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面传奇的墙（外一篇）

马村长

我来南宁办两件事都没办成，很抑郁，以致觉得南宁一点也不美了。繁荣是别人的，落寞是我自己的。傍晚时分，我驾车回家，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来南宁，那时觉得南宁是多么美呀。

而当时觉得南宁美，是从一面墙开始的。20世纪80年代，我乘班车来南宁，在武鸣看到路边一排泥瓦房墙上写有“南国广播电视大学”几个字。 那时我的一位堂哥刚考上一所中专学校，大中专毕业生在国家包分配工作的年代，这轰动了全村。这面墙讓我想起，这个电视大学就在南宁市里吧，因为是大学，所以比堂哥的中专还厉害呢。我又想，得好好读书了，今后能考上这个电视大学，我就可以来南宁工作了。这对农家孩子来说，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啊！我快乐地想着。到了南宁，我看到车水马龙，还有许多高楼，一切让我感到很新奇。而我心里又想着这儿还有一所电视大学，所以觉得南宁格外美。以后每次来南宁，我都凝望这面墙出神。墙上的文字，在我心目中已脱离了文字本义，成了一种象征符号，让我觉得南宁很美好，也觉得我未来的人生很美好。这面墙在我心中就成了一面美好传奇的墙。

后来，从我的家乡到南宁新修了公路，我们不走老路来南宁了，那面墙就淡出了我的记忆。到我长大参加高考，才知道南国广播电视大学是怎么回事，已不把它放在眼里。但我高考落榜后，成了个满脸络缌胡子的庄稼汉。再后来，村民们选我当村主任，都叫我马村长。我现在就生活在农村，没过上小时候向往的“美好生活”，真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今天来南宁办事失意，此刻回家路上，我想起那面墙，并想去看看它。我想回味一下过去的美好。我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真难与别人分享和交流。

很巧，今天我是独行，若有人随行，会对我去看一面墙不理解，甚至以为我发了神经病。现在我独自一人，爱干啥就干啥，我且享受这份孤独和自由好了。

但我想这面墙也许不在了，因为改革开放，让农村的泥瓦房几乎都变成了楼房。不过我还是决定去找找看，权当走老路玩玩顺便回家吧。

天黑了，我打开车灯，把车开慢，瞪大眼睛捜寻那个路边的泥瓦房。

我的目光，在黑夜里，在车的远光灯下，掠过路边的一排排树木，掠过一片片村庄和田野。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寻见了这个泥瓦房，它居然还在！

我靠边停车。夜色朦胧。

这个泥瓦房，左右是两三户人家，主人们都关在屋内。这正是我能凑近去看看这面传奇的墙的大好时机。我用手机照路，小心翼翼行进，不想惊动主人们。来到墙前，在手机光照下，我傻了眼——只见这面传奇的墙已抹上了一层石灰，那些传奇的墙的字不见了。我想这是政府搞清洁乡村而刷白它的。我很懊恼，真想拥有什么法力剥开石灰层，再看看那些传奇的符号，那是载满我少年时期对人生怀着美好希望的一个个神奇的符号。

我呆立墙前许久，最后无奈回走。但走了几步又停下，是神奇墙字的驱使，我又折回去，要看看整个泥瓦房。在手机光照下，我从泥瓦房侧面，绕到正面去。这才知道，泥瓦房原是3间，两间已推倒建起平房，遗下这间带着这面“传奇的墙”。看到这里我觉得够了，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不可思议的，应赶快离开。

这时平房前的路灯突然亮起，门又嘎的一声打开，吓得我心惊肉跳。我暴露炫目的灯光下。

平房里走岀一位阿叔，警惕地看着我。他刚才一定在屋里观察我，会把我手机照路蹑手蹑脚的行走视为鬼鬼祟祟，会把我当盗贼的。我得主动亮明身份，开口要说“我是一名村干部” ，但想到这几年政府搞精准扶贫工作，我在村里就挂了5户贫困户。现在村民们对帮扶干部很认可，而帮扶干部夜访贫困户又是常有的事。所以我要改口说“我是一名帮扶干部” ，这样更能赢得阿叔的信任，更能有效地解除我不是盗贼的嫌疑。于是我说：“阿叔你好。我是一名帮扶干部，开车过这里，尿急了跑下来，顺便活动活动腰身。”

此刻我无法说出我来看一面传奇的墙，因为这面墙，几十年来在阿叔的眼中，不过是一面破墙，有何传奇呢？所以我只能胡编尿急。

听说是帮扶干部，阿叔果然就放松了警惕，热情地说：“哦，你好啊帮扶干部，进屋来坐坐吧。”

