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最早的影像记忆是1970 年,那一年我五岁,或者说四岁半。是春天,春风从南梁那边吹来,漫天遍地都是硌牙的土和烟尘,出门口站一会儿,鼻孔就黑了,耳朵眼儿仿佛也被堵死。那一天,我用麻绳拴住自己的腰,另一头系在门前的大梨树上,随风在院子里跳舞,感受着御风而行的轻便和快乐。我是相信母亲的话的——小孩子很容易被春风刮走,为了不被春风裹挟,我自创了这套保护自己的土法子,它让我的每一次跳跃都像即将被放上天空的风筝。
就是这么一个时刻,住在西院的大青姨,像被风刮进来一般,一头闯进院子,大声喊:“小罐子,小罐子,你爸回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不已,我叫“爸”的那个人终于从北京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旅行袋,旅行袋的颜色已经有些斑驳。他梳着整齐的分头,粗粗的眉毛,像两条蠕动极慢的毛虫;他的鼻子很大;嘴唇有点儿薄,嘴角绷得紧紧的,右边腮帮子上的酒窝像个铃铛。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大衣,围着一领蓝色的围脖,脚上的翻毛皮鞋半新不旧,鞋带打了大小一致的蝴蝶结。
大青姨对母亲喊:“小玲子,小玲子,二哥回来了!”父亲在他那一辈兄弟里排行老二,所以屯里和他平辈的人都叫他二哥。当然,二哥也是尊称,因为父亲是县里建国之后第一个被保送进京的大学生。
他拉开旅行袋的拉锁,从里边掏出一把水果糖分给在场的小孩儿,男孩儿一颗,女孩儿两颗。多得了一颗糖的女孩儿慌张地要往外跑,却被他们的爹或娘捉住,生硬地把多出的一颗抢回去。
母亲拉着我的胳膊催促我:“ 小罐子,叫爸!”
我躲在母亲的身后不出来。
母亲反手拉着我,继续说:“叫爸!”
我死死地揪住母亲衣服的后襟。
“叫爸!叫啊,小罐子。”
不知为什么,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
在去长春之前,父亲把母亲和我,还有妹妹接到了北京。
我们住在朝阳门内的一栋红砖楼里,楼梯包了铜片,出门口就可以看见一个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父亲不怎么爱运动,他每次走过乒乓球台的时候,脚步都是匆匆的。他的腋下夹着一个纸袋,里边装着画了各式图画的稿子。有一次,我蹲在椅子上看父亲工作,一不小心差点儿把水杯弄翻了。我一惊之后,向后仰去,而父亲却本能地把桌子上的稿纸一把抱在怀里,完全忘了处于危险中的我。结果,是从厨房出来的母亲丢了手中的盘子,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
“孩子!”母亲冲他吼,接着用沾着菜汤的手摩擦我的头发,“摸摸毛,吓不着!摸摸毛,吓不着!”
父亲傻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孩子差点儿摔了。”母亲埋怨他。
父亲问我:“二加三等于几?”
我说:“五。”
父亲看着母亲,说:“没事。”
母亲有点儿哭笑不得。
也许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我怎么记得我们住的北京的房子也有一铺大炕呢。那是通铺,我可以在上边打滚儿。房间仅一扇窗,只有傍晚可以看见阳光。窗外是一棵大槐树,天气特别热的时候,可以听见知了不停地歌唱。我愿意捉槐树投在炕上的树影,有时,那树叶就跟真的一样。我找来一张纸,一支笔,追着树影画,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把我的快乐包裹得紧紧的。
我弄洒水杯的那天晚上,我们都早早地上了炕。
我躺在炕梢摆“大”字,两条腿岔到了极致。刚刚脱了一半裤子的父亲突然一跳一跳地蹦到我跟前,把脱出裤管的一只脚掌举到我眼前,眨巴着眼睛问我:“臭不臭?”
