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正面临老龄化程度逐步加深与媒介化快速发展的一“老”一“新”之局面。媒介化生存背景下,媒介与生命历程形成互文性建构关系。老龄传播研究应该以人口宏观结构与人口进阶式流动为前提,探索各世代借助媒介形态和传播方式形成的“生命”共识。短视频平台不仅为老人打破叙事闭锁,叙述人生故事提供了便利平台,更为中青年人投射人生历程,了解生命价值,形成共情下的生命意识培植了契机和土壤,在丰富的叙事生态中形成融龄社会的媒介图景。
关键词:融龄社会;老龄叙事;叙事生态;生命共识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24)03-0159-07
一、老龄化社会与媒介化生存的新议题
逐渐加深的社会老龄化程度,与日新月异的社会媒介化速度接壤碰撞,中国社会正面临前所未有的一“老”一“新”局面。2021年我国第七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目前中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数量已经超过2.6亿。联合国人口预测,2030年中国老年人口的数量将达到3.58亿,占人口总数的25%左右,2050年这一比例将达到36.5%,届时中国将由目前的轻度老龄化社会步入高度老龄化社会。与此同时,随着5G时代的到来,各种媒介技术不断刷新着人们的生活与认知,让我们或主动或被动地进入了“版本”持续更新的状态,电子媒介和互联网建设的同时崛起已使我国成为世界最大数字社会。曾被学界称为“数字孤岛”“信息难民”的老年人,似乎与以青年话语为权力中心的网络世界隔着“数字鸿沟”。
但是我们看到,近年来“银发网红”“老龄UP主族群”在短视频平台异军突起,他们积极触媒,在当下最流行的媒介传播平台大展身手,以网络实践消弭二次元差异,对抗老年话语权日渐衰弱的趋势,提升了老龄族群整体的媒介能见度。在中国面对媒介化社会转型时,“银发网红”“老年UP主族群”已经成为传播领域面向最为丰富的现象之一,站在了传播学研究风向的前沿。目前的研究多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银发网红的形象探析,主体塑造与身份认同(吴炜华,姜俣2021);[1](p14-21)老龄族群媒介使用与社交满足(王露2021,聂颖颖2022);[2][3]内容生产机制与商业化运作模式(黄沁2022)。[4]
虽然不少研究关注到老龄传播者在新媒介中“自我呈现”的表现、路径与效果,但其背后的生命叙事带给社会体系的重要意涵却较少有人关注(周裕琼,谢奋2021)。[5]其次,何路巧(2021)发现老龄UP主粉丝以21—35岁年轻群体为主,[6]以往的研究者认为新媒体赋权下的代际支持帮助老龄UP主快速提升媒介参与度(吴炜华,姜俣2021),[1](p14-21)将银发网红短视频在青年人群的走红归因于短视频同质倾向中的新品类,但是其背后的代际互动是否可以仅做此简单诠释?老龄传播研究应该以人口宏观结构与人口进阶式流动为前提,老龄族群并非只是我们眼中“衰老的他者”,而是我们每个人必将走向的“生命阶段”,媒介技术的快速迭代更新与媒介影响力的超容扩展,使得“媒介化生存”成为了社会普遍特征。因此,“如何在媒介化社会中老去” 成为每一个迷茫于镜像与自我的现代人不得不面对的“楚门困境”,老龄传播者的生命叙事或可为其提供解答方案。
“老龄UP主族群”是媒介化时代与老龄化社会碰撞的产物,它以一种新媒介文本与表征来对抗刻板印象的传统媒介文本,是二次元世界与现实互动“众声喧哗”的多重老年话语互动与竞争的呈现,最后还与媒介化社会的形成进行着双向的影响与形塑。叙事生态学概念来源于叙事医学领域,是让话语生态场域可持续发展的哲学观(陈德芝2022),[7](p227)它是多元叙事参与和交互叙事所构成的动态系统。从发展观看老龄社会新议题,我们不仅要重新审视老龄UP主族群的生命叙事,也要看其背后各世代交互构成的叙事生态,探索“老”作为社会文化共识的形成,并对融龄社会进行合理想象。