“不用了，谢谢。”我还想找几句话说，好让阿叔真相信我是一名帮扶干部，让他放心他的财物不会有任何损失，然后我才好离开。

“开车累了，你该休息一下。你是帮扶干部，而我是贫困户呢，咱就是一家亲人，请进屋来吧。” 阿叔又热情地招呼着。

“啊，你是贫困户！这太巧了。” 我不再拒绝阿叔的热情，跟他进了屋。

屋里有扶贫信息牌、受益明白卡等，这是贫困户特有的。我坐下来跟他交谈。凡是贫困户，必有一名帮扶干部来挂户搞扶贫，家里也必有帮扶手册。我叫阿叔拿帮扶手册来给我看，我因此知道他家的基本情况。

阿叔叫麻四渌，家里现有三口人，儿子残疾，女儿读书，仅麻叔一个劳动力。

我们国家掀起轰轰烈烈的精准扶贫工作，麻叔一家被精准识别为贫困户。当初麻叔家可谓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三年前，麻叔的老伴病逝，但有国家的扶贫政策，他们挺过了难关。实施精准扶贫以来，本户获得了如下扶持：享受政府给予的最低生活保障，享受危房改造补贴;老伴病重享受大病救助，女儿上大学享受雨露计划扶持，儿子是三级残疾被安排到附近的扶贫车间工作;本户因发展农业种养（种水稻、玉米、花生，养牛、鸡、鸭等）获以奖代补，家庭成员在合作医疗和养老保险方面获政府的代缴及补助;过春节获政府慰问金，甚至今年爆发新冠肺炎疫情之后，因女儿外出务工又获得交通补助和稳岗补助。

精准扶贫就是扶真贫、真扶贫，对贫困户雪中送炭，国家扶贫政策对贫困户真是好而又好。贫困户能够获得这些扶助，与帮扶干部的辛勤工作有很大关系。

如今麻叔一家已于去年光荣脱贫，女儿大学毕业已到广东一家公司工作，残疾儿子也进了扶贫车间工作，麻叔现年62岁，不再算是劳动力，已领取了城乡居民养老金。这是一户稳定的脱贫户。

精准扶贫让贫困户们享受到实惠。而精准扶贫工作中，政府投入巨资改造水、电、路、医疗、教育等民生工程，也让广大民众享受到了实惠。因此精准扶贫是惠及全民、让全民一人不漏地奔上小康生活的德政之举。

此时在麻叔家，麻叔不但解除了我是盗贼的嫌疑，还把我当成贵客，对我这个帮扶干部热情有加。麻叔很感恩国家扶贫政策，他把感恩倾泻到我身上来了，给我泡茶，说我开车累了，要慢慢喝，休息好再走。

我是来看一面墙的，没想演绎出这些来，心中自觉好笑。我喝着茶，闲着，于是又翻看帮扶手册。我发现手册里有几处错误，其中两處我认为是明显的大错误。填写帮扶手册可是一门学问，有诸多讲究，帮扶干部对此都深感有压力。因为上面下来检查若发现问题，轻则对帮扶干部通报批评，扣绩效工资，重则立案查处。所以这本手册有如此的错误，我就忍不住按里面帮扶干部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喂，你好！是武鸣区帮扶干部陆大成同志吗？”

“是。”

“此刻我在你贫困户麻四渌家里。”

“哦，你是暗访组？”

“不是。”

“是第三方核验组？”

“也不是。我和你一样是帮扶干部。”

“哈，请问尊姓大名，何方高士。”

“马山县的马钟生，外号马村长。”

“马山县的？为何路过这里？”

我忽然觉得我滑稽了，此刻我还是无法说出我来看一面传奇的墙，只好又胡编：“今天我在南宁喝多了，回来不敢走新路，新路有交警。”

“哈，你酒后驾车！这是严重违法哟！怕交警查而走旧路，又怎么进贫困户家来了？”

“我开车到这里尿急了。”

“尿急了在路边撒不就得了？”

“撒完尿了活动四肢走走呀。”

“就走到我贫困户家来了？”

“是。”

“看来你喝得够多了。千万别出事！”

“不说这些了，大成同志，我见你的帮扶手册里有多处填写错误，其中两处特别严重。” 我还具体地讲了应如何如何，又说，“如果是自治区级或国家级下来检查到你这两处，你肯定被立案查处，到时你就是死狗一条！”

“不会吧？我们刚集体讨论过，还有专门的指导员来指导这样填写的。”

“那你们武鸣全弄错了！”

“怎么就见得我们武鸣错，而你们马山是对的呢？”

