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桐花开

2024-06-30 05:23白珂琦
当代人 2024年6期

对父亲的印象,要从一根油条讲起。刚生下来,我就被送到蒲墅荡的外婆家。母亲一周会来看我一次,父亲来的次数很少,也没有规律。忽一日,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手里拎着一纸袋油条,他朝我张开臂膀,示意被外婆抱着的我到他怀里去。我回身搂住外婆的脖子,不敢看他。他走到外婆身后,从袋里抽出一根油条,在我鼻前晃动。扑鼻的香味,掀起了我的眼皮。外婆说,快叫人呀,我伸手接过油条,叫了一声:舅舅。

七岁那年,到了上学年龄。母亲把我带到镇上家中。那个难得一见曾被我称为“舅舅”的人,在大院门口的紫桐树下等我。紫桐树零零散散地挂着喇叭状的紫色小花,而他脚边、被雨打湿的地上,落了厚厚一层。他迎过来,身姿挺拔,肤白如玉,脚步带起花朵,水珠滚动,举手投足间,让我想起戏台上的翩翩书生。他接过母亲手中的行李,朝我一笑,说,长高了不少。

镇上的家,在一个老宅院里。前院是镇政府办公区,后院是家属区。厢房依着连廊,连廊通向一幢幢木楼。又窄又陡的楼梯,黑洞洞的,看不到顶,似乎直通天堂。飞檐、圆柱、门窗,呈现出腐木的败色,雕花掩在尘垢下,隐匿着过往的繁盛。踏着青砖往深处走,茸茸的黏湿的青苔爬满砖缝,每块砖上都有裂痕,不知承载了几代人的脚力。穿过两个天井,拐入一道石拱门,眼前一亮,满院的梧桐树在阳光下闪闪晃动,不由得让人心境明朗起来。

这个老宅,出点动静就让人心惊肉跳。比如有一次,我额头涂满痱子粉,坐在楼梯最高处,三姐回来正要上楼,抬眼一看,先是愣住,紧接着一声尖叫,连滚带爬跑了出去。老宅似乎隐藏着另一个世界,总是给人无尽想象。母亲把我放在这样一个大院,回了她工作的地方——茗岭乡政府,好几天才回来一次。陌生的父亲,和大院一样,让我深刻理解了一个词语的刻骨铭心:害怕。

自从那天朝我咧了一下嘴角后,好像再也没见父亲笑过。没想到,白面书生板起脸来,如此吓人。他还没进大院,我的心就拎了起来,立即停止一切活动,就因为远远传来他的清嗓声。至今记得那声音,很有层次,第一声“嗯哼”从喉咙底部发力,尾音在鼻腔回旋,随即冲出一声咳嗽,不亚于天响惊雷。如果哪天没有接收到这信号,而那高大的身影渐近,我会感受到一种压迫感,立即警觉起来。我在他身体的阴影里回身仰头,见他鼻孔微张,双颊下沉,立即把头抱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他只要看到我闷头做着不着调的事,就会握起拳头,拱起中指,在我头上来一个宜兴特产——钉弓子。

他很少在家,一支笔一杯茶一根烟,就能在办公室坐一天,不停地画画写写。深夜和同事在值班室打牌,是他唯一的娱乐。冷不丁响起一声高亢的“吊王、枪毙”,在幽深的宅院是如此突兀。此时,姐姐们在学校自习,我在家中,好像看到吊在东厢房的三姨太,听见踢踏着拖鞋的狐狸在下楼,冷汗从每个毛孔冒出来,悄无生息地,浑身像浸在冰水里。我挪动僵硬的身体,蒙头冲了出去。无数个夜晚,在小巷里路灯下游荡,像极了一个小小的幽灵。

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父亲本来不想再要孩子,是母亲坚持把我生下来的。而被强留下来的我,体弱多病,常常像面条一样趴在大人肩上,这个不吃,那个不吃,正如食堂冯婆婆说,啊,总之一句话,这个丫头古里古怪的。我猜想,这可能是他不热络我的原因。或许,还有另一个因素。在外婆家时,我曾拎着竹篮跌跌撞撞往村西集市跑去,人家问我去买什么,我说买个小鸡鸡。他们就说,正是因为你跑太快了,把小鸡鸡掉你妈肚里了。如果有了那宝贝,看你爸怎么稀罕你!

