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子诗歌代表作品选

2024-07-04 04:05森子
诗潮 2024年5期
关键词:铲雪灯泡

森子

废灯泡

灯丝断了,它从光明的位置退休

它最后的一眨眼解除高烧

回到寒冷而透明的废品博物馆

我记得孩子是怎样处理废灯泡的

“啪”的一声,听个响儿

宁为玉碎,不求瓦全

灯的死法如此悲壮

除此之外,灯还有什么用?

象征,对;模仿,对

它是从生产线下来的太阳的模型

它饱满的真空形成小宇宙

发明家爱迪生对它情有独钟

光和玻璃是乌托邦的建筑

在每一家庭的理想国里

人只是一个快乐的囚徒

灯泡废弃的大脑依然可爱

如果你家有孩子千万不要存废灯泡

它物质的属性易碎、扎手

因此,对一只废灯泡执行死刑是必然的

就像我们不断埋葬昨天的理想

还会有别的光线照进肉体的角落

还会有灯的嫡孙守着空缺

真是这样,确实是这样

两年前,城里的灯泡厂关闭了

厂区地皮卖给房地产开发商

生产线上的女工被安置到医药商店

调侃的人也许会说:现在

我们需要的是药,不是光

1997.3.25

那年夏天

——致杨远宏

那年夏天,我从昆明看画展归来

路过成都,带着一张青芒果的脸敲开

你家的木门,看见你失眠的眼圈发黑

一绺头发很不听话地翘起,像压不住的

火苗。我们谈外省的天气:多云转阴

成都也有些闷热,仿佛一根火柴

就可以将空气点燃。晚饭,我们吃夫妻肺片

喝沱牌酒,抽五牛烟,关于诗歌现状

没说一句话。傍晚,你带我到河边散步

没有一丝晚风透露给我们希望的消息

第二天,你找来两辆旧单车,我们在蓉城的

马路上追逐,是追逐,因为你

骑得飞快,很危险。小广场上空荡荡的

连一只鸽子的影子也见不到

天空似一只反扣的大锅还没有烧到沸点

我们站在那里有六七分钟

感觉自行车的后轱辘在冒烟……

我们又骑向红星路,几个转弯之后

我转了向,差点撞在公共汽车的屁股上

当晚,我坐上开往河南的火车,如一只

离开剧情的木偶无所事事。临别前

你握了握我的手,像你写信结尾时常用的

“紧握!”我感到手心发热,沉睡在

脉管里的血要涌出来了。但现在

黑夜做了我的女友,她不停地在我耳边

吹送柔曼的乐曲,唯愿这列老式的

国产蒸汽机不要半路抛锚或晚点

1998.11.8

面对群山而朗诵

面对群山,以风弯曲树枝的节奏

朗诵,不留任何痕迹,甚至

连一声喟叹也显多余,说不准会搅乱

蜥蜴的春梦、蜜蜂的早餐和兵蚁们出行的仪式

每一个词都渴望消失,离开字面上的意义

每一个词都不甘于搬运工的角色

每一个词都渴望嘴巴烂掉,置入空气

如果它能变成一株草,一滴露,一粒沙石

我愿意和它待在一起,以它的方式感受或消失

一张诗稿和一片树叶的区别不在于色泽或重量

在于她们各自散发出的味道、气息

我从没想过一首诗会超过一片嫩树叶

虽然叶片的纹理和诗的分行有些相似

我常以烧树叶的方式写诗,烟熏火燎

污染空气,连化作肥料的企图也急功近利

面对群山,我再说一遍

我的生命一半由废话构成

一半是火焰和空气。我朗诵的同时

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张开的嘴露出机械的

牙齿,舌头也是橡胶做的;看见的字

如长翅膀的蚂蚁爬来飞去,读出的音瞬间分离

我感到腹腔里藏着一个旧喇叭

它在唱着过时的戏,电压不稳,思路老化

需要一只梯子爬出自己的身体

我竖起野兔一样的耳朵,想抓住这一感觉

抓住它,我的生存就有保障了

稀拉拉的掌声、咳嗽在山谷间回荡

像树下的蝉蜕毫无意义。这是第一次

面对群山而朗诵,下一次,我将邀请

豺、狼、虎、豹、蛇、蝎、鼠、兔作我的听众

如果是在夜间,还将邀请归巢的群鸟和繁星

1999.6.29

敬 畏

夜风渐息,搂住一棵泡桐,

那无中生出的有仍划归无。

警笛折下柳枝,枕着窨井盖,

夜的秘密不便托出,

保全下水道独身的蜥蜴。

它的体格依然庞大,衬托我依然的小,

小过一粒米,一滴水,一颗奋斗的豌豆芽。

你听,一双筷子在街面疾走,

它们谈论着,家才是最好的大饭店。

我记得,挂在梁上的篮子触不到我的手指,

饥饿迫使我长高,而诱惑像面包,虚无来填充。

同样,我也渴慕繁星,冲一杯不坏的奶茶,

我就感觉自己的鼻子跟它们走了。

这样,我就不必惊诧,

麦田尖挺的坟丘依然提供冥想的乳汁;

每一座不吭声的碑都忽略了生活的琐碎;

