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肖鸣
住在我隔壁床的病友老崔,是建筑工地上的钢筋切割工,切割钢筋的时候,不留神打了个盹,整只手就飞了出去,鲜血流了满地。工友颤抖着捡起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慌忙打了120急救电话,到医院后全身麻醉足足抢救了8个小时。
麻醉过后苏醒的老崔发现自己满身插着管,四周寂静,摆在床边的仪器正发出滴滴的声响,他混沌而茫然,自己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忽然他看见工友身穿白大褂子,头上戴着医生的帽子,站在他跟前。
“你搞什么名堂?”老崔虚弱地笑了笑,想抬手却发现自己全身乏力,“我这是在哪里?”
“别,别动,你刚刚做完手术,现在躺在ICU病房里。大家商量着要打电话叫你老婆来照顾你。”
“我会不会死?”老崔没有回答工友的话,问道。
“你命大得很哩,死不了。医生说在这里观察几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我等下打电话给你老婆。”工友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就不要叫她来了。”刚解麻的伤口有一阵巨痛袭来,老崔说完话马上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了。
“老板给报销车费哩。”工友知道老崔的个性,赶紧补充。
“那咋不见老板?”躺在病床上的老崔问。
“他嘛,他……”工友望着满脸疲惫憔悴的老崔,欲言又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所措地呆呆站在床边,直到护士说探视时间结束,才默默地走出了ICU病房。
老崔在ICU病房观察了一个星期,转到普通病房后就在我隔壁的床。同病相怜,躺在病床上的我和老崔很快就熟络起来。
老崔在本市没有亲戚,一日三餐均由工友送来,工地的饭菜品种简单,营养差,但老崔显然早已习以为常,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需要大量进补营养的病人。
老崔每天都会在晚上8点半接到媳妇的电话,媳妇在电话另一头关心他的伤情恢复情况,他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话就像竹筒倒豆子,一颗颗从嘴里争前恐后地蹦出来,跑得满地都是。媳妇说要从老家来照顾老崔,每次都被他骂个不停:“整座城市的细雨下得人心慌慌的,来什么来?”妻子听得莫名其妙。
工友为了每日多赖半个小时的被窝,给老崔送来一箱八宝粥做早餐。三月初春的细雨无休无止地落着,寒意依然迎面袭人,早餐喝碗热粥人才神清气爽,我关心地问老崔要不要喝点粥,老崔却拿出工友送来的罐装八宝粥,坚定地对我来一句:“我是在工地受伤的,现在住院要我自己付钱买东西吃,我是不干的!”
我没有坚持为老崔买早餐,一边啃着手里的肉包子一边看着老崔用大腿夹着八宝粥的罐子,右手用力地拔开盖子,然后一勺一勺地将罐子里的八宝粥舀起来放进嘴里。
老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家事:儿子去年刚考上大学,女儿即将中考,都正是花钱的时候,媳妇留在老家照顾女儿和年迈的老母亲,除了忙完家里的几亩田地,还到处寻找临时的活计补贴家用,即使老板给报销路费,也不敢让她来照顾自己。人到中年的两头焦虑像腊月里的风儿,一下下地刮着老崔的心。
老崔担心老板不给自己工伤补偿,更担心自己的手恢复不好,以后不能到工地干活了。宽大的病号服里裹着瘦弱的老崔,把老崔紧锁着的眉宇以及轻轻的叹息层层地包围起来。
老崔每天追问送饭的工友,他的工伤老板是否给补偿,他伤病好后能否回去工地上干活。他的焦灼不安在不善言辞的工友面前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有得到工友的回应。我安慰老崔,现在社保制度健全,施工单位必须买全民工保险才能承包工程,他的工伤补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静心养伤、安心等待才是他目前的关键所在。他听完我的话,半信半疑地望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地叹口气,不再言语。
每次工友回去后,老崔总要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掌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喃喃道,“不知道这只手还有没有用哟……”
我半开玩笑地说:“放心吧,如果没有用,还不发臭吗?”听了我的话,老崔并不气恼,反而“嘿嘿”地笑了:“你说的也对,我的手指已经能动了。”说完打开饭盒津津有味地吃饭了。
老崔越来越多地念叨着他的工伤赔偿,唉声叹气地说他打过好几次电话都不见老板接。我的安慰已经没有了太大的作用,他的脸色跟三月的天空一样,阴郁的时候总比晴朗的时候更多。
转到普通病房两个星期后,医生说老崔的身体体质好,恢复得快,每天除了吃点消炎药,观察手伤口处的生长情况,已经不需要吊针了。因为是工伤,不用自己掏医药费,老崔并不急着出院,反而主动缠着医生多开些药,又担心老板忘了帮他续交医药费,每天都追问医生自己医药费的开支情况。
这天,我和老崔从吸烟区回到病房,他的床前有四个人在等着他。一个中年妇女坐在老崔病床边的四角凳上,看着老崔裹着厚厚纱布的手,眼眶泛红,不用问,这必是他的妻子了。
“王老板,你今天得空啦?我以为你跑了哩!”老崔对着满脸憔悴的中年男子不满地说了句。
“老崔,你莫胡说,”中年婦女赶紧打断了老崔,“王老板他……”
“我一个农民工,要活要死听天由命,我能怎么办?”老崔继续发泄着。
“嫂子,没事,由他说。”王老板声音沙哑,并不在意老崔的话里话,“今天我带保险公司的人来就是让老崔安心的。”
原来站在一旁的陌生男人是保险公司的理赔经理。
“我可以得到多少钱?”老崔迫不及待地问理赔经理。
“根据你们公司缴纳的团体意外险,要经过核实才能知道你具体可以拿到多少赔偿。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估计有8万元以上,封顶20万元。”保险公司经理专业地回答了他。
老崔脸色顿时轻松起来,嘴角堆满了笑意,又望着妻子问:“你来干啥?不是不让你来吗?”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王老板赶回老家看他妈,他妈命大抢救过来了。他去家里把我接来,还给了家里一个月的生活费,叫我安心来陪着你、照顾你。”妻子盯着老崔的脸细细看,“我就来了。”
“哦,这么回事呀。”老崔有点歉疚地看着老板说,“我错怪你了。”
“人没事就好,老崔,工作上不着急,咱先把伤养好。”王老板真诚地叮嘱道。
老崔点点头,转身朝窗外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蒙蒙的细雨已停住了。阳光清淡地趴在嫩绿的树叶上,闪着剔透的光芒。天空一扫往日的灰蒙,越来越亮堂了。
责任编辑 谢 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