不等我回答,母亲一把便把他推倒了,他们像辘轳一样滚到了一起。
“小罐子,救我!”母亲喊。
我和妹妹同时冲过去,很快就把父亲制服在身下。
母亲白皙的脸上满是绯红,呼吸有点儿急促。
第二天,我们去照相馆照相,父亲穿上了浅灰色的中山装,母亲换上了碎花裙子,妹妹扎了两条又细又黄的羊角辫儿,而我则是在照相馆租借了一套儿童背带装。
父亲把一支塑料枪塞给我,而把妹妹举在肩头。
妹妹哭了,把屎尿拉在他的新衣服上,他不但没有着急生气,还冲着手忙脚乱的照相师傅哈哈大笑。
从北京回来,我们就从乡下搬来长春了。
那是1970 年的秋天,一辆四轮大卡车开进村庄,把我们以及不多的家当全都装上了车。
太阳把秋野蒸得干热,草丛中的蚂蚱飞来飞去,大青姨带着他的侄子在撸车轱辘菜的草籽,她的头上和裤脚上沾满了苍耳。
“这就走啊,二哥?”大青姨挎着筐,直着脖子问。
“道不好走。”父亲答。
“常回来啊!”大青姨冲着母亲喊。
母亲哭着下车,和她抱在一起。
大青姨的侄子歪着头盯着父亲不放。
我说:“我爸。”
他点点头,突然发了狠地奔跑,放开喉咙喊:“小罐子没有爹,小罐子没有爹!”
蚂蚱飞得更高了,它们像散落在半空的草籽,只漫漶出一条条弧线,很快就又隐没入枯草中了。
母亲抱着妹妹坐在驾驶室里,父亲带着我上了车厢,我们把两个包袱坐在屁股底下,尽情享受着汽车的颠簸。
父亲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很快就把一盒烟吸光了,他望着愈来愈远的村屯的影子,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小罐子,这里是故乡,一个人不管走多远,一辈子也不能忘记自己的故乡。”
当时我不懂,为什么父亲要对我说这番话呢?
他的脸迅速地镀上了一层古铜,眼眸里也多了一层水汽。
这次长途旅程,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以致我成年之后,每次出远门都有一种惶惶不安之感。这种不安源于我对远方的渴望,同时也归功于我对故乡一词顽固性的依赖。
后来,我决定学习写作,父亲郑重地警告我:“故乡是老根,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触动。”
父亲是学飞机发动机的,他为什么弃工从文,对我们来说一直是谜。我曾看过他的读书笔记,以及他亲手绘制的飞机发动机的剖面图,我惊异于他笔记的详备、工整,更为他的绘图本领深深叹服。他说,他最终决定搞科学普及,是受老师高士其的影响,他要把深奥的科学知识,化为浅显易懂的文字传播给大家。
他的口头禅是——一个人不能和科学对抗。
我十二岁的时候,自己编了一个童话,我让一只雌螳螂和一只雄螳螂恋爱,生下无数的螳螂宝宝,全家快乐地去旅行。在我的故事里,他们的孩子排成一排,打头的那个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而最后一个孩子还没有离开家门。
父亲说:“错了,你错了,这是违背事实的。”
我说:“这是童话。”
父亲说:“什么也好,都不能违背科学常识。”
他用手死死地按着我的故事,说:“它们。”接着强调,“宝字盖的它。它们交配之后,雌螳螂就会把雄螳螂吃掉,不然,作为母亲的雌螳螂没有能力支持自己把孩子生出来。”
听了他的话,我非常愤恨。
我觉得他非常可耻。
我说:“在童话里动物还能说话呢。”
他说:“那是拟人,鸡可以说话,但不能让它下河游泳。”
我的脸都气红了。
他说:“一个人不能和科学对抗。”
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和科学对抗?
搬到长春之后,父亲就教育我和妹妹不要碰电,因为电打人。他还讲,触电也有科学,如果是手心触电,就容易被电咬住;如果是手背触电,相对容易逃脱。他说了许多与电有关的常识,这些都属于他的工作范畴。
电怎么打人?