我和陆大成在手机里争论起来，麻叔在旁边听得笑了。但麻叔很快又收住笑容，沉重地说：“这年头帮扶干部很辛苦，在单位干本职工作已很累，还得赶来贫困户家做扶贫工作。有的帮扶干部，从单位到贫困户家，是一百多公里的山路啊！有的在帮扶路上出车祸殉职了，有的因天气恶劣、山洪暴发、路面塌方，发生了车毁人亡的事故。我们每听到这些消息都很伤心。真不知怎么感谢帮扶干部们，你们为贫困户的脱贫干了很多实事，已很累了，还得再费一番脑筋来填写帮扶手册。”

我摁下手机的免提键，让陆大成也能听到麻叔讲话。我们作为帮扶干部，是很想听到贫困户讲感恩的话。这时陆大成说：“麻叔，这位帮扶干部是马山县的马村长，今天在南宁喝多了，开车很危险，你一定要留他在你家过夜，把门反锁起来，弄消夜给他吃，天亮才能放他回去。” 大成说罢关手机，麻叔恍然大悟，立即去反锁门，并下厨动手弄吃的。

我再拨手机说陆大成搞乱套了，又劝麻叔别弄消夜了。麻叔没听，去打开冰箱，开启微波炉、电磁炉。一阵乒乓响，很快就弄来了一碟炒红皮花生，一碟萝卜炒牛肉，一盘鸡蛋青菜汤。我惊讶脱贫后麻叔的生活水平了。说实话，我一个村主任，家里的冰箱就比不上麻叔家的，我家冰箱不能保证常有肉有蛋。麻叔说两个小孩都在外务工，消夜就咱俩吃了。

既然弄来了，我就不拒绝了，而且我还真有点饿了呢。

麻叔说萝卜、蛋汤能解酒，要我多吃，又说还有“土茅台”米酒，但今晚暂不喝了。我也说今天喝多了。

我特别称赞红皮花生，说有药用价值，又说我们那儿追求产量，全种白花生，可惜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麻叔说这是他自种的红皮花生，既然我没有，他要送一些给我做种子。我急忙说不用不用。

吃罢消夜，我说休息是够了，叫麻叔开锁，我要回去。麻叔说为我安全着想，大成交待明早才能开锁。我恼火这个陆大成了，拨手机喊他放我回去，说我酒气已消完，没事了，而且我出来不能在外过夜啊，老婆在家等。大成笑说这是充分理由了，但要我回到家一定要打手机来报平安。麻叔见状，急忙去装了一蛇皮袋的带壳红皮花生给我。我连说不要。麻叔说装了就得要。我喜欢红皮花生，就说给麻叔钱。麻叔生气说见外了，帮扶干部和贫困户是一家亲啊。我说麻叔不收钱，我就算违反纪律了。麻叔又生气说这哪违反了什么纪律。

我打陆大成手机说花生的事，大成说麻叔就这脾性，劝我拿回去。

于是，我迁就了麻叔，他扛着一蛇皮袋的红皮花生放到我车上来。

朦胧的夜里，我又启动车，上路赶回家了。

路上我想，今后得找个时间，带上我家的土特产，几斤黑山羊肉，来和麻叔和陆大成聚聚，我也想喝麻叔的“土茅台”啊。到时我将慢慢告诉他们，我今晚到麻叔家既不是因为喝酒了，也不是尿急，而是要看一面传奇的墙。

村头擂台赛

我们村委主任俗称村长，村民都知道屯长被村长管，村长上面又有乡长和县长。这天，我在村委会工作忙碌了一天，由村回到屯，在家里吃过晚饭冲过凉，我就点开智能手机进入 “学习强国”。这是当前我国最新颖的一个学习平台，这个平台以提高学习者的综合素质，特别是政治素质为主旨。身为党员、村干部，我要参与学习。这个学习系统有个高超的管理功能，就是每天都记录下学习者的分数，每天学习最高可得66分。但随着考试题目的逐渐减少，我现在有时候一天最高只能得35分了，而且有时忙于诸事，还得不到35分呢。目前我积分已到4000多分。今年国庆节即将到来，我附近有个景区打了广告，国庆期间凡在“学习强国”积分5000分以上者，可免费获得3张门票。我跃跃欲试了。这段时间来，村里忙于精准扶贫工作，很累，国庆长假我要放松，带老婆孩子去一趟景区。

此刻是“学习强国”的活跃时段，学习系统设定下班后的一些时间为活跃时段，在活跃时段学习将加倍得分。今晚我要在活跃时段来个三下五除二，突击学个满分35分。我点开手机就获得了开机l分，又点击两个订阅获得2分，再点击短文章阅读3分钟后获1分，之后发表观点获1分，转发朋友圈获1分，点击收藏获1分。仅这几下子，我共获得7分。好爽快，我继续学习，突然手机响起。

