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式微、功利扩张？近40年中国社会两种个人主义的变迁

吴胜涛 王予灵 彭凯平

摘  要  随着全球范围内的现代化变迁， 个人主义异常增长， 但这一增长究竟是自我的功利扩张（如利益至上）、还是理性提升（如人格独立）， 引发了众多学者的反思。预研究建立了理性个人主义（如独立、自主、开拓、进取）和功利个人主义（如财产、利益、快乐、享受）词典。进而对谷歌中文图书语料库（1980～2019）的词频分析显示， 理性个人主义显著下降， 功利个人主义显著增长（研究1）; 词嵌入分析表明， 自我靶词与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属性词的相对语义关联也呈下降趋势（研究2）。总之， 中国社会近几十年来的文化转型并非个人主义的简单增长， 而是出现了理性个人主义下降、功利个人主义增长的趋势。这表明， 理性式微、功利扩张的价值失衡是社会变迁的重要议题， 其背后的多重自我结构、演化路径及社会精神动力的培育还有待未来深入研究。

关键词  个人主义， 功利， 理性， 中国， 价值观

分类号  B849： C91

我们传统的精神因素即机会平等……它所宣称的个性并未得到发展; 相反， 整个个人主义理想误入歧途， 去迎合金钱文化的一举一动。

——杜威《新旧个人主义》

1  前言

随着现代化进程在全球范围内展开， 人类文化正在发生深刻而广泛的变化， 其中一个重要的趋势是个人主义的异常增长（Greenfield， 2013; Zeng & Greenfield， 2015）。然而，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 个人主义并非简单的线性增长， 不同成分的个人主义变化趋势也不尽相同， 甚至在特定时段或部分国家、地区还出现了某些个人主义成分（如自主性）下降的趋势（黄梓航 等， 2018; Evers et al.， 2021; Inglehart & Baker， 2000; Santos et al.， 2017）。造成上述现象的原因包括生态环境改变、文化习俗等， 但多数研究都忽视了个人主义概念的复杂性， 没有从现代启蒙与文化转型角度对自我的多重结构（Baumeister， 2011; Leary & Tangney， 2012; Swann & Buhrmester， 2012）及其不同侧面（如自我表征、社会互动）或者不同心理过程（如认知、情绪、动机、关系）分别进行考虑（Makus & Kitayama， 2010; Vignoles et al.， 2016）。

本研究从个人主义理论中最核心的自我问题出发， 试图在理论上澄清个人主义的两种自我观及其背后的价值取向和思想渊源——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具体而言， 理性个人主义延续了西方理性主义传统， 与康德等人的纯粹自我观相一致， 认为自我的主体性与独立人格和进取精神有关。相反， 功利个人主义延续了西方功利主义传统， 与洛克、边沁等人的经验自我观相一致， 认为自我的主体性与其作为原子或生物个体的自然权利和感觉经验有关（Bellah et al.， 1986; Brown， 1996; Lukes， 1969）。进而， 我们检验了理性个人主义和功利个人主义在文化转型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不同变化趋势， 以拓展个人主义及社会变迁研究的理论基础。具体而言， 考虑到中国快速变迁的阶段性以及现代化进程的典型性， 我们以中国社会为例， 探讨理性、功利这两种个人主义在过去40年的变迁。

1.1  个人主义概念的复杂性及理性、功利传统

自我是文化的产物， 同时也对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产生重要影响——在自我建构中强调独立自我的文化被称为个人主义， 它常常被用来与强调互依自我的集体主义文化做比较（Markus & Kitayama， 1991; Markus & Kitayama， 2010; Triandis， 1995）。随着个人主义被应用到不同研究领域， 其定义逐渐扩展成一系列文化症候， 尤其全球范围内的文化变迁引发广泛关注， 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注意到个人主义的复杂性， 用单一维度来分析个人主义的群体差异或变化趋势值得反思。例如， Oyserman等人（2002）通过元分析， 发现个人主义包括独立、竞争、独特、自觉、个人目标、直截了当等成分。Greenfield （2009）从心理发展的生态系统角度总结了个人主义的6种表现：独立、自主的文化规范， 小型、核心的家庭结构， 陌生、短暂的社会关系， 交换、试错的学习环境， 抽象、新颖的认知方式， 性别平等、自我调节的发展路径。Vignoles等人（2016）从自我表征与社会互动角度区分了个人主义的7个维度：独特的自我定义， 一致的自我表现， 自给自足的生命体验， 自我导向的决策过程， 自我表达的沟通方式， 聚焦个人利益的冲突解决。此外， Triandis和Gelfand （1998）还从空间结构的角度区分了水平个人主义和垂直个人主义。

尽管上述区分从不同角度强调了个人主义文化下自我的独立性， 以及独立自我在不同情境下的具体表现， 但自我的主体性问题在以往的个人主义理论中一直未得到足够重视（Baumeister， 2006）。在自我研究的心理学奠基人William James （1890）看来， 从哲学上的主体性出发， 对多重自我（如主体外在的经验自我、主体内在的纯粹自我）及其心理整合、发展过程进行深入分析， 才是解开自我之谜的关键锁钥。如果个人主义研究对自我的测量只触及经验自我的各种属性（me）、而忽视内在纯粹自我的主体性（I）， 就不能很好回应个人主义增长的思想脉络及其引发的自我发展困境（Leary & Tangney， 2012）; 尤其是在自我内在导向逐渐弱化、外在导向逐渐凸显的现代社会， 未将内在自我纳入考量的个人主义变迁研究必然是有偏差的（Baumeister， 1986）。

在哲学上， 个人主义理论有两个重要传统， 它们对自我有着迥然不同的主体价值定位和行动原则。一是以康德为代表的理性传统， 它强调主体内在的、超验的纯粹自我， 以及每个自我都应有的人性尊严和普遍人性所要求的道德义务， 后来发展为理性的个人主义; 二是以洛克、边沁为代表的功利传统， 它强调主体外在的、现象的经验自我， 以及每个自我的实体属性和自然权利， 后来发展为功利取向的个人主义（Brown， 1996; Lukes， 1971）。这两种个人主义的区别在于， 前者继承了古典政治哲学、新教改革的传统， 把自我放在纯粹理性的认识框架和道德人的行动义务中， 故又被贝拉等人称为古典的、信仰型的个人主义; 后者伴随现代资产阶级的兴起而逐渐形成， 将自然状态的生物个体作为自我的人性基础， 为经验自我和经济人的权利主张进行激烈辩护， 故又被称为现代的、表达型的个人主义（Bellah et al.， 1986）。此外， 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的区别还体现在如何处理个人与社会的紧张关系上：功利个人主义认为个人先于社会而存在， 社会是最大化追求个人利益的个人通过契约的形式来实现的， 该派学者对社会传统采取忽视或蔑视的态度， 认为那是对自由的压抑和摧毁， 因此常常会支持激烈的社会运动; 而理性个人主义认为自我具有社会与个体的双重属性， 既强调人格尊严， 也承认个人的局限， 在探讨自我作为行动主体在社会中如何互动或“社会究竟何以可能”的问题时， 把注意力集中在道德义务上（Bellah et al.， 1986; Hayek， 1945/1980）。