这令我十分好奇。
电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父亲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他的同事身上。那是一个十分可怜的人,被家人所孤立,他十分痛苦,十分忧伤。在一个雨夜,他决定自杀,方式就是触电。他在自己的身上缠满8 号线,把铁丝的一头接到插头上。结果很简单。他把插头插入插座,电直接把他打死了。
父亲说,他的这个同事懂科学,也很有责任心。
他在自己的胸口贴了一张纸,上写:别管我,先把电断掉。
人体可以导电,不断电,试图救他的人也会有危险。
父亲拿这件事教育我们,电是老虎,十分危险。
为了报复父亲阻止螳螂旅行的仇恨,我决心以身试电。我不相信他的勿对抗说,我要向他发出挑战。为了防止悲惨的事情发生,我把妹妹赶到门外,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反夹着一根8 号线,小心地向墙上的插座的孔洞里探去。
说实话,我被电打飞了,那种感觉令我终生难忘。我的喉头发紧,心脏被巨人用力捏了一下,比刺痛更刺痛,比烧灼更烧灼。我一屁股坐到地上,任凭8号线在身边不停地跳动。
父亲从妹妹口中破解了我的阴谋,他和母亲对我进行“三堂会审”。当他知道我是反手夹8 号线时,长舒了一口气,欣慰地对母亲说:“看来科学普及是很重要的。”
我对父亲的履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十分模糊的,他也有意向人回避,似乎不愿提起。
我们所知道的是:他在北航大二的时候,就已经当了辅导员,一边求学,一边负责学弟学妹们的学习和生活。北航毕业,他准备留校,但莫名其妙地去了科协,办起了一本叫《科学实验》的杂志。再后来,他从北京回到地方,先搞对苏农业情报收集、汇总,后来又去办有关农业推广普及类的杂志和报纸。他每天都在伏案,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的衣服上总是有烟灰烧破的小洞,手指尖也一天比一天焦黄。
我经常跑到父亲的办公室去玩儿,目的是找硫酸纸,这种纸是接近透明的,可以用来描图。我小的时候对《三国演义》《水浒传》的绣像很感兴趣,很想自己用画笔把他们“绣”下来。可是,对于没有绘画基础的我,那是多么难以实现的梦想。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投机取巧的途径。那就是硫酸纸。用硫酸纸描图,一样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且,这种描绘,对于一些接触不到硫酸纸的孩子堪称绝技,新鲜而神奇。
母亲说:“一个人不能当小偷,当小偷是可耻的。”
那是我和母亲一起剥豌豆的时候,母亲无意间说的,而且,她说这话的时候,脸冲着妹妹,仿佛她是在教育妹妹,而她所说的话与我无关。
妹妹说:“我不当小偷。”
母亲笑着点头:“我妞乖,我妞怎么会当小偷。”
妹妹拉我的手:“我哥也不当小偷。”
母亲把我落在地上的豌豆皮拾起来,掐头一掰,顺利地剥下内膜,说:“哥也不会当小偷。”
我心跳加快,面色赤红。第二天,就趁父亲和他的同事们不注意,把我偷偷拿回来的一张硫酸纸放回到办公柜里。
大概就是这件事发生不久,父亲突然从他的办公包里掏出一沓裁剪整齐的硫酸纸边角料,这些纸边儿大小不一,但对于渴望展示绘画天才的我来讲,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父亲还给了我四个精美的小夹子,它们正好可以固定硫酸纸的四边。
这些边角料是父亲从废弃的工作用纸中裁下来的,他把同一尺寸的放在一起,小的如烟盒,大的正赶上半张方格本。我用它们描花草、描鸟兽、描孙悟空、描关羽,这些作品在学校广为流传,我一度成为同学心目中的核心人物。
有了硫酸纸事件之后,我和父亲之间的信任度陡增。
有一天,父亲得暇,一个人坐在窗边吸烟,我轻轻走到他身边,小声说:“爸,你为什么要从北京回来呢?”
父亲一愣,随后按灭烟蒂,长时间沉默。
我歪着头,一心等待答案。
突然,父亲站起身,问我:“你妹呢?”遂回头去寻找妹妹,发现妹妹在床脚玩儿口袋,就一把抱起她,说,“没看过大河吧?”
我整个人都晕晕的。
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们一路向东,经过一个漫长的坡岗,又一路下冲,很快,我们就听到了河水的声音。
穿过菜地和农舍,登上堤坝,站在一棵大榆树下,我们看到了烟波浩渺的伊通河。
父亲高声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父亲说:“血管是河流,神经是河流,思维是河流,思念也是河流啊。孩子们,请记住,只要有河流,每一个人都能回到故乡。”
伊通河在脚下甩弯,依然东去。阳光泛起波浪,乌鸦冲击着鹭鸟的家。
父亲的声音和河水汇入一处,在时间的起伏中动荡。
“科学可以治愈一切。”
这也是父亲常说的话。
我小的时候,常患眼疾,每到冬春之交,两只眼睛一前一后都会发炎,先是红肿,接着生出黄豆粒和高粱米粒大小的水泡,眼睛会肿得睁不开,每天早晨都被脓水结痂糊住眼皮。
去医院,医生就开一种黄不拉叽的药膏,抹上,再用纱布缠好。
父亲不反驳医生,但是一到家,他就会把纱布拆除,让我的脸保持通风的状态。怕我不能老老实实地闭目养神,他就读书给我听。奇怪的是,父亲从来不给我读故事书,他读的都是他的专业书,《十万个为什么(天文卷)》《十万个为什么(植物卷)》《十万个为什么(动物卷)》。最让我难忘的是,他竟还给我读了一本《吉林省野生可食植物》,那些枯燥的文字让我的大脑无数次得到炙热的燃烧。
父亲读:“落豆秧,俗名:山黄豆、野大豆。一年生缠绕植物。高1~2 米。茎细弱,密被浅黄色毛。羽状三小叶,互生,两侧小叶歪卵形,中央小叶椭圆形。花红色或红紫色,很小。荚果小,长椭圆形,生有棕黄色绢毛。种子3~4 粒。8~9 月开花,9~10 月结果。生于灌木丛、荒芜地、堤岸旁及塔头甸子上。嫩苗可食。荚果及种子可做豆腐、酱油、大酱,又可榨油。营养成分:每百克干菜含粗蛋白14.78 克,粗脂肪3.2 克,粗纤维28.43 克。成熟种子含油18%~22%,蛋白质30%~45%。”
他读的这些东西对一个孩子有什么用呢?