“马村长，我是老六叔，现在正和张伯闹纠纷，请你马上过村头广场来调解。”

老六叔和张伯是我屯的两位老年人，都当爷爷了，各自家庭都很美满幸福，两人关系很好，经常乐哈哈地在一起下棋，村民还称他俩是一对老顽童呢。我一听手机就断定，他俩根本没有纠纷事，是胡闹着玩的，是要骗我去陪着玩的， 我曾被骗过几次，去了都是玩些他们吃饱了撑的无聊事儿。而村头广场，根本不算是广场，只是我屯的娱乐活动中心，有一面专门用来写标语的墙、一个篮球场、一个小卖店而已。我说：“你们自己玩吧，我没时间。” 就挂机又进入“学习强国”了。

不想老六叔又打来，“真的有纠纷啊！而且需要你马村长亲自来解决。” 老顽童的伎俩我是懂的，我又说：“我真没时间啊！”又挂机了。

很快手机又响起，这回是张伯打来的：“马村长，不得了，今晚老六叔不让我，我也不服他，我要让他趴到地上去。你快过来！”手机里又有众人嚷嚷声。我忙问：“张伯，怎么回事？”“你来了就懂，快点！” 张伯挂机了。

我觉得异常了，就打手机问小卖店。店主说老六叔和张伯确实在球场上指手画脚，但不知何因，现在围着一些村民，大概是他俩要村民来评论。

我感到真有事了，但想到两位老人一贯文明，现在有点小过节，也不至于大打出手起来。因为我要学习，要拿国庆的三张免费旅游门票，所以我就打手机给本屯屯长，要他去调解。

安排完毕，我静下心学习。这回我点击一个15分钟的视频来学习。刚看了几分钟，手机又响起，是张伯打来，他火冒三丈地嚷道：“马村长，我是叫你来，不是要屯长来！这事必须得你来！你好官僚的，群众有纠纷你就派屯长来，你不管了，是不是？”

我说：“张伯，屯长去已代表了我啊，我现在有学习任务，在加班，你懂吗？你和老六叔是本屯人，所以我派屯长去调解，屯里的事先由屯长来解决。”末了我加一句，“今年是2019年，党中央国务院定为基层减负年呢。”

没想这一句招了张伯更大的火气：“嘿！群众有事你不来解决你还有道理，现在党中央国务院也在搞扫黑除恶，就该扫扫你这官僚村霸了！啍，你真让我气愤！”

村里头这种老家伙是不好惹的，骂我官僚村霸是不能还嘴的，我只能以柔克刚，我说：“张伯，您歇歇气，你和老六叔向来友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好个屁！等下我就要打翻他！”“得了得了，我马上过去。”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村头广场，只见球场灯光齐明，场上摆有两张小桌子和零零散散的一些凳子，聚着一群村民，有的坐着有的站着，老六叔和张伯各站在小桌前，两人的桌上都有纸和笔，众人一片嘈杂声。我先跟屯长了解情况，马上大呼又上了两个老顽童的当！我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今晚又是一场纯粹的胡闹。胡闹的起因，是我屯的广场有一面标语墙，墙上标语通常一年换几次，这引起了茶余饭后常来广场闲聊的俩老头的兴趣，他们说这些标语是时代的声音，是一个国家面貌的窗口。由此他们要追忆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屯所有墙上出现过的标语，并攀比着谁能记得更多。他们今晚摆擂台比赛，临赛才“邀请”我来当主持人兼评委，因为他们认为我来当主持人兼评委最合适，又因为他们知道我的脾性，若提前通知，我知道详情，是不来参加这种玩乐的，所以釆用欺骗的方法骗我来。

我知道上了当，想转身就走，想回家继续学习。但张伯已见我在球场了，我若走，不知他要骂我多少年呢。

这时张伯对众人说：“村长来了！” 我只好走过去，心里是很不高兴的。想起刚才手机里张伯的火气冲天，又骂我是官僚村霸，我就沉着脸问他：“你和老六叔是什么要紧的纠纷？” 老六叔抢着答：“我说我是村里背得墙上标语最多的人，但张伯不服，他说他比我更厉害，所以我们就要当众比一比。” 而张伯什么也不说，只对我笑笑，显出一张老顽童的脸！我可没好脸色给他，他也若无其事，毫不介意，只顾跟众人说话：“今晚我和老六叔打擂台，请村民来见证，由村长来主持，场上的瓜果饮料点心请大家品尝……”这时我才注意到小卖店店主已在场上摆了吃的东西。

