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屿是鄱阳湖边的一座小岛。
但是,它有时又是一座半岛——每年的秋天和冬天,湖水退了的时候,便有一片湖滩与陆地相连。湖滩出现后,上面便有人开始走过,便渐渐地有了一条路。这条路就把破浪屿上的人引上岸来,让他们走上湖岸,走过湖边的村落,走进县城甚至比县城更远的地方。
破浪屿上有几十户人家,打鱼,也种田。家家门口的柳树上都晒着渔网,树底下都拴着渔船。有的人家的屋檐下还挂着风干的鱼块,像北方人在房檐下挂棒子一样。而他们的门角落里,又搁着锄头和铁锹,墙根儿下也摆着犁和耙——为了生存,这里的人随时都在改变自己的职业和身份。
他们活得不易。
破浪屿的人几乎一年四季是赤脚,他们把穿鞋看成一种浪费和奢华。好在这里是沙地,到处都是软乎乎的沙子,没有什么硌脚的东西。加上成年累月的磨砺,脚掌上那层厚厚的硬茧,已经不再在乎什么沙子和草根了。只有到了冬天,这里的人才穿几天鞋。因此,鞋在这里变得很金贵,自然而然也很稀罕。
不过,这里的人们并不是不想穿鞋。尤其是在冬天或者春天,在那下雨下雪的日子,当他们的脚在雨雪中冷得发麻,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他们同样希望能穿上一双既防潮防湿,又保暖保温的鞋。他们的脚同样也是肉长的。
小娥就很想有一双这样的鞋。
小娥今年十五岁,这个念头可以说是由来已久,差不多想了整整五年。
五年前的那个春天,岛上来了几个穿白衣服的人。他们是从县城来的,是县血防站的医生,到破浪屿检查钉螺。
破浪屿历来是一个血吸虫繁盛的地方。以前,这里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动不动就大肚子。女人大了肚子,过了九个月或者十个月就消了,而大了肚子的男人,就要大一辈子,一直大到死。
小娥的父亲就大过肚子,不过他没有死,用船送到县城医院开了一刀,放了一泡黄水后,活了下来。只是一直又黄又瘦,干巴巴的,个头儿也变得只有小娥一般高。
这几年,破浪屿大肚子的男人少多了,但还是经常有人上岛来检查钉螺。这些人都说,血吸虫就是这种尖尖的螺丝虫变的。
这一次来的人当中,有两个女医生,一个叫小张,一个叫小李。两个人都又年轻又漂亮,一个比一个好看。她们都穿着神气的白大褂,戴着皮手套。不同的是,小张也和其他所有的男医生一样,都是穿着长筒的胶鞋,只有那个小李穿的却是一双小娥从来没有见过的鞋。小李的鞋是红绒布做的鞋面,鞋帮很高,鞋底很厚,黄黄的颜色像蜂蜡一样,既光滑又不沾水,穿在脚上显得又轻巧又秀气。
小娥那一年才十岁,正光着脚,就趿着爸爸的那双旧塑料凉鞋剪成的拖鞋,一天到晚跟在这些人后头。她当然不是看这些人检查钉螺,她是在看小李脚上的那双鞋。
这是小娥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鞋。
看着看着,小娥就跑回家去跟娘说,她也要买一双这样的鞋。不买,她就不煮饭,不洗衣服,不喂猪,还不带小弟弟……
谁知她娘一听,不但不答应,反而把她臭骂了一顿。她娘说,你也不看看自己的那双脚,也配穿那样的鞋,不要把鞋给穿丑了。
小娥不服,边哭边说,我脚怎么啦,我脚怎么啦?
你脚丑,穿不得好鞋!她娘说。
小娥听了很伤心,就跑出门,去找和她同年的水花和柳妹。在破浪屿这些女孩子当中,小娥和她们两个最要好。她要问问水花和柳妹,自己的脚到底丑不丑。
见到水花和柳妹后,小娥的眼泪还没有干。水花听她一说,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脚,说,丑。小娥,你的脚是丑。你看,五个脚指头一撒开,就像一把小蒲扇一样。那样的鞋一穿进去,不把鞋撑破才怪哩!