很小就知道心被掏空是什么滋味。那是站在扬尘里,看母亲乘坐的客车远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拐角。转身回望,人来车往好不热闹,而我无处可去。回家坐在小板凳上,听着广播里的天气预报,“三千米上空,三千米上空……”幽幽之声,心中充满无限空寂。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无所适从。这时,父亲回来了,没有任何预兆,一个“钉弓子”落在我头上。我摸着火辣辣的头皮,倒吸一口气,仰头看他。他面孔铁青,眼睛瞪得老大,把一摞纸拍在我头上,谁叫你拿出去乱丢的!我泪眼模糊看去,是早上带出去给小伙伴叠四角板用的,以为写满了就是废纸,我把它们扔在离办公区不远的空地上,被父亲捡到了。

也许这摞纸隐藏着不可为人知的秘密。当时,我并不理解他的气急败坏,一股难耐的反抗情绪陡然升起。本来就是乡下野丫头,被困在这陌生小镇和散发着腐朽味的大院,还整天面对凶巴巴的面孔提心吊胆!

我要回外婆家。

那屋后的红花草田,该连成一片红云了吧?多想在里面打个滚,把自己颠过来,倒过去,看看不一样的蓝天,然后带着满身青汁,和表哥表姐溜去芦苇荡玩水、捉虾。此时,浮在红云上的田埂,定会出现一个手拎竹竿、小脚颠颠的身影,那是嘴里念念有词、眉头蹙成一坨赶来敲打我们的外婆。她生怕我们被水鬼拖了去。我们嘻笑着四散奔逃。晚一步的,头上被敲的那一下,有点疼,但肯定很幸福,要不然,她怎会笑得如此大声?

当第一颗星星冒出墨蓝天空,我连同一个小包袱上了外婆家的饭桌。是舅妈们把我抱上去的。她们把我围在中间,正好一面一个,轮番教育我,有的叉腰,有的抱胸,佯装口气严厉,但看起来分明又有些兴奋。大舅妈说,不得了,小小年纪,居然离家出走。二舅妈说,胆真大,近二十里地呢,走丢了可怎么办哦。三舅妈说,还晓得拎个布袋,带几件衣服,这个麻利婆。小舅妈说,嗨,小苇,你要倒霉了,你爸已托人来打听,回家一顿“毛笋煨肉”是逃不掉的。

过了几天开心日子,母亲把我领回家。我等着头上吃“钉弓子”。

走进大院,远远地看到父亲站在紫桐树旁的台阶上,他侧着身子,手插裤袋,头颈微仰,眼睛虽然盯着前方,但给人的感觉是早已看见我们,故意不转过身来。母亲说,来,打几记屁股,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我抬头看父亲,他的侧脸居然舒展开来,嘴角上翘似笑非笑,但还是不看我,好像在掩饰一种莫名的尴尬。我叫了一声,爸爸。他回过头,从台阶上下来,摸摸我的头应道,诶,回家吧。

两天后,父亲出差了,我像只小鸟,欢欣雀跃。盼着他在外多逗留几天,甚至最好不要回来。

可是,父亲没几天就回来了。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失望至极,但又感到意外。破天荒的,父亲在我进门的同时,抖开一件衣服,展示在我眼前。那是一件雪青色布衫,镶着紫色丝边的翻领,左下侧,有个月牙形口袋,上面绣着一朵淡紫小花。那种紫,和大院门口的泡桐花一模一样。父亲拉过我,把我的手臂塞进衣袖,扣好扣子。他往后退两步,左看右看,对母亲说,好像买大了。母亲说,不大,今年罩棉袄,明年就当春秋衫。