在社会学领域， 涂尔干率先在法国注意到个人主义的概念混淆会引发诸多社会问题与心理困境， 主张回到康德理性启蒙的道德初衷， 重视内在的、超验的纯粹自我及其普遍人性基础（Lukes， 1969）。他发现， 威胁社会团结、阻碍个性解放的是片面地将社会原子化、主张个人利益至上的功利个人主义， 而非新教改革、启蒙运动以来所倡导的人格独立、开拓进取精神， 后者反映了纯粹自我的人性尊严和道德义务。在作为个人主义文化原型的美国， 其功利取向并未受到如此严厉的批评， 但也存在上述理性、功利的思想分歧和价值失衡（Brown， 1996）。美国的文化传统既包括古希腊理性精神和崇尚信仰、工作的新教伦理， 也包括洛克式的私权、财产主张， 甚至还夹杂着马基雅维利式的投机、掠夺和屠杀历史; 被奉为美国个人主义经典的《独立宣言》， 实际是华盛顿、杰斐逊等开国者为保护殖民者的土地、私有财产以及与英国宗主国分离的政治主张， 而并非保护每一个人（包括黑奴、印第安人）平等权利的宣言（Wood， 1969）。所以， 美国的个人主义从立国之初就陷入了理性、功利的纠缠， 随后， 融合了坚毅生存、开拓进取和淘金、屠杀血泪史的西部拓疆运动进一步加剧了两者的紧张关系。到了大觉醒时代， 伴随长老会、公理会基于拯救众生和人之责任的反思， 林肯、爱默生也分别从政治、思想上倡导人性的道德回归。正是理性精神、功利扩张和人性回归推动了美国的原始积累， 及其作为世界大国在经济、政治、文化领域的全面崛起（Zinn， 1980）。然而， 随着消费主义的兴起， 以经济为导向的功利主义向心理领域渗透， 脱离理性内核的自我继续扩张， 个人权利及其心理感受（如快乐、享受）被神圣化。当然， 在经济繁荣时， 自我尚有功利扩张的空间; 但当经济疲软或全球衰退时， 资源匮乏、经济不平等加剧， 个人主义的功利、理性失衡就会带来自我的迷失（Bellah et al.， 1986）。

综上所述， 个人主义的哲学、社会学研究对我们有重要启发， 这既有利于揭示个人主义的人性基础， 也可帮助我们更好理解和回应个人主义增长的思想渊源以及现代社会的自我发展困境。值得注意的是， 理性、功利个人主义均是社会发展的精神动力， 二者缺一不可。前者将个体置身于纯粹自我的普遍法则（适用于所有人）和行动主体的道德义务中——面对荒野， 既强调独立自主， 也要求个人开拓进取， 并自愿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服从集体， 因此能激发社会活力， 与社会团结并不矛盾（陈杨， 2021; 张孟媛， 2009）; 但如果忽视个人权利和感官享受， 片面强调理性和义务， 则容易导致现实扭曲、甚至自我压抑（Williams， 1995; Hayek， 1945/1980）。后者将个体置身于经验自我的物质基础和社会现实中， 在维护个人权利、推动经济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但如果忽视理性自我和进取精神， 过分强调利益和欲望， 则易导致功利过度扩张、理性逐渐式微的价值失衡， 甚至会造成人性异化和文化扭曲， 引发各种社会问题与自我迷失（Bellah et al.， 1986）。

1.2  个人主义的多重变迁

大量研究表明， 过去几十年来个人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均呈现增长趋势， 这既表现在文化实践或宏观社会文化指标上， 也表现在文化价值观或个体/群体心理与行为特点上（黄梓航 等， 2018; Santos et al.， 2017）。在文化实践上， 研究者较多采用涉及权利分离（如离婚、独居）的功利个人主义指标， 发现包含美国、中国、日本等78个国家或地区的离婚率、独居率持续上升， 家庭规模、多代同居率持续下降（Grossmann & Varnum， 2015; Huang et al.， 2016; Santos et al.， 2017）。在文化价值观上， 研究者常常将理性（如自主）、功利（如权利）混在一起， 以致数据结果并不一致。例如， Inglehart和Baker （2000）利用38个国家的世界价值观调查数据（1990～1998）， 发现随着经济发展， 人们越来越重视自主、平等、选择权和话语权（Inglehart & Baker， 2000）; 而Santos等人（2017）利用世界价值观调查数据（1981～ 2011）， 发现包括美国、韩国、日本在内的39个国家的民众都越来越看重独立品质、自我表达价值观， 而中国、亚美尼亚、克罗地亚、乌克兰、乌拉圭等5国则相反。如果采用与理性、功利都无直接关联的个人主义指标， 研究发现父母给孩子取名时越来越倾向于使用独特的名字（Cai et al.， 2018; Grossmann & Varnum， 2015; Twenge et al.， 2010）， 第一人称单数在书籍和流行歌曲中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Twenge et al.， 2013; Yu et al.， 2016）。

遗憾的是， 上述关于个人主义增长的研究并未对理性、功利维度进行区分， 更多是数据驱动， 而未从理论上给予很好解释， 这也直接导致关于中国个人主义增长的结果不稳定（Santos et al.， 2017）。因此， 简单、不加维度区分的个人主义增长， 并不能很好反映文化转型的全貌， 更不意味着真正的个性解放与自我的全面发展。尤其随着工业革命的财富积累、资本集中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盛行， 物质力量和经济人被过分夸大， 以致文化转型出现偏差。正如杜威所言， 在现代社会里， 多数人自我决定和活动的范围在缩小， 他们的命运仍被少数人所支配; 即便是有权力的少数人实际也与多数人一样， 为外在力量左右——这些力量迫使他们进入到一个共同的模子， 以致所有人的个性都受到了压制， 个人主义者所追求的开拓精神和机会平等异化为唯利是图和自我迷失（Dewey， 1930）。现代社会的个人主义增长主要是功利取向的， 它在促进经济增长的同时， 也因失去理性内核而让人狭隘地偏好金钱、地位等外部力量（Deci & Ryan， 2000; Kasser， 2003; Twenge et al.， 2018; Twenge & Kasser， 2013）。

与欧美国家类似， 中国社会一方面呈现出个人主义（尤其功利维度）增长的趋势， 但另一方面也可能存在个人主义（尤其理性维度）下降的现象。例如， 研究者基于谷歌图书中文语料库的词嵌入联想测验（Word Embedding Association Test¹）， 发现1950至1999年间个人主义/集体主义与金钱、休闲词的语义关联呈上升趋势， 与工作、成就词的语义关联则呈下降趋势（Bao et al.， 2022）。此外， 由于特殊文化传统及现代化进程， 中国社会的文化转型有其自身特点， 一些传统的集体主义价值仍保持稳定， 经历社会变迁的中国人继续强调家庭、责任和义务（Zeng & Greenfield， 2015）; 由于复杂多样的生产方式和生态环境， 中国社会更是呈现出个人主义、集体主义文化并存的文化形态， 尤其在经济增长放缓、疫情爆发时期还会出现集体主义的反弹（Talhelm et al.， 2014; Wu， Li， et al.， 2018; Huang et al.， 2020）。世界价值观调查的数据也显示， 在1990年到2007年这段中国市场经济发展的关键时期， 中国人的自主性不仅没有提高、反而显著降低， 朋友、家人的重要性也越来越高（Santos et al.， 2017）。因此， 不能简单认为， 中国社会一定会出现个人主义的线性增长。