柳妹听了,却有些不服气。她说,小娥,你不要听她瞎说!我们的脚是没有鞋管。要是有鞋管着,五个指头就不撒开了。
水花想了想,说,敢情是,管住了就不撒了。
小娥听了很高兴,不再伤心了。她只是想有一双那样的鞋,能管住自己的五根脚指头,让自己的脚不但不冷,还能变得和小李医生的脚一样好看。
水花和柳妹好像是受了小娥的影响,也都想有一双那么好看的鞋,有一双那么好看的脚,将来能找一个好的婆家。
检查钉螺的人走了,小娥却一直念念不忘小李医生那双好看的鞋和那双好看的脚。水花和柳妹也一样。每当她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那双鞋和那双脚。这个话题让她们整整说了五年。五年过去了,她们三个人都长成了大姑娘,但是那个愿望还没有实现。特别是后来,她们知道那双鞋就叫“保暖鞋”,愿望就更加迫切了。
保暖鞋,多好听的名字啊!听得脚下都是暖融融的。因为在那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和春天,她们的脚几乎一天都没有暖和过。因此,三个人共同约定,将来不管是哪一个人找婆家,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买一双保暖鞋,否则,就不出嫁。
谁知不要等到找婆家,她们的这个愿望就实现了——
这一年秋天天干,鄱阳湖的水退得特别早。农历七八月间,大片大片的湖滩就露了出来,光溜溜地躺在秋天的阳光下。看着这整片整片的大湖滩,不知是哪一家先动了念头,在湖滩上种上了一片萝卜苗。接着,很多人家也都跟着种了。都说今年天干,雨水少,县城里的菜很稀,长了萝卜挑到县城里去卖,可以卖个好价钱。
于是,小娥家种了,水花和柳妹家也种了,岛上的人家几乎都种了。反正这湖滩一望无边,有的是地方,只要你想种。
没过多久,萝卜长出来了,光溜溜的湖滩一片绿。大水泡过的湖滩,不用施肥也能长出好庄稼。再说,这里又是沙地,最适应长萝卜。所以过了三个月之后,湖滩上的萝卜不但长得又白又大,而且还又脆又甜。破浪屿第一次有了这么多这么好的萝卜,人们可有事做了,便大担小担地挑到县城去卖。反正湖水退了,去县城也方便。过了湖滩,上了湖岸就是一条去县城的大路,也就不过十五六里的路程。
有一天,小娥的娘对小娥说,家里的萝卜这么多,人家都挑到县城里去卖,你也跟大家一起,挑些去卖,也可以换些钱用。
小娥一听,心想机会来了。就说,卖萝卜可以,不过第一次卖的钱得归我。
娘一听,心想也应该。萝卜是小娥起早摸黑种的,现在又要她挑去卖,也不容易。再说女孩子大了,有时也要买点儿自己用的东西。不过她想还得提醒她一下,就问,你要钱做什么?
买东西。小娥说。
买什么东西呀?可要买有用的东西哟。
肯定是有用的东西嘛。
好。娘答应了。
小娥一听心里非常高兴,就赶快跑去找水花和柳妹,叫她们也这么做。她心里在想,这一次我们的保暖鞋可有指望了。
很快,水花和柳妹的父母也同意了,同意第一次卖萝卜的钱归她们自己用。于是,她们三个人就到湖滩上扯好了萝卜,连夜切下萝卜菜和萝卜根,把萝卜须掰得干干净净,然后把一只只萝卜洗得雪雪白白的。晾干了水,用两只洗干净了的蛇皮袋子装好,只等明天一大早,就挑到县城里去卖。
等她们做完这一切时,都快半夜了。但是,她们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们一边在洗洗刷刷,一边还在说说笑笑唱着歌。只听到柳妹在唱——
等郎等到三更天,
我郎还不上床眠。
哎哟哟,我的郎呃——
再不上床就天光光哟……
哈哈哈哈……
唱着唱着,三个人都笑得前俯后仰。
第二天一清早,她们就挑着萝卜上路了。
初冬的早晨,湖滩上的草已经枯了,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霜,但是她们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几十斤重的担子压在肩膀上,吱呀吱呀地一路走去。她们就像三只从湖边飞来的小鸟,快活地向县城飞翔。等走过了湖滩,走上了去县城的大路时,她们都开始出汗了。这时,她们一边走,一边解开身上的小棉袄,走得一扇一扇的。
小娥说,我一夜都没有睡好,一心在等天光。
柳妹说,我也是,翻来翻去地睡不着。
水花说,我晓得,你们两个都是在等……
小娥说,等什么呀?
