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一直在一条河流上漂流。即使我明明知道双脚就踩在坚实的大地上,但我感觉自己还在那条河流上漂着。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了。别人多次暗示过,我现在开始相信了。
这让我有点抑郁,我要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来确定自己是否已病入膏肓。站在镜子面前,耳朵里突然响起大杜鹃的声音,还有云雀在荒野上的合唱。我不得不剥离了岁月风尘,借助灯光,仔仔细细地看额头的岁月。那额头上的沟沟壑壑,就像森林里的河谷,每一条河谷都是山脉的皱纹和诗意。我从诗意里看到了岁月深处的风生水起,又从皱纹里看到了浮世三千的故事。皱纹和诗意,一个现实,一个虚幻,都无法把脉我灵魂的疾病,我暂时还是难以确定,自己是不是患上了精神病。
我离开镜子,因为这不是照妖镜,我又不是妖,我能听见鸟儿的啾鸣,还记得刺梅蔷薇开花的模样。我只是暂时有病,而这病是旁人贴给我的标签。我在看梭罗的《瓦尔登湖》和《低吟的荒野》,有时候也看《山林笔记》,阅读的时候我会有感动,有联想,有思考,这时候我确信一个事实,我,对,就是我,至少不是一个白痴,因为我还能看懂书,我是一个有轻微精神分裂症的读者。我案头的书,有二十几种,我随手翻阅《醒来的森林》,眼前就又出现一条河流,几只鱼鹰,逗留在河岸的低处,窥视河面,那是它们日常生活的状态。我看见河流有激流险滩,有悬崖峭壁,有柔和的晨曦,有放排人的炊烟,有月光下漂浮的河灯……
我的河流,很少看见风花雪月,层层叠叠的河卵石上写着凤凰涅槃的故事。
2
因为寻觅,我经常凝望远方,目光也有正常人的深邃,却似乎又比正常人看得另类。我每一次凝望远方,都在试图通过迁徙的鸿雁,探测天空有多遥远这样幼稚的问题。为了寻找答案,三年前,我曾经在狂风暴雪的深夜,顶风冒雪登上小镇玻璃栈道的最高处,在刺骨的风雪中释放情怀。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我一直以为自己在一条河流上,这条河不是松花江、鸭绿江,也不是图们江,但我深信不疑,绝对有我漂流的一条河流。从成年人的角度来思考和判断,我一直这样固执与执迷不悟,我确实患有精神病。
有时候,我喜欢自己是精神病患者。我发现精神病患者都具有偏执的性格,而想象力也独特和非凡。所以,我经常像一个幽灵,去小镇啤酒广场附近的树林漫步。树林有巴掌大,宽不过百米,长也就六七百米。就是这样一片小树林,树种却很丰富,有高大的青杨、柳树、蒙古栎、桦树、云杉、稠李子、榆树,灌木植物也丰富,有榆叶梅、毛樱桃、红瑞木、野刺梅、蓝靛果。一条小河蜿蜒于林中,并在林中分成两条小河,五座由木刻楞搭成的小桥,就像五个积木摆在西边的支流上。并没有一座桥,是真正跨越河流的。我几乎每一天,都在“积木”上走几个来回。今天下雨,我冷落了自己的后花园。
这片树林,在相隔不足百米的距离里,共有三个水榭,一个在东岸,两个在西岸。木板栈道在河西岸。我最喜欢坐在第二个水榭的木椅上,水榭附近有成片的蓝靛果、榆叶梅,在这里听鸟鸣,水榭就是音乐厅。在这片树林,经常出现的有大山雀、短翅树莺、云雀、家雀和沼泽山雀,也有白鹡鸰和“蓝大胆”。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习惯性仰望。我的目光费力地穿过青杨的树叶,去看被树枝切割过的天空。我认为,光阴就悄悄地留白于其中。而且,我仿佛看见光阴的留白处,积淀了人世间的尘埃,木帮的喊山号子,发亮的开山斧,开始腐朽的放山人的索拨棍,抗联的烽火硝烟,还有不少人的悲欢离合,以及山里人生生不息的呐喊。
无论读书或看山水,听鸟语花香,我都要浮想联翩。思维跳跃得非常快,像兔子,又像迁徙的鸟儿。看见河岸白茅在风中摇曳,我好像看到很多旗帜在飘扬。短翅树莺在灌木丛里的低吟浅唱,在我听来都是一首快乐的歌谣。