这是父亲第一次给我买衣服,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有点“人来疯”,自从父亲给买新衣服后,觉得他还是有点喜欢我的,就开始观察他,什么时候不大高兴,什么时候心情还好,见机行事。等他心情不错时,我就想学学其他小孩,与他亲热一下。

有一天,我趴在他办公室门框上看他,他正好放下笔,抚掌一笑,看来是写到了精彩之处。我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进去,父亲毫无察觉。我走到他身后,爬上靠背椅。他回头一愣,诧异地看着我,突然反应过来,搂住我笑了。看得出,除了诧异,他还有一点惊喜。我得寸进尺,一下勾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就这样,父亲一手写字,一手搂住我防止摔下来,而我,直到手臂发酸,才放开他的脖子。

遗憾的是,这种尝试只此一次。事后,父亲再没来亲近我,他始终对我缺乏耐心。我心中的胆怯终究还是战胜了对父爱的渴望,没有自然的亲昵感又何必强求。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原点。父亲还像以前那样呵斥我,我也像以前一样躲着他。特别是俩人共处一室时,总感到心胸窒压,想赶紧逃出去舒一口长气。

父亲的笑,大概从我四年级的某天以后,变多了。

那天,刚进自家小院,瞄见父亲和他朋友曹叔叔在堂前聊天。我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曹叔叔看见了我。他向我招招手,回头对父亲说,丫头作文比赛得奖,你奖励什么了?父亲一脸蒙,摇摇头,啊?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啊!曹叔叔说,你呀你呀!都是几天前的事了,我家芳芳告诉我,说你家丫头得奖的这篇作文,词汇丰富,描写生动,语言流畅。父亲笑了,说,就凭芳芳这评语,她作文也错不了!我抬头看父亲,他也正看向我,笑意还没从他的脸上退去,眼睛眯起,竟然略带些许欣赏的神情,甚至还有莫可名状的亮光,好似乏善可陈的我突然出现一个闪光点,刹那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曹叔叔走后,父亲来到我房里,说,作文给我看看呢,什么题目?他接过去一看,哦,写的运动会。看完,他点点头,嗯,写得不错。奖状呢?来,帮你贴上。我开心地拿来浆糊,父亲举着奖状,在堂屋墙上移上移下,选择合适的高度。我站在他身后,托着浆糊瓶,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此后,父亲还是会训斥我,但已是和表扬交替上阵。因为数学不好,责骂;因为语文好,赞赏。

至少,父亲与我的互动,不再局限于“钉弓子”。

有一天,父亲居然还开起了我的玩笑。母亲说,丫头晓得乖丑了,一天照多少次镜子。父亲笑笑说,十几岁的小姑娘,腰里有槽了,所以就妖娆(宜兴话中“腰”与“槽”同音)了,这不是很正常嘛!有时写文章还与我探讨一下,问我哪种措词更合适,是用“争”好呢,还是用“斗”更好。甚至在我经过他身旁时,没话找话。有次,他摇着折扇问我,你知道小姑娘应该怎么用扇子吗?然后自问自答,京剧里,小姐扇脸蛋,小生扇后背,老生扇肚子。说完,“啪”地一下收拢折扇,在我眼前轻点两下,说,你下次看戏仔细观察观察。我翻着眼珠回想,还真是。

这样的交流断断续续,点点滴滴,像厨房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像墙上走走停停的挂钟,不知不觉,岁月就在嘀嗒声中溜走了。这段日子,看出父亲在主动走近我,但也自知无法突破我自小筑起的心墙,直到我做了母亲,他才释放出另一面。