谁也说不清楚。
后来,我又得了一次脑炎,全家人都吓坏了。在20 世纪70 年代,脑炎意味着非死即傻,我家周边的人都替父母感到窒息。
大青姨特意从老家赶来,给我挎了一筐鸡蛋。
她对母亲说:“小玲子,这些鸡蛋都尽着小罐子一个人吃,兴许能吃过来。”
母亲只是哭。
大青姨说:“屯子里也有得这病的,没傻透。”
母亲怎么能回答她的安慰。
大青姨的侄子也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熟的麻籽,让我嚼,说可香了。可是,处于半昏迷状态下的我,没有力气嚼麻籽,只是冲着他笑,牙龈都是白的。
大青姨的侄子说:“我知道爹和爸是一个意思,农村人叫爹,你们城里人叫爸,我姑说,你爸早就知道你们得吃红本,所以一直让你叫他爸,不能叫爹,叫爹就彻底留在农村了。”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
在我需不需要做骨穿的问题上,父亲是坚决支持医生的意见的。我先后做了两次骨穿,都是父亲和医生一起制订的方案。母亲听信他人的说法,说脑髓一旦被抽出来,人就算不死,也和痴呆无异。她在思想斗争中煎熬,在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中绝望地挣扎。
父亲陪我上手术台,大声说着鼓励的话。
我在医院里躺了九天。
九天时间里,同病室的十一个孩子,死的死,残的残,只有我在高烧的状态下,依然随着父亲的节奏背诵唐诗宋词。
后来,父亲去找在煤矿医院当药剂师的小姑,买到了两粒牛黄安宫丸。我退烧了,大脑并没有烧坏。父亲赶紧去医院的门外抽烟——母亲说他已经九天九夜没吸烟了——一支接一支,忘记了停歇。从那以后,一直到晚年戒烟前,父亲只要吸烟,就一根火柴,点燃了,便不熄灭。
我和父亲之间产生巨大的正面冲突有两次。
一次是我十五岁时。
大叶杨手掌般的叶片在阳光下发蔫,它的叶背反着白光,远远看去,如同静止的鸽子的翅膀,无声无息。我坐在马路边的条石上,等待梅林的父亲离开。那个矮个子后背像磨盘的男人一走,我们就会数数算时间,十分钟,不见他回转,梅林就把二楼的窗子推开一条缝,把一把系着红塑料头绳的钥匙丢下来,放我进屋,和她谈保尔·柯察金,或听她拉小提琴。
她十五岁半,却总说自己十六岁。她是跟随父亲在很小的时候从南京下放到这里的,父母离异,由父亲带着她生活。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条件上学读书。她古文好,经常能背诵出一些我不知道的诗词。她提琴拉得也好,每次拉《梁祝》到高潮时,胸口都会起伏不停。
我坐在窗口,不敢看她的脸。
我对她说:“我带你去看伊通河吧。”
我向她父亲的禁令发出挑战。
她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又一个下午,我从同学那里借来自行车,驮着她,一路往河边赶。依然是菜地,依然是农舍,大粪的气味散在空气里,不知名的虫子叫个不停。她用一根手指按着我的后背,借以平衡,另一只手抓着车座的弹簧,确保安全。我则像一只出笼的笨鸟,用尽浑身的傻力气,向着水响的地方冲刺。
还是那棵大榆树,树叶残败不堪。
那一年不知为什么,金龟子泛滥,这种闪着金光的甲虫被热疯了,它们悬在榆树叶的背面,触角一律弯曲在口器的边缘。
我站在那里,一手掐腰,一手不停地冲着对岸挥舞。
我说:“血管是河流,神经是河流,思维是河流,思念也是河流啊。梅林,请记住,只要有河流,每一个人都能回到故乡。”
“你真有思想。”
说完这句话,梅林就昏倒了。
我的鲁莽决定险些要了梅林的命,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