张伯又说：“我要和老六叔比，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咱们屯里所有墙上出现过的标语，看谁默写得最多。我俩赌了，谁输就请客大家今晚这些吃的。”

众人笑道：“原來如此，今晚我们屯有好事啦，谁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今晚我们屯就有免费的消夜。我们不客气啦。”

老六叔道：“大家随意吃吧，你们能来，我和张伯感谢都来不及呢。”说着就把一瓶红牛塞到我手里。我想这两个老家伙占用了我的学习时间，用一瓶红牛来补偿，远不够啊！我不客气地喝起来。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但我几口红牛下肚后，对张伯的恼火仍不消，就对他说：“你俩，真赌了？” 张伯说：“是，赌定了。” 我说：“好啊，你两个聚众赌博，我先打击你们这两个白头发！” 众人笑起来。

只有张伯懂得我的话中意，他就赔着笑脸凑近我来，我乘机还击他：“我哪是什么官僚村霸？分明是你和老六叔胡闹，还拿村长来当奴隶使。” 张伯轻声说：“屯长来真不行，一定得你来，马村长，你请坐。” 刚才还骂我呢，现在请我坐，这让我反胃，我就故意不坐，爱理不理他，站着喝我的红牛。

张伯还是不介意我，高声对大家说：“我们开赛了！请主持人和大家监督。”然后 两个老顽童各就各位，伏到桌上默写起来。

因为前面张伯在手机里太嚣张，此时我不能对他太殷勤。我站累了，终于坐下来，但只顾嗑瓜子，跟众人聊天，又劝大家吃东西，说不吃白不吃。球场上不时有笑声，挺热闹的。过了一阵，我才懒洋洋起身，开始履行主持人的职责。

老六叔和张伯在分开的两张桌子上各自默写，不许互相偷看。我去巡察，见两人写得密密麻麻，仔细看，两人所写的，当中有：

打倒土豪分田地。

清匪反霸保卫红色江山。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抓革命，促生产，促战备。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

学好文化，随时读懂马列著作。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毛泽东思想永远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愚公移山，改造中国。

要改变面貌，只能大干，不能小干。

彻底斗资批修，坚决反修防修。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

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

继承毛主席遗志，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

我看着，先是觉得无聊，然后觉得不妥，这些旧标语，过时了，有的不宜再提，我觉得要整改一下。于是，我站到球场中央高喊：“全场请安静！老六叔和张伯也请暂停默写！”

全场静下来了。

我如何把我的担心告诉村民呢？我快速地思索。俗话说，人多屁股乱。在这种公众场合解释我的担心是很费劲的，而且会遭到一些人的反对。所以我只好另找借口，我高声说：

“刚才，我看了两位擂主默写的标语，有的标语书写时我还没出生呢，有的是我还穿着开裆裤。我屯过去的泥瓦房墙上真有过这些标语吗？现在泥瓦房全变成楼房了，时间久远，无从考究。因此，作为主持人和评委，我宣布，两位擂主的比赛范围，现在由我来重新确定！”

我走向标语墙，众人目光追随着我。这是一面砖砌的围墙，围成球场的一侧，墙面上面写着扶贫标语“干部驻村心连心，同步小康齐步走”。

村民都知道，这是我书写的，政府每发动新工作，我都在这面墙写上一条宣传标语。虽然上头叫写永久性标语，但过了一段时间，又有新标语来时，我就用石灰膏涂掉旧标语，再用油漆写上新标语。由于经常写标语，我练出了一手好字，村里春联呀、挽联呀、什么活动联呀，村民都请我来写。我曾参加县书法比赛，荣获过三等奖呢。

全场人都看着我和围墙，目光诧异，好像我是陌生人，围墙也陌生了。而此刻，我思绪翻滚，这些年来，我在这面墙头上写过一条条标语，在外人看来，一条标语不过是一句话几个字，但于我来说，每一条标语都饱含了我们基层工作者的多少酸甜苦辣。当年书写标语时，我们向村民征收公粮各项费，带计划生育对象去结扎，登超生户的门征收超生费，农户不愿种甘蔗我们动员他们把地让出来……往日的工作历历在目，后来搞税费改革，发种地补助给农户，搞退耕还林，实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推行农村养老保险，搞清洁乡村，宣传二孩生育政策，搞精准扶贫……这些工作，现在就由一条条标语串起来，让我泛起无限的感慨回忆。