二、老龄UP主族群的生命叙事——生命历程与媒介的互文性建构
《追踪老龄化:当代叙事中的老年与记忆》(Moreno M C, Solear N P)一书如此描写叙事与生命的关系,[8](p13)在生命健康这个宏观语境下,叙事具有重大作用,它教会我们“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如何认识和面对未知的,恐惧的,以及痛苦的经历”。如果把人的一生隐喻为一本书,那么生命叙事本身就是一个动态流动、不断自我修复的文本。这个文本隐匿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是自我身份认同与他者认知形成的基础。生命总是在叙事中被阐释,并内化成生命意义。
丹麦作家迪内森(Isak Dinesen)认为“缺乏故事”会妨碍人的“生存”,叙事对于身份认同与自我构成具有重要作用。当人们处于社会语境中的弱势或被动地位,他们的生命故事也会被他人叙事所主导。于是刻板印象叙事成为媒体创作的主要依据,这种依据既来自文化,也出自于经验。年龄歧视主导了以往媒体对老年人的书写(王同杰2022)。[9](p57-59)但是,根据《第46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表》显示,50—60岁人群的网络渗透率加速提高,而且从泛娱乐行业活跃渗透率来看,短视频平台以70%以上的绝对比例占据了老龄族群的娱乐生活,远高于在线阅读、在线音乐、消除游戏等APP行业,短视频大龄代作者增速高达313%。可以说,相比于传统媒体的专业议程设置与话语空间,老龄人群正在大举迁向入口开放、影响力广泛、包容性更强的新的叙事平台,把这里作为他们生命叙事的话语主场。
(一)打破闭锁——短视频对生命叙事能力的赋能
在老年阶段,因为职业,社会,家庭关系的断裂等更容易面临生命叙事危机,处于叙事闭锁状态(杨晓霖等2021),[10](p51-55)叙事闭锁状态是“生命预先脚本的终结”,主体出现阐释危机,预判自己的人生已失去意义。本杰明·富兰克林说,“有些人25岁就死了,只不过75岁才埋葬”,恰好地隐喻了贯穿每一个人生命始终的叙事能力,正是对“这世间我来过”的最好证明。
叙事闭锁者的解锁是一个个体化的过程,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叙事医学研究提出打破闭锁的叙事介入手段能够帮助老年闭锁者通过讲述生命故事获得叙事赋能,实现主体的终极成长。叙事赋能的途径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推介年长者阅读经典的老年文学叙事作品,对抗主流叙事中让年长者陷入闭锁的消极叙事;二是引导年长者在个人(撰写日记等)、人际(家庭和社区故事分享)和社会文化层面(出版回忆录等)讲述自己的故事。通过这三个层面的叙事,还原年长者的叙事能力,接受老年化事实,肯定年老的自我仍然可以继续成长(李俭鹏,王净2021)。[11](p60-64)
抖音平台老龄UP主“北京大妈有话说”在青年节发布的视频中,白发而又不失优雅仪态的她坐在镜头前娓娓叙述:“最近看到一个青年节宣传视频,有句话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在真正变老前,我们还是享受年轻吧。不禁让我思考,我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不再年轻了,是满头的白发,还是脸上渐渐深刻的皱纹。我觉得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变老,是从不敢表达自己,对生活失去好奇心开始的。”老年人因为生理或心理的原因,其生命场所更多地停留在家庭中,社会关系不断萎缩;在老龄UP主族群“时尚奶奶团”中,有这样一位遭遇社会关系断裂危机的女性,“63岁的时尚奶奶丽容,退休前是一名公安民警。4年前,她因为自己的身体和家庭原因,曾一度陷入焦虑抑郁的情绪泥沼。