为了这件事,父亲抱着一根角支杆子追打我。那是盛怒之下的父亲,角支杆子在他怀里,像一杆锋利的标枪。他不知从哪里抱起它,一路向我冲来。我惊慌不已,放脚奔逃,父亲加紧了脚步,却对我的背影望尘莫及。
这次逃离,算是翘家出走。
我沿着伊通河向下游流浪,满脑子都是保尔和高尔基的名字。
少年的勇气在现实生活中总会暴露出脆弱的一面,时间到了晚上八点,天渐渐黑透,河水在夜空上泛起乌黑的怒气,它的声响不再是大声歌唱,而是对背德者的呵斥。
我感到害怕了。
头皮发紧,手臂上起了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
终了,我用足最后的力气,把几近虚脱的自己送回家门。夜已深,大院一片漆黑,屋里亮着灯,房门没有上锁,父亲母亲和妹妹均不在家中。后来母亲告诉我,一向提倡节俭用电的父亲不许母亲关灯,一向仔细的父亲主张门不上锁,怕的是我回家之后望见锁门,再生伤感,进而加速逆反心理。
他们出门寻我去了,将妹妹托给邻居照看。
我和父亲的第二次正面冲突,仅距第一次冲突两年。
高考前的预考,我因数学和外语两门功课极差,被取消参考资格,提前四个月离开校门。回家之后,就我的前途与未来,父亲郑重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支持我复读,并决定亲自辅导我数学。
春末夏初,还没有脱掉棉裤。清寒不断,街边的杨树吐露新芽。父亲披着大衣,站在家属楼的东墙边。他的眼角已有细纹,眉宇间的“川”字更一天天加深。他不停地咳嗽着,嘴角却一直抿得紧紧。
他看着我说:“数学就是诗歌,一切皆在想象。”
他就这么一边说着,一边面对我,反手在身后的大墙上“走”了一条直线。这条线有十米长,像一根无羽的箭杆,速度为零,瞬间静止。
父亲把卡尺丢给我,强调说:“这是一条直线,但它也能成为一条抛物线。”
他转身离去,把大脑一片空白的我钉在原地。
父亲的这番话,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对我发生了越来越大的作用。但是当时,我把它当作了无理的挑衅和极端的侮辱。
父亲说:“你马上就十八岁了,要么复读,要么自力更生。”
我选择了后者。
一直是老姑娘的大青姨出嫁了,出嫁不久又要离婚。她主张离婚的那个时候,离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嫁了一个在省建二公司当工人的光棍,工资高,待遇好,本以为是一门好婚姻,谁知我这个姨父性功能不好,尽不了一个当丈夫的责任。夫妻生活起初是尴尬,后来是烦恼,姨父不尽夫职,大青姨也认了,认定只要两个人好,日子一样可以过下去,不料这个姨父越来越变态,鞭子、烟头加木棍,大青姨完全变成了他的另类泄欲工具,这婚是一定要离的。
大青姨来找母亲,想让父亲给她写诉状。
母亲养了一屋子的灯笼花,红的、白的、紫的、黑的。灯笼花似乎没有花期,说开就开,二十几盆灯笼花同时开放,我家十五平米的住房,像一个空间无限的花棚。灯笼花的花蕊明丽,每一根都是透明的,灯笼花的花瓣柔顺中带着挺拔,像花神特制的法器。
刚过四十岁的母亲和大青姨都是美人。
正是她们最丰腴的年龄。
大青姨给母亲看她身上的伤疤,母亲的嘴里哈着气,手指停在半空,不能再举高,也无法放下。
一朵灯笼花无端地落了,正砸在大青姨的腿上。
大青姨要父亲写状子,父亲追问细节,大青姨不好开口,就由母亲转述。可是,陷入执拗的父亲无论如何要求大青姨亲自说,这引起了大青姨的强烈不满,到最后,他们竟然吵了起来。
大青姨说:“二哥,你能写就写,爱咋写就咋写,能不问我了行吗?”
父亲说:“这些问题法庭也要问的。”
大青姨说:“他们问我也不说。”
父亲说:“你不说,他们怎么信你?”
大青姨说:“二哥,你就是个流氓。”
父亲大感委屈,反驳道:“我帮你写状子,怎么就成了流氓了?”
大青姨气得跺脚:“那种事你想都能想到,问我干什么?”
