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狂欢的瞬间(印象记)

2024-07-02 06:50三三
作品 2024年6期
关键词:小说

三三

1

长期沉迷游戏的副作用是,看周围人,常觉得像NPC(乃至物品)。在我出版小说集《晚春》的任务支线上,广奈出现了。春天晚到几乎以回忆形式存在的时节,我们一行人从上海出发,去黄岩的朵云书店做活动。当时,广奈染着浅黄色的头发,戴圆形黑框眼镜,说话时有一些羞涩——不是真正的羞涩,更像是对环境中他者感受的一种尊重。有不少朋友在现场,事后说起,大家都注意到广奈身上的“少年气”。我却更觉得他像一个NPC,外表清秀,处事周到,只是他与我们互动时的一种状态,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可能随时化鹿而去,或者戴上头盔飞回母星球。

因为新书活动,我们巡游了不少地方。待到杭州时,我们已经相对熟悉了。杭州的活动场地在尤利西斯书店,离火车站挺远,以至时间紧凑。我们本打算随便吃一口,甚至已经走进一家以面点为主的餐厅。广奈最终改变主意,选了附近一家西餐馆。其实我们对食物都不算挑剔,可难得出差到异地,吃还是不能马虎。我忍俊不禁,忽然想到唐·德里罗的小说《天秤星座》。小说重溯了李·奥斯瓦尔德刺杀肯尼迪背后的细枝末节,企图从中寻求真相。刺客李就是天秤座,小说中有这样一段: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这是肖的第一句话。

“10月18日。”李答道。

“天秤星。你属天秤星座。”

“就是天平星。”费里说。

“又叫平衡星。”肖说。

这似乎已道出了他们要知道的一切。

肖说:“属天秤星座的人有正反两种。正者能够自我控制,做事不偏不倚,四平八稳,通情达理,受众人尊重;反者情绪不稳定,容易冲动,极易受到别人的影响,往往会做出危险的跳跃。不管属于哪种人,平衡是关键。”

同为天秤座,广奈究竟属于正者还是反者,我还不愿轻易下判断。不过,广奈心中似乎也有一套平衡的尺度。这套机制守护了他,让他得以更接近美、愉悦、公正。

作为一位NPC,我和广奈建立起联结的时刻,他的身份是一位编辑。我知道他做书,有审美,相对愿意接一些出差任务。我小说集的文案“晚景皆成幻梦,春色何以动人”,即出自他的手笔。然而,他的过去与未来,对我而言混沌一片。我可以选择探索这条支线,或者回避它,永远在毫无冗余的自我舒适区游荡——对我而言,主要取决于是否有契机。在尤利西斯附近的西餐店里,我们终于聊到了一些工作之外的话题。我得知他曾就读于华东师大的创意写作专业,也在写小说。说到创作,他有些不好意思。本就相对低产,工作后写得更少。尽管如此,仍然缓慢地在写,并且有写长篇的打算。

我比广奈大一些,但在交流过程中并不显。换句话说,时间并没有站在他那一侧,经验也并未站在我这一侧,或许因为我们都不在乎。我是个乐于“去神圣化”的人,不愿做出对文学抱有太高期待的样子。可每次听说别人在写作,我都会由衷替他高兴,可能内心还是相信,文学能从晦暗中替人照出一条路来。世事何其难料,每一道细小的变化中都隐藏着暴风骤雨。就像《聊斋》里的叶生得志后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发现自己其实早已死去,因家中贫穷而只得停尸于屋中;就像哈姆雷特复仇后,所爱皆丧,因被剥夺弑父可能性而自我无法存在的他依旧无所依傍,乃至归于尘土……而文学拯救了这些毁灭的瞬间,至少我相信如此。