根据人类学家阎云翔的观察， 尽管中国和欧美国家一样都卷入到现代化进程中， 但中国人的个体化路径与众不同（Yan， 2010）。首先， 中国社会的个体化很大程度上是在国家推动下进行， 1949年以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改造使个体从封建社会与殖民枷锁中解放出来， 人身依附的自我被重塑为国家公民; 1970年代末以后的改革开放进一步促使个体从计划经济体制中“松绑”， 国家公开承认个人欲望和利益的合法性， 同时也要求个人为国家富强和生活幸福承担更多责任、并主动付出更多努力。在这一过程中， 个性逐渐得到解放， 自我以中国特色式的形态重构， 强调积极主动、自律节俭的进取自我和强调权利表达、物质享受的欲望自我同时被鼓励， 个体努力创造自己的生活， 且权利意识不断增长。当然， 中国社会的现代化是被动开启的， 缺乏西方社会几百年的物质积累和思想启蒙（至少进程被大大压缩）， 由于历史屈辱和资源匮乏， 中国人的自主追求不得不服从于民族存亡与物质满足。因此， 中国的个人主义变迁既要承载独立自主、开拓进取的理性使命， 也会留下权利表达、物质享受的功利烙印， 其过程必然是多重的、复杂的。

1.3  研究问题与假设

鉴于个人主义概念的复杂性， 以及以往研究中简单个人主义增长带来的诸多问题， 我们从自我的主体价值定位和行为原则角度反思个人主义的理性、功利失衡， 将基于经验自我的功利个人主义与基于纯粹自我的理性个人主义区分开来。所以， 本研究以经历快速社会变迁的中国社会为例， 分析功利、理性两种个人主义的不同变化趋势。

首先， 在预研究中， 我们通过文献梳理、专家访谈、个人评分和开放式问题， 建立理性个人主义和功利个人主义词典。在此基础上， 我们通过理性、功利个人主义的词频分析（研究1）和词嵌入分析（研究2）， 分析谷歌图书中文简体语料库（1980～2019）两种个人主义的变化趋势。考虑到研究1词频分析中关键词语境缺失、指向不明等问题（Pettit， 2016; 吴胜涛 等， 2023）， 如“独立” “自主”一般指自我的特征或行为表现， 但也可能在一些情况下指向一个民族或一个群体的特征或行为表现， 所以研究2采用词嵌入分析， 对谷歌图书中文语料库的词向量指标进行自我靶词（如“自己” “本人”）与属性词（如“独立” “自主”）的语义关联度分析， 以更精准地考察中国个人主义的变迁。

之所以选择1980年至2019年作为中国个人主义变迁研究的时间窗口， 是因为本研究所用谷歌图书中文语料库最近年份是2019， 往前回溯40年恰好是1980年。同时， 这段时间也是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政策全面实施， 中国社会剧烈变革、人民生活水平和精神面貌发生巨大改变的40年。之所以选择谷歌图书中文语料库， 而非社会调查或横断历史元分析等社会变迁研究方法， 是因为前者保留了年份相对完整的档案数据， 便于进行较大尺度的时间效应分析， 且数据源于真实文化产品， 生态效度较高; 通过特定关键词的词频分析或词嵌入分析， 能够相对客观地反映某种个人主义的重要性或偏好度（蔡华俭 等， 2023）。

鉴于理性、功利个人主义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两种精神动力， 现代社会普遍出现功利过度扩张、理性逐渐式微的价值失衡（Bellah et al.， 1986; Zinn， 1980）， 尤其特定文化传统和发展阶段容易放大理性、功利的失衡关系， 我们预期中国社会的个人主义变迁势必具有多重路径。一方面， 受特定的文化传统、生态环境影响（Zeng & Greenfield， 2015）， 中国人的理性个人主义、特别是独立自我仍然缺乏快速增长的条件; 另一方面， 在国家推动下， 中国近年来的经济社会发展同时鼓励开拓进取的理性个人主义和利益至上的功利个人主义（Yan， 2010）。此外， 全球范围内消费主义的兴起和“躺平”文化的流行使得奋斗精神受到压制、物质主义蔓延（覃鑫渊， 代玉启， 2022; 周开济 等， 2018）， 这可能导致理性个人主义被忽视、功利个人主义被片面强调， 甚至将功利与理性混为一谈。因此， 我们假设：

在谷歌中文简体图书语料库（1980～2019）中， 理性个人主义词频显著下降， 功利个人主义词频显著增长（H1）; 在该语料库的词嵌入联想测验中， 自我靶词与理性（vs. 功利）个人主义属性词的相对语义关联随时间显著下降（H2）。

2  预研究：理性/功利个人主义词典的编制

结合文献分析、专家访谈与个体评分等方法， 建立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词典， 并通过开放式问题对词典的效度进行检验。

2.1  方法

2.1.1初始词典

根据理性个人主义和功利个人主义的理论描述（Bellah et al.， 1986; Lukes， 1969）， 在相关文献及个人主义量表、词表中（Chen et al.， 2002; Greenfield， 2013; Oyserman et al.， 2002; Santos et al.， 2017; Schwartz， 1992; Singelis， 1994; Triandis & Gelfand， 1998; Vignoles et al.， 2016; Zeng & Greenfield， 2015）广泛搜集与定义相符的词汇， 其中理性个人主义40词（如独立、自主、开拓、进取）、功利个人主义40词（如财产、利益、快乐、享受）。为避免效价因素的干扰， 词典暂时只考虑积极词， 不考虑日常语言中的消极词（如“自私” “冒险”， 详见网络版附录表S1）。

2.1.2 专家访谈与评分

（1）专家访谈。就初始词典中每一个词的理性或功利个人主义归属问题， 与10名文化心理学领域专家进行讨论， 排除非个人主义词汇， 理性个人主义或功利个人主义归属不清晰、不具排他性的词汇。例如， 理性个人主义词典中的“自治”、“理想”经常在社会层面使用（如民族自治、共同理想）， 不宜作为反映个体性的个人主义词汇; “幸福”、“竞争”是理性个人主义和功利个人主义共享的价值目标， 将其单独归为某一种个人主义是不恰当的。此外， 尽管“理性”、“欲望”在理论上分别表达了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的核心内涵， 但在日常语言中“理性”一词经常表示功利算计、“欲望”则带有明显的负面色彩， 所以这两个词也被排除在词典之外。