水花说,等郎。
柳妹笑着说,放屁!你才是等郎哩。
说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觉得肩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
渐渐地,她们都气喘吁吁的,背上也有汗在蠕动。但她们还是一个劲儿地走,谁都不说歇一会儿,只是不再说话,更不唱歌了。她们都知道,到县城还有十多里路,要是去得太晚,萝卜就卖不到好价钱,甚至会卖不出去。
十多里路终于走完了。她们终于进了县城,走上了县城的水泥马路。这时,马路上还是静悄悄的,街两边的店门都关着。街上只有扫街的人,在挥动着几尺长的大扫帚唰唰唰地扫着街两边昨天夜里落下来的黄叶。偶尔也有汽车和拖拉机从她们身边开过,速度都很快,而且都亮着灯。
她们知道这就是县城了。便在街边歇了下来,把装萝卜的蛇皮袋放在前面,蹲在街边的树底下,等人来买萝卜。街对面的一家开了门,屋里还亮着灯。一个人走出门来,在门边生炉子,浓浓的烟飘了过来,同时也飘来一股呛人的煤烟味。不一会儿,炉火很旺了,这家人就忙碌起来。他们在那里炸油条,又有阵阵的香味儿飘来。
闻着这股浓浓的香味儿,看着这暖暖的灯光,街这边的小娥她们开始觉得饿,身上也有些冷。刚才急着赶路,汗水把贴身的衣服湿透了,现在一歇下来,里面就凉飕飕的。她们想不到好的办法,就把身子紧紧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想这样把身子捂暖和些。这种办法显然是徒劳的,这样只会让她们感到更加的冷——因为外面的棉袄也是湿的。这时,她们就很想吃点东西。在家里动身时,担心起来迟了,都没来得及吃东西,就急急忙忙地上路了。忙乎了大半夜,昨天晚上吃的两碗稀饭,早就折腾光了,肚子里早就在咕咕咕地唱“空城计”了。
这时,小娥就解开袋子,拿出两根萝卜来,递给水花和柳妹,叫她们吃。她自己也拿了一只小的,又把袋子系好了。谁知水花和柳妹竟客气起来,一个说“自己有”,另一个说“要卖钱”。
小娥听了很不自在,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说,你们不要推来推去的。我挑得多,吃几个不要紧。我是拣了几个小一点儿的。
她们两个才没有再说话。
三个人吃着脆生生的萝卜,有滋有味地等待着,等待街上的人起床,来买她们的萝卜。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几家开了门;紧接着,又有好几家也开门了。
街上走动的人渐渐地多起来了。有骑车子的,有穿着汗衫背心短裤头在跑步的,也有把脚挂在树上把头拼命地往下压的;还有的在街边的草地上、树丛中手舞足蹈,嘴里在“啊……啊……啊……噫……”地又吼又叫,一声比一声高,听得很是怕人。
小娥她们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偷偷地发笑。她们心里都在想,住在县城里的这些人,怎么个个都跟疯子似的。这么冷的天气,一清早起来,不干别的,就短裤背心地满街跑,还怪声怪调地又吼又叫。难道他们就不怕人家笑话吗?
