来她命中有三个男人，而非三个男孩子。

李师师是一本书。

第一个从头翻阅这本书的是十一郎，姓赵，名佶。他仔细阅读此书之后，将此书封存了起来。虽然这本书被置于不良读物中，但是，却被束之高阁，无人敢染指。只有赵官家到了之后，这本书才被从架上取下，置于案头，供十一郎细细翻阅。

总想翻翻这本书的，还有一人，姓周，名邦彦，字美成。其实，美成只是好奇，和对一本禁书的好奇一样一样。他们其实没有什么事儿。李师师是一本书，美成只看到了这本书的书脊、书封，最多也只是翻到了封二，看了看目录，已经奢侈至极。但是，美成却全程目睹了赵佶阅读这本书的全过程。此事《宋史》有简略记载：“道君（徽宗）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

李师师是一本书。

而宋江对此书不感一丝一毫兴趣，却对经常翻阅此书之人十分感兴趣。宋江每次来，贽礼颇丰。师师明白，宋江对她这帧一纸千金的宋版书籍了无兴趣。因此，每次宋江来，师师听，宋江说。慢慢地，她也知道了这人身后有八百里水泊，一百零七条好汉，甚至，她都知道了什么“替天行道”“忠义厅”……

现在，年代从宣和跃至靖康。宋江死了！赵佶生死不明。周邦彦也不知死活。

从汴梁，流落至杭州，至西湖，至乌衣巷，至秦淮河……

闲坐于秦淮河一叶扁舟上，憔悴至极的她想到了宋江的一首诗——

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

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携漫徒劳。

（宋江《胡敲》一）

祖父的故事

今日除夕。正是“朱门酒肉臭（xiù）”的日子。翻译一下，今天正是家家户户酒肉飘香的日子。

端坐于书桌前，我的思绪却飘飞到了五十年前。

祖父的工作又换了！被安排去看守打麦场。盛夏，打麦场是农村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最不安全的地方，更是防守任务最重的地方。凛凛一躯、堂堂一表的祖父被安排到这里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最佳安排，放心！

于是，祖父每天气定神闲目光悠然地端坐于打麦场上。我每日随祖父去到打麦场看热闹，看一车车的麦捆被运进打麦场，被堆成麦垛。又被打碾，看一锨锨金色的麦粒在风中被高高扬起，乐此不疲。

一天下午，在麦垛背后午睡的我被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唤醒。我开始四处寻找香味的源头。终于，找到了！原来在会议室里。我是隔着门缝闻到的。里面有四五个人，正在煎油饼吃。这四五个人分别是大队支书，生产队长，会计，出纳，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我从会议室跑至祖父眼前，又从祖父眼前跑至会议室。我来来回回跑！

祖父终于发话了：将来有你天天吃油饼的时候！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祖父的话似乎有法力似的，我终于停止了无休止的跑动，终于也安静下来了。

吹 嘘

路过乡政府大门口，有人要求搭乘我们的顺风车。我同意了。人我认识，一位某领导的随身秘书。领导的车人已满，前面走了。

我们一行今天主要任务是招生宣传。此次招生宣传，我对几个乡村中学印象好极了！绿树校边合，青山校外斜。其中在一所乡镇中学行政楼前看到七株巨大的紫槐树，还看到了三个喜鹊窝。

田野里槐花飘香，荠麦青青。我情不自禁发出了《论语》的慨叹：“山梁雌雉，时哉！时哉！”

无意中我回头看到随身秘书在对一杯茶用嘴不停吹嘘，我随口问了一句：“不喝，只吹，干啥？”“领导的茶！”

“领导只喝七分凉。”

……

四爷爷

三爷爷每天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四爷爷每天在干什么，谁都能看见。

四爷爷信奉索伦·克尔凯郭尔人生哲学“活着，就是敞开”？

四爷爷终日在田野里劳作，不停地劳作。即使在烈日和暴雨下。

三爷爷看着在烈日和暴雨下劳作的胞弟，依然不说一句话。

农闲时间，四爷爷画画、写字。教小孩子画画、写字。我们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有四爷爷写的仿格以及画样。

每年春节，家家户户门楣上都贴着四爷爷写的龙飞凤舞的春联，而家家户户窗户上也都贴着四爷爷师徒们花花绿绿的绘画作品。三爷爷对此依然不说一句话。

四爷爷每天三四点钟就起床了，练武！四爷爷几乎拳脚棍棒、刀枪剑戟都拿得起也放得下。

四爷爷还能裁剪衣服。经常见四爷爷在昏暗的灯光下给乡邻们裁剪缝制大大小小的衣服。许多人家的孩子和我一样都是穿着四爷爷裁剪缝制的衣服长大的。

三爷爷依然不说一句话。

三爷爷去世之后不久，四爷爷也随之驾鹤西去。

直到现在，我在十里八村还能听到这样的议论：黄埔就是黄埔！

今天是农历大年初十，我翻动着四爷爷遗留给我的《芥子园画谱》扼要写下以上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