在深圳的夜晚,由一位当地朋友陪同,我们去了西湾红树林公园。由于到得晚,公园临关门,只匆忙地沿石路走了一圈。所幸人也很少,不像落日时分,海滨需要喂养无数亟待满足的眼睛。是夏日,但已过了最凌人的阶段,剩余的暑气可以交给水来平息。游荡一天,我们的发条也松了,自由沿着缝隙灌了进来。于是,一切变得闪闪发光。红树、对岸的灯线以及岩石间的小螃蟹,美好事物环绕着我们。拍照,对我来说更趋近于记忆的补偿,但广奈是极为擅长的。另一个夜晚,我们做了衡山合集闭店前的最后一场活动。活动结束时,恰好有一对朋友从楼下路过,见到海报,就上来找我。像一场洪尚秀的电影,巧合使我们惊喜,即兴开启了一段凌晨徒步。广奈也与我们同行,“波德莱尔”这样可爱的身份,竟一时凑齐了四个。

2

有一天,我读到了广奈的小说《你说的爱与时间是什么?》。

小说首发于《青年文学》的“灯塔”栏目,另有李洱老师的一组问答与回信。我关注微信不多,在浩瀚的推送海洋之中,这篇小说恰好浮游于眼前。它使我惊讶,一来为广奈的创作风格,二来为他能真正拥有这种创作风格——有趣、充满想象的张力,并且它与创作者内在的性格息息相关,而非那一类纯粹借助大师语言的作品。

无论如何,我读了他的小说,我们之间“编辑—作者”的关系已不可逆转。我作为读者窥探了他的心灵。虽然在我看来,他的创作观可能倾向于隐藏自我,将作者身份全然让位于叙述声音,但世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小说呢?在我自认为相对了解他之后,在我心中,我们关系更多比例地转为了朋友。

《作品》即将刊登的六篇小说,据说写于广奈读研期间。它们风格统一,以迷幻风姿盘旋于观念的绿茵之上。近年来,我常感觉小说有一种无法回避的职责(或许这和它始于“故事”相关),即它必须以某种方式召唤读者的信任。这种信任并非现实层面上的“真”或“假”,而在于作者构建的空间是否稳固,能容纳人们进入其中。只有人们相信它,小说才得以摆脱成为语言废弃仓的命运。在此意义上,源自一种观念、一个细节、一种感情、一段剧情的小说,它们要使用的召唤法则几乎不同。这一系列小说多以“观念”为核心,要俘获读者的信任并不容易,但广奈展现了一位独特的召唤师的技术。

著名的《金蔷薇》里,帕乌斯托夫斯基提到过一种富含矿物质的泉眼。只要往里投入随便什么样的一根树枝或一枚钉子,过不了一会儿,上面就会凝结成许多雪白的晶体,从而变成真正的艺术作品。广奈的思维结构中,似也带有这样一种泉眼。他所有的体验、认知掉入其中,拿出来时,都能镀上美丽的霜层。而既然我们都面朝重复的、厚实的日常生活,广奈又怎会形成如此富有灵性的泉眼呢?也许因为他长久以来大量的阅读,也许因为他对不同体验的执着,也许……没有确切答案反而更好,奇观从不依逻辑立身。

《时间的形态》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篇小说。同样装置了一个观念核心,却不再环绕观念而行。“追寻”“爱”“时间”,这些主题在小说里自然而开阔地生长,彼此相连。小说中的“我”在想象的极致中落入虚无的困境,决定放弃虚构,等待事物自然地回到他身边。“只要我不改变,永在此处停留,它们就会认得我的模样,认得回归的道路。”——在我阅读不多的广奈小说中,这是罕见的具有永恒意味的时刻。爱不再是一段简单的关系,或一种执念,而因为被爱者的缺席展露出其更本质的模样:爱是所有可能性的总和,是无尽的返照。对“时间”的形态的把握,也是小说非常出彩之处。这不仅是从小说构思的角度而言,事实上,我自以为的两个对小说认识提升的时刻,都与时间相关。一次是从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里领悟到时间元素所带来的丰富叙事技巧,另一次是亲人的离世,使我找到了从整体命运看待一个人的角度。