又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有人提着篮子,从她们身边走过去。
她们便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她们想,这很可能是买菜的。她们很希望这些人能停下来,来买她们的萝卜。但是,那些人却一个个地让她们失望,一个都没有停下来。
有一个老太婆提着篮子向她们走来,并且看了她们一眼,给她们带来了很大的希望。但是,这个老太婆还是没有停下来,最后还是从她们身边走过去了。
她们三个人就这样在街边静静地等待着。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人来买她们的萝卜。那些最早提着篮子走过去的人,这时都提着满满的一篮子菜回来了。篮子里装着青菜、猪肉、鱼、鸡蛋……还有她们袋子里一样的白萝卜。
这时,她们三个人开始有些慌了。
小娥说,要是没有人来买怎么办?
再等一会儿吧。柳妹说。
这时,她们觉得身上更冷。里面那些被汗水湿透了的衣服,这时还冷冰冰地缠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热。
她们发现把身子挤在树干上是没有用的。
她们只有把身子缩得更紧。
有几个上学的小学生,背着书包从她们身边走过,向她们指指点点。有一个从墙角里捡来一截甘蔗杪,扔了过来,重重地打在柳妹的背上。
柳妹回头看了这几个小孩一眼,没有作声。
那几个小孩都在笑。
又有一个小孩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来,把小娥的头打得咯的一声响。小娥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小娥还是没有叫出声来,更没有敢去找那几个小孩算账,只是噙着泪花,用手在头上轻轻地摸着。
几个小孩子又在笑。
三个人都怯怯地看着这几个孩子,害怕他们又把什么东西扔过来。
果然,又有一个孩子朝这里把手一扬,吓得水花连忙把身子一缩。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什么东西扔过来,那个小孩的手是空的。
这又引得他们一阵大笑。
这时,一个头上戴着帽子,手臂上箍着一只红箍箍的老头儿走了过来,对这几个小孩子大吼一声,才把他们给轰跑了。
小娥眼里泪汪汪的。
老头又对她们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水花说,我们是卖萝卜的。
老头用脚踢了踢她们的蛇皮袋,说,我知道你们是卖萝卜的。卖萝卜得去菜市场呀,这里是不准卖萝卜的。“门前三包”你们懂吗?走走走,到菜市场去!去那里卖萝卜去!
老头边说边用手往前指了指。他说得又快又响,小娥她们只听到一连串的“萝卜萝卜”,其他的话几乎一句都没有听清楚。
最后,她们还是在老头的“萝卜萝卜”声中挑起袋子,朝老头指的方向走去。她们根本不知道菜市场在什么地方。一辆拉青菜的大板车过来了,她们连忙跟在这辆车子后头,走过了两个街口,总算找到了菜市场。
一到菜市场,小娥她们可吓了一跳——原来那些人篮子里的什么菜啊肉啊,全是从这里买去的。这里的人真多,菜也多,什么样的菜都有,有许多菜是小娥她们从没有见过的。有卖菜的,有卖肉的,也有和她们一样卖萝卜的,吵吵嚷嚷的一大片。岛上人不是说今年天干,县城里的菜少吗?看来这话真不能信。他们要是来了,也得吓一大跳。
小娥她们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挤到了那些卖萝卜的人身边,好像找到了同行一样,让她们有了一种亲切感。可是,当水花刚要把担子放下,马上就被一个男子用力推开了。那个男子大声说,走走走,走开!这里是我的位子啊!
小花被这个男子推得晕头转向。
她们只好又朝前挤了几步。柳妹的担子刚要放下,也被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推开了。
去去去,这里怎么可以卖东西?我不要做生意啦?真是乡巴佬,不懂规矩。
柳妹又被这个胖女人给训斥得耳红面烧。
她们三个人就这样挑着担子,在人群中被推来撵去地转圈圈,被来来去去的人推推搡搡,不知该往哪里放。她们身上又开始出汗,脸上也在冒汗。这一切,都是她们来县城之前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她们哪里知道这么大的县城,竟然没有一个能让她们放下两只蛇皮袋的地方?