父亲说:“空想不能成为证据,我不能凭想象有的也写,没的也写。”
一纸状子写了十几天。
就是在这样的述说、询问、分辩、争吵中,大青姨的婚终于离成了。
婚离成了,大青姨却认准父亲就是一个流氓,从此不再与我们来往,她嘴中的“二哥”也变成了真名实姓,而且,一直到死都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大青姨不和我们来往了,他的侄子却还要来。
他和得脑炎之前的我一样,总喜欢生病。一生病,他爹就把他送到我们家来,吃住、诊费都由父亲来出。
不单单是他,故乡的所有亲戚都是这样。
但,大青姨的侄子来的次数最多。
有一年他得了肾炎,又一次住到我们家。
父亲带他去看病,途中路过食品厂,他闻到了糕点的味道,鼻涕和口水都流了出来。
他和我描述那种香味对他的诱惑,眼睛里冒出一闪一闪的光。
我说:“你说说,你说说。”
他就说出一样。
我说:“这是炒瓜子仁儿。”
他又说出一样。
我说:“这个是桃酥。”
他又说。
我说:“这个是蛋糕。”
他说的每一种,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字搭边,我就能说出糕点的名字。他哪里知道,这些气味早就住到我和妹妹的脑子里了,我们有时候就是互相说着这些名字来解馋。
大青姨的侄子住院了。
我在他的床头柜里发现了糕点。
我知道那是父亲偷偷给他买的。
我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妹妹,告诉了她,她就会哭,而她一哭,我就会恨大青姨的侄子。
父亲是学飞机发动机的,但他后来去了科协工作。他先搞广谱性的科学普及,把繁杂的科学道理变成通俗易懂的常识,编杂志,写文章,一点一点地推广,一步一步地推进,大到航天器的未来,小到肥皂发展历程,没有他们说不到的事。
又后来,父亲便成了从首都北京回乡支边的先进工作者,在科委搞对苏农业情报。
再后来,工作细分,他编辑农业技术推广类的杂志,创办用于宣传科学知识的科技报,成为推广农业先进技术的中坚分子。
大青姨的侄子叫三丫头,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他妈从小把他当闺女养,梳小辫儿,穿花衣服,还往脸上抹蛤蜊油。
他就总爱回忆沼气池的事。
父亲要在东北农村推广沼气池,可习惯传统耕耘方式的农民不信,他没办法,就动员舅舅家的表哥率先实验。表哥新婚,对生活充满热望,便拉着表嫂一起投入到父亲的策划当中。
父亲的设计是,在他们家的自留地里挖沼气池,沼气池一边盖暖棚,另一边养猪。沼气是能源,暖棚种菜,可以增加收入,猪粪是上好的农家肥,如此形成内循环,小康的日子指日可待。
三丫头说:“他们都说你爸不像个大学生,说他不忘本。”
屯邻和亲戚对于不忘本的概念就是——做啥吃啥,不挑拣,穿和他们一样有缝补的衣服,不嫌脏,不怕累,能端锹挥镐撸锄把子。这些,父亲都是可以达标的。
父亲在大表哥家的园子里挥汗如雨,身体力行地打造梦想。
有一天,一架飞机从天空掠过,一群孩子就把父亲围住了,一定让他讲讲飞机的事情。
父亲就从土坑里抓着一把铁锹,借劲爬到地面,拍打拍打膝盖上的泥土,从烟笸箩里捏出一撮烟。
“飞机为啥拉线?”有孩子问。
“你说的是飞机云。飞机在天上飞,速度很快,它排出的废气与周围的空气混合在一起……”
不等他说完,那孩子就抢着问:“飞机放屁吗?”
父亲把烟抽上,说:“你非要那么说也可以。”
“飞机比拖拉机大吗?”又有孩子问。
“喷药的飞机差不多,扔炸弹的飞机那可大多了。”
有几个孩子就笑了,原地跳起来,嘴里唱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粑粑。”
听着三丫头的讲述,我很不屑,说:“飞机又不是机器人,还放屁拉粑粑,就算是机器人,也不会放屁拉粑粑。”
三丫头问:“什么是机器人?”
“和人一样能干活儿的机器。”
“你瞎白话,骗人。”
我从抽屉里找出父亲的剪贴本,那上面贴着他发表的文章。
我指着一篇文章,说:“你看,还有图呢!”
那文章的插图都是父亲自己画的,最好看的机器人方脑袋,头上有一根天线。
三丫头目瞪口呆,口水险些没落到桌子上。
父亲挖沼气池的工程,最后以失败告终。
总结原因:在当时的东北农村,沼气池解决不了过冬的问题;另外,支出大,收入少,一点儿也不经济。大表哥家的地被深翻了一遍,回填后两年不长庄稼,为了补偿大表哥,父亲每年都给大表哥一点儿钱。一次是自己亲自送,另一次是让人捎回去。
有了沼气池失败的事,等到父亲推广玉米种子“四单八”的时候,大舅坚决不相信,什么耐春寒啊,拱土力强啊,什么早发性好啊,宜全苗啊,父亲说得天花乱坠,大舅就是不试种。
最后,不善饮酒的父亲把一碗酒喝干,拍着桌子说:“你减产或绝收的钱,我给你,写字据,按押,这总可以吧?”