对于专家意见存在分歧的词汇， 我们结合清华大学基于词向量预训练模型开发的反向词典查询平台（https：//wantwords.net）， 以精确把握每个词可能包含的词义及可能的混淆。例如， 考虑到有专家认为“进取”是理性个人主义和功利个人主义共享的价值目标， 我们通过wantwords查证了“进取”这个词， 发现“进取”的前20个词义中有16个与自强、发奋等理性个人主义定义相符， 因此我们最终保留了这个词。

（2）个人评分。根据研究者给定的操作性定义， 请上述10位专家对初始词典进行逐词评分。专家逐一判断理性个人主义词典中的每一个词与理性个人主义的相关程度、功利个人词典中的每一个词与功利个人主义的相关程度， 并在0～11点量尺（0 = 完全没关系， 10 = 极其相关）上打分。排除专家评定均值小于6的词汇。此外， 由于专家人数较少， 我们还招募了242名大学生¹ （157名女性， 85名男性; 年龄在18～39之间， 平均年龄为20.81岁， 标准差2.80岁）对初始词典进行逐词评分， 评分方法和筛选标准同上。

2.1.3排除生僻词

查询现代汉语语料库词语频率表（www. cncorpus.org）， 排除词频低于0.001 （在语料库中出现的次数低于100）的词汇。

2.1.4词典的信效度检验

使用预训练的词向量模型（吴胜涛 等， 2020）， 计算理性、功利个人主义词典中每两个词的余弦相似度即语义关联度， 如果同一维度内部关键词的语义关联度大于不同维度间的语义关联度， 则表明两个词典具有内部一致性信度和区分效度（Nicolas et al.， 2021）

同时， 我们还通过互联网招募了452名被试（347名女性， 105名男性; 年龄在18～55岁之间， 平均年龄为23.52岁， 标准差6.00岁）， 请他们仔细阅读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的定义（如下）， 并对相关个人特质和表现进行举例， 然后采用最终词典（见表1）进行词频分析。若理性个人主义举例的理性个人主义词频相对较高， 且功利个人主义举例的功利个人主义词频相对较高， 则表明我们编制的理性、功利个人主义词典是有效的。

（1）理性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当前比较流行的观念， 它包括多种含义， 有的是理性取向。理性个人主义延续了西方理性主义传统， 与康德等人理性的纯粹自我观相一致， 认为自我的主体性与独立人格、进取精神有关， 而与其所处情景、社会条件、阶级或种姓利益、心境等特殊环境无关， 这是每一普遍个体作为人的尊严所在。

（2）功利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当前比较流行的观念， 它包括多种含义， 有的是功利取向。功利个人主义延续了西方功利主义传统， 与洛克、边沁等人功利的经验自我观相一致， 认为自我的主体性与其作为原子或生物个体的自然权利、感觉经验有关， 个人的幸福是人类社会的最高目的， 如果每个人都自愿地以其认为的最佳方式追求自己的利益和权利， 那就可以达到最好的社会状况。

2.2  结果

结合专家访谈、个人评分、现代汉语语料库词频， 我们从初始词典（80词）中排除了52个词（理性个人主义和功利个人主义各26词）， 最终的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词典各保留14个词（详见表1）。

词典个人评分的内部一致性系数（Cronbachs α）分别为0.90 （理性个人主义）和0.89 （功利个人主义）。此外， 词向量语义关联度（余弦相似度）的独立样本t检验显示， 理性个人主义词典内部各词之间的语义关联度（M= 0.22，SD= 0.10）显著大于理性个人主义词典与功利个人主义词典各词之间的语义关联度（M = 0.16，SD= 0.07），t （322.34） = 6.47， Cohen's d= 0.67， 95% CI = [0.47， 0.87]。同时， 功利个人主义词典内部各词之间的语义关联度（M= 0.21，SD= 0.11）显著大于理性个人主义词典与功利个人主义词典各词之间的语义关联度（M = 0.16，SD= 0.07），t （293.34） = 4.64， Cohen'sd= 0.48， 95% CI = [0.28， 0.69]。

进而， 开放式问题的词频分析显示， 对于理性个人主义问题， 理性个人主义词频（M = 769）显著高于功利个人主义词频（M = 39）; 对于功利个人主义问题， 功利个人主义词频（M = 790）显著高于理性个人主义词频（M = 63）， χ²（1） = 1275.60，p< 0.001。

总之， 上述结果一致表明， 我们编制的理性、功利个人主义词典具有较高的内部一致性信度， 也有良好的内容效度和区分效度。

3  研究1：谷歌图书中文语料库的词频分析

在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词典基础上， 我们通过谷歌图书中文简体语料库的词频分析， 探讨两种个人主义在1980～2019年间的变化趋势。

3.1  方法

（1）数据来源

根据预研究编制的理性/功利个人主义词典， 通过Google Ngram Viewer爬取了1980年至2019年间两种个人主义的关键词在历年谷歌中文图书中的使用频率。谷歌图书语料库由谷歌数字化文本语料库项目开发， 涵盖了人类社会所有出版书籍的4%， 为文化分析提供了数据庞大的文本语料库。近年来， 基于该数据库的词频分析被广泛应用于对社会文化、社会心理变化趋势的大数据研究中。代表某种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关键词词频越高， 表示该个人主义越流行或越重要（如Greenfield， 2013; Wu et al.， 2019）。

（2）分析策略

首先， 以年份为自变量、个人主义分数为因变量进行线性回归分析， 将β （一元回归中， 与计算年份和个人主义分数的相关系数r相等）作为主要检验指标。此外， 将起始年份（M₁₉₈₀）与终止年份（M₂₀₁₉）的词频变化值与标准差（SD_1980～2019）的比值（d= （M₂₀₁₉ ?M₁₉₈₀） / SD_1980～2019）作为补充指标（Twenge et al.， 2013; Wu et al.， 2019）。进而， 为更稳健地反映时间序列数据的变化趋势， 我们采用MK （Mann-Kendall）趋势检验¹作为补充证据。

3.2  结果与讨论

谷歌图书中文语料库中理性个人主义词频和功利个人主义词频的相关不显著（p= 0.16）。回归分析显示， 理性个人主义词频随着时间的推移显著下降， β = ?0.55 （95% CI = [?0.75， ?0.22]），p< 0.001，R² = 0.30; 功利个人主义词频随着时间的推移显著上升， β = 0.75 （95% CI = [0.58， 0.87]），p< 0.001，R²= 0.56， 详见图1和表2。

进而， 为排除自相关， 我们进行MK检验， 结果显示理性个人主义词频呈显著下降趋势，z= ?3.06，p= 0.002; 而功利个人主义呈显著上升趋势，z= 5.60，p< 0.001。此外， 理性个人主义词频显著高于功利个人主义词频（t（31） = 38.07，p< 0.001， Cohens d[95% CI] = 6.02 [5.70， 6.34]）， 但二者的差距在逐渐缩小。