曾经热爱舞台表演的她,放弃了一切机会,甚至无法出门社交。”当她们陷入叙事闭锁状态,此时急需一个触动叙事能力的开关,重新唤醒生命叙事能力。老龄UP主族群“时尚奶奶团”的视频中解说,“时尚奶奶团走到今天,到底在坚持什么,刘明明七十岁,坚持在工作岗位发光发热,坚持每个周末和粉丝朋友连麦,帮他们解答职场疑问……时尚奶奶团成立至今,坚持让更多的奶奶被这个世界看到,一个奶奶走向了改变,就有更多的奶奶愿意做出改变,一条视频传播出去,就有更多的视频传递出无惧年龄,只管优雅的精神。”可以说,老龄UP主族群从相对被动的传播客体与传统媒介中的被建构者,努力转型为主动传播者和积极行动者,根据班杜拉提出的社会认知与学习理论,人们往往会仿效社会中所见到的同类人物形象,正是由于“时尚奶奶团”通过拍摄视频、直播互动、线下表演这样专业的综合传播途径,鼓励她们“见众人,见世界,见自己”,激励老年女性通过传播个体对生命意义的体验和阐释,得到尊重与自我实现,通过正向的“讲述与反馈”让生命文本回归动态的不断自我修复的过程,引导她们进入开放性的生命叙事,丽容最终登上了迪斯尼时装秀的舞台,大放光彩,见证了媒介叙事为生命赋能的全过程。
(二)继往开来——短视频对生命历程叙事的展现
正常的、良好的生命叙事包含自身生命历程的回顾及对未来生活的预期。丧失叙事能力的主体往往是失去了对生命故事流动性的把握(杨晓霖等2021),[10](p51-55)每个人的生命故事都是“包含了更多的插曲式的故事的一个混合物,我们称之为‘作为一个整体的生活”,因此生命叙事具有一个重要特征即“整体性”, 老年人普遍具有回顾自己生命历程的心理过程,正是对此的体现(Butler 1963)。[12](p65-76)只有通过对自我、身份及存在等生命本质的追寻与探究,重新认知自己的生命故事,才能把握叙述未来故事的勇气与主动权。老龄UP主“只穿高跟鞋的汪奶奶”在获赞196万的视频中这样回首往昔“我是汪碧云,出生在1941年,出生那年中国共产党成立20周年;1949年我8岁,新中国成立;这一年我20岁,我们的党也迎来了自己40岁的生日;这一年我50岁,我在深圳,见证了党领导下的经济特区飞速发展;我们的党成立100周年,而我也80岁了,此生何幸,生于华夏,见证这百年风华,而后百年,望少年,不忘国之风骨,护我华夏荣光。”在短短51秒内,新媒体技术手段完美融合青春记忆与耄耋之志,通过生命叙事将小我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相连,拓宽了生命维度,叮嘱少年“百年之后,更见风华”,勿忘守护中华的重任,更是延长了自己生命的长度。
目前社会文化普遍认为“衰老”是一种“倒退叙事”(Decline Narrative),因为老年人遇到叙事断裂危机时,常会导致他们处于社会语境中的被动地位,在传统媒体中呈现“身体衰弱,形象落伍,思想陈旧,行为固执”等刻板印象。但是阿尔比(李晶2022)却以 “进步叙事”(Progressive Narrative)对此进行批驳,[13](p153-164)他认为衰老只是生命自然发展的过程,是对生命的理解与和解,而非“哀叹”。 短视频平台作为新兴数字媒体,平台入驻门槛低,老年人在技术赋能下可以轻松通过平台实现自我话语呈现,同时这个平台让人生故事在互联网中传播,让更多的人,包括作者自身成为了饶有兴味的“读者”,再次以客观角度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历程。
老年人在退休离开职场时,与职场相关的责任履行、身份结构及社会关系断裂,很多人会感到“生命脚本的提前终结”。为对抗这样的消极叙事,老龄UP主常在自己的职业或特长领域继续传递知识与经验。老龄UP主“局座召忠”是军事战略学专家,在解说坦克两项比赛的视频中:“今天给大家聊聊开坦克的那些事儿……59式还在服役,跟我同岁,我比它大,我1952年的……我22岁那年在北大学外语,毕业之后就到伊拉克去当翻译,在那里赶上了两伊战争,天天看着伊拉克的坦克、装甲车开往前线……1998年我到戈兰高地上,就看到以色列的‘梅卡瓦坦克…… 2001年我到英国皇家军事科学学院学习,院子里就摆放着‘挑战者坦克,现在我70岁了,还是喜欢自己动手操作。”