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

2024-06-30 05:23韩占江
当代人 2024年6期

阿黄是命运多舛的,刚断奶就被抛弃,只好流浪于村子边缘,以捡食垃圾腐物为生。因为太过羸弱,自是不免被那些恶狗们欺负。就在阿黄一生都要过这种狗不狗、鬼不鬼的日子时,它的好运来了。

那天,阿黄像往常一样,天色微明就跑到村子里瞎转,期待败家的农妇们将一些汤汤水水倒进地沟,流出院落,好让自己赶在其他狗前头,享受一回饕餮大餐。说是大餐,也不过是比村外的腐物味道稍好点的泔水渣滓,毕竟节俭的农妇们便是连这点渣滓都不肯随意浪费。

正是初冬,村子里薄雾升起。阿黄蹒跚在街上,刚要循着一丝香气钻进某个小巷碰碰运气,忽然一声尖叫传来,那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妇人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大喊着:“哎呀!你碰着我了,还不快走开!”

阿黄被惊着了,来不及细看扭头就跑,跑了几步才回过味儿来,这惊叫好像并不是针对它,便停下脚步,掩在墙角探查,确认没有异常,这才壮着胆子重新踅摸到胡同口。它看到胡同里一个年轻男人正缩在墙根,低着头不停作揖,对面一个粗壮的妇人一边骂一边用手嫌弃地拍打自己的肩膀,嘴里还不消停:“刚才故意用你的疤瘌头碰我,是不?非要让我染上疤瘌,是不!”

那个年轻人衣服单薄,一阵冷风吹过,不禁又将身子在墙角缩了缩,同时低声分辩,“我没有,真不是故意的。”

对面的悍妇厌恶至极,狠狠瞪了他一眼,就“噔噔噔”走进旁边的门洞里去。

男人发了会儿呆,也默默起身走向胡同深处。阿黄同情起他来,它觉得男人和自己是那么像,一时竟忘记了寻找食物,悄悄尾随着男人。男人一直走到胡同尽头,那里有一个小院,院子北面垒着三间土坯房。男人走进屋子,回头发现了后面的阿黄,竟随手从锅台上拿了半块饼子扔给它,嘴里叨咕着:“来即是客啊!有我一口吃的,就得分一半给你。”说完走进里屋,“咕咚”一声倒在土炕上闭眼睡去。

阿黄在院子门口愣了愣,终究饥饿难耐,赶紧叼起饼子,嗅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跑出巷子去。

一场大雪降临,整个村子变成了银白的世界。村人大都进入猫冬模式,依旧勤劳的只有狗子们。今年的雪出奇的勤,前一场雪还没化完,下一场紧跟着就来了。那天夜里,北风呼号,阿黄蜷缩在一处背风的石桥下,望着外面的雪发呆。它有晚睡的习惯,即使风雪漫天也不能令它早早入眠。

一缕雪花飘进桥洞,阿黄往里缩了缩,它忽然想起那个男人,这样的天气,他一定很难熬吧!那个破败的土房子和土炕……阿黄竟操心起他的生死,遂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黄毛,一头冲进扑面的风雪中。

连续几天的风雪将王疤瘌冻感冒了,夜里发起了高烧。王疤瘌仰躺在炕上浑身滚烫、呓语不断,到了后半夜,体温竟开始慢慢下降,若是无人救助,接下来就是失温,甚至死亡。阿黄恰好赶到,蹿到炕上,将土房角落里的一团破衣烂衫叼过来,给王疤瘌胡乱盖上,又将整个身子趴上去给他取暖。一夜过去,也许是王疤瘌的生命力本就强大,又或者他的命本不该绝,活了过来。活过来第一眼,王疤瘌看到身边的阿黄,想到夜里一定是阿黄用身体为自己取暖,不禁一把搂过阿黄,含着泪说:“你今天救了我,但有我发迹那一天,一定不会亏了你。”

从此,阿黄就在土房子里住下来,总算有了个家。

开春后,王疤瘌的运气来了。村上有两个头脑灵活的年轻人想贷款办家工厂。到底是农民心性,胆子小,经赚不经赔,就想着再找个合作伙伴分担风险。奈何其他人都不肯,只好找到王疤瘌。虽然王疤瘌家不趁人,到底也算个合法公民,那时候贷款全凭信用,只要贷款人身份合法,哪管你家贫家富。