水榭还有位常客——花栗鼠。我在第二个水榭,只要逗留得久一点儿,就一定能与花栗鼠不期而遇。阳光下的水榭,冷落出一些明暗的阴影,那只花栗鼠悄无声息地走在斑驳的光影间,它是光阴的漫步者,也是古老生命的活标本。
我看着天使模样的花栗鼠,心里却感觉莫名其妙的空寂。此刻,我确信自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当我想虚构一个心有灵犀的人和自己交流的时候,我宣判自己病入膏肓了。即便如此,我依然愿意在病入膏肓中继续幻想。其实,从漫步森林伊始,我就一直虚构有一个人,与自己一路同行,我希望她是一位女子。我在很多无聊至极的时候,无数次反反复复给这个虚构的女子起一个名字,一个字的小名。云,有点俗,婵,有点媚,绞尽脑汁地把汉字翻箱倒柜,最后检出薇字,希望她有草木的微香,蔷薇一样的微笑。想来想去,觉得名字词不达意,既然她是虚拟的人物,叫她薇影更恰当,来无影去无踪。
如我所期,薇影发来留言,说我的文字引起了她的共鸣。她说读出了我的淡淡的忧伤和慈悲情怀。
我低着头在斟酌怎样回复薇影。我看见光阴凝结在青杨落地的叶子上。当岁月沦落与叶子为伍,就染上了枯黄。我回复薇影,惊讶她因我的文字引起的共鸣,冒昧地问她的年龄。我在虚构这个人物时,遗漏了设定她的年龄。问女性年龄,是不礼貌的事情,也许只有我这样的精神病患者才这样唐突。
虚构的故事在延续。薇影没有介意,不仅告诉了她的年龄,还发来一张近期的靓照。我自鸣得意给她起了薇影这样的小名,因为她就像一朵蔷薇。毫无疑问,我希望薇影不仅喜欢文学,还应该喜欢音乐、美术、朗诵和运动。
一只白鹡鸰落到水榭的护栏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白鹡鸰在护栏上停落,倒是多次看见麻雀有这样的举动。白鹡鸰不时撬动着长长的尾巴,鸣叫两声就去了河岸的草丛间。
薇影恰到好处地具备了这些优点。她选择的运动是太极。这出乎我的意料,我曾经无数次看见,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衫,那短袖衫有无色的纹路,质地像丝绸,戴着一副墨镜,款款地在河堤的柳莺下散步。她走路的样子轻轻袅袅,有着太极的味道。河堤上应该能听到鸟鸣,也许是燕子,也许是麻雀,最好有柳莺,这样的画面,才能构成唯美的风景。
那只花栗鼠,来无声去无影。我想,我虚构的薇影,也应该是这样的个性。薇影可以出现在我想象的任何地方,可以是高山花园,也可以是锦江大峡谷,还可以是白桦林,甚至可以是在梦里,我打开一扇窗,淡淡的月光,缥缈了我的一帘幽梦。同时,我也赋予薇影华丽转身的权利,她可以随时走出我想象的那些地方,只留下一世倾城的回眸。
我中断与薇影的交流。我知道,我在虚幻的时间耽搁得越久,我的病情就会越发严重。很多时候,我需要回到现实的烟火气息里,读书也好,写作也罢,还是去森林漫步,即使身心疲惫,也还能证明自己是尘世的一粒尘埃。
虚构人生故事,好比阅读书籍时,一不留神想起了天堂人间。
飞回几只沼泽山雀,它们临时休憩在水榭对岸的灌木丛,我情不自禁想起薇影,我对她的认知只有轮廓,好像一个朦胧的梦。
3
在一个漂亮的山谷,为了聆听鸟鸣,我必须沿着开鹿蹄草花的河岸,逆流而上。我走过一片生长着贯仲的灌木丛,又绕过几株白头翁,才靠近一处小山崖前。河流在这里曲折一下,绕开山崖另辟蹊径。
漂亮的山谷,极像风韵犹存的女人。当然,是在风和日丽的前提下,河谷才具有这样的意蕴。在寒冷的冬季,山谷是狂风暴雪的滋生地,从峡谷吹来的冷风,让你瞬间寒天冻地、无所适从,于恐惧中瑟瑟发抖。
而此刻,山谷温和可亲。有四五只白鹡鸰,在山崖下面的河岸跳跃,就像跑跑跳跳的音符,发出清脆靓丽的鸣叫。看见白鹡鸰白色的羽毛,我想起薇影的白色半袖衫。我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宜把薇影联想成鸟儿。我静心地开始聆听白鹡鸰的歌唱。