像“局座”这样的老龄UP主拥有丰富的人生阅历,长期积累的专业知识积淀,让他们成为最有人生智慧与专业素养的一群人,“局座”在视频的介绍文字中这样写道:“我是1970年当的兵,弹指一挥间,说话就70岁老人了。虽然年纪大了我还是喜欢自己开车,喜欢各种动手操作的事情。”向我们展示了人老心不老,活到老学到老的“继往开来”的延续生命精彩的决心。UP主“赵老头” :“歌还是当初的歌,哥已不是当初的哥。以前唱歌,哥唱的是歌词中的歌。现在唱歌,哥唱的是歌词中的哥。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征服151万粉丝的不仅是专业音乐水准,还有伴随人生阅历逐渐丰富的“曲中深意”。 我们每个人都有外在生命与内在生命的双层年轮结构,虽然外在生命在生老病死的现代医学视角下处于衰老的过程,可是内在生命的知识累积与驱动力仍然可以让人在老年阶段实现生命的更新与成长,短视频平台为老龄UP主提供了回忆过往、吐故纳新、展现生命力量的平台。通过在平台分享故事让他们重新成为自己故事的“读者”,确认了自己的价值,并对当下的自己有了全新的认识。
对生命主体的成长而言,家庭是始终伴随的生活场域,是最重要的叙事关系。 “乐退族”老龄UP主发布 “1972—2022 从心动开始一生,从校服到婚纱只你一人”,“爷爷奶奶 从黑发到白发 一生一人”等视频,通过对老年人婚姻生活的历程叙述,让我们重新认识到爱情主题中的边缘叙事——老年人的爱情。这些视频不仅展现了“少来夫妻老来伴”的中国传统婚姻观,同时表达了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一晃50年,老了。不老不老,我们这个年纪正合适。拍婚纱照一定很好看。”以“当下”的角度去重新诠释“我们”,在生命意义上实现了自我赋值与超越。
“融龄”(age-integrated)社会主张“老”的定义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社会建构中形成的。中国人口平均寿命增长,身体健康状况好,受教育程度高,仍可以进入劳动力市场的老龄人口在大幅增加,这些都促使我们在“老”概念中摸索新意。比如澳大利亚发起“银发企业家”活动,即老年人有储蓄金,有人力资本,且有丰富人生经验,这些积累如用于投资,将促进经济发展达成“二次人口红利”。 麦克卢汉认为“任何媒介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尺度的产生”。[14](p18)对于个体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避免随着时间到来的生理老化,但我们可以抵御“因老而变”,在社会行为、社会角色、社会互动、社会认同等方面推迟我们的社会老化,我们不再对中青年阶段与老年阶段进行心理分割,在自我认知上脱“老龄”,而建立“融龄”观念,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去掌握叙事主动权,始终让生命故事处于开放语境中,在此过程中,大众媒介(Popular Media)的角色如此重要,甚至重塑着我们的“生命历程的路径”(life-span)并赋予生命数字再青春。
三、不同世代的生命共识——与中青年共建的代际叙事生态
“融龄”的第二个意义在于多世代达成的生命共识。融龄社会涵盖各年龄段人口,关注代际间的进阶式流动,处于生命进程前段的中青年人更应该接受“健康老化”的生命教育。媒介形态是各世代人群了解并议论生命进程的主要平台,通过生命故事形成对老年群体及老年生活的想象,并塑造着我们生命进程后半段的行为规范与自我期待。
(一)投射——在短视频叙事中认知生命故事
