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少年好困惑

2024-07-01 00:00:00何武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6期
关键词:爸爸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少年》有这样一段话:“少年就是少年,他们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看不公不允敢面对,只因他们是少年。”

陀氏心目中的少年是恃才独立的,对四季交替的变化采取的也是淡然处之的生活态度。人的寻找,其实在少年时代就已开始出发。这寻找本身就凸显着生命的意义。

我穿越无数个梦境的雾霭,终于抵达那亦真亦幻的少年时代。

少年不会是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杂着忧伤、迷茫和执着。

我的少年时代就像院子里的牵牛花,晨露中举着小喇叭,把淡淡的忧伤蓝蓝吹响。

记事起,集体经济挣工分的年代,尽管妈妈风雨无阻地忙活,当民办教师的爸爸在放学回家就参加生产劳动,但我家还是个“超支户”。大哥小时候就患有中耳炎,爸爸一直在攒钱,准备带他到县医院做手术。1977 年夏天,我九岁时,大哥的中耳炎还没来得及手术,因突发急病在卫生院撒手人寰。

大哥是一道长度为11 年的光,短短闪耀之后,留给家人的是久久的悲伤,而留给我的更是悲伤加深深的忏悔!大哥的发病可能与救我有关。不会游泳的我,在家附近的河里洗澡,不慎误入深水区,是大哥跳入水中救了我。在水中无助挣扎的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死死抱住他,害得大哥呛了好几口水,事后没几天就生病了。年少不谙世事,只是真正懂时,为时已晚。

从此我成独子了,爸妈对我溺爱有加。那时我身体虚,晚上频繁起夜。爸妈急在心头,他们在市场上用大米兑换人民币买来一盒鹿茸注射液,要求我每天在放学后去合作医疗站王叔叔那里打针。一盒10 支,耗资九元多。这在当时普通人家无疑是一笔大额支出。注射完清点,“怎么少了一针呢?”在爸爸严肃的目光注视下,我终于道出了原委:一次在与同学打逛时,把书包里的注射液弄烂了一支。年少不谙世事,我现在还记得爸爸那一声低沉叹息里有多少忧怨。

小学毕业到石子区中学念初中了,学校离家不到十公里,而对我似乎有千里之遥,就寝时在冷清清的被窝里常独自泪流。每逢周末回家归心似箭,周日返校却赖在家里,磨磨蹭蹭。我也不知何时身上已徒然多了些许任性,又一个周日的半下午了,爸爸送我返校,当走到几公里外时,我心生一计,去上厕所时佯装倒地,口吐白沫。爸爸见状大惊,疾呼着我的乳名:“二毛、二毛、二毛……”爸爸急忙扶起我,背着我向区卫生院狂奔,一路不停地呼唤我的乳名。气喘的声息,焦虑的喊声,融进茫茫夜色。卫生院的大夫会诊,检查了半天,说估计我是癫痫病,农村俗称“ 羊儿疯”。洁白的病房里,望着跑前跑后心力疲倦交瘁的爸妈,我如坐针毡,终于尝到小聪明自酿的苦酒了,不停嚷嚷着出院了。

我的“病”竟然成了家人和亲戚的心病。时令已是冬季,人和鬼都闲下来了,巫师们忙得脚不沾地。四姨住在附近天城寨脚,家在几十里外韩家河的大姨,将当地最有名的巫师请到了四姨家。四姨爹和四姨就这样成了我的干爹干妈。爷爷也请了巫师,张罗着一种“搭断桥”的迷信,最先遇见的人就是我的“保护人”。“巧遇”爷爷的酒友,我又增添了亲人“干爹干妈”这个称谓。我休学在家了。院子里时光慵懒,可以听雨打芭蕉,也可以踏雪寻梅。老家再平庸无趣,也会产生无穷无尽的遐想。

冬雨飘洒房顶瓦片。妈妈坐在门口,失神地盯着屋檐的水滴。半空中零星响着鞭炮。这是性急的孩子们等不到春节,提前燃放的。汗湿流水劳累了一年的人们忙着淘米推粑、买肉打酒,年味愈来愈浓了。我看见喜悦如烟花在妈妈眼底绽放,倏忽熄灭了。妈妈想起了我的大哥……我的愧疚之情如春潮翻滚,我终于忐忑地向妈妈袒露了装病逃避上学的一切。妈妈睁大了眼睛,似信非信吃惊地望着我,继而喜极而泣,我也是泪流满面了。是啊,世间爸妈情最真,殚竭心力终为子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少年总是带着淡淡忧伤伴随着我成长。有人说,童年的记忆是一个人生命底色形成的重要情愫。淡淡忧伤这种情愫似乎融入了多愁善感的灵魂,淡淡忧伤如梦幻般云彩缥缈在心头。

