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辉
随着散文观念的更新突破,当代散文的文体获得了空前的解放。20世纪90年代以来,散文创作打破了过于持重与平静的局面,在观念的嬗变上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探索,“文化大散文”、“新散文”、“在场主义”、“原生态散文”等流派异军突起,从叙述空间、虚构性、结构、语言等方面对传统散文发起了冲击,进行了全方位的颠覆。这种生机勃发的创作格局既标志着当代散文创作的繁荣,也表明散文的观念和审美视域已获得了重大的拓展。
这种对散文文体的反思关系着当代散文的前途和命运,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在我看来,散文的创作,只要是从生活阅历、思想境界、审美情趣三个层面着墨,都是好散文,无所谓题材的大与小。余秋雨的“大散文”因其学识、才情、语言天赋以及对历史的独特理解力,获得了成功,而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将视角置于个人的生命体验的“小散文”,同样成了杰作。
一个能被后世铭记的散文家,必然是在某个“点”上有所创新,并形成了独特风格的作家。在这个意义上审视赵丰的散文创作,其意义不容忽视。赵丰虽然没有标新立异地提出什么惊人眼球的口号,但其在叙述空间与价值取向方面,对散文这种文体的开拓却受到评论家和读者的广泛关注。
赵丰以极其丰富与敏锐的想象力,将散文的叙述空间拓展到无限之大。一棵小草,浓缩着天地之气象(《红豆》2011年3期《与植物有关的词语》);一只鸟,一只蚂蚁,拥有着人类之精神(《山东文学》2011年2期《鸟类辞典》、《延河》2016年10期《蚂蚁词典》);人身体的部位,倾注着哲学之境界(《岁月》2012年8期《身体的哲学》);而高山与河流,在他的笔下更是涵盖着宇宙之广阔,精神之崇高(《北京文学》2016年11期《河流记》,《安徽文学》2019年2期《高山巍峨》)。世间万象,到了他的笔下,就不仅仅是物的存在,而是精神的无限广大。他以穿透万物之文字,实践着庄子“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
十八世纪最著名的英国哲学家乔治·贝克莱在他的《人类知识原理》一书中这样说:“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山川景物,宇宙中所含的一切物体,在人心灵以外都无独立的存在:它们的存在就在于其为人心灵所感知、所认识……”
万物照应人的心灵,这是赵丰散文的精神气象。
在散文集《哲学的慰藉》中,赵丰文本里的叙述空间得到了完美地舒展。思想包容着天空,思想涵盖着时空,思想证实着生命。作者花了十年时间,潜心研读了40位哲学家的相关著述,从古代的泰勒斯、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等到近代的蒙田、培根、斯宾诺莎等,再到现代的伏尔泰、叔本华、弗洛伊德、罗素等,最后到当代的斯宾格勒、罗尔斯等。作者挣脱尘世的烦扰,以一颗虔诚之心与西方哲人进行精神的对话,用非凡的想象力构建了一幅幅跨越时空的人物生存共生状态,将文本的精神空间施展到极致。
赵丰不是哲学研究者,他的文字没有过多的纠缠在哲学思想的叙述上,而是把笔触伸向哲人的成长阅历,探究他们成功的秘诀,或者是围绕某句名言阐发生命的意义。《卢梭:孤独是一种精神探险》写卢梭,抓住的是弥漫在卢梭在孤独里的漫步遐思。这是一个象征,是赵丰心仪的一个意象。在卢梭的孤独里,赵丰体会到另一种境界:卢梭的孤独其实是一个清醒的先知先觉者的孤独,他以超凡的勇气,为人类社会清理出一条思想通道。卢梭晚年所做的《孤独散步者的遐思》,被赵丰视之为心爱之作,他说:这本书“再现了作者处于最纯真状态中的形象——真诚、淳朴、爱自然、爱人类。你能把心安静下来吗?如果你还沉浮于喧闹之中,我说,你最好选择逃离,然后再打开这本书”。《奥古斯丁:灵性世界是唯一的真实世界》写的是中世纪神学哲学家奥古斯丁从一个轻薄儿到哲人的转变过程。赵丰饱含情感的笔触,为读者介绍了这位具有极不寻常阅历的人。公元386年的一天,由于蓬提齐亚努斯的出现,如一道天光,击穿奥古斯汀的精神,使他在痛哭之后返身求道,他的哭声在赵丰的诗化笔触之下如“花园的树叶纷纷飘零”。