“蔡昀恩”是孙女与奶奶喻泽琴的视频号。置顶视频曾被央视新闻点评为 “奶奶走过的路,是风景,是人生,她的足迹,永远印在我们的心里”,视频通过孙女蔡昀恩的视角,步步回忆串联起奶奶人生历程的足迹,“以前祖母和妈妈就住在这儿(桂花巷)”,“人民公园……是成都人的后花园。有些老人在这里喝了一辈子的盖碗茶”。“三道檐是这几年奶奶居住的地方”,同时建构了老人血缘与爱的代际传递, “她对生活最大的善良,热情和爱,留给了我们姐弟,留给了小小马,她始终活在我们那些关于美好的记忆里”。家族史叙事是否能得到传承与继续,老年人的人生回顾故事是否能得到年轻人的重视与回应,不仅关系到家庭生态的健康发展,更进一步关系到以儒学底色为主的中国社会的和谐发展。只有代际叙事与叙事智慧在叙事生态系统中良好运作时,我们才能从生命延续、情感传递中,共同解读出生命的超脱与圆满。
而蔡昀恩关于奶奶生命故事的叙述文本并非单一成型,而是在多个视频中转载复制,形成了多重叙述的文本,喻泽琴老人的人生故事在网络中具有了超然的拟象性。“超哥娱乐”视频号中介绍,“视频中的喻泽琴奶奶,现实生活中的她也是乐观善良,自打年轻时跟着丈夫学习了中医针灸知识,从此便一生行医。不仅帮助过许多深受疾病困扰的患者,还经常给拿不出钱的穷人治病”。 “老阿姨说娱乐”视频号中这样介绍:“据说喻泽琴奶奶出生于1920年,生于自贡一个富庶的家庭,2018年7月奶奶的孙女蔡昀恩发了一条只有半分钟的喝可乐的视频,意外让老人成了网红。”央视新闻《夕阳红》中点赞成都百岁奶奶的“网红”人生,她不仅会流利背诵人体穴位图,而且对曾经医治过的疑难杂症如数家珍。麦克连在《共同作者的自我》提出“叙事生态由主体成长过程中所涉及的各个故事组成”,关于奶奶的生命叙事融通了传统媒介与新媒介场域,原有叙事和增值叙事在无限的虚拟与现实空间不断增殖,形成了叙事丰盛景观,促进整个社会恢复良好健康的代际叙事传统。
由MCN机构制作的“时尚奶奶团”视频中制作人以第一人称叙述:“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如何变老这件事儿……起初我和很多人一样,都以为变老就是年龄的增长,就是行动的缓慢,就是身体的退化,亨利·福特说过,老人不是指年纪大的人,而是指不学新东西的人,有人正值青春,但内心早已荒芜,有人满头白发,却是年轻最好的代名词。她们不断用进步去打破自己对年龄的定义。”视频中列举了平均年龄78岁的英国齐默乐队, 80岁跳伞的菲利斯,中国虽然不乏这样的老龄偶像,但老年理想形象常年缺失于传统媒体下的公众视线。从叙事生态角度去观察“时尚奶奶团”的其他视频,“优雅老去是一个伪命题吗”,“当我们70岁会是什么样子”,这正是中青年人通过短视频这种最熟知、最便捷的媒介方式对生命发出的终极诘问,对理想老年形象的探索。评论中有“等我老了也想变成时尚奶奶。(@Benson媳妇)” “只要自己内心不向社会对老人的刻板印象低头,哪怕自己满头白发,也和孩童无异。(@狐梦)”。面对衰老,我们每个人都在积极寻找人生历程的规划方案,而以“成长”“打破年龄”等为主题的老龄UP主视频为年轻受众构思自己的人生故事提供了脚本,尼日利亚小说家本·奥克利(Ben Okri)说,故事总是以“看不见”的方式发挥作用,塑造内在自我,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这是老龄UP主视频收获中青年粉丝的重要原因。
(二)传承——在短视频叙事中确认生命价值
中国尊老尚齿的观念由来已久,智慧与礼仪的传承通常依靠老人的经验与记忆。但是当下恒河沙数的信息快速迭代更新,它天然偏向于年轻人。传统与经典似乎与“衰老”一代画等号,在5G生活中渐行渐远。随着老龄UP主媒介能见度的提升,传统手工艺、古典文学等伴随老龄UP主的数字身份符码(孙斐2022)重新进入年轻人的视野。[15](p91-93)
在获得5.1万点赞的置顶视频中,“阿木爷爷”用三分钟时间展示了鲁班凳、鲁班锁灯笼、清明上河图木拱桥、红心锁等十余种传统木制工艺的制作,网友评论中除了“国粹”“国宝”“能工巧匠”“非遗文化”等高频词汇,最多就是关于“传承”的强烈希望,“这是传统手艺的天花板,必须一代代传承下去(@鹏仔)”“这手艺必须得传下去(@风止于林间)”,与传统媒介中博大精深的经典传承语境不同,在最普通的农家大院,阿木爷爷用粗糙的双手给孩子们做了磁悬浮五环等玩具,农村老匠人的鲜明形象激活了“生命历程+传统工艺”的叙事框架 。