因此，我情绪激动，慷慨高声道：“乡亲们，1999年，我开始当村官，到现在20余年了。20年来我在这面墙上涂涂写写了各种内容的标语，这些标语，是20年来我们国家政策发展变化的一个见证。墙上出现过的标语我们都亲眼见过，还可以回忆出来。不像刚才老六叔和张伯那样，都写到解放初期的标语，我们年轻一辈所没见过的。所以我宣布，今晚擂台比赛，范围仅限在这面墙上20年来我写过的标语，我来当评委，是最权威的了。”

乡亲们都说好。

“两位擂主听明白了吗？请向主持人报告。” 我问。两位擂主迟迟才回答“明白了”“懂了”。但我想，20年来我在这面墙头上写过的标语，我都不能一下子全记起来，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位擂主能记得多少。

我向两位擂主走去，收起他们默写了的纸，当众撕个粉碎。我说，再写文化大革命好，我马上收拾你们！两个老家伙愣了一下，然后异口同声地说：“标语又不是我们造的，是过去墙上写的呀。”“过去写的现在也不能提了。” 接着我又说，“好了，按新规定准备比赛。”

我叫两位擂主各就各位，然后宣布比赛开始。

我又回到座位上，与众人品瓜果、交谈。我懒得去巡察了。过了很久，两人终于说写完了，并说已搜肠刮肚，再也想不出来了，就向我交卷。

我当众点计成绩，好两位擂主，老六叔默写出53份标语，张伯43份。我服了，这两个老顽童茶余饭后常来墙头广场磨蹭，还真蹭出了成绩。

我當众宣布成绩，众人哗然，都啧啧向老六叔竖起大拇指。老六叔在众人面前就显出胜利者的神情来，而张伯阴沉着脸，显出很不相信这个结果的神情来。

张伯向我走来要看老六叔的答卷，他一眼瞅出了老六叔所写的标语中，有几条不是这面墙头上写过的。张伯大叫不公平，又显出很不服气的神情来。

我点计成绩时，也觉察到了老六叔的这个问题。虽然我不能一下子全回忆出我在这面墙头上所写过的标语，但我能鉴别出是不是我写过。我审阅两位擂主的每条标语，只要与原标语大意相同，误差个别字词是允许的，但默写出的标语不是此面墙上写过的，则视为无效标语，是不能算为成绩的。老六叔就有9条无效标语，如：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谁放火烧山谁坐牢。

夏粮入库，先交八费才能称公粮。

不送小孩读书，家长犯法。

法律规定子女必须赡养父母。

蔗糖生产是我县的支柱产业，要大力种植甘蔗。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男女平等，女儿也是传后人。

共奔四化，独生子女最光荣。

我确认这9条不是我在这面墙头上写过的，是老六叔的记忆失误和杜撰。经众人现场共同作证，老六叔也得认了。而张伯默写出的标语是百分之百正确。

刚才宣布的成绩无效，我重新来，不计老六叔的那9条，再宣布：老六叔得44分，张伯43分。这时老六叔还是以胜利者姿态，得意地向全场招手致意。

此时此刻，张伯显得很不自在，他不服输，他想了想，终于蹦出这样的话：“不行！擂台比赛，我考得完全正确，没有错误，我应该加1分，不，加2分！而老六叔争强好胜心切，竟然不顾事实，无中生有地捏造出9条假标语来，也想混分，这种手段太恶劣，不给加分是对了，但还要倒扣分！一条扣一分。所以今晚擂台赛的结果是：我得45分，老六叔得35分。”

张伯抢我主持人的权来宣布成绩，众人一片愕然。

老六叔哈哈笑起来：“大家评评看，张伯他考得正确，就自己说加分，开始说加1分，但加1分还是和我打个平手。为了要胜我，他又改说加2分，这到底是谁在争强好胜心切啊？”

众人哄地笑起来。

张伯很恼火，对老六叔说：“你对我45分你35分的成绩不服？那就由你选择，你说说，你愿意给我加2分呢还是愿意扣你9分？”老六叔想了想，“加2分”“扣9分”他都是输，他就不回答张伯，反问道：“难道比赛结果是由我们两个商量的吗？”

众人听了又哄地笑起来。

张伯显得更恼火了。

我感到了此次擂台赛没有一个标准的比赛细则，这是我作为主持人兼评委的一个大失误。我把屯长拉到球场的一角，小声讲不能让两个老顽童再吵下去了，否则局面难以收拾。我又讲出我的想法，征求屯长意见。屯长支持我，我们两人再回到球场中心。