春节后的新学期,我满怀喜悦地走进老家的天城乡初级中学,成了一名借读生。我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是退休返聘的,一位不苟言笑的长者,教学经验极丰富。我写的作文,老师每次都作为范文在班上念,又燃起了自己的文学梦。

曾记得在石子区中学那念家情结严重的时节,多愁善感的诗歌写满了几个本子,同桌还为我的诗作配上了画。

文学让人温暖,有种抵达内心的力量。我凑集的零花钱不够订杂志,就在邮政所订了《文学报》和《中州书林》报。学校年轻的老师,不乏文学才俊,我在他们那里借阅了不少的文学书籍。

读初三那个春节,在北京当兵的表叔回家探亲。我俩聊起文学时,他激动得妙语连珠:“路遥的《人生》一发表,评论界欢呼,新闻界惊叹,读者争相购阅,一时‘洛阳纸贵’。”我听得热血沸腾,念初一时镌刻在心底的记忆再次浮现:中国队在第二届女排世界杯大赛上获胜,举国欢呼,北大学生当晚点起扫帚当火把游行,“振兴中华”的口号不绝于耳。而《人生》这篇小说引发的反响,无疑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走向进步和成熟的表现。欲将《人生》一睹为快,成了我迫切的期待。春节后刚开学,我就收到了表叔寄来的两本书:路遥的《人生》和《臧克家诗选》。《人生》我是一口气读完的。小说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感染着我,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激荡着我,路遥这个历经坎坷的“土著作家”感动着我。我立志做名乡土作家,一边当农民体验生活,一边当作家激扬文字。

我仿佛进入了一个诗意盎然的时代,课余时间写了些无病呻吟的“作品”。投到报刊,要么泥牛入海,要么收到的是退稿信。一封退稿信,我有时要玩味半天。编辑肯定性的话语,又常诱导我沉溺梦中。

这时爸爸已通过考试转为了公办教师,他寄予我的厚望是考上中师中专。眼看我的成绩实现不了他的意愿,在爸爸的“斡旋”下,我停学不参加毕业考试,回石子区中学留级再读初三,“文学梦”自然是不能做下去了。“文学梦”输给了现实,但它属于我生命的少年季节,虽没有繁茂,却十分生动而特别。

再次踏进区中学清雅的校园,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我原来的语文老师担任我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我决心去实现人生的又一梦想。我似乎骑上了少年的快马,转眼便是春花渡秋叶。

中考在即,侄儿在相距五公里外的吉星乡念初三,相约周三晚上一同交流,踌躇满志的我不假而走。

第二天做早操时,先生厉声问我:“昨晚去哪里了?”我嗫嚅道:“去吉星乡中学了!”先生怒不可遏,飞起一脚“踢”向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身体丝毫不痛,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课余时间,几个同学围着我,安慰着我,同时反映一个不公正的情况:××和××复读生,一个语文好,一个数学好,班主任将其安排在一前一后,便于相互抄袭。我再三问:“情况属实吗?”一个同学反复回答:“千真万确,就是数学好那位××同学亲口告诉我的!”

我们“义愤填膺”,当即商议:将情况反映到上面去。一同学写好情况后,身为班长的我率先签名,另有班委团委干部和学生代表三人纷纷签名,将信件寄往了达县地区教育局。

中考如期顺利进行,最后一科考英语时出现了意外。考场极为混乱,有翻书的,有抄袭的,有交流的。我答完试卷,在卷子背面空白处写下了几个大大的字:“舞弊之风何时止?农村青年出路何在!”

考卷上交后,在考委会引发不小的震动。有人去找到在石子区供销社工作的二叔:“这是在试卷上做标记,这样何武的所有成绩都会为零!”顿了顿,此人又非常严肃地对二叔说:“自从恢复高考制度以来,这是县里从未出现的事情。”二叔赔着笑脸,好饭好菜款待来人,酒酣耳热之际,来人宽容地说:“此事这样处理,将英语考卷取出来,英语缺考,就不影响其他学科成绩了。”

我报考的志愿是中师,预选上了,又忙乎着查漏补缺地复习,冲刺最后一轮考试。复习期间,那封情况反映的信件层层转回了学校,自然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后来得知,这是××同学的臆想,先生怎么可能说那样的话呢!先生若无其事与往常一样的辅导我,自己心中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中考成绩揭晓,其他学科发挥正常,语文成绩惨不忍睹。平常语文成绩稳居90 分以上的我,这次仅得了70 多分。什么原因呢?在写作文时,我又当起“小愤青”去抨击“时弊”了。报考中师落榜,按说上了预选线的可录入省级重点中学,可我又偏偏没有外语成绩,于是乎,收到的是普通中学高一新生录取通知书。

在爸爸眼里,读高中考大学太遥远了,加之还有两个妹妹在念书,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读初中考中师中专已经是“吹糠见米”!