看到我女儿的那一刻,他笑着说,蛮好,家里丫头开会了。回家第一天,他伸出肥厚的大手,笨手笨脚,小心翼翼,好像做菜碰豆腐一样,生怕碎了。他试了几次,不敢抱起来,干脆蹲下,但发福的身子极不配合,肚子始终比膝盖先行一步。好不容易调整好姿势,他趴在床沿,伸出小指,轻轻触碰婴儿的脸蛋,下巴一抬一抬,“哦哦哦”地引逗。母亲换下尿布,他连连叫道,我去洗我去洗!手撑着站起来,却挪不动步,估计是腿蹲麻了。他在腿上狠狠地搓几下,又伸直蹬了蹬,接过放尿布的盆,噔噔噔,噔噔噔,起劲地去了天井。不一会儿,传来母亲一声惊呼。原来,父亲捏着尿布汰来汰去,水池里飘满了“蛋花”。那个水池可是还要洗碗的,母亲一脸嫌弃,埋怨他上下不分,父亲说,小丫头的黄金,你还嫌啊?再啰嗦,我火起来放锅里汰也有可能!说完,自己嘿嘿直乐。

从此,他把对我的称呼“小丫头”,转移到外孙女身上。当然,他从没当面叫过我,只是同母亲提起,会说小丫头怎样怎样。而对外孙女,他是直接叫的。小丫头,外公带你去吃外国货。小丫头,走,我俩出去逛逛。小丫头,你真调皮……

虽然面对父亲还是拘谨,但有了调和剂“小丫头”,气氛不再是冰点。我感慨于父亲的变化,岁月终究磨平了他的棱角。或许当年,他正背负着沉重枷锁,看似美满的家庭,光鲜的职业,却有着不为人知独自吞饮的痛苦。当一个本不愿接纳的生命来到他面前,沉重又增加了一分。他笑不起来,轻松不起来。

转眼,“小丫头”长大了,父亲老了,他再也没心思把白发染黑,高大的身材也缩了水,像烈日下干枯的树杆。他得了糖尿病。

每天下班回家,他就在房间等我,等我掀开他的衣角,露出青紫肚皮,打一针胰岛素。皮肤似乎已麻木,针刺进去,连轻微的颤动都没有。吃好饭,端来一盆热水,他抬起下巴,等着我擦洗。其实,这时父亲自己能动手,只是懒得动了。我说,爸,力所能及的事,还是要自己做,不然手和脑会越来越不灵活。父亲听了,沉默不语。他好像有点不开心。而后,无力洗澡成为他最大的心事。当我提出由我来帮他,父亲惊讶的眼神伴着羞涩,连连摇手推脱,但尊严终究敌不过身体的溃败,只能无奈接受现实。

后来,父亲住院成了家常便饭。

那天,我刚进病房,就碰上父亲张望的眼神。我把手里的东西放进柜子,绕到床头,他躺在床上,目光追随着我,卸了假牙的嘴嗫嚅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爸?我问。

今天我骂护士了。父亲有气无力,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半夜,我吃了安眠药,好不容易睡着,她硬把我推醒,要量血压,还把所有灯开得雪亮,我骂她不顾病人死活,不是个好东西。父亲边说边看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病痛使父亲变得敏感、焦虑。我不忍责备,只说,爸,如果她不按规操作,会吃批评,甚至可能被扣工资。你想想,如果那小护士是你的“小丫头”,辛苦不说,还要被病人责骂,你会不会心疼?父亲听了,嘴一瘪,两行泪淌下来,说,对,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去帮我道个歉吧。说完,父亲像卸下了一身重担,同时又感到分外无力。他闭上眼睛说,我要睡一会儿。

父亲一定很孤独吧?在他最后的日子,我给了生活上的照料,却没有给予精神陪伴。独处时,俩人依旧相对无言,我也从没问过他,爸,天下爹娘护小妮,可你为什么同我不亲热?或许他听了会尴尬,或许真的答不上来。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已得到一个答案,他去世前,曾对母亲说,这个小丫头,被我们生到了。

(白珂琦,无锡宜兴人。2018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报端。)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