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放出鸽群

2024-06-30 00:26米青
野草 2024年3期
关键词:老崔

米青

那时,一到过年,她就跟着桂芝去镇上的公共浴室洗澡。

她家里没有浴室。那时大多数的乡下人家里也都没有浴室。后来情况慢慢好转,农村也有了城市的那种房子,有厨房、马桶,有独立洗手间和独立的洗澡间,地上铺着光滑平整的瓷砖,廊下有自动晾衣架和富贵竹,客厅不放床,卧室里才放,全套带席梦思和两个床头柜的双人大床。可是她家的情形还是老样子,硕大的院子里还是没有修处厕所,重新生长出来的竹林还在继续扩张,几乎侵占了水泥地之外的所有土地,而在那硬化的表面之下,人眼看不见的土壤深处,它们的势力也许早已盘根错节。母亲还是睡在炕上。母亲也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是老了。

母亲带他们去的是一家相熟的人开的澡堂,叫作大众浴室。一到冬季,那家人的浴池就开了张,用母亲的煤点锅炉,烧热水,两只烟囱里一天到晚地往外冒烟。其实镇上的人没有母亲不相熟的,她在这里住了五十年。

直到海立结婚的前一年,他们还去那里洗澡。

一家四口打着手电筒,提着袋子,装了香皂、洗发水和干净衣服,从家里出发,走过黑黢黢的街道。老崔拄着拐杖,照旧落在后面。

稀稀落落的鞭炮声,这里一响,那里又一响,脚底下冷不防踩中了一只,吓得人一跳。

他们站下来等老崔,母亲回过头,电筒的光也跟着回头,她说,一瘸一拐的,还总要跟着来。就不能自己在家烧一锅热水洗吗?

海庆说,爸,我等等你。你们先走。

老崔挥挥手,好像要赶那刺眼的光,说道,你们先走,孙桂芝、海立,你们先走,海庆,你也走。

海庆慢下来,不跟着姐和妈,也不跟着爸,就在中间。四人排成一条稀稀拉拉的纵队。

走进浴池的大门,他们坐到外间排椅上等。

总是要等,等空出两个双人间来,他们好进去洗。

海立从来没有看清过这家浴池的大小。因为那些隔间,因为满屋子蒸腾的白气,遮住昏黄的灯光。他们身上立刻潮了,头发里痒痒的。海立和海庆摘了眼镜。满满的人从隔间里走出来,从外面街上走进来,一条条腿一件件棉衣的下摆不断摩擦着海立的膝盖,一排女人站在镜子前面拿吹风机吹头发,把热气和水珠吹到别人脸上。男人坐在排椅上吸烟。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她闻到各种口臭、脚臭和汗臭味儿,掺杂着香皂、洗发水、雪花膏、花露水和摩丝的浓烈香气,以及消化过的韭菜、蒜、大葱、萝卜的气息。然而最突出的是一股淤泥般的味道,像陈年的鱼塘到了出藕的季节,把水抽干了,穿着一身防水衣和胶鞋下去,挖出一截又一截被黑泥包裹填塞着的藕,扔到岸上。

海立后来一直记得那味道,淤泥的气味,是全镇人积攒了数月或半年,甚或一年的脏,汇集于此,那些固体的部分随着流水进入下水道,气味却一直弥漫着,留在她的鼻子里。

海立和母亲一间,海庆和老崔一间。

海立倒宁愿去那些七八个人的大间洗,这样就不必同母亲单独在一起。

母亲已经老了。但她好像也没有年轻过。家里有她年轻时的照片,穿着绿军装,扎两根麻花辫,手拿红色语录放在胸口,站在天安门前微笑。晚两年的相片上,剪了短发,穿的确良西装,站在月季花丛中抱着她。但海立无法将上面的人同桂芝联系起来。海立的印象中都是她衰老下垂的身体。下垂的双乳、下垂的小腹、脖颈、双颊和眼角,整个人就这么垂下来。

如果等很久也没有双人间,就要个单人间,两人共用一个喷头,轮流到水流下面洗。那个不洗的人,便站到一旁搓泥。

冷倒是不冷。水烧得滚烫,热气蒸得人憋闷。

喷头堵得厉害,至多有一半的眼出水。或者干脆缺了喷头,热水从铁管的弯头里涌出来,像一条鞭子,重重地甩到身上。

全镇就这么一个浴池,每年只营业两三个月,就是在冬季最冷的时候。从腊月开始,生意繁忙起来,每天都有客人,一直持续到除夕前一夜。海立他们就在这一天来洗。

洗是必须洗的。过年必须洗一洗,必须扫屋,必须上供,必须杀鸡宰羊,桂芝有这样一套固定的程序。

房间太过狭窄,海立不可避免地要注视着桂芝洗,并在桂芝的注视下洗。胳膊碰到胳膊,屁股蹭到屁股,揉搓头发起的泡沫溅到身上。

桂芝洗胳膊,洗大腿、小腿、屁股和肚子,扶着墙金鸡独立洗脚,搓弄胸脯,弓起双腿向前挺胯,用两根指头洗下体。两只手轮流套上黄色的澡巾,大力揉搓,松弛的皮肉摇来摇去,仿佛揉面,酵母放多了发得太蓬松的面。她的嘴巴不断发出噗噗的声音,像金鱼吐泡泡似的,把流进嘴里的洗澡水和洗发水吐出去。

洗完头发,桂芝背对她扶住水管,岔开双腿站立,海立便接过澡巾套在手上,扶住软而厚的肩膀,在母亲后背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暗红的痕迹,像是经过了一番鞭打。桂芝遍身都是这样的痕迹,她揉搓起自己来好像有仇。

疼吗?海立问。

不疼。桂芝说。

疼吗?过一会儿海立又问。

不疼,你只管搓。再用些力。桂芝说。

不疼吗?海立说。

一点也不疼。孩子,这就是你最大的力气了?桂芝说。

海立置气似的重新摆好架势,左手扳牢桂芝的肩膀,一条腿向前弓起,另一条腿在后面绷直,使出全力,像短跑运动员一样挥动手臂,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猫抓般的痕迹上,再奋力添上许多。

这是最后一道工序了,海立想。等下桂芝会要求给她搓背——就像还礼似的,她替她搓,她再替她搓。为了省些口舌,她会答应下来,像小时候一样,咬牙忍着痛,不发出任何声音,由她把后颈到屁股那一片搓得火辣辣的。然后她们关掉喷头走出去,她们从头到脚红通通,像煮熟的虾,提着盛满洗漱用品的塑料袋,走进女更,蒸汽又盖住海立的眼镜片,她只看见一条条红红的身体。她把带来的干净衣服往又潮又涩的身上套,一层又一层,一件又一件。套上第一层之后,下面的就不那么费劲了。再往外走,走进最外面的小厅,只找到海庆一个人。老崔也许已经先走了,也许正在外面吸烟。

爸先走了。海庆说,你们怎么这么慢。

海立不知道海庆同老崔那边是什么情形。但他好像每年都会这样说——你们怎么这么慢。

老崔不是每年都会先回去。他也许站在灯箱底下,卷两根烟。他从集上买的烟丝,把海庆用完的作业本一页页撕下来,卷了抽。已经没有多少人抽卷烟了,只有那些丧失劳动能力的孤寡老头。其实只要他站在外面吃这样的烟,海立就能立刻闻见。她遗传了桂芝的嗅觉,况且那种本地种植的烟叶非常劣质,呛而臭,味道极其分明。

或许她并非介意烟味,只是接过这武器罢了。这才是她从桂芝那里拿到的武器之一。或许她继承的也不是嗅觉,而是这样那样的武器。她从母亲那里,母亲从外婆那里继承过来。一代一代传下去,如同某种家族密宗,只有女人自己才认得出来。女人的武器不像男人的那么明显,不是拳脚、巴掌,或动物的牙齿爪子那样的东西。可她们天生就会使用,如果再稍稍加以指导和练习,就可以一个不落地耍弄起来,像侠客挥舞利剑那般熟练。

海立看看母亲,想知道她们还要不要吹头发。

桂芝已经把换下来的那些散发着汗臭和油脂味道的脏衣服一股脑地塞进塑料袋,掏出湿漉漉的毛巾,按住她的长头发狠狠揉搓两下,再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到她头上,然后她一边系着自己的扣子,一边推开门跑出去。

老崔没在外面。

桂芝立刻得出结论——他一定是偷这点空,回家喝酒去了。她在砂石路上小跑起来,把他俩远远地落在后面。从身后看去,她缩着脖子,蜷起手臂,很像海立在梦中的样子。她在梦里老是看见自己这样跑,后面有人追赶,可是她从来都跑不快,就像这样,焦急、缓慢而又衰老的姿势,似乎在和时间进行无望的比赛。

海庆和海立一前一后,拉开了距离。

他们提着各自的东西,塞满脏衣服和瓶瓶罐罐的塑料袋子鼓鼓囊囊地撑着,提手被拉扯得很细,紧紧勒住她的手指。

洗澡时积聚的热量很快消耗掉了,湿漉漉的头发感到一股股寒意。她把帽子拉紧些,接连打出两个喷嚏。她用手背抹了嘴,放在鼻端。唾液的味道是臭的。内裤也是,袜子也是,秋衣的腋下也是,不同的臭。

女更墙上的镜子布满白雾。女人们赤条条站着,穿着一般巨大的男式拖鞋,张开五指抹去水汽,亮出一部分明晃晃的镜面,镜子里反映出白晃晃的胸脯、湿漉漉腋毛、亮晶晶的阴毛,毛巾在各个部位上擦拭、拍打,女人们打量着镜子里的身体,左顾右盼,搔首弄姿。

他们正在家里吵,老崔已经充分利用这点短暂的空闲把自己灌醉,桂芝砸烂了他的酒瓶,他仍在笑,一边哼唧一边笑,坐在炕前的水泥地上,或是干脆坐在院子里的土地上,两只手打着拍子,大声歌唱。他会唱样板戏,最拿手的是《红灯记》,他演李玉和。他以前是部队文工团的,即使喝醉了,舌头膨胀话都说不明白,戏却能唱得一清二楚。

终于进了院门。海庆站在门口等着她。海庆也在侧耳倾听,屏住呼吸,捕捉将要传来的斥骂、吼叫,家具与器皿摔碎的声音。

老黄狗迎上过来,快速摇着尾巴,快到近前时,才认出是他俩,又恹恹地放下尾巴,回去了。

几扇窗户静悄悄地亮着灯。海立疑惑地看了一眼海庆,黑暗中,他大概也看了她。她不能确定。

回来啦。老崔的声音从北屋里传出来。门灯亮了。

他没有喝,一滴也没有喝。海立认得那被酒精浸泡的声音,那欢快的歌唱似的腔调,每个句子都带着上扬的尾音,像戏剧的花腔。

海立把手里的塑料袋塞给海庆,几乎是失望地对他说,拿进屋去。

她自己走到门灯笼罩的轮廓之外,走进竹林西面,避开在东边栖身睡觉的鸡群,找到一小块空地,褪掉裤子,蹲下去时,猛然感觉到旁边蹲着另一个人。是桂芝。

桂芝的尿液喷射出强有力的声音,像一支小型高压水枪。白天,海立时常在竹林里发现这种被尿液滋出来的小坑。母亲拥有着强劲的肾脏,相比之下,她小便的声音如此细弱小气,令人自卑。她觉得好像还不是很想上。她应该站起身来,提上裤子走回屋去,再憋上一些时候,等他们都睡着了再出来尿。

但她没动,她们就这样并排蹲着,像两个要好的女同学,下了课同去厕所,一路挽着手聊天,挑两个相邻的坑,一边蹲坑一边依旧聊着天。

桂芝问她是不是来月经了。

她说来了。

昨晚起夜,她光身穿了件羽绒服出门,皮肤紧贴着冰凉的里子,她不敢往院子的深处走,便蹲在窗下小便,反正尿液会渗进土里消失不见。

桂芝问,门外那摊血是不是你的?