我没有跨入高中的校门,也不想再去当复读生。我偏激地记下路遥《人生》里的话:“一个人应该有理想,甚至应该有幻想。”我难道非要挤升学这座独木桥吗?我决定放弃破碎了的升学梦,重拾乡土作家的文学梦。

告别校园回到了家园,爸爸开导我:“你考上中师中专,与写作并不矛盾呀!”劝我回校念书的来了一拨又一拨人,好话说了几箩筐,我始终油盐不进。爸爸气得几个月没有与我说一句话。

也许,人生就是在迷茫中冲出,又将迎来新的迷茫,要求我们继续冲出。

大有作为的农村,天地广阔。

我对苍天黄土唱起了几代人都不曾改调的粗犷曲子,扬起牛鞭扶着犁,翻起湿润而糯软的泥土,空气中弥散着孕育新生的潮湿和兴奋。

铁锅里的猪食“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我常常坐在灶前发呆。灶膛里的柴火一点一点化成灰烬,锅里升起的热气在灶台四周弥漫着酸腐气息。

周围乡邻的红白喜事,景象壮观。一阵鞭炮声响,大家络绎不绝地走向餐桌。一碗碗菜流水一样端到桌上,一桌坐满12 个人,便伸筷畅食,举碗畅饮。人们端着酒碗,喝一口酒,礼节性地擦一下碗沿,递给下一个人。轮到我喝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这东西醇中带辣,有劲儿,直往脑门上冲。酒席的香气混合着空气中微微残存的火药味儿,我陶醉其中了。

20世纪80年代,是理想激荡澎湃的年代,人们在蓦然发现了无限可能性的同时,内心的迷茫也在不断增大。史铁生说:“白昼是看的,是现在;你要是沉思,你要是谛听,那你一定是在黑夜之中。黑夜降临,你周围沸沸扬扬的世界进入了沉静里,你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你就开始能够想了,开始能够听了。”乡村的夜晚,我闻到了季节的气息,听见了村庄呓语和暗夜的喟叹。自己想法零零碎碎,愿望若有若无。梦里走了很远的路,醒来仍然在床上。

有道是“生活润泽了文学,文学斑斓了生活”。当我的生活与文学尚未相互作用时,因循大半年的生活斑斓了一下:妈妈亲戚托亲戚让我去当了名代课教师。代课教师属编外人员,一个学期一聘,就这样,在原有的生活范围增加了一个接触社会的窗口。

一位在学校当教师的大哥请客,对象有区教办、乡政府和学校的领导,让爸爸和我作陪。鸡鸭鱼肉在餐桌上热气腾腾,刺激着丰富的味蕾;刚刚蒸出来的地方特产双河白酒香气四溢,脑细胞被浸润得快活无比。满屋子氤氲着热烈的酒香菜香,充盈着欢声笑语。轮到我敬酒了,依次敬了区教办和学校领导。敬乡政府领导时,他们扯起了酒经,就是杯不碰唇。我发出近乎祈求的声音,满身的血液呼呼啦啦地在身体里奔涌,赌气问道:“你们喝不喝?不喝我干了!”他们涛声依旧。现实就像这初冬的聚集地,不寒冷,但显然是凉薄了。一大杯72°白酒,我仰脖一饮而尽,大家惊呆了!