通过谷歌中文图书语料库（1980～2019）的词频分析， 研究1发现中国社会的理性个人主义显著下降， 而功利个人主义显著上升， 假设1得到验证。这为中国社会两种个人主义的不同变迁趋势以及理性、功利价值失衡提供了初步证据。然而， 与其他基于词频分析的文化变迁研究一样， 本研究也存在关键词语境缺失、指称不明等问题， 这降低了测量精度和结论的可推广性（Pettit， 2016; 吴胜涛 等， 2023）; 同时， 研究1还发现， 理性个人主义大于功利个人主义， 可能意味着二者存在幅度差异。这提示我们， 在检验个人主义变化趋势时， 应该明确其语义指向或排除语境干扰， 并对个人主义的理性、功利失衡进行直接检验。

4  研究2：谷歌中文图书语料库的词嵌入分析

研究2采用词嵌入分析， 将个人主义关键词的语境或语义空间纳入考量（Garg et al.， 2018）， 对中国社会两种个人主义的变化趋势进行精确测量和检验; 同时， 明确个人主义的价值指向， 聚焦其核心主题——自我， 通过单类词嵌入联想测验（single-category word embedding association test; 见Toney-Wails & Caliskan， 2021）， 检验自我这一单类靶词与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属性词相对关联度的变化趋势。自我靶词与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属性词的相对语义关联越大， 则自我的理性个人主义偏好越明显。

4.1  方法

（1）词嵌入联想测验

词嵌入是由谷歌公司提出的一种在自然语言

处理中用高维向量来表示单词的方法， 它通过神经网络算法来预测词与上下文的共现关系， 进而获得词的向量化表征。词嵌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词在语义空间中的分布， 这不仅解决了传统词频分析的语境缺失、指称不明的问题， 而且解决了独热编码¹的语义孤立问题（Mikolov et al.， 2013）。词嵌入训练是在固定长度的一段文本中， 利用除给定目标词以外的其余部分来预测目标词， 这样就能学到词与词之间的关系， 其实现方法有两种：一种是CBOW （continuous bag of word）， 另一种是Skip-gram。前者是给定上下文预测空缺的目标词， 输入X是上下文每个词汇的one-hot向量， 即每一个词用一个n维向量表示， 这个n维向量中只有一个位置是1， 其余位置为0， 每个词都有唯一的表示， 输出Y为给定词汇表中每个词出现的概率; Skip-gram模型是给定一个目标词， 然后预测其上下文， 输入X是目标词的one-hot向量， 输出Y为给定词汇表中每个词作为上下文词的概率。针对特定关键词的词嵌入训练， 一般采用后者来实现。

在此基础上， 心理学者开发了词嵌入联想测验（Caliskan et al.， 2017）， 把内隐联想测验中的靶词和属性词转换为词嵌入向量， 用二者在向量空间中的余弦相似度表示语义关联度——余弦值越大（向量夹角越小）， 则语义关联度越大²。余弦相似度本质上是这两个或两组词向量的语用或上下文特征的相似性（Lenci， 2018）。理论上， 余弦相似度取值范围是?1～1， 但实际中很少有负数; 0表示向量正交， 两个词完全无关， 不会在同一语境中使用; 1表示向量方向一致， 词的特征完全相关， 语用完全相同。

对于一个受过训练的词嵌入模型， 只要输入一段文本， 我们就可以计算任意两个词之间的语义关联程度。同时， 为了考察单类靶词（如职业）与两极属性（如男、女性别）的联系， 研究者还提出了单类词嵌入联想测验， 允许研究者只考察单个靶概念而无需找到与之相对的另一个靶概念， 但属性词仍需进行两极比较（Toney-Wails & Caliskan， 2021）。吴胜涛等人（2020）将单类词嵌入联想测验技术应用到中文语料库的社会认知研究中来， 发现其结果与内隐联想测验、问卷调查一致。

（2）词向量的训练

已有谷歌中文图书词向量样本以10年为尺度， 且只更新至1999年， 数据颗粒粗糙、年代陈旧（见：https：//nlp.stanford.edu/projects/histwords/）。为了更精细地描述谷歌图书中文语料库中的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词汇在1980～2019的变化趋势， 我们以年为单位对谷歌图书中文语料库重新进行了词向量训练， 生成了精度更高、时间范围更广的词向量语料库。具体而言， 本研究采用Skip-gram模型， 以年为单位对谷歌中文图书语料库中的所有词汇进行词向量训练（向量维度为300、平滑窗口为5、最低词频为5）， 将其用于靶词和属性词的余弦相似度或语义关联度计算。

（3）词的选择

在本研究中， 靶词为“自我” （共4个：我， 自己， 自个， 本人）， 属性词为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词典中的28个词。针对“自我”、“理性个人主义”两类词的词向量计算余弦相似度（语义关联度）， 得到4×14个余弦值， 加总平均得到二者的语义关联度。“自我”、“功利个人主义”的语义关联度计算方法同上。

4.2  结果与讨论

如图2所示， 将谷歌中文语料库中每年的自我?理性个人主义语义关联度与自我?功利个人主义语义关联度相减， 发现自我靶词与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属性词的相对语义关联随时间显著下降， β = ?0.53 （95% CI = [?0.71， ?0.30]），p< 0.001，R² = 0.28。排除自相关后的MK检验也显示， 自我的理性（vs. 功利）个人主义偏好呈显著下降趋势，z= ?3.41，p< 0.001。这表明， 从1980年到2019年间中国社会的理性个人主义偏好总体在下降。

研究2通过谷歌中文语料库的词嵌入分析， 发现自我的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偏好呈显著下降趋势， 假设2得到验证。总体而言， 研究再次证明了中国社会两种个人主义的不同变迁趋势， 以及理性式微、功利扩张的价值失衡问题。

5  总讨论

我们通过梳理个人主义理论的两种自我观及其思想渊源， 区分了个人主义的理性、功利维度， 并探讨了中国社会近40年来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的变迁， 为个人主义概念的复杂性提供了新的理论解释框架， 也为现代启蒙与文化转型过程中的理性、功利失衡问题提供了反思路径和心理证据。预研究通过专家访谈、个人评分和开放式问题等方法， 建立了包含独立、自主、开拓、进取等关键词的理性个人主义词典， 以及包含财产、利益、快乐、享受等关键词的功利个人主义词典; 进而，

通过谷歌图书中文简体语料库（1980～2019）的词频分析（研究1）和词嵌入分析（研究2）， 发现中国社会的理性个人主义词频显著下降、功利个人主义词频显著上升， 且自我与理性（vs. 功利）个人主义的相对语义关联也显著下降。结果说明， 中国社会的个人主义变迁并非简单的线性增长， 而需要对自我的理性提升和功利扩张进行辨析， 探讨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理性式微、功利扩张等价值失衡问题。