她回答,是。

桂芝说,那就好。我疑心那血是老崔的。

血却在土地上留下黑色的痕迹。应该不明显。第一天,量不大。可桂芝还是看见了,她一天到晚忙来忙去,却还能看见。她是特意弯下腰去检查她尿过的位置?或者,她恰好也在同一个地方尿,所以无意间发现了?

桂芝先提上裤子走了,嘴里说着话,说老崔春天的时候呕了两回血,又说明天要早起准备过年的家堂轴子,去年收得急,不知塞进哪个旮旯里去了。直到她的声音听不见了,海立的小便终于得到了自由,可是它又犹豫着,淋淋漓漓,不肯痛快地出来。

夜里海立躺在炕上,把内裤褪到脚踝,用大脚趾勾着,腿抬到半空,一抖,落下来,落到脸上,她努力地嗅了又嗅,只嗅到一点久经洗涤的棉布味道,若有似无,在沉寂的黑暗里,她听见自己咻咻的鼻息,像一只小狗。也许她前世是一条狗,母亲也是。

她从头到脚抚摸自己,浑身的皮肤滑腻腻的,像一条鱼。用碱性洗涤剂和毛刷反复清洗过的,刮净了鳞的鱼。

那里的毛发已经长起来了,可是稀稀拉拉,不比澡堂子里见到的那些。

她回想起来,桂芝光脚站在澡堂的水泥地上。少带了一双拖鞋,她又不肯穿浴室的公用拖鞋。那些鞋,男女老少的脚都塞得进去,因为是清一色的男式大拖鞋,小孩穿就像踏了两条船。桂芝就是被这些公共的鞋着上了脚气,不是在这间澡堂,是二十年前,她做姑娘时去过的一间,在另一个镇上,也叫大众浴室。

她们一件件一层层地往下褪衣服,每脱一件,桂芝便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嗅过了羽绒服、毛衣、秋衣秋裤、背心、袜子,最后,在海立眼角的余光里,她背过身去,很快地抬了一下胳膊。海立知道她嗅的是内裤。海立感到一股同样的冲动,但她克制住了,她从不和桂芝做一样的事,至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海立可以克制住。

有一年,她们进了十个人的大房间,在那里她见到了各式各样的女人的躯体。

小小的,门板一样平展的女童的身体;与女童别无二致,只有裆下多出一嘟噜的男童;和她一样刚刚发育的少女,花苞一样鼓蓬蓬的,或将要鼓蓬起来的身体;比桂芝更加衰老的老太太,弯曲的骨头上挂着层叠的皮、芦苇似的白头发;和桂芝一样的中年女人,如同某种注解,诠释着这后两者之间是如何过渡的;形形色色的胸、屁股、脊背和肚子,声调各异的嗓门,呼号着她们各自的母亲、婆婆、邻居、嫂子和孩子。她们从家里搬来了洗澡盆,澡盆里又放着尺寸小些的洗脸盆,进来之后,先把脏衣服按进脸盆,孩子按进澡盆,在衣服里倒上洗衣粉,泡上,在孩子身上抹上香皂,也泡上,然后蹲下去撒完一泡尿,才开始动手清理自己。衣服自顾分解着泥污,孩子却不肯就这么乖乖待着,母亲的手一离开,他们立刻像松了的弹簧似的,从盆子里跳出来。女人周身打起泡沫,肥皂水杀进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只顾高声说着话,聊着天。她看不见她的孩子,那个在此处唯一与众不同的男孩,已经好奇地从每一条躯体前走过一遍,他满怀着懵懂、疑惑、惊异与羞愧,决定暂且将这些复杂情绪置之不理,于是找到一处积水最深的所在,匍匐在地,模仿潜水的鸭子。他捉住了一团又一团的头发。洗下来的长长短短的头发汇聚着,打着旋流淌到下水口,停泊在此处,蛛网一般兜住一团一团的污泥,渐渐堵塞管道,污水在地面上汇聚,漫过脚面,被踩着船的孩子当成大海,啪嗒啪嗒蹚来蹚去,激起一波一波的水浪。

海立就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感到空气冷下来,炉火大约是灭了。

她听见对面屋里,两只鞋踢踢踏踏地走出来,那只坏脚格外重些,走到了堂屋正中,水声响起,打在空空的尿桶底上格外响亮,擂鼓似的。

然后,一口痰从嗓子深处咳出来,呸出去。两只脚踢踢踏踏地走回去,丢在炕下,发出叹息一般的尾声。像在可惜着,白白丢失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他知道老孙的洗法,她们总要在那间憋死人的屋子里待上一个多小时,反正洗得慢或快,都一样要收两块钱,他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把酒瓶从大衣柜里掏出来。他知道老孙藏的地方,她舍不得摔烂所有的酒,只敢摔那些从集市上打来的散酒——倒进酒盅,呷上一口,就着桌上剩下的半袋油炸蚕蛹,他绝对用不着急匆匆地咽下去,糟蹋了好东西。旧历年的最后两天,他白白丢失了这个大好时机。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预示着下一年他将继续被老孙压制,继续失去更多的机会。

再然后,另一扇门开了,炉子上终日放着的一口用来温吞着热水的大铝锅端下来,放到地上,炉盖挑下来,铁钩在炉膛里捅几下,在炉膛底掏几下,铲子唰唰插进煤箱,把用水调和好的煤铲起来,填进去,砸实、压紧、抹平,表面戳个洞,于是将死的炉火得到了新的氧气,在那狭窄的空间里努力挣扎着,终于呼吸起来,燃烧起来,发出呼呼的风声,温度上来了,淡淡的臭屁似的煤烟味飘扬着,传进海立的房间,她蒙蒙眬眬地睡去了。

除夕傍晚,老崔是在屋里点的烟,光明正大地拨响了火机,从容地吸上两口,让那点红格外地亮着,这才往外走,用那点红亮去把挂在柿子树上的鞭炮芯子点着了。

大锅里的水滚得厉害。桂芝想要赶第一波,多数人家的鞭炮声还未响的时候。锅壁上已经有一圈白了,水位从最高处少下来,留下巴掌宽的印子,海立又加了些水,添了些柴草。

桂芝还没来。

海立走到南屋门口敲敲,隔着门喊,妈,该煮饺子了。

她仔细听着,里面静悄悄的。隔了片刻她想走开再去看看锅,才有个声音说——来了。不像是桂芝的声音。

海立说,水快烧干了。

你进来说。孩子。那个声音回答。

门一下推开了,原来并没有上锁。屋里很热,两人都没穿棉衣,脸都红红的,铁炉烧得呼啦啦响,几乎透明了,看得见通红的煤炭,像搏动的内脏,一下下跳跃着。

桂芝说,小立,快叫人。

老赵说,海立?你回来了?放假了?

海立说,赵伯。

老赵说,孙经理手上扎了根刺,我给她挑出来,孙经理,你试试还有吗?

他一口的南方普通话,刚开始他们听不大懂,后来,他来得多了,话音里又掺杂了当地的方言,他们便也渐渐习惯了。

桂芝把两根指头对着搓搓,说真没了。早起劈木头,一根刺扎进虎口,老在那儿,一摸就是硬邦邦的一个尖儿。难得你这个年纪眼神还这么好,手也不抖。老崔就看不见,戴上老花镜也不管用。

老赵说,那我该走了,海立你来,把针收好。

桂芝说,赵大哥,吃了饺子再走。

老赵说,老赵说,不用,我自己回家吃,你们一家人团聚,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你记得看看我给你那个方案,海藻肥现在是大趋势,我们是美国的牌子,总部设在芝加哥。你代理我们的牌子,赚钱次要,更重要的是能够改善土壤质量,这可是功在千秋的大事业。你要是信不过我,你就再看看,我不催着你。

桂芝说,这是哪里的话,我只信你。你放心。你们公司来过那么多人来,我只信你。只有你是认真干事业的人,丢下北京的家跑到我们这小地方来,过年也不得回去。你一定要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老赵说,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一个人惯了。

桂芝说,再说那两袋煤你一个人也弄不走,你跟我们一块儿吃完了饺子,我帮你驮回去。

外面,别人家的鞭炮声渐次起了,密了,空气中有股好闻的硫黄味儿,院子里,一个来买煤的老头两手撑圆了尼龙袋口,老崔指缝间夹根烟,挥舞着铁锹铲煤,铲一下,吸一口,铁锹擦着水泥地,唰唰唰唰。旁边是小山似的煤堆,蒙着塑料布。放煤的这一片地面都抹了水泥,余下的土地种着柿子、玉兰、月季、连翘和小刚竹。前几年,海庆还小,喜欢爬这煤山,从最东头的院墙根下开始助跑,到了山脚下,一口气窜上去,两臂张开维持平衡,像个杂技演员似的,一步一步脚尖贴着脚跟,走完一道屋脊般尖尖的山顶,又像鸟儿似的伸展双翼俯冲下来,借着惯性,顺势冲上另一座。因为盖了塑料布,又下了霜,结了薄冰,所以他常自山顶滚下来,摔破裤子,鼻青脸肿,一身一脸的煤灰,但他乐此不疲,从山东头跑到山西头,再在水泥地上跑回来,周而复始。今年桂芝进了三座山,夏末的星期六,海立从学校回来,半夜听见喇叭响、狗吠、鸡鸣,车灯明晃晃照进院子,桂芝披衣起身走进那光里,敞开大门,放进一辆辆卡车,车斗一翻,煤炭倾泻如泥石流。狗叫累了,桂芝还在卸车,远道而来的司机打着哈欠,那只老公鸡也陪着,一遍遍啼鸣。它以为它是一名歌唱家,又以为自己是一条狗,就是不相信它是鸡,它从不在天亮时打鸣,下午、凌晨、午间、傍晚,随它高兴。