后来,我干脆跳过温柔如诗的小河,向山崖攀登。登高远望的我,视野开阔了,但心情没有轻松下来。我举目远望,起伏的山脉,就像故事里跌宕的情节,天空过于精致蔚蓝,少了悠悠的白云和飞翔的苍鹰的影子,让我感受空旷的同时,也感觉到了辽阔的空寂。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那条河流。这时候,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我知道这条河流来自久远,日夜奔流不息,我从流淌的水流里听到类似祖先的呼吸声,沉重而厚实,就像习惯打呼噜睡觉的巨人,每一声喘息都像传奇。中华秋沙鸭穿梭于日月的光阴里,美丽的羽毛收藏了先人的遗愿。总有人在某个特定的日子,在河流上放河灯,夜幕下,那些漂游在河面上的灯,就像一只只眨动的眼睛,汇集成另类的星辰大海。
4
我喜欢散步,却不是在公园或河堤上,也不是在舒适的林荫路上。我日常散步的地方,不是在啤酒广场附近的树林,就是在雕塑公园的湖边,或是在湖边东岸的美人松林。啤酒广场的那片小树林,浓缩了原始森林的模样。二道白河在树林里蜿蜒流淌,山荷叶招摇着它宽大的叶子,溪荪开得妖冶,大苞萱草开得张扬,只有刺梅蔷薇开得静悄悄,温柔而妩媚。我想,我给虚构的她起的小名,一定是从刺梅蔷薇那里得到启发。
坐在水榭,适宜读书、思考、写作、幻想。还可以去美人松林的那棵冥想树下冥想和祈祷。做什么事情都应该张弛有度,包括幻想和虚构。过度虚构容易失真,过度幻想容易多愁善感。
我看见风吹皱了平静的湖面,涟漪层层叠叠叙述着风生水起的人间故事。一只白鹭在半空中盘旋,就像一个逗号写在了天空上。大地湿润,湖水沉寂,空气清新,有着榆叶梅、蓝靛果和萱草的味道。多只绿头鸭在水中游弋,清水无闲愁,碧波荡千里。我无意孤独,只是想安静,而独处又易生孤独。当目光浏览在字里行间,或者听见从小桥流水传来的鸟鸣,我就无心去顾及微不足道的孤独感了。
可以说,我的一生从没有间断阅读。曾经,案头的书,也像季节更迭,一批换另一批。有关于青春的,关于理想的;后来是关于爱情的,关于婚姻的,关于孩子教育的;后来是关于哲学的,关于人生的,关于欲望的;现在是关于植物的,关于鸟类的。我一直很关心鸟类的迁徙,无数次渴望能听到鸟儿迁徙时翅膀扇动的声音。
这时候,我就又想起了仰慕已久的那条河流。每当想起那条河流,都是我病情加重的时刻。我站在水榭那三棵枯树的中间,就像四个人要合影。我病入膏肓中还在想,那是一条澎湃情欲的河流,每一块河卵石,以及潜于冷水深处的蛰鳞鱼和细鳞鱼,都在春潮涌动,跃跃欲试着去翻江倒海。是人,就有情欲,没有情欲的人是活着的木乃伊,木乃伊的纯洁,只有考古学家看得见。正常的情欲是美好的,美好的心灵孕育健康的情欲,它和盛开的花朵很相似,渴望着蝴蝶来翩翩起舞。情欲与性欲的区别,一个是心灵花朵,一个是生理月光。健康的人生,无需在情欲面前有负罪感。
5
晚上八点,我来到湖畔水榭一坐,以此安静地翻过今天的日历。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湖面一片灰暗。静静地坐着,我又播放《鸿雁》这首歌曲。音乐在夜幕下悠悠地飘去,就像光阴走动的影子。
夏末秋初,凉意袭人。但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一路奔驰在温婉的空间,无拘无束中略有淡淡的牵念。想起人生,有遗憾和无奈,也有一种回眸的暖,生命经纬缀成一份柔软的情怀与忧伤的音乐,说与沉默的湖,说与路过的秋风。
我觉得,在这样静谧的时刻,应该为虚构的薇影做点什么。送她一件风衣,应该是不错的选择。我想设定她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身材匀称,但不能骨感,这样的身高体形穿风衣最合适。于湖畔临风而立,微风吹动了她的长发,就像吹拂起的杨柳,袅袅娜娜,轻盈、潇洒、风情万种。