5.1  个人主义的两面性与统一性

独立自我是个人主义概念的核心， 也是个性解放的重要体现， 但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在自我的主体性及其价值定位、行动原则上却存在分歧， 形成了理性、功利这两种取向的个人主义：前者更多强调主体内在的纯粹自我及行动主体的独立人格和进取精神， 而后者则更多强调主体外在的经验自我及行动主体的自然权利和感觉经验（Bellah et al.， 1986; Brown， 1996; Lukes， 1969）。正如不同时空场景下的个体意识和行动会有多个自我参与一样， 个人主义在价值观的动态实践中也会表现出理性提升和功利扩张的两面性， 以及二者的统一性。对于一个健康的人而言， 多个自我互相协调， 共同构成一个相似、连续的自我， 以便作为统一的个体与外界互动， 否则就会出现自我认同困难、甚至人格分裂（Baumeister， 2011）; 类似的， 对于一个健康的社会而言， 理性个人主义的内部提升和功利个人主义的外部扩张互相成就， 共同推动了自我与社会的有效发展， 否则就会陷入认同危机与社会心理困境（James， 1890; Williams， 1995）。若脱离统一性的约束， 理性个人主义和功利个人主义则容易走极端， 例如， 表现为冒险、自决或自私、自利等在中文语境下可能具有负性效价的个人主义， 在价值引导和行动实践中可能蜕变为迷惑性、破坏性的力量; 当然， 本研究中两种负性个人主义的词频均远低于（0.03% ～ 0.06%）两种正性个人主义（0.12% ～ 0.43%）， 且前者在社会发展过程中一直稳定在较低水平， 负性的功利个人主义还表现出下降趋势（详见网络版附录1）。

个人主义的理性、功利维度区分， 是James （1890）的多重自我理论在文化价值观领域的延伸， 也为涂尔干、贝拉关于两种个人主义的经验观察和理论构想提供了心理学证据（Bellah et al.， 1986; Lukes， 1969）。这不仅有利于我们理解启蒙运动以来中外思想家建立在神圣性和普遍人性基础上的自我追寻， 更有利于我们反思现代化、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自我迷失和个人主义理想的异化或者偏离（Dewey， 1930）。具体而言， 本研究所探讨的理性个人主义不仅涵盖了古希腊以来对理性精神、人之尊严的认识（如独立、自主）， 而且包括自我成长或者康德、哈耶克所谓通过理性行动主体的道德义务来不断完善的个人发展过程（如开拓、进取）; 类似的， 功利个人主义也不仅包括对自然权利和私人利益的人性主张（如财产、利益）， 还包括与之相关的、建立在欲望满足基础之上的感觉体验（如快乐、享受） （Brown， 1996; Lukes， 1969）。当然， 无论理性个人主义或功利个人主义， 都是完整人性与行动主体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者共同构成了个人发展与社会进步的精神力量。所不同的是， 在个人与社会关系上， 理性个人主义更强调每一个体在人性上的普遍性和完整性， 但并非从本体论意义上主张一个分离、甚至优先于社会的个体理性， 而是在价值层面强调个体的人性尊严和通过行动不断完善和实现自我的道德义务; 功利个人主义强调个体的自然权利和感觉经验， 这在人类追求平等、幸福权利和建立社会契约的现代化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但若从本体论上过分强调个体的自然状态和原子属性， 则可能导致自我异化和社会冲突（Bellah et al.， 1986; Hayek， 1945/1980）。

就研究方法而言， 理性、功利个人主义的区分， 既表现在两个词典的内部一致性和区分效度上， 也表现在大型语料库的词频、语义变化趋势上， 是继哲学、社会学探讨主体价值、行动原则以后， 采用计算文化心理学方法（吴胜涛 等， 2023）揭示主体内、外价值及权利、义务原则等重大理论问题的有益尝试; 同时， 考虑到词频分析可能的语义模糊和词嵌入联想测验可能包含的内隐心理成分， 自我与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语义关联的变化趋势可能不仅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中国近40年来可觉察的民众心态变化， 还揭示了嵌入到人类文化变迁和语言结构中的自我建构特点。

值得注意的是， 词频分析发现理性个人主义总体高于功利个人主义， 这说明理性、功利在个人主义中的价值并不对等， 前者被赋予了更大的权重。尽管在自我的完整性上理性个人主义与功利个人主义是统一的， 但理性个人主义因强调主体内在的纯粹自我而被赋予目的和超越价值， 甚至被称之为真正的个人主义; 而功利个人主义因与外在经验自我的物质利益和感官欲望关系更密切， 在实践中容易被曲解、甚至被利用来为人性中对狭隘利益的追逐而辩护（Tilman， 2002）。也就是说， 理性个人主义相对于功利个人主义的优先性与多重自我的层次结构相一致， 尽管外在的经验自我（特别是其物质部分）是自我的重要基础， 但内在的纯粹自我是经验自我的“主人”， 后者是思想者和行动者， 以及具体思想、行动内容的拥有者和控制者（James， 1890）。当然， 也有人认为， 理性个人主义只是一种独立、能动的形式， 无法自证其意图的真假， 也无法应对社会系统的复杂、多变， 因此必须通过适度的社会扩张才能实现; 但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即扩张的个人主义很可能带来主体的幻觉（违背自我的真实意图）， 并使自我淹没在无差别的群体中而丧失个体性——理性、功利个人主义的这两个局限， 使得功利扩张存在偏离、甚至脱离理性主体的可能（Williams， 1995）。

5.2  个人主义的多重变迁与价值失衡

随着人类社会由传统向现代变迁， 脱离教会和王权控制、追求人性尊严和个性解放一直是现代化的重要目标。随着现代化变迁在全球范围内展开， 西方学者找到了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这两种方法， 借由二者的思想启蒙， 人类个体的理性提升和功利扩张也构成了文化转型和心理变迁的两条线索。前者反映在自我的认知发展不断超越具体的经验， 走向抽象推理和心灵体验（Greenfield， 2009）; 后者反映在自我的主体实践不断向物质、社会现实扩张（Williams， 1995）。值得注意的是， 由于理性、功利个人主义相关的自我及其建构方式具有多重性， 个人主义的变迁路径也呈现出多重性。一方面， 现代人的自我认同受到不稳定外部世界（如住所、婚姻、工作的变动以及家庭、工作、规范、宗教的碎片化等）的深刻影响， 实现和保持主体内在的、超验的纯粹自我变得越来越困难， 也越来越不被重视， 甚至其真实性都受到质疑（Baumeister， 1986; Izenberg， 2011）; 另一方面， 现代人的生活越来越依赖外在的经验自我， 尤其是身体欲望满足和浅层精神享乐受到重视、甚至被广告商有意放大和利用， 以致古典的理性个人主义逐渐向表达型的功利个人主义转移（Bellah et al.， 1986）。

正如涂尔干、杜威等人所观察到的那样， 思想启蒙、拓疆运动以来的个人主义正在发生分化， 给个性解放和社会发展注入活力与精神力量的独立自主、开拓进取等个人主义理想正被抛弃， 机会均等被公司化的利益垄断所代替， 理性主义被利益至上的功利主义所掩盖（Lukes， 1969; Dewey， 1930）。特别是在快速变迁的中国社会， 现代化变迁以及随之而来的文化转型带来各种社会心理变化、甚至自我发展困境， 也引起了大量研究者的关注和反思， 这为检验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的复杂变迁提供了理想的场所。