老六叔和张伯还在争论，我说：“两位擂主请停止争论，全场请安静。我与屯长研究了，现在宣判擂台赛最后结果。” 我特意把宣布说成宣判，以显岀这是最后的最权威的宣布。

全场都静了下来听我宣判。

“各位村民，今天晚上，我屯老六叔和张伯两位老同志，举行默写20年来本屯墙上标语的擂台比赛，经现场广大村民见证，老六叔默写出53条标语，其中9条不属于本屯墙上的标语，老六叔实际得分44分。张伯默写出43条标语，准确率百分之百。张伯因准确无误给加1分，老六叔误写的标语，因赛前没讲倒扣分细则，就不扣分了，所以两位擂主各得分44分。”

我宣判还没完，村民掌声就响起来了。村民都知道这两个老头子争强好胜，只有这样判决才最好。

掌声还没有停，老六叔就大嚷起来：“赛前没讲有加分细则的呀！怎么也给张伯加1分？”张伯也不满地大叫起來：“我准确无误是说加2分的呀！”

两个老顽童一齐来插话，打断了我的宣判，两个老顽童简直是在恣意“捣乱”。不过我这个评委的“评判准则”，赛前没讲倒扣分就不扣了，但赛前也没讲加分却怎么加了呢？这本身就矛盾，我感到难办了。

我急中生智，想到了一招，叫两个老顽童暂不要嚷嚷，先听我讲话。

我当着大众的面问屯长：“屯长同志，今晚擂台赛你提前得到通知了吗？” 屯长说没有。我说：“这就是了，我也没有提前得到通知。所以，在这里我要好好批评一下老六叔和张伯两位老同志，搞擂台比赛，应该提前两三天通知我当评委呀，我要准备比赛细则呀。”

我这话是在挖苦张伯，我要卖个乖，其实提前通知我，我反而找借口不来参与这场胡闹的。我继续说：“没有提前通知我，害得今晚我一来到这里，先是一头雾水，然后是没有比赛细则，我当了个糊涂窝囊的主持人兼评委，现在两位擂主又嚷嚷，我全乱了方寸。没有比赛细则，但刚才我和屯长商量好了，下面我继续作宣判。”

为了防止老六叔和张伯再插话，我特别交代：“在我作宣判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插话，但大家可以鼓掌，直到我说宣判完毕了，大家才能说话，懂吗？”大家齐声说懂了，只有老六叔和张伯两人闷不吭声。

我正要继续宣判时，忘了刚才讲到哪里了，就问屯长，屯长因为刚才用心调和老六叔和张伯，也答不上来，旁边一位阿婶就告诉我：“村长，刚才你宣判每人得分。”

我清了清嗓子：“今晚擂台赛，两位擂主各得分44分，也就是说，没有谁输，也没有谁赢，老六叔和张伯的擂台赛，两个人打了个平手。今晚全场的吃喝费用，由两人平均分担！宣判完毕。”

全场响起掌声和欢呼声。掌声和欢呼声静下来时，我想老六叔和张伯恐怕又要大吵大闹了，但他们却都呆在那儿不吱声了。我考虑到今后他们可能责怪我这个评委“独断专行，不民主”，就说：“其实今晚在场的村民都是评委，现在我要征求广大村民评委们的意见了，现场除了两位擂主之外，其余所有人都要对我的宣判作表决。同意我刚才宣判的请举手。”我看过去，全场都举手。我叫大家手放下说， “不同意的请举手。”没有人举手。我再说 ，“弃权的请举手。” 也没有人举手。全场一致同意了我的宣判。

我最后问老六叔和张伯对宣判有何意见。张伯因为不能加2分而不满，他的意见是，或者不加这2分也行，但老六叔要倒扣9分，而现在没扣，所以张伯就硬声硬气地回答我：“你都发动群众来举手表决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接着转身对老六叔说，“今晚不算，咱们今后另比。” 老六叔也不甘示弱：“另比就另比！”村民们看着两个老顽童都抿嘴而笑了。

这时屯长提议：“今晚擂台赛，两位擂主都写了什么，村长念来大家听听”。我说：“好主意！”

老六叔和张伯此刻心情都不好，经屯长这么一提议，我就想给两位擂主戴高帽，夸夸他们，吹捧他们，降降一下他们的火气。这是我们在基层做群众思想工作惯用的方法。我说：“非常感谢老六叔和张伯两位老同志，为我们写出了本屯墙上20年来的标语。没有他们写出来，我们很多人就忘了，而他们写了出来，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这些标语是时代变化的缩影，也是党中央国务院在我屯的声音，更是20年来我们与时俱进、科学发展、不忘初心的表现。老六叔和张伯两位老同志，能把这些重要的珍贵的时代标语写出来，这是给了我们一份珍贵的文化精神财产，感谢两位老同志了！” 我这么说，边用眼睛瞄过去，张伯真在那边点点头高兴了呢。