想到此,我微笑一下,觉得自己又要犯病了。有时候,我忌讳自己病入膏肓。
我想认真地在黑暗中看清薇影的眼睛,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我犹豫不决,是不是应该赋予薇影矜持的性格。我希望薇影的嘴角,经常有上翘的微笑。
安静的夜晚,夜入墨染。我思绪万千,如灯火阑珊,斑驳着生活的一缕烟火。曾经虚度的光阴,装订不到另册,写在生命扉页的激情,余韵袅袅,似乎还在岁月深处,抒写一往情深的祷告。
无月之夜,适合一个人虚度。因为,没有人喜欢暮鼓的沉重,就像每一个人都不愿意看见自己深刻的皱纹。
一片橡树叶落到我的手上。也许,这是秋的必然。我掂掂叶子的分量,不轻不重。我感觉叶子在我掌心,瑟瑟发抖,等待有人读懂它的飘零和悲凉,读懂它的唐风和宋雨,还有叶子对轮回的渴望。
由此,我想起一个话题,我想,所有的命运,都是八千里路云和月,一个看不清轮廓的背影,它很长很长,就像候鸟的壮举,要迁徙很远,飞越千山万水。
6
我经常疑惑,疑惑多了眼睛有点麻木。我看见高大的青杨,从树根到几米高的树干处,鼓出很多树瘤。这些树瘤有圆形的,也有椭圆形的,有些已经开裂。从开裂的缝隙,竟然还能发出新枝。有蚂蚁在树干上爬来爬去,这让我想起都市里的车水马龙,想起文坛的奇闻逸事。
我凝视这些树瘤,想象这是青杨心灵阴郁的膨胀,它想释放某种压抑已久的东西,宁可身体承受着破裂之痛,也要不顾一切地倾诉。灵魂,难以掩饰的就是刻骨铭心的疼痛。
短翅树莺的歌唱,缓解了我对疼痛的敏感。我一边沿着河边灌木丛缓缓往前走,一边识别各种植物。巴掌大的树林,在我眼里是百草园。这里有山荷叶、白蕨菜、茵陈蒿、野芝麻、鹿蹄草、大苞萱草、白茅、白车轴草、蛰麻、牛蒡、贯仲。每一次经过那几株刺梅蔷薇,我都要驻足一会儿,看着蔷薇的花朵发愣。恋恋不舍地离开刺梅蔷薇,在河边的石块上,用流动的河水洗一把脸。我看见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看见了最真实的自己,虽在他人眼里我病入膏肓,但我从自己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沮丧与不安,唯有眼角暴露了些许淡淡的忧伤,那是光阴留给生命的赠品,不管你是否愿意,你都必须完整接受。
走在红瑞木和榆叶梅掩映的林中小路上,我的河流再次出现。只有在这条滔滔的大河面前,我才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也能看到染过风尘的心灵。
躲在山杏树上的两只麻雀,在窃窃私语。鸟儿的亲昵,让我记起五月十一日这个日子。这一天是我一个私密的纪念日。
雨过天晴,阳光欢喜地跳到草地上打滚。云雀在远处尽情歌唱,短翅树莺在红瑞木灌木丛向我投来羞涩的回眸,含情脉脉。自作多情的我,依然病入膏肓地想象,我乐意给虚拟的薇影,一副云雀的嗓音。在虚拟的第五个季节,在长白山,在众鸟归来的日子,遇见薇影的一世倾城。
我甚至看见那年、那月、那风情中,我与萍水相逢、相互一笑的薇影,漂流在那条大河的蓝色浪花之上,她云雀般的歌声,惊艳了大河和大地,也惊艳了我的灵魂。
我向蔚蓝色的天空望去,想看见候鸟迁徙……
李相奎,朝鲜族。在《作家》《美文》《天津文学》《民族文学》《萌芽》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著有长篇小说、童话集、长篇报告文学等多本。曾获吉林省少数民族文学优秀奖、第一届《上海文学》小说大赛入围奖、中国作家网散文大赛二等奖等。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