可是今年不同于往年,气候异常,夏秋雨水太多,冬季迟迟没有冷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只卖出去小半座山,是西边靠近大门的那座,挖得潦草,东一铲西一锹,歪歪斜斜,似乎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所幸海庆已经多年不跑煤山。有一年除夕,老崔为这揍了他,那时他六岁,又或七岁,发育得晚,长得又矮又瘦,腿有些罗圈,比同龄的孩子矮半头,夜里,老崔喝得尽兴,把熟睡的海庆从被窝里拖出来,光溜溜地拖拉到水泥地上,用穿着皮鞋的脚踹他。

第二只尼龙袋子还没装满,买煤的人伸手挡住老崔,撮紧袋口道,就这些吧,别再装了,够过年就成,等孩子们走了我们两口子又用不着点炉子,老家伙抗冻。

老崔说,才一百来斤煤你点不到正月十五。

那人说,缺点儿没事,添些棒子芯凑凑数,多了浪费,也没地方搁。现如今人都娇贵了,过去比这冷得多的年岁,还不照样活过来了。

过完磅,两人把煤袋子抬起来,横搭在自行车前梁上。

老崔猛吸一大口烟,脸上露出做梦般的神色。

每年他都有机会吸几包带过滤嘴的香烟,桂芝赶集买年货时捎带回来的,他把每一根香烟都吃到根上,连过滤嘴也点了,放在鼻端嗅嗅,喉咙里咔出一口浓痰,狠狠地呸在地上,嚷道,农村就有这么多的穷鬼,不到最后一天不来买煤,大年三十儿也不叫人消停,拿个卵大的袋子,买两块卵大的煤。妈的穷光蛋。

来人还未出门,自行车轧上一块石头,煤袋跳了一跳,没倒,那人跨上车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好在只是个老头,干瘦驼背,自忖动起手来不会沾到光。老崔的腿虽坏了,年轻时那股恶气仍在,平日和善,两杯酒下肚即刻判若两人。最初那几年他尚且人高马大耀武扬威,能占些便宜,但他老得比别人都快,瘸了条腿,头发脱落殆尽,牙齿半数松动,右手颤抖,指甲萎缩,常年便秘,从四十五岁起,便开始频频失手,被那些大他小他十多岁的男人揍得满地打滚,未曾赢过一架。可他再怎么样,打这老头,打桂芝、海庆和海立的力气总还是有。

老崔又嚷,呸,门也不给老子关上,怕夹了你的狗尾巴,妈的老狗。

他去锁大门,路过海立身边,满面红光,一股酒气。怪不得。该来的还是来了。

每个年关老崔总要耍几场酒疯,如同扫屋、洗澡、放鞭炮、请神请祖先、下饺子一样,是默认的必不可少的程序。他们都在隐隐等待,甚或是期盼着。等到他众望所归地开始了,桂芝便会说出报幕似的话——我就知道又是这样。

黑羊从煤山后跑过来,跟着老崔,歪着脑袋蹭他。它的角还没有长起来,只冒出两个尖尖的头,像两棵笋。

那时家里仍喂着一些动物,是鸽子和羊。当然也有狗、鸡和鸭。桂芝什么都不浪费,包括用来存煤卖煤的硕大的院子。

老崔转身踢了羊一脚,它跳了跳,并不走开。

你的妈死啦,老崔用唱京剧似调子喊,你的母亲,你看看。它死翘翘啦。他掰着羊头转向东边,那里的水泥池沿上摆着一对弯弯的羊角。

小羊就势贴住老崔的额头,咩咩叫着,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几下。

桂芝每年初春去集上牵一只羊羔回来,养够一年,腊月二十五或二十六这天,老崔牵着老羊到彭屠户家宰掉。老崔负责喂羊、鸽子、鸡鸭等一应牲畜,他这个半残的人,桂芝也没有浪费。

秋天的一天,白色的母羊从敞开的大门里溜出去,桂芝以为它丢了,被卖烧烤的捡去宰掉穿成了肉串,但两天后的清晨,它站在门外,用头上的角将链子锁挑得哗哗作响。以后它的肚子渐渐鼓起来,产下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羊崽。

老崔从鸽棚里端出食盆,嘴里开始唱着,一边唱一边倒进半盆饲料,又接了半盆水,用树枝和调了,弄得稀稀拉拉,薄粥似的,放在小羊跟前,它低头去舔。鸡鸭也都得知了讯息,咯咯嘎嘎叫着,远路迢迢,拍打翅膀,从院子的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将那只小小的食盆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专挑没和开的疙瘩吃。它们势众,羊被挤到了外围。

黑羊是众牲里出了名的好欺负,完全没有遗传它母亲刚烈暴躁的基因,它的食物任凭所有动物分享,但别个吃饭时它一口也插不进去,一只母鸡就能啄跑它。桂芝说它太瘦,只有一副骨架,养到来年怕也吃不到什么肉。

老崔唱的又是《红灯记》——

提篮小卖拾煤渣

担水劈柴也靠她

里里外外一把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

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老崔只要喝酒便唱这一段,就这几句,来来回回地唱。桂芝说他原来在部队元旦晚会上唱过的,拿了二等奖。

桂芝和老赵从南屋出来,这时老崔正抡起他的拐棍,一下子掀翻了铝盆,家禽鸣叫着四下逃窜,汤汤水水流得到处都是。

老崔欢快地说道,我叫你们吃,你们吃呀,我看你们怎么吃。转过身来看见老赵,又对老赵说,赵大哥,晚上留家吃年夜饭。羊肉饺子,自家养的羊,干净,不膻,鲜得很。

桂芝说,说好了,赵大哥同意了。

老崔说,晚上把那两斤好酒拿出来,过年,给我们哥俩儿整两盅。

桂芝说,坏了,锅煳了。

老赵说,酒就不喝了,简单吃点。

老崔说,你净整这些,你哪次做饭没有不煳的,过年你给赵大哥吃糊饺子。

桂芝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喊,你少喝点儿。

老崔说,你这话说得。过年能不整两盅?

海立说,没煳。锅里的水烧干了,饺子还没下。

老崔说,别人家的鞭炮都放完了,咱家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年年都是。老孙,你把蟹子蒸上,我们哥俩先喝着。来,赵大哥你请进。

老崔抢先一步撩起帘子,还是夏天挂上去挡蚊蝇的,一直挂在那里没摘下来。

锅台上一只小瓷碗里倒了水,浸着十六个钢镚儿,桂芝特意去储蓄所兑的,银光闪闪的新钢镚儿,两分五分的面额,海立往里面洒了碱面消毒,时不时地走过来,手伸进去揉搓几下,等过了夜里十一点便捞出来,冲洗干净,塞进午夜那顿素饺子里。

桂芝蒸了八只梭子蟹,留下一只,图个好彩头。蟹子个头很大,每只足有半斤,摆满两层屉子,锅盖还是扣不严。

海立说,什么时候的蟹子?

夏天,花十二块钱买的,桂芝说。在干透的锅底添了水,激起一阵噼里啪啦鞭炮似的声响。她拿起炊帚胡乱刷了两下。

海立问,十二块钱一斤?

不是一斤,是所有的,十七只,十二块钱,便宜吧?六斤整。

又是死的?海立说。

死的怎么了?桂芝压低声音道,小声些,别叫赵大哥听见了,他是城里人,讲究,死蟹子他不吃。可是死蟹子有什么?我早上赶集老刘的蟹子个个都是活的,从黄岛专车运来,我亲眼看见拉海货的大车,老刘叫我散集的时候再来,等十二点钟我过去,他那一车蟹子全卖完了,剩下十七个,都是才死的,我和老崔把个小的挑着吃了,大的留着,等你们都回来再吃。

桂芝喊了声——老崔。

来了——老崔应道。

家里一吃饺子,老崔就会自动进入这些程序。来到灶间时,他酒气更重,腿也瘸得更厉害,走路却有种怪异的敏捷,好像下一秒就要单脚跳起来,活像那只被黄狗拍断了脚的恶公鸡,仅需要一条好腿,便能撵得鸡和羊满院子跑。

老崔站在灶台边捣蒜。他一早已经做好准备,剥净蒜皮,剥得溜光水滑,头上的黑根拿小刀削了,用一斤重的大理石蒜锤雨点儿似的捣,他那双当兵练就的手能揍桂芝和海庆,也能砸蒜、揉面、剁饺子馅儿、洗衣服、晾晒被褥。

这一半,给你留着了。老崔说着,训练有素地舀出两勺蒜泥放进一只缺了口的酒盅,接着往蒜臼子里添酱油、醋、香油、味精,再拿一根筷子搅打几十下,倒进碟子,用小汤匙的尖沾上一点点白糖,手抖着,抖进蒜里去。

海立端了那只酒盅,跟着桂芝进到南屋。

桂芝跪在年神像前拜了三拜,海立也拜了三拜,桂芝起身坐到炕沿上,褪下鞋袜,掰开脚趾等着。

海立拿火柴卷了棉花,把蒜泥调得汁水均匀,蘸了些,伸过来,桂芝抬手拦住,海立以为她是怕疼,懊悔了,却看见拇趾大大地分开,桂芝在趾缝间匆忙挠错两下,撕掉一块尚且新鲜的皮,凑到鼻端。烛火跃动之下,她脸颊绯红,像喝醉了。

弄吧。孩子。桂芝说。

每一个脚趾缝里,都是被脚气沤烂了,再被桂芝搓去皮的创口,散发鱼腥,蒜汁抹到那粉嫩的伤处,几根脚趾奋力扭动,像案板上无声的鱼。

南墙案台上的供烛还是去年未用完的,受了潮,滋啦啦冒出浓烟,味道怪诞,既香且臭,像糖炒栗子,又像鸡屎,熏得海立嗓子里毛毛的,又不敢咳出声,只好不停地咽唾沫。屋里的灯都开了,门灯也开了,窗外的天上不时腾起五颜六色的焰火。

海立不确定这土方的疗效。可是,桂芝爱疼。

她们每年都要受这样一场刑,有时是桂芝的脚,有时是耳朵,有时是手。仪式都差不多,都是她不知从哪儿看到的偏方。写字台上扔着的一堆书,其中就有 《偏方大全》《本草纲目》《家庭医生360问》,字小而密,纸页间夹带彩色插图,色彩艳丽,集市上论斤称来的,每本都有折角和蘸着唾沫翻页的痕迹,还有用大头针钉在墙上的撕开的香烟盒,背面抄了治脚气、烫伤、割伤、淤肿或者中耳炎的疗法,都是些会让人疼的方子——令人怀疑她是专门挑了这一类的偏方,桂芝一定相信,能用疼和神明和祖宗换点什么东西,同上供的四荤五素、香烛纸钱一样,有献祭的意思。