我整理他们两人的试卷，因为44条太多，我只择部分念出：

建设地头水柜，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积极交纳公粮各项费光荣，消极拖欠可耻。

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

8月30日是今年夏粮入库的最后期限，请你不要选择被强行征收的方式。

只生一胎好，但要凭证生。

一胎放环，二胎结扎，三胎结扎还要罚。

实行税费改革，减轻农民负担。

我县公路两侧500米内必须种植甘蔗。

兴修村屯道路，大路大富，小路小富，无路不富。

实行农村最低生活保障，关爱老弱病残群体。

推行退耕还林，改善生态环境。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全面取消农业税各项费，实现农民零负担。

建设美丽乡村，搞好田园清洁、水源清洁、家园清洁。

发放土地综合补助，实现工业反哺农业，鼓励农民种粮积极性。

实行养老保险制度，60岁以上村民都领有养老金。

推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村民住院药费能获国家报销。

政府给生两个娃，今后一个养爹一个养妈。

实施精准扶贫，扶真贫，真扶贫。

搞好土地确权，让每一块土地都有身份证。

山区实现中国梦，脱贫攻坚在行动。

争当贫困户，没有好出路;老是贫困户，吓跑儿媳妇。

上下拧成一股绳，精准扶贫有保证。

社会力量共参与，凝心聚力助脱贫。

依靠群众内生动力，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

念到这里，我放下试卷，指着墙上念最后一条“干部驻村心连心，同步小康齐步走”。

念完了，我继而作讲解：“这些标语大家都熟悉，都明白，从中可以看到，以前我们上交公粮和各项费，现在不但不交了，國家还发补助给我们种地。以前提倡只生一个孩子，现在给生两个了。现在我们生病住院，医药费大部分由政府报销。年满60岁以上的村民，国家发给养老金。大家看看，我们国家的政策是越来越好了。而咱老百姓的日子，大家都知道，我们过去缺衣少食，现在营养过剩，有了很多肥嘟嘟的人，我们用上了手机电脑，有了小车洋楼，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富强了。当然还有一些贫困群众，所以我们国家又实施精准扶贫政策。现在我们村里，就有上级派来的驻村扶贫工作队员，他们来驻村三年多了，要帮助我村贫困户们脱贫。上级又安排大批的国家干部职工，要求在本单位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又来挂户贫困户，这叫帮扶干部。一个帮扶干部挂三到五户贫困户，要帮贫困户落实扶贫政策，谋划生产，促进增收。驻村扶贫工作队，帮扶干部，还有广大的基层干部，共同努力，要在今年底，让贫困人口全部脱贫。脱贫的标志是，贫困人口不愁吃不愁穿，住房医疗教育有保障，家家户户都通水通电通路，都有稳定的经济收入，都能同全国人民一道，齐步走在小康之路上。村民们，你们说国家这些扶贫政策好不好？”

村民们都说好，都说贫困户们真有盼头了。

我看到球场站满了村民，平常召开群众会都没这么多呢。我想起了我正好有任务要在近期内召开各屯群众会，就趁机把当前全国轰轰烈烈开展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应知应会知识讲给村民听，然后又结合实际，讲本屯清洁环保工作的问题。

这算是我完成了召开本屯的群众会，而且效果很好。末了我感谢村民认真听会，然后没忘再夸赞一遍老六叔和张伯，感谢他们举办了一次很有意义的活动。两位老顽童再次得到吹捧，面容就舒展开来。最后我宣布散会。

这时小卖店主出来说，他感谢村民平常对小店的支持，今晚的吃喝算是他请客。

我看着老六叔和张伯，他俩居然不抢买单，还在那儿高兴呢，那神色似在说小店平时赚了我们，今晚也该小店请客了。

我意外地得完成了一次群众会，我应有所表示，显显村长风度，我就打肿脸充胖子说：“今晚请客由我来！”

那边两个老顽童互相对视了一下，就一起冲到店主面前：“事先说好了，是我俩请客！” 又说，“要执行村长的判决。” 我知道两个老顽童，其实想占店主的便宜，但不好意思占我的便宜。也许是我拍他们马屁起了作用，他们也接受了我的判决了吧。

两个老顽童一齐把钱付给店主。众人看着笑，笑声中各人散回。

我回到家，一看手机已是12点了，这一天过了，我“学习强国”才得7分！天呀，这晚我的学习积分给误了，明天得努力扳回分数。正好学习系统新开辟有《挑战答题》栏目，我要去《挑战答题》补回分数了，为了我的国庆节免费旅游门票啊。

责任编辑   丘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