大舅的小眼睛才有了亮。
那一年,从春播到挂锄,从秋收到冬储,父亲三天一小住,五天一大住,和大舅在一起泡了二百多天,除去一百八十天无霜期,打场送粮他也跟着。大舅眼看着玉米粒儿长得像马牙那么大,结穗像镰刀把儿那么长,鼻涕和眼泪把胡子都打湿了,他抓着父亲的手,上下左右摇个不停。
他说:“连生子,你没忘本,没忘本!”
大舅的玉米田增产了,而且增产数目惊人。
又一年,四乡八村都抢种“四单八”。再一年,全县及邻县纷纷效仿。不出三年,东北及内蒙古都从单交种子换成了这个优良品种。
父亲是个魔术师,他把故乡的人迷住了。
除草剂。
化肥。
他们杂志和报纸推什么,农民就信什么,黑土地像个万花筒,放电影一样讲述着各种神奇的故事。
人生像父亲吸烟一样快,在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时候,父亲退休了。他得了脑血栓,用药及时,病情控制得很好,生活自理毫无问题,但他的一条腿还是跟不上另一条腿的进度,所以,他放弃了风风火火的自己。
父亲突然开始捡破烂,别人拾荒,但凡能变现的都拾,他则不然,只捡纸壳子。他拖着一条腿,尽量保持着平衡,早晨出门,影子在西边,傍晚回来,影子在东边。他用废布条拧了许多绳子,长长的,很结实。他有一身蓝中山装,冬夏都穿,脏了洗,夏天挂在通风的阳台上,冬天炕在暖气上,一宿准干,不耽误第二天穿。
母亲脾气急,有时说话快、多,可父亲一辈子只会心平气和地和她讲道理,讲不通了,就沉默,沉默不管用,就笑。傻傻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他去捡破烂,母亲说他:“你又不是没有退休金,捡那玩意儿干啥?”
父亲说:“我想多走走。”
母亲说:“你可不许翻垃圾箱。”
父亲给自己找了一副白手套,像宣誓一样,在半空扬了扬。
父亲只捡纸壳子,捆成一捆,拖拖拉拉地去卖。
废品收购站的人都夸他,说他的纸壳子捆得好,长、宽、高,尺寸划一,上秤一称,重量都差不出半斤。
“在家称过了?”人家问他。
他说:“称过两回。”
就称过两回,以后不用称了。
父亲原单位的对面,是汽车配件一条街,卖配件,兼顾修车。父亲捡纸壳子,只在这条街上捡。捡多了,拖不动,每家店都会给他代存。起初我们不放心,也很纳闷,那么多家店,为什么都对他那么客气、那么好。后来看出门道,感情这里的师傅、伙计都拿他当顾问。
无论是国产车、进口车。
无论是美国车、德国车、日本车、韩国车,父亲竖起耳朵听声,掀开机盖子一看,就能指出症结所在。
他不上手,只出嘴。一双透视眼,比X 光机还准,慢慢地,这帮人都服他,都管他叫“于工”。
于工。
于总工程师。
他们给父亲焊了一辆轻便的小拉车,轱辘都是充气的,手柄镀上铬,锃亮锃亮的。他们拆配件的包装箱都给父亲留着,不再攒起来自己卖。他们出于好心,也出于报答,要用汽车帮父亲给收购站送,父亲一口拒绝。他捡纸壳子的主要目的是锻炼腿脚,用汽车送,他人就报废了。
寒来暑往,父亲成了这条街上最体面的拾荒人。
那段日子,我酒喝得甚。母亲总劝我戒酒,我寻找各种借口搪塞她。
母亲央求我:“戒了吧,喝酒没什么好处。”
我说:“场面上不喝不好意思。”
母亲叹气:“身体都喝坏了,到老怎么办?”