最后,她们终于在一个人少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块小小的空地方,放下了担子。她们总算没有被人撵走,这时,她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担子之后,小娥她们所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在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儿。她们都没有想到,在菜市场出的汗,比在路上出的汗还要多。
擦过汗之后,她们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也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把袋子解开,让里面的萝卜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过来了一个人,用脚碰了碰小娥的袋子大声说,怎么卖?
小娥一见,又慌忙地把袋子往后拉了拉。她以为又是挡了别人的道。
那个人又碰了碰,又大吼了一声,问你怎么卖!
小娥这回才知道是买萝卜的。但是,她却望着那个愤怒的男人,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哎,还有这样卖东西的,连话都不晓得说也出来卖东西。真是!
那个男人边说边提着空篮子走了。
这时水花一想,就对小娥和柳妹说,刚才那人问“怎么卖”是什么意思?
小娥摇了摇头。
柳妹想了想说,可能是问多少钱一斤吧。你们说是吗?
水花说,可能是哟。
这时,又有一个老太婆过来了,问小娥,这是你的萝卜吗?怎么卖?多少钱一斤?
小娥这一下总算是听明白了。但是,她还是回答不上来——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萝卜能卖多少钱一斤啊!
她只有呆呆地望着这个老太婆。
她们都只有呆呆地望着这个老太婆。
也许那个老太婆是看中了小娥的萝卜,不但没有走开,也没有发火,而是又大声说,我是问你萝卜多少钱一斤?
水花在一边担心这老太婆也会跟刚才那个男人一样,一气之下提着篮子走掉了,就连忙说,两角。
多少?
那个老太婆赶紧又问了一句。
两角。
柳妹赶快补了一句。
小娥刚反应过来,也跟着点了点头。
啊,两角?好嘞。两角就两角,给我来十斤。老太婆连忙蹲下来往篮子拣萝卜。她一边拣一边说,这萝卜好。嫩。又干净。两角钱一斤,值。
又过来了几个人,他们不是问小娥她们,而是问这个老太婆,这萝卜多少钱一斤?老太婆边拣边说,两角。
什么?两角?
两角?你骗我吧。
那些人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全涌过来了,把小娥她们挤到一边去了。他们像疯了似的,边往篮子里装萝卜边向后面喊——
小王,快来这里买,这里萝卜两角。
喂,老刘,来来来,这里两角。
哎呀,这萝卜多好啊,地地道道的本地货,又大又新鲜。
是嘛,那边还卖五角,还是外地大棚的,泥巴都没有洗。
是啊,你看这洗得多干净。雪白雪白的。
来,我要二十斤!
我要一袋……
一眨眼工夫,三个人的萝卜都让这几个人给瓜分了,全都进了他们的菜篮子。这时,旁边还围着一大群人,把小娥她们给挤到墙脚去了。许多人还在吵吵嚷嚷的——
完了?就卖完了?
卖完了。
老刘,你他娘的真走运。
嘿嘿嘿……
这时,小娥才一边往里挤一边说,给钱,你们还没有给我钱啊!
水花也大声嚷着,是啊,给我钱啊!
那些人说,急什么啊?
是嘛,能少了你的钱?真是!
就是嘛。你们的萝卜还没有称呢!
秤呢?拿秤来称啊,我还要上班呢。
这时,小娥她们才想起来了,来的时候走得急,连秤都忘记了拿。现在自己的萝卜都进了他们的菜篮子,而他们却一分钱都没有给,还要这样大呼小叫的。面对这些趾高气扬的城里人,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们的眼泪都急出来了。
怎么?秤都没有了?
没有秤还卖什么东西?真是乡下人。
就不晓得各人借一把——有一个在帮她们出主意。
都在做生意,哪个肯借秤给你?
这可怎么办?不称我就走了。来,给你一块钱算了!
一个人真的丢给小娥一块钱,提着满满的一篮子萝卜就要走。这个人一带头,另一个人也说,来,我给你八角钱。我还要去买早点哩!