等贷款到位,三人就在村子边上建起了工厂。人架不住勤谨,再加上精打细算,几年下来就有了积蓄。王疤瘌一改原来的破落户形象,摇身一变,成了大户。后来虽将厂子卖了,就此散伙儿另谋出路,毕竟已掘取了第一桶金,再次创业也有了底气。单说王疤瘌,自从手里有了积蓄,不但盖起了二层小楼,还娶了个号称村花的姑娘做老婆。

几年来阿黄的狗生也开了挂。如今它住的是豪宅,吃的是高级狗粮。每次从王疤瘌高高的门楼里走出来,都有几条旧识在外面摇着尾巴迎候,不为别的,只等哪个村人给阿黄投喂美食时,分一杯羹。

当初斥责王疤瘌的悍妇,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成了王疤瘌家的常客,而且每次过来都不忘给阿黄带点儿吃食,临走还要用胖手亲热地捋捋阿黄后背,如同闺蜜间开玩笑一样,嗔怪道:“瞧瞧,你可又胖了啊!”

都说礼义出在富足,对于悍妇的过往,王疤瘌和阿黄都选择了宽恕。

其时抓奖盛行,无论是城里的商场,还是路边的摊贩,甚至卖冰糖葫芦的都随身带着骰子,不分时间、地点,走到哪儿在哪儿撂场。王疤瘌自然看不上这些路边摊儿,他感兴趣的是城里各大商场开业酬宾的摸彩,或者集市上那些专业的大型抽奖。试了几回,王疤瘌抓了一台电视机、两台洗衣机,回来卖给村人,觉得有利可图,遂抛却俗务,把抓奖当作了主业。

王疤瘌总是提前打听好哪里有活动,第二天就骑上摩托车牵着阿黄去抓头彩,且每次获利颇丰。原来王疤瘌几经历练,已经抓住了诀窍,每次抓奖他必定提前到场,活动一开始,保准儿第一个上台,“哗”地排出一摞大团结,将每个票箱里的头茬收在手里,这一招很少失手。他早算准了,每一场抓奖活动,都要在头几天甚或第一天开出几个大奖,用来吸引人气。他的掐尖式操作每每必中。

那段时间,王疤瘌成了名人,每到一处抓奖现场,无不受到众多奖虫们的簇拥恭维。王疤瘌喜招摇,一旦抓出大奖来,必定要像搏击获胜的选手一样,在台上哈哈大笑着绕场三匝,极尽夸张炫耀之能事。这一来,主办者就不那么开心了,毕竟大奖早早被抓走,虽然暂时招徕了人气,但是后续如果不提另再放上几个大奖,玩儿不了几天就没人了。

阿黄也跟着风光,每次王疤瘌去抓奖,就让阿黄蹲在摩托车旁边看着车子。阿黄面对围观众人,器宇轩昂,眼神睥睨。其他人带来的狗子,尽管不乏名犬,可是无一不在阿黄的气势面前败北。有的狗面对阿黄的盯视,竟会突兀地发出“呕呕呕”的悲鸣,霎时间身子委顿下去。此时,阿黄心里就会鄙夷地骂一声“土狗”。

王疤瘌是个妻管严,夜里一般不会出去。阿黄不然,它过惯了晚睡早起的生活,现在狗生如此辉煌,夜生活自然精彩无比。每天晚上吃饱喝足,阿黄都会迈着沉稳的步伐踱出高高的门洞。

这样的日子很是过了几年,直到王疤瘌迷上了炒股。那时候抓奖已经不行了,狡猾的商家往往给大奖做了记号,只有内部人员才能抓到,外人就是把所有奖券包圆也休想得逞。王疤瘌不得不改弦更张。有人给他指点迷津,说炒股是一本万利,只要脑子好使,稳赚不赔。王疤瘌一想,自己脑子就好使的啊!遂一头扎进股市里。对于股市里的庄家来说,王疤瘌这点儿小钱就是细得不能再细的韭菜,不出两年就被割了个干干净净。

王疤瘌炒股赔钱后,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紧巴。过了没多久竟查出癌症,不到半年,走了。老婆当然不给他守寡,在他死后不久,就将二层小楼卖给了村人,抱着二十多万回了娘家。这样一来,阿黄再次变成了无家可归的野狗。

此时,村人的生活都有改善,无家可归的阿黄成了村上唯一的流浪狗。

(韩占江,保定市作家协会会员,获2024年荷花淀文学奖。)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