“少喝,一定少喝。”我心底已起了不耐烦。
自从我忤逆父亲的意愿,不复读,宁肯去建筑工地卖苦力之后,我们父子之间的对话明显减少,对我的训诫和管理权重归母亲。母亲说我,父亲旁听,有时我的话过于强势,父亲就会起身离开现场,有意无意地去忙自己的事情。
关于戒酒,父亲并不插言。
但是,有一天,母亲突然告诉我:“你爸戒烟了。”
我要给父亲买戒烟糖。
母亲不让。
我要给父亲买电子烟。
母亲说:“你爸不要。”
父亲把烟戒了,从此话变得更少。
父亲卖纸壳子,卖了很多年,所得放在一个大大的饼干盒子里,不存不取。我们都尊重他,不问他,也不去翻看。只有母亲看过一回,说那个饼干盒子,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储蓄罐。父亲有个小本儿,密密麻麻地记着每一次的进账,字迹工整,一丝不苟。
一晃父母结婚五十年了。
我们张罗着给他们办金婚。
父亲拖着他的那条腿——虽然注重了锻炼,终归是日重一日,平生第一次依照主观意愿去了一趟百货大楼,他用这些年捡纸壳子的钱给自己和母亲买了礼服,还给母亲买了全套的金首饰。
我记起来,父亲还有一次是要逛百货商店的,在红旗街,俗称六商店。那时他和母亲还都年轻,我和妹妹还小,他要进商店,让母亲掏钱给他买了一尺长的烟卷。那种烟卷可以当场切,切成一节一节的。他把它们用猴皮筋捆上,欢喜地放进上衣口袋里。
母亲对我说:“其实你发表的文章,你爸都看的。”
“不可能吧。”我诧异。
“是的呀,”母亲说,“他现在糊涂了,不记了,不然都记在这个本子上了。”
母亲给我拿来一个自制的大本子,活页的,有两个烟盒那么厚。这个本子很特别,一沓一沓的白纸,中间夹有牛皮纸做分页,手工打孔,麻绳锁扣。父亲的字漂亮,就算是连笔也不断线。凡是我的作品必有题目、发表或出版日期、年月日、版次、印次,甚至责编的名字也赫然在列。由这些名字,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我的文学历程原来是得到过这么多人默默的关心和帮助。
父亲对我的文章有评、有批、有注、有勘误。
评如:“自我不是孤立,死亡无法避免,基本情境归根到底是生命原则的问题。在其小说里认知并合理地发送这一信息,无疑为小说的叙事充填了合理性及可信度。”
批如:“成名作即代表作,可谓天才表现,但不足征信。”
注如:“此细节依据有典,化典而用,举一反三,算正途中的小聪明。”
勘如:“紫斑风铃草和铃兰,科属有别,不能一概而论。”
我哭了,除了哭我无话可说。
记得我决定以编辑为职业的时候,父亲是找我认真谈过一次话的。
他说:“要当编辑了?”
不等我回答。
他说:“编辑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好汉子不愿意干,可赖汉子干不了。”
他说:“作者的稿子是心血,不容轻视,更不能玷污。不可丢失一页,不可擅改一行一字,不读三遍,不可用笔,不能随意‘飘红’。”
就这几句话,掷地有声。
父亲糊涂之后,偶尔也清醒,他清醒的时候,总吩咐母亲找我,我来了,他又糊涂了,不知叫我来干什么。但只要清醒,他就让我代写一篇道歉的文章。他问我,当年他那么主张推广农药和化肥,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认为自己错了,并为此深深自责。
我找不到更好的说辞安慰他。
一直到他死,我也没找到更好的说辞。
父亲离世,我一直在侧。送他的时候,我却没有一滴眼泪。我胸口发紧,悲伤,愤怒,不和任何人说话。妹妹问我为什么不哭,我无法应答。送父亲去墓地,我只擦墓碑上他的名字,妹妹用胳膊肘拐我,我就站到一边去吸烟。
我二叔,也就是父亲姑姑家的表弟找到我,对我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这件事你爸只对我说了,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妈。但我得告诉你。在北京八年,你们知道的,是他从北航调到的科协,你们不知道的是,这期间他还在力学研究所工作了几年,如果他不离开力学研究所,可能早已经是工程院院士了。”
我的胸腔被闪电击穿。
我看见父亲向我走来,身前身后尽是绿油油的车前子,车前子打挺,籽实异常饱满。父亲伸着手,状若要抚摸我的头顶。他梳着整齐的分头,粗粗的眉毛,像两条蠕动极慢的毛虫;他的鼻子很大;嘴唇有点儿薄,嘴角绷得紧紧的,右边腮帮子上的酒窝像个铃铛。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大衣,围着一领蓝色的围脖,脚上的翻毛皮鞋半新不旧,鞋带打了大小一致的蝴蝶结。
他笑盈盈地问我:“小罐子,你怎么哭了?”
我笑着回答他,实际上也是反问:“爸,我哭了吗?”
原载《北方文学》2024年1期
美术插图:王海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