其他的见这两个人要走,也都想随便扔下两角钱,拿着她们的萝卜就走。反正是三个乡下小女孩,就是不给钱,她们又到哪里去喊冤?
这一下,小娥她们可真慌了。她们只好一人拉住一个,死也不肯放手,就是不让那些人走。她们当然知道,要是让这些人真的走了,那就一分钱都要不回来了。那么,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萝卜,自己一身大汗挑到县城里来的萝卜都成了别人的了;那么,自己想把第一次卖萝卜的钱归自己,也只是一个美丽的梦想了。因此,她们不管那些人怎么吼,怎么骂,就是死活不放手。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忽然听到一个人在大声喊,来来来,不要欺负乡下妹。我来帮忙给大家称,都把篮子拿过来。
原来,这个人就是那个买了一袋萝卜的“小王”。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杆秤,麻利地帮小娥她们称萝卜再帮她们算钱、收钱,就像是他自己在卖萝卜一样。小娥她们三个人在一边看着,眼泪才没有掉下来。
很快,小娥的手里就有了一大把钱。她两只手已经拿不住了,不知应该往哪里放。水花在一边看到,立即把一只空蛇皮袋子拿过来,柳妹也凑上前去拉开了袋口,小娥才把手里的钱都放了进去。
旁边的人一见,呵呵大笑起来——
哟,发财了!
是嘛,一袋子的钱。
她们三个人也想笑,但到底没有笑出来。
付了钱,其他的人都走了,只有那个小王还在那里。这时,他才笑着说,三个乡下妹,今天你们总要感谢我吧。要不是我帮忙,你们今天恐怕是一分钱都收不到的。
小娥、水花和柳妹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齐看着这个小王。对他说的话,又信又不信。难道城里人都会这样吗?
她们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后,还是小娥不由自主地说,谢谢你。
水花和柳妹也跟着点了点头。
小王见她们三个人这个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就对她们说,不用谢了。我姓王,也是从乡下来的,现在就在街头汽车站旁边的那家饭店里做事。我天天要到这菜市场来买菜,这里的人我都熟。明天,你们就一人挑一担萝卜来,送到我那个饭店里,免得我到这里来买,就算是谢了我。我给你们三角钱一斤,好不好?到了那里,你们就说是王师傅叫送来的就行了。
三个人一听,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都觉得这个王师傅是好人。不但今天帮了这个大忙,还把明天的生意都定好了。这还不是好人吗?
小王也不客气,大声说,我们就一言为定,明天不要误了我的事。我现在要回去了,你们这个袋子就送给我,我装萝卜回去。农村这样的蛇皮袋子多得是。
小王边说边把萝卜搬上了他的三轮车,然后推着走了。这时,小娥她们才拿着扁担和空袋子,走出了菜市场,又说说笑笑,一身轻松地朝街上走去。
这时,大街上已经是人来人往,马路中间的车子穿梭一般。街道两边的店铺门口和树底下,都摆起了摊子,花花绿绿的商品看得她们三个人眼睛都花了。她们一边走一边看,还要一边议论,不时撞到别人的身上,招来了许多白眼和骂声。但是,她们却一点儿都不在乎,还是一路的嘻嘻哈哈。不过,她们还是尽量靠着墙根,小心地向前走去。她们的眼睛一直都在那些商品上溜来溜去,在盘算着买些什么东西。因为今天第一次卖萝卜的钱,那蛇皮袋子里的钱可以由自己支配了。
水花、柳妹,你们看!
走在前面的小娥突然眼前一亮,不由得惊叫起来。原来她看到一家摊子上,摆着一长溜的红色保暖鞋。这些保暖鞋也是红绒布鞋面,高高的鞋帮,蜡黄蜡黄的底。和她五年前看到的那个小李医生脚上穿的一模一样。
保暖鞋?
保暖鞋!