学校距家里有五华里远,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公路的黄桷树桥边。乡村小路已被夜色藏起来了。爸爸用手电筒把路找回来,扶着像踩棉花的我走向家里。后来得知,敬酒顺序不妥,要先敬乡政府的领导。

如果说这段生活小插曲是个深切的感悟,那么,后面这件事就是痛彻的领悟。代课教师转民办教师的机会来了,没有文件到乡中心小学,系口头传达。所说的条件虽然我不符合,但偏偏有小部分不符合条件的人也被纳入了。爸爸频繁奔波于区乡之间,他这位权威的数学老师解答不了这道难题,带回家里的是沉沉的叹息。

“文学梦”“升学梦”“教师梦”一一破碎,我总和机遇擦肩而过,心中一片茫然。烈性的酒把小院里的情绪烧得火辣辣的,汩汩流淌了一地的月光冷冰冰的。心里交替更生着不公与愤怒,坚韧与抗争。手中颤晃着酒碗,口里飘逸出悲怆的诗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唯有酒,能让我置身于真正的梦中,梦如酒精发酵又经过沉淀后,似宁静的山谷忽闻百涧潺潺,李太白的声音回荡在山水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那些滞留山巅迷茫的云朵,变化成了雨滴,汇聚成一条清澈的小溪。

我的少年时代就像山涧那曲折回环的小溪流,由远及近,逶迤而来。河道再狭小也有宁静致远的性情,有宽广包容的胸怀,有汤汤奔向大海的向往。

没有转成民办教师的我,依然扮演着代课教师的角色。但回想起诸如山上四月的野李花那样洁白而美好的事情,心里涌动着少年小小的幸福和快乐。虽不值钱,但抿抿甜。

渔网丰富着我的生活。每每闲步野外小河,老桥墩押着古韵,流水抑扬顿挫,桥下溶溶的水面,鱼儿的唼喋声似在窃窃私语。

有一次,“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念头忽闪而过。爷爷已去世,渔网破烂不堪了,我决心自己织一副渔网。找师傅学技术,买尼龙线,挑灯夜战,一个月的时间,一副捕鱼的手网诞生了。

网鱼是心情,也是乐趣,只有痴迷其中才能够体会。我有时乘着醉意,去河边撒一网。收网了,没有鱼,只有纯真的浪花。

我执着往复,乐此不疲。一次在秀才滩打涨水鱼,激流中一个大石头似乎形成了洄水,一网撒去,人和网就差点儿被洪水冲走。

我从此领悟到,要让生命和自然处于对等位置,甚至低于自然。河水于是贴近了我,悄悄告诉我它们生命的秘密:鱼儿是比流水还要柔软的事物,什么时候在回水,什么时候在花水,什么时候在深水,又什么时候在滩口……

常常饮酒时,肥美参子鱼的鲜香在唇边跳荡。不时网到鲤鱼那心情啊,就是爽歪歪!鲤鱼嘴上的胡须肥厚而卷曲,尾巴红得像红公鸡的冠子,身上的鳞片饱满而带着光泽,跃动的金黄色照亮了多彩的生活。

我喜欢的响水滩,有时水波上雨脚如麻,那分明是写满往事的文字;更多时候,是满眼的澄碧,满眼的狂野。跳蹬脚下的水呀,不仅是濯吾足濯我缨,而是洗心洗肺,把少年的美好写入奋进的生命!

我当农民写的第一首小诗《求索》见诸报端了,象征着一个少年执着的起步:向着十一月的天空/河流不再喧哗/它的怨诉/泥土里的种子/艰难地/蠕动/探索者/通向/野草和鲜花的路。当农民写的小诗发表了。吴国勇是我初中要好的同学,他在县城第二中学念高中,给我来信时说:他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刘汉炳先生,有着很深的文学造诣。我将自己的习作寄给汉炳先生,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习作有功底,已推荐《竹阳报》,并由竹林文学社少杰老师担任我的指导老师。少杰老师西师中文系毕业,乃诗坛新秀。他常说阅读是写作的基础,要求我阅读、阅读、再阅读。他从县图书馆借书给我,让我分期分批地阅读。

月亮喂养的小院,丰盈;走过深秋的河水,执着。对文学的想象力,初始充满疑虑,继而充满信心。在月夜摊开文学典籍,辉煌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就是漫长的文学苦旅,虽苦犹乐,在有景处抒情,于无字处读书。回味那些略显消瘦的文字,眼前闪耀着幽暗的光芒。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唐诗拍击两岸,气象万千,忽而滚滚长江东逝水,忽而黄河之水天上来。

当代课教师写的小通讯见报了。一度时期,我对新闻写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产生了人生第一笔贷款。为了学习新闻写作,我在农村信用社贷款50.00 元(那时代课教师月薪为52.50 元),在邮政所订阅了全国各地的期刊(半年)。“何武,你的大作见报了!”我走进办公室刚刚落座,一位同事将报纸递给我的刹那间,似乎溪水流进了干涸的河床。至今清楚地记得是《通川日报·星期刊》,标题的引题是“不求花前月下相偎依但愿工作学习有长进”,主题是“一对恋人的‘合同’”。