老龄的意义在于投身于一系列生命传承的活动中(Erikson),为回应网友的不断呼吁,阿木爷爷的儿子作为传承人正式从幕后走到台前,在视频中回应广大网友的传承要求,展示了自己的传统手工艺。阿木爷爷的孙子说:“我爷爷是老木匠,我爸爸是木匠,我是小木匠,今天教大家怎么装六柱锁。”除此以外,网友评价中写的:“原来老爸也是木匠,养活了我们一家人。手艺在我们镇上及周边,也没人敢说做得比他好……一晃老爸已走了好多年。”等衍生文本在评论区不断出现,手工艺老匠人们的生命价值再次在数字空间得以汇聚显现。传承的意义从数字空间映照到了现实。老年人在不同媒介平台上的分享则会逐渐沉淀为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帮助我们理解记忆、变迁、历史、故事和生命历程等哲学命题。
“戴建业”在“六十自箴”视频中讲到“虽年岁老大,但初心未泯。积学以要其成,力行以遂其志”。戴建业老师以厚积薄发的学术功力,以及孜孜不倦学术追求的生命历程为“文人风骨”加入了最好的现代注脚,很多年轻人在戴老师的生命历程中感受到了传统文学的魅力。网友称“老戴总是那么接地气(@dkfnsj)”,视频以一种更加风趣、平易、于微小处见真知的数字特征出现,让“生命历程+古典文学”叙事框架既具有专业性又易于让年轻受众接受。而且,“我希望我的孩子以后上大学也能听到您的课,最好能现场去听课(@婷婷丫头)”。儒家思想认为老年人的美德与智慧正体现在“传承”中,短视频平台为老龄UP主与年轻人的沟通交流提供了契机与土壤,二者的互动为融龄社会的形成提供了元宇宙层面的前景设定,这个设定或可成为现实中融龄社会的预演。同时,老年人的生命叙事不仅代表自己的叙事智慧,更蕴含社会文化的传承力,它推动青年一代社会责任感的逐步养成,最终如“百川入海”般融入更宏伟的社会文化历史叙事生态中去。
(三)共情——在短视频叙事中共同参与生命故事
人生故事如果处于健康的成长语境,则一定有其生命叙事的共同作者。“末那大叔”以“记录三代人相处方式”为说明,置顶视频这样开场:“大家好,我是沛东,现在和老爸爷爷一起记录生活。这是我,这是我爸爸,这是我爷爷,和老爸爷爷一起认真生活。”视频以各世代共同生活时的“求同存异”为叙事原点,比如 “一家三代,三种发色,同一种生活”等视频,虽然三代人会根据年龄不同使用不同护肤品、电子产品或汽车,但他们共享相同的叙事背景,爷爷走进专属年轻人的语境,矛盾性让孙子沛东的视频在同质视频中脱颖而出,而年轻的话语结构也让爷爷的生命故事有了新的叙事脉络。视频号“大新去哪儿了” 是“一本记录失智母亲日常的影像日记,一部描述争夺母亲记忆的生活记录”。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妈妈已处于叙事闭锁状态,此时人生故事的共同叙事者主导的“他者叙事”显得尤为重要,大新说“以前都是妈妈告诉我们爸爸的事儿……今天我给妈妈讲过去的故事……”叙事生态学认为人总是担任叙事生态里的主体或客体,我们总是在讲述故事,或被告知一个故事,或旁听一个关于我们的故事,短视频不仅将母亲带入开放的生命语境,更是通过“共情”同步更新着儿子大新的生命故事。在快餐式生活模式影响下,很多家庭忽视了家庭叙事带来的教育力、人际互动能力及归属感。 “听你讲爸爸的故事,我也想我的爸爸了。(@王子有升)”通过叙事提升对家人的生命关怀能力,对提升更大社会范围内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叙事照护和关爱能力有巨大的作用。
四、生命路漫漫,媒介其修远——从老年传播、老龄传播到融龄传播
研究者指出,当老龄化社会已经成为一种全球性趋势,它就不只代表“负担”,更可能成为一个“机遇”,为社会常规重构、人类多元发展带来新的可能。“aging”这个词汇具有动态性及全过程性含义,从老年研究、老龄研究到融龄研究,我们应摆脱“老”的概念局限,将人类老化全过程,围绕媒介所形成的代际关系总和作为研究对象。