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鞋摊前站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听到她们的叫声,连忙说,三位妹妹,买保暖鞋吗?快过来看看。
小娥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来来来,你们过来挑吧!我这里的保暖鞋便宜得很,还是正宗的上海名牌货,又耐穿又好看。过来过来,开个张吧!一人一双,穿在脚上呀,保管说有几好看就有几好看。
女人的这番热情,一下子就把小娥她们吸引住了。她们果然走了过来,站在她的鞋摊前,那样专注地看着她们羡慕已久的保暖鞋。在她们的眼里,这些鞋每双都是好的,根本没有必要去挑挑拣拣,随便哪一双,都会让她们心满意足,心花怒放。她们只是呆呆地站在鞋摊边,六只眼睛同时睁得大大的,似乎要先好好地饱享一下眼福,连伸手去摸一下都觉得是一种奢侈。
一看到小娥她们的这种神态,那位摊主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的生意算是成了。就笑着说,三位妹妹不要只顾看,相中了哪一双就告诉我。你们要是不好动手,我就来帮你们一人挑一双,保证你们满意。你们说好不好?
她们三个人还没有来得及点头,那位中年妇女就麻利地拣了三双,用三只红色的塑料袋子分别装好了,一人手里塞了一双。她这一系列的动作,就像变魔术一样,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让每一个人手里都拿到了一双。这鞋隔着一层透明的塑料布去看时,更让人觉得又多了几分精致和秀气,真让小娥她们爱不释手。
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鞋马上就是属于自己的了。
小娥把手中的鞋看了好久,才问,多少钱?
便宜。中年妇女说,一双15元,一三得三,三五一十五,一共45元钱。
小娥她们一听,二话没说,立即和水花一道把蛇皮袋子里的钱递了过去。中年妇女一看,笑了。然后把钱倒出来,算了一阵子,才说,一共是四十三元四角,还少一元六角。
还少啊?小娥说。
嗯,还少一元六角。
那我不买了。水花说,钱不够,你们买吧。
柳妹一听,也连忙说,不,还是你们两个买吧。
小娥一听,似乎有些生气了,便说,要买三个人都买,不要说哪两个人买。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不要变卦了。
水花说,钱不够嘛。
柳妹也说,是嘛,还少一块多钱。我等下次再买也是一样的嘛。我又不是说我不买。
这……小娥这一下也为难了。她低下头,用手在装鞋子的塑料袋子上摸来摸去,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来来来,不要争了,少收你们一块六角钱。中年妇女一见生意快要做不成了,便当机立断,做一回好人。她说,你们还是三个人都买,一人一双,这下总可以吧。
小娥一听,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这……这怎么行呢?
哎呀,没有关系的。中年妇女边说边把散在摊子上的钱拂进了手中的纸盒子里,大声说,只要你们穿得好看,我就高兴。好了,拿去,拿去。穿得漂漂亮亮,找个好婆家。看你们三个水灵灵的样子,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男人哟……
真的?大嫂,你真好。小娥说。她们不由得脸上一红。
真的,拿去!中年妇女又拿出一个大一点儿的塑料袋子,把三双鞋装在一起,丢进了小娥手中的蛇皮袋子。
多谢你了,大嫂!水花和柳妹也高高兴兴地说。
拿着鞋子,三个人非常感激地离开了那家鞋摊,又朝前走去。她们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县城,离开了那些让她们又可恨又可爱的城里人,回她们的破浪屿去。
她们身上的汗水,早就被焐干了,现在身上也觉得很暖和。她们走在初冬的阳光里,就像走在春天里一样,心中好像有一种美丽在涌动。多少年来的愿望,没有想到在今天终于变成了现实。她们三个人,终于成了破浪屿这个岛上,第一批拥有保暖鞋的人,而且还是上海的名牌货。你说她们心中能不激动吗?
当她们来到路边的一口池塘边上时,小娥说,我娘总说我的脚丑,不晓得我穿这双鞋好不好看。我真想试一试。
水花说,那你就试一试吧。
你看我这脚,脏了吧唧的。怎么试呢?