对无意义保持敬畏,由衷的。

2004.4.23

即兴与转折

带上铲子,去温习一个动作。

塑料袋鼓胀半唇风,

说吧,也许是高压线塔,

麦田的调色板上突然站起一个

钢构架的米罗。

喜鹊即兴转折,

从没有胜利的成年蔓延到坟头的悲观,

赤裸的杨树狂欢到

铁篱寨的挣扎。

日光输出七色幻觉,

在粮食中老鼠不是最大的黑斑,不如说

这欢乐,你懂得的欢乐

不一定懂你。

至今,还没有人能造出一根蛛丝,

改良唾沫星的世界。

那个悲伤的人甚至没留下背影

供夕阳潜伏。

野菜哼着童年的歌儿,自然的顽皮

从不在意你突然成熟。

相信插曲吧,如果你只相信删除,

农药将梦见米罗。

2012.3.11

无可选择的人

起床前,你从淤泥中拔出胶鞋,

这说明你的力气不在本地区。

你在鞋子的边缘转悠,因为脚趾需要索引。

故乡也在找替身,当你厌倦钟表

做公鸡的伙伴。

向南,有小路通往小镇,

它由不够长和不够短构成。

你询问,在确实如此之外扎一道樊篱,

为了困住自己是个无可选择的人。

早已给定的区域不管是黎明还是黄昏,

都需要一种献身行为。

从省内向省外掏泥也是给予,

发出到达的忙音,

如同菜地里突然蹿出一只野兔,只是

你不再羡慕它逃脱的姿态。

你很好地想了想身内和身外,

竟无任何知觉。你光着一只脚从梦境起身

来到这首诗中,并不需要摁下脚印。

2013.5

鹿门山

颠簸,作为波浪的图表

预示迟到的波谷和终于来临的褒贬

同时,冒名于幽人

属于弃船的那种不假思考的投入

栀子花已在加油站加过油

仿佛世界是癫狂的烈酒

在良币被逐出之后

仍受聘于民间私垦的良心

望江亭上,青山续写着成败,汉水之外的汹涌

注入蜻蜓的吸管

老之将至,不再把苦涩兑换为资历

分发给写小楷的蜜蜂

一只蚂蚱在岩壁上攀爬,树荫下,蛱蝶打开

手电筒

浩然的字迹,没有保险绳

作为文字的希望,我愿意和长有关节的动物

相处

在一个野蛮的世界中实践微妙的一跳。

注:鹿门山位于襄阳城东南约15公里处,因汉末名士庞德公、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皮日休相继在此隐居而闻名遐迩。

2015.6.23

新雾都怪行录

应该快乐一些,即使在崩溃的时刻

也强忍着快乐

越接近那个中心

就越是感到没心没肺的好

雾都里有几个相识的朋友

至少某位站在窗前默认

“天空真的关闭了”

活在一种塞满了什么

却又什么都不明了的状态

与其抱怨还不如吞下一枚红枣

让枣核早早解脱

一个女人在打手机,说她要逃离几天

好似她的下肢绑着火箭,再也不回头的样子

你自比蚯蚓,与众多的中国蚯蚓

在奇怪的建筑物中拱来拱去

没有土壤,依然试图扎根

空气管道的根裸露

也没有迷宫理论能够解释为什么

你迷失在一段洋葱的旅行中

故事里没有主人,但细菌还在滋生、合成新人

可怜的过客,情操还没有楼高

你应该快乐一些

即使头是你的尾巴,尾巴是你的第三条腿

你全认了

在雾都每个人都是孤儿

等待被重新认领。

2016.10.21

一个人在楼顶铲雪

一个人在楼顶铲雪

你不能说——他在铲除我

你有痛快的冻感

手脚发热,脸红了

出现苹果削皮后的幻觉

一个人在楼顶用力铲雪

你有跃下楼层的冲动

你不能说这是一时的狂躁

眼前一黑

这个世界可不是白给的

你为什么不能说铲除的是我

就是我了,还等什么

你有根吗?

不确定啊!

植物的根也不好借用

其他楼顶的雪一声不吭

你不能说只有你看见了这个勤快的人

铲雪的人是我

许多人和你一样有被铲除的快感

可是根不允许他们说。

2017.2.4

自我修复

河水没看我一眼

眯着眼神向东走

堤坝上

再没有我的父亲和母亲

十年前,在桥头

我为他们拍照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时间是个大骗子

我不能多想

泪水会将我盗空

水流不顾一切地前涌

不回忆,不做记录

可一切却记得流水的账

被管教的河床

不负责悲伤

堤坝上,只有别人的父亲和母亲

但我不能说我是个孤儿

昨日霜降

我走在破坏路上

与爱相反,爱是不能建设的

我触摸路边的杨树和梧桐

从根的自痛中领会肺叶的天空

我试着学会冷漠

石化自己的心肠

眯着眼神的河水

只对投石者发回图像和回声。

2019.10.25

灵魂的白

蓝天是一锹锹挖出来的

好夜晚堆放在一旁

你在写黑暗的信

收集房檐跌落的雨水

而灵魂的白在劳作

抡斧头的大胡子停住蜜蜂

从山里带回来的仙人掌

开出24朵

你告诉山里的风

后天才出发

让它吹得散漫些,拂动衣襟而不露肉

肉里的刺是一种记忆的矮化

认真了就会头痛

记下忠告

将铁的事实和日子磨细磨长

前天收到萨克斯来信

还未来得及回复

耳朵的海洋回荡乌贼的钟声

我真是服了你了

铁打的日子象征日出的困境不是出版社

问好,就这样

向怎么也抓不住的被缚的感觉致敬!

20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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