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气象（组诗）

高鹏程

入夜的诗行

高耸的楼宇仿佛竖写的诗行，

却难以寄寓古典的乡愁。

入夜之后，一些窗户的灯火次第亮起，

仿佛一些发光的句读，

让冗长、险峻的诗行，有了缓和的停顿。

我拥有其中的一扇，却从未体会过回家的

感觉。

这没什么，每个人其实

都是借居者。从更高的层面来看，

我们脚下的地球都在流浪。

我在这样想时，天又黑了一些，

这些巨大、垂直的诗行，已经完全与夜色

融为一体。

夜半时分，灯火俱黑。

只有楼宇顶端的红色信灯，还闪着几点

微弱的红光，

仿佛在安慰着低处的人间，又仿佛

在替我们，向微茫的苍穹发出求救的信号。

台风后，县江漫步

台风过后的江岸一片狼藉。

幸好江堤未被冲毁，一切照旧。

我们的生活底部

仍旧淤积着泥沙、沉船和不再滚动的石头。

江水又重新顺应了河道，臣服于堤岸的挟持。

多像你我

偶尔暴虐，泥沙俱下，更多时

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好脾气。

有关河流，有关我们的生活，还有没有

别的可能？我向四周眺望，

远山像逝去的亲人

保持着恒久的沉默。

而近处的楼宇，仍旧像巨大的钉子，钉牢我们的一生。

只有河面上的浮物，像一群随遇而安的吉卜赛人

不知从何处来，也似乎并不在乎会漂到哪里去。

在我随手捞起的一团杂草里，

有些居然开出了细小的花朵，有些

已经结出了细密的籽实。

岁末之诗

这一年你从我的诗里看到什么，你就知道

生活，从我手里夺去了什么。

这一年我失去什么，诗就代我向生活祈求

过什么。

这一年的阳光，照例晒干了陈旧的霉迹。

这一年的雨水照样

掩盖了去年的雨痕。

这一年，无所谓得失的

是我在人间

感知到的爱与孤独，

既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

暮晚登浙东第一尖

傍晚我们登上三县交界处的浙东第一尖。

水向低流，云飞高处，钟声

隐藏在山腹中。

以山谷为界，顺着你的手指我在分辨

哪一处是奉化，哪一处是宁海，哪一处又是新昌。

忽然，一缕夕光穿透云层，

像一支金色的鼓槌，敲向木鱼般的山峦。

敲一下，木鱼般的山包就亮一下。

敲一下，就又亮一下。

很快，金色、稠密的光芒，

就消弭了三个县的界限，也填满了人间丘壑。

变脸

舞台上，随着情节需要，

表演者侧身一抹，一张陌生的脸出现了。

又一抹，瞬间又换成了另一张。凶猛、诡异。

据说，其中顶尖的高手，可以变出九副不同的面孔。

而变脸的原理，作为行业机密

至今秘而不宣。

但事实上，生活中，很多人对此早己心领神会。

他们的演技远比舞台上表演者高明。

川剧变脸，使用的是不同的道具，

他们只有一张面孔

却能在不同场合，变成不同的角色。

此间的不同还在于：

无论变换多少张脸谱，到最后，川剧表演者

总会向观众还原他真实的面孔。

但我们到最后，很少有人能记得住自己原初的模样。

我们也有最真实的一张脸，然而我们漫长的一生

使用到它的机会最少。

（选自《当代·诗歌》202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