柳妹说,你看,这里不是有水吗?你就洗一洗,也让我们先看看。
说着,三个人就真的坐在池塘边上,看着小娥脱下脚下的破解放鞋,把脚放在水里洗干净,揩干了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换上崭新的保暖鞋。
哇,真的好看!小娥。
是好看哟!
水花和柳妹两个人都赞不绝口,都说好看。
真的吗?小娥的脸上红通通的。
真的!真的!
不骗你,真的是好看!
小娥又轻轻地站起来,在草地上试探性地走了两步,又低下头,认真地看了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又坐下来,坐在池塘边,一只脚向前伸过去,在水面上照了照。只见清清的水中,映出一只穿着保暖鞋的脚,小娥的眼睛都睁大了。她简直不敢相信,水中那只漂亮的脚就是自己的!五年前,见过的小李医生的那双脚,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小娥发现,原来自己的脚,和小李医生那双漂亮的脚,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的眼里有泪花在闪动……
好看吗,水花?小娥说。
我们说好看,你还不信哩,现在信了吧?柳妹说。
好看,是好看,我信!小娥终于幸福而又自信地点了点头,又把另一只脚也伸向前去,在水面上照了照,久久地舍不得收回来。
水花,我们也试试吧!柳妹的心也动了。
小娥连忙说,是啊,试试,你们也试试,也让我看看。我相信比我的脚还要好看。
水花说,柳妹,你试试吧,我就不试了。
你怎么啦?小娥说,大家都穿嘛。柳妹,你快洗洗脚吧。
柳妹说,不,我不!水花穿,我也穿!
这时,只听到水花在说,柳妹,你穿吧,我不试了。反正这双鞋,不是我的……
水花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她的眼圈儿红红的,哽咽着。
怎么啦?你怎么啦,水花?小娥连忙问。
水花,你怎么哭啦?告诉我们好不好?你到底怎么啦?柳妹一见也急了。
水花哇的一声,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只听到她在边哭边说,过了年,我姐姐就要出嫁了。我娘说,先给姐姐买双鞋当嫁妆。等到明年家里有了钱,再给我买。我不能穿我姐姐的嫁妆鞋啊……
三个人都没有作声。
小娥把脚上的保暖鞋轻轻地脱了下来,又换上了那双又脏又破的解放鞋。
三个人默默地朝家里走去。
那熟悉的破浪屿快到了。
她们已经走在软软的湖滩上。
她们的家就在那岛上。
春节过后,水花的姐姐出嫁了。但是,她并没有穿走水花给她买的那双保暖鞋。因为那双保暖鞋,两只都是左脚的,没法穿。
柳妹的那双保暖鞋也不能穿了,其中的一只鞋底是断裂的,买时没有发现。
为了这两双保暖鞋,水花和柳妹都挨了一顿打。从此,她俩再也不敢提保暖鞋的事了。只有小娥是幸运的,只有她那一双才可以穿。
不过,小娥的这一双也不经常穿,而且也不是她一个人穿。只要是听说水花或者是柳妹要出门,要走亲戚或者是去外婆家,她就偷偷地把鞋从家里拿出来,然后到岛那边去等她们,让她们把脚上的破鞋脱下来,藏在路边的草丛里,换上自己的保暖鞋再走。回来的时候,就在岛那边把保暖鞋换下来,再从草丛里找到那双破鞋穿回家。
就这样,一双保暖鞋,三个人共同穿了三年还是新的。因为破浪屿上的人,一年当中,只有春天和冬天才会穿鞋,而且上岸来的日子又不多,他们都是生活在那座岛上。
三年后,十八岁的小娥、水花和柳妹都找了婆家。她们向婆家提出来的第一个条件,不是要耳环,也不是要戒指,而是要买一双保暖鞋,必须是真正的上海名牌货。
婆家人听了,一愣,都在心里说:
破浪屿的女孩子怪,怎么净要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詹幼鹏,笔名詹斯、阿鹏,江西省都昌县人。1982年毕业于江西师大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作品六百多万字,其中包括《邵逸夫全传》《红色英雄榜之刘志丹》等1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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