我们首先在这个进程中看到了数字的叙事赋能优势。养老院老人群体作为传播弱势群体中的 sub-groups(老年女性、农村老人、孤寡老人等),几乎隐形于传统媒介话语场。但是通过短视频平台,我们看到“朗高养老”中100岁、90岁的老人们排坐在一起,跳着欢快的手语舞为大家送去端午祝福,七一献礼、六一老少同乐等节目,引发众多网友对自己老年生活的想象,对家族中老人的怀念,虽然没有叙述性文字,但歌曲背景、简单的手势、老人的笑脸等都成为 “叙事性”元素,与网友共建了一个“家庭隐喻”下的融龄社会图景。但在融龄社会的美好愿景下,我们同时看到了以下问题的存在。
(一)叙事生产机制中的高塔效应
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指出人们从工业社会的物质崇拜与消费,到后工业社会开始崇尚并消费故事。[16]大塚英志(2015)认为日本有物语消费现象。[17](p176)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网络这个 “自由集市”提供或消费故事。短视频APP走向快速商业化的发展道路,为最大程度争取下沉市场,部分叙事文本总是会被凸显,形成叙事套路,从自由市集的想象到商业化的集中历程,这就是赛博世界的高塔效应(王金芝2023)。[18](p18)比如有人雇佣高龄老人,用“假奶奶”录视频做直播,正是看到生命故事作为平台产品之一也难逃资本规律。媒介的根本任务是服务大众,短视频平台应保有社会责任意识,通过政策及财政保证等,关照新加入的老龄叙事力量,他们才是短视频叙事生态中的源头活水,维护叙事生态的健康与多样性发展。同时加快代际传播的叙事研究,接纳老年人馈赠的多样性“人生文本”,让它们沉淀为中华民族的共同文化记忆,发挥经验传递和价值传承的重要作用。
(二)叙事消费机制中的现实感重构
沉浸于赛博世界的人们坐地不动却能日行万里,他们在虚拟中环游全球,结交好友,观看人生,但是短视频受众却又急于“打卡”网红地点,探寻“网红”店铺,购买“网红”商品,渴望在虚拟世界中重构现实感。人们对新鲜体验的追寻如何确保同时遵守着现实世界的规则,成为屡屡冲上热搜榜首的新闻。如上海武康路近百年历史的优雅小阳台上,一位奶奶无心扎了个粉红色蝴蝶结,本无关系的符码被网友解读成“浪漫到底”的叙事情节,年轻人蜂拥而至,声浪如潮,打卡却“卡”住了奶奶的生活。如“主播一声‘爹,骗尽老人心血”,某些视频号编纂拙劣的苦情故事以欺骗老年人的钱财,而这些“千里寻母”等虚假叙事的核心,正是瞄准了空巢老人的情感缺口,所谓的“剧情式直播”假意为老人的叙事闭锁环境带来新故事。透过披着新媒介外衣的骗局,我们更应该看到老年人试图通过网络重构现实感的叙事危机根源。平台需要完善管理规则,自我监督,为老龄受众的网络生活保驾护航,在媒介之外,更多力量应该从个体、群体及社会层面提高老龄人群的媒介素养,既要鼓励代际交流,又要通过法律法规保护媒介权力中弱势群体的权益,解决老年人的传播困境,优化老年生活。
最后,人类正在向虚拟社会大迁徙的元宇宙预测与人类生命单向发展之间的矛盾,是隐藏在融龄社会媒介图景中的哲学命题。我们通过媒介思考生命,形成老之共识,终要回归生命本身。正如《景观社会》一书中所说:“人们偏爱图像而不信实物,偏爱复制而忽视原稿。”在一新一老的社会现状中,我们更需要基于中国社会特有社会条件和文化逻辑提出具有想象力的融龄社会发展方案,更期待中国养老事业的实践可以为世界提供有价值的借鉴。[19](p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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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郁之行
收稿日期:2023-09-12
作者简介:孙斐(1980—),文学博士,东北大学秦皇岛分校外国语言文化学院讲师(河北秦皇岛,066004)。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重点项目“我国老年人语言能力的常模、评估及干预体系研究”(21&ZD294)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