终于弄完了,海立默默地吐出胸腔里憋住的一口气。像是她自己受了一场刑。

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桂芝小声说道。从下午开始,她就不准他们随便走进这间屋子,也不准在这里大声讲话,怕惊扰了供桌上的鬼神。她拿起刚才脱下的那只袜子闻闻,没再穿,光脚塞进拖鞋,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灶间,洗净手,端回一盘饺子,作了几个揖,将桌上的供品挤一挤,挪出空来放上饺子,嘴里念道,老爷老妈请吃饺子。

鬼神吃过了饺子,人才能吃。

老崔和老赵就着饺子,喝着白酒,六只盘子,每人一盘,剩下的喂给院里的牲畜。桂芝说,人过年,神也过年,鬼也过年,鸡鸭猫狗牛羊也过年。人吃饺子,神也吃,鬼也吃,鸡鸭猫狗牛羊也吃。

这个活计都归海庆。他爱看着鸡鸭狗抢饺子,爱站出来打抱不平主持公道,把公鸡踢到一边去,让鸭子在他手心里啄饺子皮,确保每只动物都能吃上一口。

可是海庆今年有了新爱好,对动物们失去了兴趣。念小学时,他每天早上去草窠里掏鸡蛋,放了学便赶着羊走到院中杂草旺盛的去处。他自煤山上冲下来,被惯性带着冲进鸡群,赶得它们到处跑。唯有那只公鸡,倒过来追海庆,把他撵上煤山,仍紧追不舍,一人一鸡,跑完所有的山再跑下来。海庆走投无路,冲进家门,以为门是一道护佑,牲畜们都很自觉,绝不敢踏入门内,因为那里面是人的地盘。谁料公鸡无视规则,脚下速度不减,直直冲进门里,两只硕大的翅膀扑腾着,扇起风,绒毛飞舞,小刀般的喙扎到他屁股上。海庆回头一看,绝望大哭,桂芝听见了,顺手抄起案板上的擀面杖砸过去,它侧身躲过,瞪了一眼,这才悻悻地退出屋门,梗着脖子回去了。

海立站在院中,透过窗户望见西屋漆黑一团,海庆坐在椅子里,肩膀以下全没进黑暗,唯有电脑显示屏发出蓝莹莹的光,罩住他那张布满青春痘的脸。他的脖子向前探去,脸上神情紧张,双手搭在键盘上快速地敲打。

还剩最后一只饺子,海立咩咩叫着,学老崔的样子召唤小黑羊。那饺子馅便是老羊。不知它会不会吃,吃不吃得出来。

海立见过桂芝杀鸡,一刀抹了鸡脖子,不教它全死,脖子上留点皮牵连着,鸡耷拉脑袋在院子里挣扎翻腾,快速地放完血,消停了,老崔烧一铁盆开水,坐在院当中,死鸡丢进去,鸡毛像脱衣服似的一把把薅下来,肠子掏了丢到地上,一直远远围观的牲畜们飞奔来抢。两只鸡争那肠子,各叼一头,吃到中间便打斗起来。

黑羊的蹄子踏着碎石小路,远远地跑过来,看见是她,犹疑着放慢步子。海立走到它跟前摊开手心,亮出饺子,一只手去摸它的耳朵,它低下头来,却不是要吃,反而圆睁双眼,蹬直后腿,朝海立亮出两只短短的小角,顶向她的肚子。

海立吓得向后一跳,扔掉饺子进了屋。

晚会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喝了些酒,海庆也喝了。脸上都红扑扑的。

牲畜睡下了,鸡群、鸭群、狗和羊各占着院里的一处老地方,可是睡不安稳,隔一阵便被爆竹焰火闹醒,惊得四下奔逃,喧闹一阵。

海庆早将两副扑克牌翻出来,摊到北屋炕上。

我去送送你赵伯,你们先打,把打牌的本钱分一分。桂芝说。

老崔说,老孙啊,你拿着手电,满的,我一大清早就充上了,路上慢着点儿。

海庆说,我来分。

桂芝说,钱还在写字台中间那只抽屉里,没上锁。

她推了自行车出门,老赵跟在后面,一手扶着煤,一手举着手电筒。

桂芝边走边问,赵大哥,你夜里这顿饺子咋吃?怎么不等一等,到十二点吃完了再回去?

老赵说,夜饺子我就不吃了,早点上床睡,今天也累了。

桂芝说,赵大哥,你还住在李翠家?

老赵说,还是李翠家,她家有闲着的房子租给我。

赵大哥,我们家有的是闲房子,你看看,院子这么大,住着多舒坦。我又不收你的钱。

不是钱的事儿,公司有规定不能和客户走得太近,请你谅解。

李翠她男人过年没回来?

回来了。

你跟着他们吃饺子?

她人蛮客气的。

我吃过她家的饭,手艺一般。

她收拾得蛮干净。我也没有那么讲究,走南闯北的人,凑合惯了。

你那份方案写得真好,看得出来是有文化的人。文化人做生意就是不一样。

你还是要考虑清楚,毕竟不是小数目。你一个女人赚钱不易。我一向是不强求人的,不论选择什么行业,一定要多追问自己的本心,只为了利益的事业是走不远的。

你说得很对。

海立关了大门,扣上链子锁,两个人的声音模糊起来,那一小团青白的光渐渐消失在薄雾中。

穿过堂屋时,铁炉周围的空气烧得一团炙热,煤盒子里垒着满满的块煤,大小均匀,漆黑光亮,炉膛烧得毕剥作响,细闻起来有股淡香,铝锅的水早已滚了,她顺手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添进去,用铁钩在炉底掏了两下,几块燃得正旺的炭掉下来,在煤灰里红了好一阵子。

海庆与老崔都只穿了秋衣,坐在炕的两头。

老崔自觉地扯开被子,盖住他的腿和一双被热炕烘烤着,散发出腌酱豆气味的脚。

被子上摊开了所有的赌注。七包白纸卷的钢镚儿,一枚一枚码得整整齐齐,一包两分的,两包一毛的,两包五毛的,两包一块的,牛皮纸绳捆的几沓纸币,也都是小面额,钢镚儿雪亮,纸币坚挺如匕首,全是桂芝专门跑去信用社换来,除夕打牌用的。

海庆开始派零钱,每种面额各抽几张,每人凑齐六十八元,余下的仍旧封好,放回原处。

老崔偎着被垛坐在炕头,海庆同海立坐炕沿,面朝高低柜上电视的方向。海庆把被子抚平一块,一副牌洗好爽齐了放上去。

我先。海庆忙着伸手。

还是那副旧纸牌,卷了边的。前些年煤矿给了很多,临街那间门市店的写字台里攒了一抽屉,遇到顾客讲价,桂芝就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塞给别人。上面印的就是煤,大大小小不同品种的煤,按照等级价格高低,依次对照牌的大小,三是最次的一种叫做炜煤,山西产的,烟特别大,也最便宜。大虎是最好的银川,燃点低,容易着,耐烧,煤渣少,价格也高,卖不掉,桂芝都是捎带着进一点儿,逢节时打点工商所税务所的所长管事,或留着自家过年用。小虎的图案同大虎一样,只是“银川”两字换成了“神木”。

老崔把一张正面朝上的牌摸了去。

海立说,妈还没来,等她吧。

海庆说,我们先打,她回来还早呢。

谁当?谁要当地主?老崔说,两根指头捏起地主牌,向下一摔。是张神木。

我当。海庆捡了。

等全摸完,他看一遍牌,又说我不当了。

那你还回去。她硬把那张神木从海庆手中抽出来,塞给老崔。

老崔左手拿牌,十几张牌高高低低胡乱插着,像棵仙人掌,手腕立在那条坏腿上,腿不时抖一下,手也跟着抖,牌就散落下来。他不捡,伸手从炕沿上摸到酒盅,滋溜一声,灌下一大口,舌头嘴唇跟着响亮地砸巴两下。

海庆偷偷从老崔掉的牌里捡了两张阳泉,海立忍住了没吭声。海庆扔下去三个丁,海立不要,老崔也不要。

你要得起,你有炸弹。海立提醒老崔。

对,我有四个矛头。老崔恍然大悟道,抓了四张牌,逐张摔到被子上。

太大了,留着。先出这个。海立从他手里抽出四张五。

不行,落地无悔大丈夫,打出去的牌不兴收回去。海庆说,我也有三个五。

怎么有八个五?海立也亮出一张。

这不是一副整牌了。海庆说,去年收乱了。

海立说,那副也打开吧,重对一遍,弄一副整牌出来。

就这么打吧,我出四个矛头,老崔说,五都给你,你还要什么?大虎要不要?

要。海庆说。

不用打了,海立说,钱都归你。

那多没意思。海庆说。

你们这样有意思。海立说,那好,我缺两张皮球,一张老二,给我。

我有一张皮球。老崔说。

可末了仍是老崔赢了第一局。他阴差阳错地凑齐两套大连串和两个炸弹,海立帮着他,很快出光了所有的牌。

你怎么回事?海庆说,他是地主,我俩是农民,农民和农民才是一伙的,你是不是忘了?

我没忘。海立说。

你自己也输了。海庆说。

输了就输了。海立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能破坏。你拿这些钱不对,你还剩一对王炸没出,输的钱得翻两倍,你该给他三块。

她从放在腿边那堆属于她的钱币里扒拉出一块三,给了老崔。

海庆鼓着嘴不吭声,又掏出几枚钢镚儿。

不要,老崔说,都拿回去,你俩都在外头上学,海立是上高中出去的,海庆才上初一。在外面多买点好吃的,多喝牛奶,长得壮,打架不吃亏。够不够?不够再拿些。他用五根手指抓着钱,洒得到处都是。

行了。海立说。她开始洗牌。

我来。海庆抢去。

那张有两道折的是银川,对吧?海立说。

我不知道。海庆说。

你怎么不知道?去年就是你做的标记。海立说。

海庆不说话,闷声洗牌,他们又打了几轮,听见外面鞭炮声稀稀落落地响起来,海庆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打完便瞪着一对泪眼,斜眼瞅海立。海立捂住她的牌。

老崔的舌头在嘴里咕噜两声。

海庆说,爸,拿什么?

酒瓶。别给他拿,他喝醉了。海立说。她不是听出来,是猜出来的。老崔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他的两条腿开始在被子底下更频繁地乱颤,被子上的纸牌和钱都跟着一跳一跳。

过年,让他喝点儿吧,平时他也捞不着喝。海庆去厨房拿了酒瓶,老崔接过来,没往酒盅里倒,直接对着瓶嘴灌下一大口。

海立下了炕。

你干吗去?还没打完呢。海庆说。

海立说,我去看看妈回来了没,该包饺子了。

我还没赢着多少钱。海庆嘟哝道。

走到院子里,桂芝正好推车进来,头上肩上披了一层薄雪。

海立伸出手去,掌心接住两三点雪花,立刻化了。

海立问她,送回去了?