与以往多数研究的结果不同， 本研究并没有发现稳定的个人主义增长， 这回应了近期关于中国文化多重变迁的讨论（黄梓航 等， 2018; Zeng & Greenfield， 2015）。相反， 本研究通过多种方法发现和重复验证了理性个人主义的下降趋势， 尤其2010年代以后的下降趋势更加明显（详见网络版附录2、附录3）。上述结果与近期研究者在中国人身上意外发现的结果一致， 如1990年到2007年间中国人的自主性在显著降低（Santos et al.， 2017）; 此外， 中国人的个人主义与金钱、休闲词的语义关联上升， 与工作、成就词的语义关联下降（Bao et al.， 2022）， 也从侧面暗示了理性个人主义下降、功利个人主义增长的文化变迁趋势， 故不能简单认为， 中国社会变迁会带来个人主义的线性增长。

造成上述结果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 中国自身特有的生产方式、生态环境与历史文化造就了深厚的集体主义文化传统（Talhelm et al.， 2014）， 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缺乏足够的思想启蒙和物质积累， 且主要在国家主导下进行， 个人发展总体上要服从集体安排（Yan， 2010）， 这使得理性个人主义缺少快速增长的空间; 另一方面， 近年来社会发展的不充分、不平衡， 平等的开拓机会及可供开拓的资源有限， 这使得开拓进取精神未必适应外部的社会生态环境（Wu， Zhou， et al.， 2018）， 以致部分人失去真实自我与奋斗意义， 甚至选择“躺平” （张自慧 等， 2022）。当然， 这可能并非中国特有的现象， 上个世纪30年代， 杜威就在美国观察到了个人主义理想的丧失; 21世纪的全球化时代， 欧美国家也有相当多处于相对剥夺状态的人既不工作、也不接受教育和培训， 他们与其独立自主、开拓进取的拓荒者以及勤奋自律的新教徒先辈们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自我认知， 相反却体验到更多的自我失能感（Goldman-Mellor et al.， 2016）和成长受挫感（Arnolds & Boshoff， 2002）。

进而， 本研究还发现了功利个人主义增长的稳定趋势， 与以往全球范围及中国社会文化变迁的研究结果一致。所不同的是， 以往研究多以笼统的“自我”概念（如第一人称单数、名字独特性）为指标或将个人主义的多种成分混在一起测量（Cai et al.， 2018; Greenfield， 2013; Inglehart & Baker， 2000; Twenge et al.， 2013）， 而本研究创造性地将功利个人主义与理性个人主义相区分， 发现了特异性的、稳定的个人主义增长趋势， 这有助于更精准地把握中国社会的文化变迁过程及相关的社会心理困境。过去几十年的中国、乃至全球社会经济发展在受益于理性个人主义的独立自主、开拓进取精神的同时， 也可能伴随金钱至上、享乐至上等功利个人主义的过度扩张。尽管随着全球经济放缓， 功利个人主义扩张的社会基础发生了变化， 在本研究中2010年代以后功利个人主义也略有下降， 但1980年代以来总体呈显著增长趋势， 而且2010年代的功利个人主义仍然显著大于1980年代和1990年代， 详见网络版附录2、附录3。正如一百年前杜威等人对自我迷失的反思， 我们的研究表明启蒙运动以来理性自我建构和个人主义理想所面临的挑战， 甚至有被功利个人主义取代的风险， 因此如何突破理性逐渐式微、功利过度扩张带来的社会问题与心理困境， 重拾理性尊严、重建 “大写”的神圣自我， 是当今文化心理学研究者和建设者的重要使命。

那么， 中国的文化转型是否存在理性、功利的价值失衡， 以及自我迷失和社会心理困境？答案有可能是肯定的。首先， 尽管很多学者强调个人主义在现代社会的积极意义， 尤其个人的神圣性和无限潜能有助于成就“大写的人” （钱满素， 2018）， 但中国社会的个人主义增长主要是功利取向的， 它在促进经济增长的同时， 也因忽视理性内核而让人狭隘地偏好金钱、社会地位等外部力量， 以致内在平衡和人际关系受到破坏， 陷入自我膨胀、幸福缺失的心理困境（Cai et al.， 2012; Deci & Ryan， 2000; Kasser， 2003; Twenge， 2000; Twenge， 2015; Twenge et al.， 2008; Twenge et al.， 2018; Twenge & Kasser， 2013）。此外， 随着全球消费主义的兴起， 物质主义盛行， 而对物质的占有不仅没有让个体实现其提升自我价值和幸福的初衷， 反而与主观幸福感负向关联（周开济 等， 2018）。尤其近年来“躺平”文化开始在中国流行， 受社会发展不充分、不平衡及个体需求多元化的影响， 很多青年人放弃奋斗、沉迷享受， 以致理性、功利的矛盾进一步加深（覃鑫渊， 代玉启， 2022）。

5.3  局限与展望

当然， 尽管本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但仍然存在一些不足， 例如并没有开发结构化的量表对两种个人主义进行问卷测量和因子分析， 对理性、功利个人主义的变迁效应分析没有采用特定人群的纵向追踪研究， 也没有对影响二者发展的社会生态因素以及二者的社会心理功能进行实证检验， 更没有将理性与功利之外的、处于二者中间的其他个人主义纳入考虑。此外， 我们也没有探讨脱离功利基础的理性个人主义可能导致的社会后果， 并对理性个人主义的建构、演进维度及其功能作出进一步区分。但我们也注意到， 这些局限恰好为我们提出了新的课题， 也为我们指明了未来研究的方向， 例如：

（1）理性、功利个人主义如何用结构化方法进行问卷测量和实验操纵;

（2）二者在自我建构、心理过程、社会功能上存在哪些差异， 其区分效应是否稳健;

（3）两种个人主义存在哪些结构或地位上的差异， 何者处于优先地位;

（4）二者的失衡， 即理性式微与功利扩张， 有哪些原因， 会带来什么后果;

（5）二者如何在个体生活中实现统一与整合， 真实、完整的自我何以可能;

（6）二者在更大时空尺度上如何演化与互相成就， 健全的社会精神力量如何培育等。

总之， 本研究基于多重自我理论以及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主义、功利主义哲学， 提出了理性个人主义和功利个人主义概念， 为个人主义和社会文化变迁研究提供了新的分析框架。进而， 通过专家访谈、个人评分和开放式问题等方法， 初步建立了理性个人主义、功利个人主义词典以及数据库测量指标。在正式的实证研究中， 我们通过谷歌图书词频分析、词嵌入技术等方法， 检验了中国社会个人主义变迁的多重性以及功利、理性的价值失衡， 发现中国社会近几十年来的文化转型并非个人主义的简单增长， 而是出现了功利个人主义增长、理性个人主义下降的趋势。这表明， 理性式微、功利扩张的价值失衡是社会变迁的重要议题， 其背后的多重自我结构、演化路径及社会精神动力的培育还有待未来深入研究。

致谢：感谢编委和审稿人对论文初稿和历次修改中所提的宝贵意见， 也感谢Prof. Michael Harris Bond对英文部分的修改建议， 以及王世强、许雅舒、周明喆、宋文烨等同学在材料准备和数据整理上的协助。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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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e utilitarian and less rational？ Social change and two types of individualism over the last 40 years in China

WU Michael Shengtao¹， WANG Yuling^2，3， PENG Kaiping²

（¹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China）（²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³ School of Psychological and Cognitive Science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

Individualism appears to have increased along with modernization and globalization， yet it is a great debate whether such a cultural shift fell in the value discrepancy between the independence-focused rational individualism and the interest-focused utilitarian individualism， especially in fast-changing societies like China.