自学考试首战告捷。80 年代的热闹,带着一种天真和向往,我也追求了当时的“自考热”。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主考院校是四川师范大学。在几乎是中师中专和高中生的考试大军中,我这个初中生在人们复杂的目光中出入考场。我的初衷不是为了拿文凭,而是阅读增加知识。得知最难考的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我就首选了这门课程。首战告捷,这门课程我以63 分的成绩通过了考试。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告诉了爸爸,他“哦”了一声。他的语气很淡,我却听出了愉悦。当时我们很少交流沟通,我只能靠这不多的字句来揣摩爸爸的心情。这也坚定了我参加自学考试的信心。

工作让我追求美好的生活。1989 年春夏之交,石子区公所筹备组建治安联防队,二叔告知了这个信息。石子区治安联防队系群防群治组织,隶属区公所领导,接受大竹县公安局石子区派出所业务指导。面试主考官是派出所所长。他有着被上帝吻过的好嗓音,威严中透出和善。我流畅地回答着提出的问题,他频频颔首赞许。就这样,我又到了新的岗位,代课的小学六年级学生刚好毕业。

我们迷恋少年时代,迷恋的是那时的人和那时的自己,无情的只是时光啊。新岗位,新责任;新使命,新担当。值班工作按部就班,夜间巡逻恪尽职守。处置突发情况,积极参与。曾数次舍生忘死追逃犯,不顾安危抗洪灾,业余笔耕不辍,石子区公安工作不断见诸《四川法制报》《通川日报》等报刊,有时还上了《四川日报》。汉语言文学专业课程自学一刻也没放松,大多数休息时间保持“头悬梁,锥刺股”的奋发状态。夜以继日地工作和苦读,竟然有两次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现象:一滩一滩的清口水弄得卧室满地狼藉。每周休息回家,差不多十公里的单程从不乘车,往返一路行走一路阅读。

我完成了汉文专业课程的自学考试,成为大竹县第一个农民自考毕业生。几多泪水,几多失落,等待和希望那么久,喜悦似乎来得猝不及防。我应聘了希望集团办公室工作人员,已来函让我到成都面试,爸爸阻止了我:“不要走那么远,就在本地工作。”为了带好女儿,我有了回天城当代课教师的念头。

石子区当时聘用初中代课教师,我因为是应试中唯一的大专毕业生,教育招聘领导小组决定予以免试,让我到老家的乡初级中学任教。

要与朝夕相处的领导和同事惜别了,他们为我举办了饯行聚会。地点在周渝酒家这个整洁的小饭店,区委书记和区长在百忙中也赶来了。席间,区委书记豪放地要与我干三杯白酒。我的血液呼呼啦啦又在身体里奔涌,端起酒杯心生豪迈地欲碰杯时,区长低声夺下我的酒杯:“你喝不赢书记!”我愣了愣,回过神主动敬了书记的酒,小酌一口,含在嘴里,醉了远方。

含在嘴里,我感受到回味醇长!我曾经沉倾在赫拉说的“幻想着走进文学艺术的天国”,却也在纷繁杂呈多棱角多方位的残酷现实面前,碰得遍体鳞伤,我借酒麻醉,舔舐疗伤。伤痛让我迷茫,同时,这块故土千百年正在发生的嬗变,让我猛醒。

路德维希·米塞斯说“社会是达成世俗目的的伟大手段”。我的视野走出窄狭拘囿的处境。澡雪浴德,磨砺志行,追寻它在现代社会的亮色,和那些有价值的东西,使自己的生命意义更加充实。我深深知道,一次次不甘失败的穿越,便是一次次成长的历练。成长源于父老乡亲的热情期许和暖心鼓励,也包括自己要离开时同事的真诚话别、书记豪饮欢送、区长劝酒的关爱,无数的深情厚谊……

经历过的都是宝贵的。一句歌词说得好:“过多的忙碌冷落了温柔!”藏起自己的苦与愁,我也在悄悄改变,不再固执己见。最残忍地莫过于发现太多的隐藏在时光深处的温柔已被自己轻易辜负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晓月残霜地上一行行踩踏下的凌乱浅浅脚印,是少年不谙世故困惑沧桑的痕迹,也是少年人生羁旅意气豪爽的见证。它无疑是涵养我的一笔宝贵精神财富,助我坦然行走于天地间。

原载《延安文学》2023 年第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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