桂芝说,谁把南屋灯关了?这灯要彻夜亮着,一直亮到大年初三,灯熄了祖宗回来吃饺子看不见路。送回去了,路滑,不好走。走到村东头他就站住,不叫我再送,我死活逼着他,把煤卸到院子里。他也不让我进屋坐,说要睡,我假装走,等他从里面反锁了门,我趴在墙头上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看晚会,那个李翠端着饺子过来,饺子个个比包子还大,肚子破了一半,也不是什么好馅,像是黄瓜的,都是水。

海立说,李翠她男人呢?

桂芝说,听说今年要回家过年,可也没瞧见。那是个废物,不顶戗的。

海立说,该包饺子了。

桂芝说,这么早就有人放炮仗?

海立说,咱家又是最后的。

桂芝说,我这就去和面,你擀皮儿,也快。

还没进北屋就听见老崔又唱起来了,烟也又点上了,烟味窜到外面,还是他拿海庆的作业本卷的烟丝——

娘生儿连心肉

儿行千里母担忧

儿想娘来难叩首

娘想儿来泪双流

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

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老崔边唱边把手里的对三连同烟卷一同砸下去,掉到被子上,瞬间燃出一个窟窿。海庆赶忙捡起来丢出去。

桂芝说,你喂了鸽子没?

老崔说,喂什么鸽子?都给老子放了,都回家过年去。

桂芝说,去哪里过年,这就是它们的家。

老崔说,母鸽子噎死了。

桂芝说,你又喂它们吃花生?死了几只?

老崔说,三只、四只、五只,六只。

海庆说,既然死了,那咱吃了吧。烤烤,比鸡肉好吃。

老崔说,全吃了,老子全给你们拿来,一只不留,养这鸡巴鸟好几年了也没见着钱,白搭进去粮食。

守岁这顿饺子不能放肉,总是三鲜的。虾皮、虾米、韭菜、白菜、鸡蛋、木耳、粉丝这些素菜,每年变换着组合调和到一起。

海立走到锅台前抓起笊篱,视线在那翻滚起伏的白沫与饺子间搜寻着。

这个像。桂芝说,这个白。韭菜饺子都发绿,白色肯定是塞了钢镚儿。

海立便专挑那些浅色的,盛进自己盘子,坐到桌前,先挑一只轻轻咬开,不是。却见老崔嘴里掏出一枚钢镚儿,沾着虾皮韭菜,扔到桌上。

桂芝说,海庆呢?年夜饭少了一个就不团圆了。

海立说,在西屋。

桂芝说,怪不得,我刚才想给你姥姥拜年,电话一直占线。我还当坏了。每回他一放假家里的电话费就高得不得了。暑假你猜有多少?一百四。他不在家,半年也用不了一百四。

海庆来了,一言不发地坐下,刚咬一口便哎哟一声,道,为什么要往饺子里塞这东西?我年年硌着牙。

桂芝说,老辈子传下来的风俗。

海庆说,家家都往饺子里塞钱,家家都能发财吗?就连西关的傻子也能发财么?

桂芝说,别瞎说,财神爷不爱听,他老人家要是生了气就不来咱家了。咱家的煤今年本来也不好,明年我不想卖了。想卖海藻肥,那个有前景,利润也高。

海庆把筷子头伸到老崔眼前数——一、二、三……九个,你有九个。

老子去年有十二个。老崔说。

你有多少也是白有。桂芝说着,把她的饺子夹到海立盘子里,又把海立的换过来。

你再给老子说一遍。老崔忽然大喝道,瞪眼盯住桂芝,筷子戳在她鼻尖上。

海庆吓得一抖,猛地坐直身子。

桂芝没吭声,起身拿到桌上的遥控器,把音量调到最大。

女主持人说,看,春天的脚步已经走近。

男主持人说,听,一九九九年的钟声已经敲响。

女主持人说,让我们一起倒数。

观众齐说,十、九、八、七……

桂芝说,老崔,你放鞭炮了吗?

忘了,老崔说,怎么都吃完了你才问?

桂芝说,去放吧。海立帮你爸点根香。

我去吧,我吃饱了。我的给你。海庆端起他的盘子倒给海立。

桂芝跟着往外走。

海立说,你做什么?

你没见海庆刚才的眼神,桂芝说,他大了。

海立说,十二岁,能有多大?

桂芝说,他快有老崔高了。才两年功夫,突然窜了个,跟竹笋一样快。

海立说,他细胳膊细腿,竹竿似的,也打不过老崔。真要打他还得再等两年。

桂芝说,你还巴望着他打过他吗?有你这样做女儿的?不行,我得出去看着,可别真打起来,刚才海庆一双眼睛血红。

海立说,那是他打游戏,熬夜熬得。从我放假回来就没见他夜里睡过觉,也没见他吃过早饭。

桂芝说,我刚才不该给他拔了电话线。他心里有气。到底是男的,虽然小,却也还是男的,气性这样大,这样像他的爹,将来大了可怎么办。

桂芝也出去了。海立独自坐在桌前,仔细端详剩下的三份饺子。

有的已经被汁水泡泛,碎了,馅子敞着,钢镚的边缘露出来,一目了然。

这种形状是有的,这种没有。她一面观察研究,一面总结规律。炮声熄了,桂芝先开门走来,带进一股好闻的硝烟味儿,她用力吸了两下鼻子。

没打?海立问。

没有,桂芝小声说,幸好没有,儿子要是打了老子,这算怎么一回事?

海立说,以前哪年不打?

桂芝说,那是他打海庆,海庆可是没打过他的爹。

海立说,爹就能打儿子?

桂芝说,儿子打老子,传出去叫外人笑话。

老崔的瘸腿哒哒哒地进来了,她们住了嘴,老崔没撑拐杖,将一只胳膊搭在海庆肩膀上,海庆走得很慢,等着他。老崔边走边喊,老子今年又是冠军,儿子,你是亚军,咱俩是崔家双雄。

海立看着他们吃,每吃一个,她便在心里下判断。

最后现身的六只钢镚里,有四只是老崔的,几乎完全验证了她的猜测。收拾餐桌的时候,海立胸有成竹地对桂芝说,明年,你把最后出锅的饺子给我。

为什么?桂芝说,那些都不好,锅底下的,都泡泛了,头一盘上供的最好,给年神吃。你吃第二盘。

因为,海立说,锅底下的都塞着钱呢。钢镚儿沉。

桂芝说,谁告诉你的?

海立说,我明年肯定能拿冠军,你等着瞧吧。

初二那天清早,海立被一阵咕咕咕的叫声吵醒时,天刚蒙蒙亮。两天接连不断的炮火的攻击,终于能够在天空中形成一层烟雾的屏障,遮盖住新生的粉红色朝阳。

她坐起来掀开窗帘,隔着玻璃上的白气瞧见一只毛茸茸的头,吃了一吓,等摸到眼镜戴上了,才看清是只鸽子,体型肥硕,瞪着一双圆眼睛歪头看她。海立拔插销开窗,它飞起来,两只雪白的翅膀匆忙拍打,携着胖大的身子艰难地升上天空,在它身旁还有一群同类在盘旋,大概七八只,有白的,有灰的,大大小小,但都很胖,姿势笨拙,飞得很艰难。

海立起身,走进院子,凛冽的空气里还有浓重的硫黄气味,一只大铁盆倒满开水,呼呼冒着热气,几只死鸽子漂在上面,桂芝扯着一条腿捞出一只来,一根一根用力拔它身上的毛。

那些,你看看,海立指着天上说,是不是咱家的?

桂芝说是。

海立问,放了?真不养了?

老崔放的。一大早我听见鸽棚里叫成一团,觉着不对劲,等我套上棉袄跑过去看,笼门全都四敞大开,我赶紧去关,他推了我一把。

全放了?

没全放,幸亏我去得早。剩下三十只。有些鸽笼的门那么开着,它就是不往外走,老崔在旁边又是拍巴掌又是跺脚,它还是不走,歪着头,犹犹豫豫,好像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走。可等我关上门,它好像又想明白了,张着翅膀乱扑腾。

它怎么不走呢?

我也问它,你想什么呢,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会子门闩了,你又要逃了,刚才干什么来着。不过逃出去了难道就好吗?它是精明的,飞走的那些才是笨蛋。去年过年,老崔也放过鸽子。

我怎么不知道。

你开学早,好像是正月十三那天吧。海庆知道。放了八只,飞回来四只。

自己回来的?

外面没有吃的,天气又冷,哪有在家舒服?有人喂水喂食,有房子有老婆。

没有自由。

飞回来的时候都饿得皮包骨头。有只鸽子瞎了一只眼,不知道是让弹弓打的,还是叫野鸽子啄的。家鸽哪能干过野的。就算饿不死,早晚也让野猫野狗给吃了,活不成的。

老崔干吗要放鸽子?

猫尿灌多了,指不定干什么。

不是说正月里不能杀生吗?你还拾掇鸽子?

噎死的不算。喂鸽子吃花生,哪有不噎死的道理?明明还有一化肥袋子的苞米,我上月刚去老彭家打的。鸽子拾掇拾掇带去青岛,带给你姥你舅他们吃。人家在城里住,吃公家饭,按月领工资,一到年底就发粮油米面鱼虾,要什么有什么,咱家也没啥稀罕东西。

顺着胶平公路一直往南走,客车开一个半钟头就能到青岛。可是他们家距离公路还有六里地。一到过年,乡下的人都坐车进城,逛百货大楼,买衣服玩具,去栈桥看海,去五四广场拍照片,在那些专为游客们准备的摊位上,买上三五斤海米、虾皮、鱼片、蚬子干、扇贝丁,或是一两个哄孩子的纪念品——帆船模型,蛤蜊皮粘成的小狗、小猫,耳朵贴上去能听见浪涛声的大海螺,还有染得五颜六色的小贝壳穿起来的风铃。

四人各自穿了新衣裳,桂芝将行李分派到每个人手上。老崔什么都没提,桂芝说他只需要拿好他的拐棍,别再像往年那样落在公共汽车上就好。

桂芝锁了屋门,又锁街门,黄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尾巴在身后快速地摇摆。

家禽已喂饱,各处散落着悠闲踱步,黑羊拴在鸽棚的柱子上。

桂芝对黄狗说,你看好家。

黄狗昂脸看她,又大力晃晃尾巴,咧开狗嘴露出两排白牙,简直像是人的笑。

海立提着鸽子和烧鸡,海庆提着羊肉,桂芝提一桶花生油,上了街心那辆破车。两年前有人弄了这辆车,已经报废不允许上大路那种,与途经这条线的客车合作,专跑从镇上到胶平公路的这段沙土路,将他们摆渡到正式客车行驶的沥青大道上。

桂芝站在台阶上,伸长脖子朝里张望。只看见人。和他们一样的人,脚边放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身上穿着簇新的衣裳,从帽子到棉衣鞋袜,连褶子都是新的,舍不得熨掉,从头到脚硬邦邦地包裹着,像一层借来的壳。旧的身体在里面自惭形秽,自知配不上这从里到外的新装,局促而羞涩地微笑着,互相打着招呼。

桂芝问卖票的女人,还有座儿吗?