读《时间的形态》时,我常想到托卡尔丘克《岛》,无论结构、叙述形式都有近似的气息。广奈的小说风格显著,且大部分作品并不属于现实主义题材。由于相对缺乏衡量的尺度,这样的小说很容易被拿来和一些国外的先锋作家相比,比如卡尔维诺、波拉尼奥、博尔赫斯、科塔萨尔、舒尔茨·布鲁诺等等。我相信在广泛的阅读过程中,广奈想必被这些大师所惊艳过。(初读他们时,哪个文学青年不奉为至宝呢?)然而,当我细读广奈的小说时,又觉得对它们的类比是不够公正的,因为广奈分明具有自己的声音,所以小说的细部也能呈现出丰沛。

3

广奈究竟如何看待自己——是一个伪装成正常人的机器人,是一只被生活挤压成纸片人的汤姆猫,还是一只强颜欢笑的悲伤蛙?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小男孩,就像马克斯·波特笔下的兰尼。小男孩对世界抱有好奇,他眼中的所有事物都散播着古怪的声音,金水仙、洛必达函数、用猫拼成的小型恐龙……这些声音,不如说是他那充满不确定性的自我的一种回响。小男孩常以魔术的方式,把寻常经历变作一段奇景。当然,它们并非总是明亮的,但那种晦暗更多带有艺术属性,对自己的攻击力远大于他者。小男孩有太多犹疑,却并不凝聚为痛苦,他们在嘈杂的世间循迹于一种轻逸如梦的生活。

我和广奈曾讨论过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写作者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份。

广奈不止一次向我说起,他认为,作家最好的存在方式,就是保持神秘。显然,他所说的似乎指向某一种典范。比如从未露面却名扬全球的埃莱娜·费兰特,一个纯粹的笔名,读者连他真实的性别都不清楚;比如J.D.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取得巨大成功的两年后,终身隐居于新罕布什尔州的科沃尔某处,长达四十七年。在传媒如此发达的时代,作家更难抵御暴露自身信息的诱惑。尽管如此,仍应当尽可能减少谈论自己的个人信息,最好仅就文学进行发言。

我倒是认同这样的观念。不得不承认,假如读者对作者的私人生活了解得太多,作者多少会在八卦的审视中失去一种叙事的权威性。读者首先要相信一篇小说,才能读进去。而我们相信的,往往是神秘未知的事物。然而,其实我也欣赏从文本中掉落的作者真身的碎片。有时,作者以真挚的方式谈起他创作相关的经历,同样给了我一把通往小说捷径的钥匙。如此说来,竟形成了一种矛盾。

在写下这篇印象记的时刻,机缘巧合,我对作家的“神秘感”有了新的领会。最近,我沉迷一款名为《极乐迪斯科》的单机游戏。在《极乐迪斯科》里,玩家扮演一位失败、落魄、不讨人喜欢的警察。游戏之初,这位警察从宿醉后一片混乱的房间醒来。他失去了记忆,要在一个全然未知的岛屿上追踪吊人案件,并寻找自己的身份。游戏中,玩家可以和每个NPC互动,不同的选项会导致不同的结果。游戏本身非常浩瀚,我只说其中一个细节。游戏里有一个邮筒,我每次从旁边路过时,都会选择“摸摸它”,并进入接下去的支线。但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了踢它一脚。由于体格技能很弱,导致我操作的人物直接死去。这一刻,对我而言是充满神秘的。为什么平时温和的我,忽然选择了暴力?这是我对惯性的厌倦,还是在那一瞬间无法压抑深层的暴力倾向?还是说,无论抚摸邮箱或施以踢打,对我而言都没有意义?那么真实的我究竟落在何处呢?

多变、无常、活在瞬间,这是另一个维度的神秘感,并且意味着一种充满诗意的存在方式。我想,广奈大约也是一个某天会毫无由来地踢一脚邮筒的人,因为命运并非线性的。在这个巨大的游乐场里,我们可以极尽探索,交付给一段又一段古怪而绚烂的旅途。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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