Based on expert interview， self-report survey， and open-question analysis （pilot study）， the pilot study established a reliable and valid dictionary of rational individualism and utilitarian individualism， finding that rational （vs. utilitarian） individualism prevailed in responses to questions about rational individualism， and vice versa.

Furthermore， based on word counting （Study 1） and word embedding （Study 2） analyses of Chinese version of Google Books Ngram （1980～2019）， the present research was designed to test the effect of social change on rational individualism and utilitarian individualism. We hypothesized that （1） rational individualism decreased while utilitarian individualism increased from 1980 through 2019， and that （2） the semantic association between self and rational （vs. utilitarian） individualism decreased over the past 40 years. As expected， Study 1 revealed that the usage of rational individualism decreased， while that of utilitarian individualism increased over time; and via the single-target Word Embedding Association Test （WEAT）， Study 2 revealed that the semantic similarity between the target words about self （e.g.， I， self） and attribute words about rational （vs. utilitarian） individualism decreased over time.

Taken together， the results demonstrate the cultural shift of the increase in utilitarian individualism and decrease in rational individualism over the past 40 years in China， whereas both rational enlightenment and utilitarian expansion serve as psychological driv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societies. It was suggested that the value discrepancy of rational and utilitarian individualism should be seriously concerned， and that further work is needed on multiple selves， cultural evolution， and psychological function of the two types of individualism.

Keywords individualism， utility， rationality， China， values

附录1：基于负性效价的两种个人主义变化趋势分析

我们对中文语境下可能具有负性效价的理性个人主义（如自由、自决、冒险、刻苦）和功利个人主义（如自利、自私、物欲、欲望）关键词进行了词频分析。结果显示， 谷歌图书简体中文语料库中负性的理性个人主义词频与功利个人主义词频之间显著正相关（r= 0.39，p= 0.01）， 但二者差异不显著（p= 0.23）。回归分析表明， 负性的理性个人主义词频随时间变化显著下降，β= ?0.33 （95% CI = [?0.64， ?0.03]），p= 0.03，R² = 0.11; 负性的功利个人主义词频也随时间变化显著下降，β= ?0.77 （95% CI = [?0.86， ?0.62]），p< 0.001，R² = 0.59。然而， 排除自相关后的MK检验显示， 负性的理性个人主义词频下降趋势不显著，z= ?1.36，p= 0.17， 仅负性的功利个人主义词频下降趋势显著，z= ?5.07，p< 0.001。

相应的， 本研究还通过单类词嵌入联想测验（Toney-Wails & Caliskan， 2021）， 检验了自我靶词与可能有负性效价的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属性词相对关联度的变化趋势。我们将谷歌图书简体中文语料库中每年的自我与负性的理性个人主义语义关联度和自我与负性的功利个人主义语义关联度相减， 发现自我靶词与负性的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属性词的相对语义关联度变化不显著， β = ?0.10 （95% CI = [?0.43， 0.37]），p = 0.55，R²= 0.01。排除自相关的MK检验也显示， 自我的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偏好（负性词）的变化仍不显著，z= 0.29，p= 0.77。这表明， 从1980年到2019年间， 自我的负面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偏好基本稳定。

附录2：基于年代的两种个人主义词频分析

我们将年份数据按年代编码， 以年代和词频维度（理性 vs. 功利）为自变量进行重复测量方差分析， 结果显示， 年代的主效应（F（3， 36） = 32.08， η_p²= 0.73， 95% CI [0.59， 0.80]）、词频内容的主效应（F（1， 36） = 3351.80， η_p²= 0.99， 95% CI [0.98， 0.99]）、年代×词向量内容的交互效应（F（3， 36） = 18.06， η_p²= 0.60， 95% CI [0.41， 0.71]）均显著（ps < 0.001）。如表S2所示， 简单效应分析表明， 理性个人主义显著下降， 功利个人主义显著上升。详情如下。

（1） 1980年代、1990年代， 2000年代、2010年代， 理性个人主义词频均显著高于功利个人主义词频（ps < 0.001）， 效应量分别为10.54 [95% CI： 9.87， 11.20]， 10.74 [95% CI： 10.08， 11.41]， 9.08 [95% CI： 8.42， 9.75]， 7.75 [95% CI： 7.08， 8.41]。由效应量可知， 自1990年代起， 理性个人主义词频和功利个人主义词频的差距随年代变化显著减小。

（2）不同年代的理性个人主义词频存在显著差异，F（3， 36） = 18.98， η_p²= 0.61[95% CI： 0.42， 0.72]。具体而言， 理性个人主义词频自1980年代至1990年代显著下降（p = 0.05）， 1990年代至2000年代的变化不显著（p= 0.25）， 2000年代至2010年代显著下降（p< 0.001）。整体而言， 自1980年代至2010年代， 理性个人主义词频显著下降（p< 0.001）。

（3）不同年代的功利个人主义词频存在显著差异，F（3， 36） = 43.19， η_p²= 0.78[95% CI： 0.67， 0.84]。具体而言， 功利个人主义词频自1980年代至1990年代显著上升（p< 0.001）， 1990年代至2000年代显著上升（p< 0.001）; 2000年代至2010年代又显著下降（p= 0.003）， 但仍高于1980年代、1990年代（ps < 0.001）。整体而言， 自1980年代至2010年代， 功利个人主义词频显著上升（p< 0.001）。

附录3：基于年代的两种个人主义词嵌入分析

以年代为自变量， 以自我?理性个人主义语义关联度与自我?功利个人主义语义关联度相减得到的差值为因变量， 进行方差分析。结果如表S3所示， 自我靶词与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属性词的相对语义关联的年代差异显著，F（3， 36） = 6.86，p< 0.001， η_p² = 0.36， 90% CI = [0.13， 0.52]。具体而言， 从1980年代至1990年代、1990年代至2000年代、2000年代至2010年代， 自我?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偏好的变化均不显著（ps > 0.29）。不过， 2010年代的自我?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偏好显著低于1980年代（p= 0.004， Cohensd= ?1.69）、1990年代（p= 0.002， Cohensd= ?1.79）， 这说明自我?理性（vs.功利）个人主义偏好的降低是一个由量变引起质变的渐变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