哪能有座呢?卖票女人说,这两天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晚来两分钟连站的地方也没有。

还走不走?有人在车厢深处喊,都等了一个小时了。

就走,卖票女人说,五分钟就走。

放屁,开始说六点五十走,又说七点十分走,现在七点二十了。再不走我们就下车,孙瘸子,退票。

他们纷纷应和,笑着叫骂。

有人说,孙瘸子,你这辆破车再不跑就跑不动了,妈的和你一样的残废。

谁敢下车?下车也不给退票,坐在驾驶座上的孙瘸子大声喝道,小吴,关门,发车。

他旋动钥匙,发动机隆隆响起来,车子向前一窜,众人不防备,齐齐朝前倒,坐着的人碰了头,站着的人撞上后背,怀里抱的孩子险些跌落,吓醒了,大哭。

海立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急忙就近抓住一根栏杆。

别挤,有人说,挤着我的奶了。

孙瘸子,操你妈逼的老破车,这车比你妈的逼都老。

他们又笑。

别哭了,闹死个人。父亲朝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厚而鼓的棉裤发出一声闷响。

母亲说,你打他做什么?

又说孩子,你哭什么?

孩子愣了一下,更大声地哭起来。

小吴拽住门后垂下来的一根绳子用力拉了两下,折叠门擦着海立的后背咣啷啷关上了。

往里走。她推搡他们。那瘦小的身子向前一挤,又伸出两只胳膊一划拉,像故事里的神仙念出分水诀,海立眼见着密不透风的海水似的人墙,被划出一条窄路,将海庆和桂芝吞没进去,转眼间又阖上了。

桂芝的声音在那墙里喊,我闺女晕车,会吐,给她安排个地儿。

女人领着海立,挤到靠前排的窗边。

桂芝的声音又从人丛深处传来——还有我老伴儿,他腿不好。

老崔被带到发动机上安顿下,已经坐在那里的一个老头朝旁边挪了挪屁股。老崔从怀里摸出纸烟。

隐在烟雾背后的太阳似乎升高了些,天色还是灰着,和她刚醒来时的情形一样。

忽然间,司机猛拉了一下挡杆,汽车雀跃起来,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弹跳前行,它这样灵活、迅捷,不顾死活地向前冲,如同一位身心重获青春的老妪,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暗自担忧着,怕它在到达省道之前便会散架,轱辘飞散,所有零件连带所有的人,统统被这不能承受的速度甩向四面八方。

海立终于一扬脖吐了出来。

她赶紧捂住嘴巴。液体从指缝间向下流淌。他们的眼睛都使劲地转过来,瞧着她。

她用一只拿行李的手掏出塑料袋,将嘴里的污秽呸进去。

她身体向右,头向前,麻花似的站了片刻,在下一阵呕吐的欲望到来之前,车子停下了。

站在门边的人下了车,在地面上来回走动、跳跃,松散麻木的腿脚。

海立跟着下来,在树干上蹭蹭手,外面的风冰冷干净,悸动的肠胃安静了些。脚底下却仍然晃晃悠悠,好像依旧站在车里向前行驶。

两个农妇坐着马扎,两手插在棉袖筒里,各守一只竹篮,篮子里的草莓堆得尖尖的。

桂芝蹲在一只篮子前面拣草莓。

海立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用力咽下几口唾沫,嘴里那股怪味儿渐渐淡了。

你想吃?桂芝问。

海立没来得及回答,桂芝已经拿起一只大的,在掌心上摩挲两下,塞进她嘴里。

尝尝。桂芝对农妇解释。

不能尝,你尝这一个就是好几毛。农妇道。

海立嘴里鼓鼓的,不知该不该咀嚼。

桂芝说,不尝咋买?不甜咋办?大冷的天,我给你开个张,和气生财。

农妇把篮子往后一拽,说我不卖了,你走吧。

旁边的农妇过来拉桂芝,说,大姐,来我这儿,一样的价钱,尽你拣。

第一个农妇说,她先到我这来的,你懂不懂规矩?

第二个说,你不是不卖了吗?

第一个说,老娘不卖,你也不能卖。就是你们这些人搞坏了市场,让外人得了好处。

第二个说,你才是外人,你是从四川买过来的。

你说谁是买的?

你爹娘把你当个货,卖给男人下种的。你们知道她卖了多少钱?两百。比一头老母猪还便宜。

那也比你强,你个生不出儿子的老逼。

一个农妇尖啸一声,朝另一个扑过去,嘴里叫着,我让你卖草莓,我让你卖逼。

一只脚踹翻一篮草莓,一只手薅住脖子上的丝巾,另一只手扯住新烫的卷发。

桂芝赶忙拉着海立走到稍远处。

车上的人见状也都下来了,站在她俩身旁。人越聚越多,直至形成一个密密麻麻的半圆形包围圈。

他们一面观看打架,一面捡起滚落到脚边的草莓,手掌摩挲两下,塞进嘴里。

不准吃,一个农妇转头呵斥,哪个老巴子吃我的草莓,叫他烂嗓子眼儿,叫他烂心烂肺烂屁股。

她朝观众狠狠地瞪眼、吐唾沫,做出一个朝前冲的动作。站在内圈的人赶紧后退两步,踩了后人的脚。

后人正要理论时,却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响,一种低沉悠扬,却又冷静傲慢的声音,如同某种神秘的召唤。

他们齐向后转,张开胳膊,挥舞着,呼唤着,都别看了,快快,上车去,快快,青岛,我来了,等等我。

小吴率领队伍一路小跑,军绿色的票夹包在她高耸的胸脯上一下一下地拍打。

太阳陡然间出现了,阳光刺破云层,直直射向他们的脸。

平坦的柏油马路发着光,如同一片水域,那辆高大方正的白色大巴像一艘轮船,停泊在港口。船身侧面描画着几道淡蓝色的曲线,线条优雅有如浪花,有如那遥远的,被海域包裹的繁华都市。车身底部的两道门自动打开,小吴指着露出来的洞口喝道,行李往这里头塞,看见没,这里才是放行李的地方,不准拿到车里去。

售票员身穿深蓝色制服站在台阶上,像电视上的空姐一样高贵漂亮。他们跟在小吴身后仰望她,看到她那一尘不染的黑色坡跟鞋、塞在胸前口袋里露出尖角的条纹丝巾,还有一只微微向左歪斜的蓝色小帽,非常小,戴在头顶上,他们不明白它为什么不掉下来。

多少个?青岛售票员问。

三十二个。乡下售票员说着,把票据递送上去。

这么少?

不如往年。今年收成不好,好些人不进城了。

上车。她一声令下,伸出修长的手指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一共三十二个,没有错。

她在票簿上一勾,丢给车下的售票员。小吴感激地弯一弯腰。关门,发车,她喊道。

电动车门听从指令,悄无声息地缓缓闭合。

车厢前半部的好座位已经占满了,是那些从正规车站上来的正规乘客,身穿清凉舒适的居家衣裳,像在自家客厅似的,正浑身松散地瘫在自家的沙发里,从自家的电视屏幕上,或从长久的困倦中抬起头来,用充满优越感的眼神打量这一队后来者。

他们闻到另外一种气息,温和的体味、饭味连同清洁剂的香味掺杂在空气阻滞的浑浊中,像是闯入了主人家一夜安眠后的清晨,又臭又香,又甜腻又温馨,门窗紧闭,灯火未开,窗帘后隐隐露出金色的天光。

海立和桂芝在倒数第四排靠窗的位置上安顿下来,海庆同老崔继续朝前走,走到最后那排高高的座位中间。

桂芝立刻睡着了,身体在宽大的车座里塌下去,鼻息均匀低沉,一头短发黑得发蓝,染发剂的味道依旧刺鼻,脑袋耷拉下来垂在胸前,随着车子的行驶规律地左右摆动,不断撞击海立的肩膀,像海浪拍打着礁石。

海立望见过道那边的婴儿圆滚滚的脑袋。脑袋上稀稀拉拉覆盖着淡黄的绒毛,乳头松松地噙在嘴里,双目半闭,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嘴巴却仍在睡梦中工作着,隔上片刻,鼓鼓的腮帮便起一伏,一嘬一嘬地裹着奶。

电视机关了音量,好像所有人都盹着了。

她一面观看演员们在上面无声地打架,一面用手指摸索耳朵,寻找冻坏的皮肉上干结的痂。

桂芝的呼吸里有消化道的隐秘气息。她的脸显得小而疲惫,不像是母亲,而像个孩子,一个仰着头要大人抱的女孩子。

海立伸过胳膊,轻轻揽住桂芝的头,将它按到自己的肩膀上。桂芝的身体柔软地顺从了。

她在座椅里放松下来,听着各色鼾声,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婴儿的。蒙蒙眬眬地,她觉得他们好像是一大家子人,住在一栋拥挤的房子里。

有人喊她的名字,摇晃着她。

海立挣扎着张开眼睛,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带着浑身熟悉的气息,半个身子越过她探向窗口。是桂芝,她的母亲。

帘子全开了,里外一片刺目的光明,粼粼波光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车速慢下来,座位空了大半,不知何时空,又是如何空的。车窗开了,空气凉爽而陌生。余下的几名旅客都已穿戴整齐,正襟危坐着。

海立不能理解这些变故。在她沉睡的过程中,似乎已过去了漫长的岁月。

桂芝跪坐在座位上,冲后面喊,海庆,老崔,你们看外面,大海。又来推搡海立,说你快起来,多么壮阔的景色,你写一首诗发给青岛日报,准能发表,就像以前上小学的时候一样。你都多久没写过诗了。

海边还没到呢,有人说,这里是城阳,城阳汽车站刚过去。

然后他们知道那不是大海,只是人工养殖场与晒盐场。

一格格水域像田野似的分割开来,有的格子布满海水,有的格子水盐掺杂,有的是雪白的盐山。几辆铲车停在里面,像小巧的玩具。

汽车开过盐场,进入郊区。开始是混乱的街景,低矮的楼群、逼塞的交通、浑浊的小河、匆忙的行人、烦躁的喇叭,走上一段,道路渐渐开阔,楼高起来,车快起来,似乎听见海鸥的叫声,空气里有咸腥味。

我们会经过海边吗?海庆问。

会。桂芝说。

可他们还没有看到海,车子已经开到总站。等在那里的三姨立刻微笑着迎上前来。

三姨抢过桂芝手里的包,桂芝又抢回来,说太沉,你拿不动。

给我吧,三姨说,你们大老远坐了这么久的车。

他们微笑着看大姐同三姐依照以往的惯例,这样来来去去争抢了几个回合,直到穿着制服的男人走过来说,站到一边儿去,别在这里碍事,她们才暂停下来,走出停车场,穿过大厅,走到站前广场上去。

你又带着肉?三姨说。

桂芝说,五斤羊肉,自己养的。

三姨说,难怪这么沉。下回别拿了。

桂芝说,给我,我拿。

她们继续拉扯着走到车前。三姨先开后备箱放东西,再打开后排车门。

海立先上,再是桂芝,再是海庆和老崔。

海立与桂芝自动靠前坐,只让屁股沾着点椅子边儿,好让两个男人能有足够的空间倚靠后背。

大姐,三姨说,老太太又拉了。

什么?桂芝一脸诧异地说道,我听不清,中耳炎又犯了。她抬起屁股,探身向前,将那只好耳朵送到驾驶座去。

我说老太太,三姨提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说道,在我家已经干过这样的事儿了。一泡大便拉在厨房门后面。打那天起,我每天出门前都要先逼着她上一回厕所。

桂芝问,吃药了吗?

三姨说,吃着,也是白花钱。本来上月初就该轮到大哥家住,嫂子要来接,我拖着,说过年顺道带过去,就不用麻烦她来接了。没想到这才在人家里待了小半天,就整了这么一出。

桂芝说,小薛不知道?

三姨说,我赶紧弄了,不能叫嫂子知道。还好我看见得早。毕竟是媳妇儿,不是闺女,人家凭什么给她弄?窝囊死人。

桂芝说,她怎么,她以前不这样,她是那么板正的人,以前在老家,别人家锄一遍地,她锄三遍,别人浇一回水,她浇三回。

三姨说,你不知道如今多埋汰。吃完饭,你只要一眼看不见,一手油就往沙发上抹,我觉得她就是故意的,那眼神鬼着呢,一做错事就低着头瞟你,心里一定是明白的。

桂芝说,如今老了,跟小孩儿似的。都说是老小孩儿,越老越小。

三姨说,她这是病。晚上我还得带她回我家,不能在大哥家住下。叫人笑话。

桂芝说,怎么会得这种病?肯定不是遗传的,咱家老辈子也没人得过。老崔他妈也是老年痴呆,只是不认不得人,连亲儿子也不认得,可也没有像她这样儿。

三姨说,大姐,咱别说话了,大路口人多,我这个技术一分神就坏事儿。

桂芝赶忙退回去,她的屁股重又挤在海立大腿上。

车里安静下来,三姨上身挺得笔直,头不断地扭来扭去,两只手紧握方向盘,绷得青筋一道道凸起。

一辆自行车擦着车头飞驰而过,她猛地踩下刹车,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们全跟着向前窜了一窜,桂芝差点栽到前座去。

小死逼。三姨咬牙切齿地道。

他们搭下午最后一班客车回来,坐到马店,又照例换了孙瘸子的老破车,到家时天已擦黑了。

桂芝指挥海立和海庆收拾带回来的东西。

旧衣服鞋子、旧玩具、磨断绳子的马扎、生了虫的小米、面粉、过期的扒鸡、发霉的馒头,还有午饭吃剩的鸡骨鱼骨、蛤蜊壳。

带着这些东西走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买,哪里也没去成,一只又一只塑料袋,数量比去时还多。

这两件给你。桂芝说。

我不要。海立说,你穿吧。

我哪能穿得下,这么细的腰身,这么窄的袖子,我连手都伸不进去。

叫我怎么穿呢?海立说,我穿身红西服回学校,笑死人。

桂芝说,这是她结婚时找青岛最有名的裁缝做的,花了两百多,全毛的料子,放到现在,十几年了,一点没掉色,没变形,如今再也没有这样的好衣服。可是她家大衣橱可真该收拾了,那些个衣服,成山成岭的。

桂芝拿起上衣在她身上比画。积年的褶皱。一股羊毛、樟脑、灰尘混合的气息。

也就是你,桂芝说,给别人她才舍不得呢。又对海庆,你把玩具拿到西屋去,放桌底下。

放我那里做什么?海庆说,我都多大了还玩这些?

桂芝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每次从大舅家回来,都说哥哥的坦克好。

海庆说,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再说遥控都坏了,没法玩。

桂芝说,你这孩子,人家一番好意。

这个钓鱼的,给我吧。海立说,我老早就看好了。

那你早不说?桂芝道,他反正不玩了,那么多,全堆在阳台上落灰。

有多早呢?去大舅家过暑假的时候它还是崭新的,那一年,两个姨带她去百货大楼买了一条粉色绸子的蓬蓬裙,她穿着它,梳两条麻花辫,辫稍系了粉色的蝴蝶结。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转。海立说。

海庆翻出两节电池安上,先是没动静,他举起来晃荡两下,放在耳边听。它却忽然发动起来,音乐响了,鱼跟着转圈,还有灯光,红的绿的,在寒冷昏暗的空气中一闪一闪。

这么大声,吓我一跳。海庆笑道,吐吐舌头,把散落到炕上的鱼一条条捡起来填进洞里。

这几条坏了,闭不上。海立把指头伸进鱼嘴。它没有咬合。

鱼竿也不见了。

海庆说,我爸呢?

喂牲畜呢,它们可是又过年了。桂芝说,炉子都还没生,他净惦记着畜生。

小米呢,不给鸡吃吗?海立说。

白面给它们吃就不错了,米人能吃。桂芝说。

招虫子了。海庆说。他的手在小米里铲了两下,带出丝丝拉拉的虫屎。

虫子怕什么?都是米虫,从米里生出来的,吃的是米拉的也是米,不脏。等天好了叫老崔摊开晾晾,虫子拣出来,一样熬粥。桂芝说,小庆,你把这袋蛤蜊皮拿出去给你爸,叫他敲碎了给鸡吃,鸡吃了能补钙,下的蛋有营养。他又在唱戏了,他今天可是喝得够呛。

哪年不是?海立说,都怪他们,明知道他的毛病,还老劝他喝。他们从来也不替我们想。

我们是客人,做主人的自然要让一让。桂芝说,都是习俗。

电话铃响起来,一迭声地催着,愈来愈急促。

肯定是你二姨,问我们到家了没。桂芝说着,走到隔壁去接电话。

那件红西装,海立叠了好几遍,每次将它抚平摆好后,它都会自动变回去,回到旧的折痕上,重新歪斜起来。

她听见桂芝说,老赵人挺好,不是骗子。他怎么会是搞传销的?卖煤不行了,又累,又压钱,还没什么赚头。放心,我不会再上当了,我又不是小孩儿,怎么会老上当?他们都在外头,听不见。你说什么?大点儿声。她压下嗓子说,什么?他又去了?

聋子总是这样的,以为别人也听不到。

桂芝说,你别哭,哭有什么用?不能离婚,离了婚你们娘俩怎么办?你在车站卖票能挣几个钱?哪个男人没有这样的事儿?他好歹也是个副局长。脾气又好,不抽烟不喝酒。你听我的装不知道,日子还得过下去。

海立拿了件体积最大的羽绒服,压在红西装上面,用力系上包袱的四只角,扎得死死的。

桂芝说,他也不打你吧?都是你骂他,我看你这脾气也该改了。你要摊上个老崔这样的,你怎么活?知足吧。是老崔在唱戏。我去看看,先不说了。你别去找那女的。你不是说她吊梢眼、薄嘴皮子,看着很寇吗?真要去了,你弄不过人家的。你就在家里厉害点儿,出了家门你不是个儿。

桂芝挂了电话,从里屋出来,奔过北屋,跑进院子。

还剩最后一只纸箱没打开。海立把它搬到炕上,放在窗户底下,借着天边一缕亮光。

只有这一样不是旧东西,是刚从厂家生产出来,还未进入流通,更未被人使用过,尚未拆封的全新的商品。

老崔,她听见桂芝喊,别动手,消消气,他还小。

嘭的一声响,什么东西砸到地上,大概打中了狗,它低声呜咽。

老崔骂着,唱着,听不清他骂的什么,只听见他捏着嗓子唱样板戏:

奶奶,您听我说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长长的管状的魔术弹从箱子缝里探出来,还有滴滴金细细的手柄,桂芝说,长的就不拿了,怕售票员看见。他们都说要拿要拿,要不你们去集上买,太贵,这东西利润太高,要不是老二单位卖这东西,咱也犯不着年年放,大人谁稀罕,还不是给小孩玩儿的,图个热闹。你们农村院子大,有地方放,比不得我们住楼房,找个空地儿可难了。

大舅母拿了两只黑塑料袋,缠在从扁箱子里长出来的部分,再用胶带捆了七八道。箱子像长了一只尾巴。上车时,桂芝让海立搬着,经过售货员身边,她以为她会叫她站住,叫她打开检查。可她没有。她指着第二排的四个座位,说是特意给他们留的。海立把纸箱放在脚底下,一路上担心着,觉得老崔随手乱弹的烟灰会落在上面,发动机的热气会点燃焰火,或者它们干脆会在闷热的空气中自燃,冲破胶带的束缚,在车厢里到处跳跃飞舞着爆破、绽放、炸烂车顶,飞上天空。

桂芝说,老崔你痴了,不能拿这个打孩子,不能打头。你打我的头可以,我反正也老了,脑子没有用处,我让你打,你打吧。

海立拿钥匙在那胶带上捅了几下,扯开盖子。

几十只小盒,长的、方的,五颜六色,印着卡通人物,码得整整齐齐,好像许多精致的小礼物。

远处的天空有焰火升上去,遥远的一声爆裂,像无数彩色的水滴绽放开来,劈劈啪啪一阵脆响。屋里短暂地亮了一下,重又掉入黑暗。

她跪在炕上看天,等着。这种泥锅子或炮筒子,最少有八响,有的甚至有二十六响,粗粗短短的,非常沉,留着极长的捻子,早些年桂芝也会买,放在北墙根下,由老崔点,他不用香,用他吃剩的烟屁股,弓着腰,一碰,火捻子喷出一连串小雪花形状,如同某种微弱的预兆,然后,他就快速挪动他的两条腿——他的左腿那时刚刚坏掉,还保留着一些灵活度——快速回到屋檐底下,和他们并排站着,仰头看天。几家邻居也走到街上,站在他们家的大铁门外面,揣着袖子一起朝天上看。放完了一个,他们喊道,孙经理,还有没?孙经理,再点一个,要大的,这个不过瘾。孙经理,赚这么多钱,就放这么一点,跟个屁似的,还没听见响就没了,怎么着也得放十个泥锅子,才能配上你这大财主。

爹爹奶奶齐声唤亲人

这里的奥秘我也能猜出几分

他们和爹爹都一样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可是再没有了,四野一片沉寂。只听见院子里三个人的话音。

那也许是个小焰火,只够装一发火药。也许是坏的,打出第一发便哑了。也许她错过了,看见的时候已是放完了。

她走到门边拉灯绳,吧嗒一声响,绳子弹跳一下,骤然断了,灯泡一闪,尼龙绳落在手里,电像一只壁虎似的,自断尾巴匆忙逃了。

你敢。有人说。海立一时没能明白,这说话的人是谁。也许是来拉架的邻居。以前,老崔打得狠的时候,邻居家的男人来拉过,怕出人命。邻居已经多年不来了,老崔年轻时的暴戾已随着年龄折损,他们知道他架势再怎么唬人,也出不了什么命案,顶多是皮肉的事。

可那声音又不像。像老崔的声音,但老崔喝多了不会这样说话。老崔不喝酒也不这样说话。

你敢。那声音又说,你动她一下,我劈死你。

海立才听出来,这是海庆。像个男人一样低哑、沉稳的嗓音。像个男人一样暴戾、阴郁、不动声色。

她依稀辨认出,在那竹林掩映的黑魆魆的背景里,三个人的轮廓。海庆与老崔相对而立,桂芝站在海庆这边,弓着腰,垂着头,拉扯着。海庆手里好像有什么,一根长长的东西、比他还高。如果是铲煤的铁锨,确实可以劈死他。那东西终日在水泥地台上、在煤炭堆中摩擦铲插,早已打磨得漆黑油亮,前端利如刀刃,然而他毕竟还小,他有多高了?有没有高到足以将它举到合适的位置,对准他的喉咙的程度?

别,别,孩子,你别,他怎么说也是你爸,把锨放下,妈求你,妈从来没有求过你。桂芝带着哭腔,她也从来没听过桂芝哭。桂芝总说,哭有什么用。桂芝说的是锨吗?铁锨的锨。

老崔和海庆的影子一动不动。

海立下了炕,腿脚都跪麻了,她趔趄一下,还没走出屋门,就见海庆大踏步冲进来,鼻子里呼呼喷着气,一抬手,帘子扯下一半,门啪地摔上了。

海立跟在他身后,看他转来转去,像只没头苍蝇似的撞在炕上桌子上高低柜上,最后在炕前站下了。

走,放烟花去。他说。

他抱着纸箱走到廊檐下,啪嗒一声按亮了打火机。

在那火光之下,海立见他右侧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青紫色,纤细的毛细血管根根分明,像一张网。

海立不由得想要摸一摸,那里面好像汪着一泡水,表皮透亮。

他立刻偏过头,躲开她的手。

咱们来看看有啥。他欢快地、唱歌似的说。

她收回手在身上搓了两下。他们蹲在那里,两只脑袋凑过去,一样样拿起来翻看。

海立说,比去年的好,有新品种,咱没放过的。舅母说了,这个今年卖得最好,会飞,不是二踢脚那种飞,是像鸟儿一样拍打翅膀,这样飞——她做起示范动作,伸展胳膊上下挥动。

这盒留着,最后放。海庆说,先放那个,放完了会掉下来一只降落伞的,记得不 ?

记得。

她记得有一年那些降落伞全烧煳了,就有一只完好无缺的,两个人争抢,都想要。趁桂芝看不见的时候,她偷偷揍了他的屁股,他没哭,只是狠狠地瞪着她。

想到这,她飞快地四下扫了一眼,桂芝和老崔都不在那里了。但没有一间屋子亮起灯光,连南屋也没有,只有供桌上的一对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又燃烧起来,透过后窗看见它们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被蜡油包裹的形状,恰似两个人,一下下跳跃着。

他拿起烟花朝南跑,跑出几步便回头张望。

走远些,海立说,离竹林远些。

他又跑了几步。

再往东,海立喊,往煤山那里去。

他又向东跑了几步,海立跟着,走到了煤山南面,她说好了,就这吧。

他蹲下去,用手掌在地上抚弄几下,将一块一尺见方的水泥地擦得一尘不染,才把一只柱形烟花坐在上面,打着火机,触一下芯子,便立刻跳开,跑到她身边站定。两人一齐盯住那巴掌高的小东西看。引线燃尽后,喷出金色的花朵,花朵由小而大,由微而响,迅速攀高,形成一棵大树的形状,便停留在此处尽情喷射,足足施展了一两分钟。他们简直无法相信那小东西竟会容纳如此的能量,直到那棵树渐渐矮下来,最后挣扎一下,喷出一只小小的降落伞,飘飘摇摇落到地上,他们才松出一口气,怀着惊叹的情绪,和对于刚刚小瞧了它的歉疚。海庆跳跃着跑过去捡起降落伞,交到海立手中,说,咱再点,把这一盒全放完。

海立收集了六只降落伞,每只颜色都不一样,各种明艳的粉、紫、黄色,用的是软而薄的皱纹纸,包礼物那种,六个角上拴着细线,底下吊一只塑料小人儿,她用手指摸索它的形状,在它小小的脸上摸到整齐的五官,似乎还有眼镜、帽子和手套。

他们接着点完了一盒陀螺、一盒足球、两把钻天猴和两袋蝴蝶、三盒飞机。

然后,海立给他一根滴滴金儿。

一根一根放不过瘾,全拿来。他说。

他们两人四手,一手一把。

海庆先用打火机点了第一根,再拿这一根点燃所有的。

他先是颤动双手,焰火像打铁时散落的铁花。然后摆动双臂,奔跑起来,绕着那堆烧完的焰火转圈,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胳膊忽上忽下,模仿飞机滑翔。

质量真好,能点这么久,他赞叹,比在大集上买的好多了。还有吗?

她朝他举起一捆魔术弹。

我举着,你点。海庆抽出一根,伸到她眼前。

海立点了,走开两步,他转过身去,右手尽可能地举向天空,左手捂住耳朵,身体用力向左向下弯曲,像要逃离那只手与那根棍。

一颗颗彩色光球砰砰响着冲上天空,呼啸着到达顶点,绽开巨大的花朵。

举高些——他们回头见桂芝开了屋门站在檐下,厨房灯亮了,她喊道,举高些,孩子,不要冲着地面,不要冲着竹子。也不要朝着鸡鸭。鸡鸭要是吓着就会生不出蛋。

海庆挺直身子。

等到院子里再度陷入黑暗时,家禽们镇定了许多,纷纷探看着情形,重新回到老地方聚拢,站定,进入新的梦乡。

还剩最后一盒,海立说,别放了。留到正月十五。

海庆不说话。

海立说,正月十五也快了,再等等。

好了,回去吧,外面太冷了。海立说。

她的手脚都僵了,冻疮硬邦邦地疼。

海庆跟在她后面,不停按着打火机,吧哒吧哒吧哒。鞋子踏拉踏拉响。她一回头,见他脚上穿双拖鞋,夏天的,夹趾头的。

他忽然快跑两步,跑到屋檐下把那只最后的纸盒拿起来,撕开塑封,掏出十只巴掌大的鸟。

怎么了?海立问,不是说留到十五吗?

海庆扔了包装盒,拿起一只鸟,剥开封条,让芯子直立起来。

在那硬纸板做成的鸟形上,细致地描画着彩色的羽毛,一双伸展开的翅膀大而阔,身体却小得不成比例,脖颈长而直,鸟喙弯曲,一双黑色的圆眼睛。芯子从尾部探出来。

他又拿起第二只、第三只。

弄完了所有的,他小心地将它们抱起来,兜在怀里,跑到刚才的地方,一脚把垃圾堆踢得七零八落,又拿扫帚扫了几个来回,将十只鸟儿逐一放于那净土之上,彼此之间间隔均匀,摆成一字,如同一群列队整齐的大雁,将要趁着夜色展翅南飞。

弄完这些,他又飞奔进南屋,海立似乎听见桂芝问他,干什么去,他没有回答,飞奔回来,路上他的拖鞋掉了好几次,他把一根点燃的线香递给她,她接了,他跑到雁群西边,弓下身去,脸朝向她,做示范似的,点燃了第十只鸟。

然后他就这样弯着腰,横向挪动脚步,像只沙滩上的螃蟹,一边迅捷地移动一边点燃了下一只,再下一只。

海立明白了。她开始照着他的样子做。需要屏住呼吸,冻僵的手指才能捏住线香,使那微弱的红点对准纤细的引线。

第十只鸟已经离开地面,两只翅膀用力拍打,她听见它飞起来,一边喷射火花一边飞翔,发出呼呼的风声,像一只真正的鸟儿。

第九只也起飞了,然后是第八只、第七只、第一只、第二只……它们连续不断地起飞,盘旋,攀高,呼啸而上。

海立终于走到他身旁,点燃了最后的鸟儿。她直起身来,也仰脸望向天空。她的三只,他的七只,汇成一群在空中乱舞着,十只鸟儿周身燃起火焰,喷射出金色的火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黄味儿,那气味掺杂着隔壁熟食店里烧鸡烤焦了的味道、老崔吸了一夜卷烟后东屋的味道、初秋月季盛放时院子里的味道,还有公共汽车上的臭屁味儿。两张脸映得火红,眼花缭乱地追踪着每一只鸟儿的动向。一些最早起飞的鸟儿已经越过屋脊,到达顶峰,竭力维持着这前所未有的高度。有一只开始下坠了,它急速掉落着,周身的火焰正在熄灭,金黄的身体愈来愈小,光芒愈来愈暗淡,在煤山上方,它撞上了另一只正在上升的同类,对方的火花点燃了它的尾翼,它再度迅猛地燃放起来,在半空中腾起高涨的火苗,它最后扑腾了一下那对燃烧殆尽的翅膀,坠毁在煤山之上,将覆盖在上面的塑料布融开一个大洞。

毁灭就这样开始了。

鸟儿们一只接一只,追随它们最初的领头者,纷纷向地面坠毁,刚刚亮如白昼的天空重又被黑暗笼罩,院子里这一处那一处,烧着小小的火苗。一只鸟在低空盘旋数秒之后,落进竹林。

狗吠叫着,跟在后面冲进去。羊蹄踩在碎石子路上,发出踏踏的声响。鸡鸭扑打翅膀,吵嚷着从栖身处冲出来。

孩子,桂芝的召唤从北面传来,孩子,回家了,吃饭了。

海立觉得海庆看了她一眼,但她不能确定。

接着他们一齐奔向那里。在密集丛生的竹林边缘,他们站住了,看见地面上蔓延虬曲的竹根之间铺洒着厚厚的落叶,围绕一个明亮的中心,竹叶纷纷燃烧起来,噼啪响着,飞舞着,像许多将要起飞的金色的鸟。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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