散文的大境界,是指散文作家应有一种阔大的思想境界和精神空间,拥有一种博大的情怀,一种人格智慧的闪光。在《哲学的慰藉》中,赵丰以其非凡的想象力构建了一幅幅跨域时空的人物共存共生状态,构建起博大的生命情怀。共存共生的创作主体精神,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文学命题。共生不是冷冰冰的对象化,它是让对象活在自己的精神生命里,与对象共同构成一种阔大的思想境界,拓展出崭新的精神境界,近似于佛教里的“心、佛、众生原是一体”。在一个作家的精神世界里,有多大的时空状态,谁与他共存共生,有多少人与他共存共生,能否与天地万物共存共生,是否有这样的自觉,这些共同决定着一个作家生命的广度、深度和生命体验的饱满程度,既决定着他的生命品格,也决定着文学作品对于人类的意义。对于散文这种直接呈现心灵状态和精神历程的文体,作家更应该有共生的自觉。在文本里,赵丰既介绍着哲人的思想,又用想象的思维方式再现了他们的生活、思考的环境,并融入作者自己的生活及生命体验。作者与那些巨星促膝而谈,同命运,共呼吸,每一位哲人的生活经历及思想都能给作者以顿悟。与哲人对话,作者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忘记天气的寒冷,忘记生活的琐碎,以一个孤独者的姿态特立独行地品味哲学。
想象,是赵丰与思想家零距离接触的唯一方式。阅读这部集子中的诸多篇章,作者穿越时空的精神巡游以及无比宽泛的自由度,让我震撼。《尼采:一半天才,一半疯子》以浪漫的想象开头:“在这个多雨的秋天,我走进尼采的庄园。”作者写道:“尼采是诗人,需要激情、超常和神秘。忧郁和孤独是思想家尼采的面包和饮料。”阅读着这样的句子,我理解了尼采超凡的思想,以及他最终的精神分裂。《蒙田:要学会写意地生活》中有这样的句子:“我似乎看见蒙田的微笑,很难想象一个哲学家的微笑,高耸的鼻梁带着一丝冷漠,但是又绝非嘲笑。我崇拜这样的微笑,我见过的人类中,那样的微笑,是罕见的。”当代人中,谁见过蒙田的微笑?这完全出自作者的想象,带着那样的微笑,蒙田论述着人生的意义,解读着生命的本真。一副微笑,在作者的笔下,就是一个哲学家的精神世界。
散文叙述空间的拓展,应建立在作家独立的个性、自由的精神和强健纯正的心灵之上,将所描写的对象与心灵、情感乃至肢体有机地融合起来,即创作主体既要有浩大的思想和精神空间,又要从小的视角切入。如此,散文的表达才会长驱直入事物和人心的内部,反之便有可能导致虚假和空洞。在赵丰《哲学的慰藉》文本里,作者将梭罗、狄德罗从遥远的时空请出来,在某个具体的位置点上,叙述者与被叙述者面对面相遇,亲见其肉身,亲见其悲喜和苦闷,领受其思想的光芒,并与之进行着关于生活、关于精神的对话,形成思想的交汇,目光的对视,乃至肢体的相触。历史与现实的衔接,浓缩了时空,张扬出散文无所不在的叙述空间。对散文不可以虚构的理论,作者无疑是在进行着大胆地反叛。
随着时代的变革和发展,散文已经不可能再是“形散而神不散的”的概念界定,超越了其固有的理论限定。散文从美学、美感、韵味的角度,逐步上升扩展到一个叙述者的记忆三维空间。
散文的所谓价值取向就是:以文学的触角探及有限的生命,在自然的物象里构建精神,以思想的光辉照亮万事万物。
散文的取材是价值取向最核心的问题。《帕斯卡尔: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是赵丰一篇代表性的杰作,取材于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帕斯卡尔,以及作者故乡洋河的一片芦苇地。文中如此描写:“秋天的芦苇一片苍茫。灰白的芦花开始到处飘荡,翩翩若雪。握住一片芦花时,自然,我想到了帕斯卡尔,那么,那片片芦花是从他的白发里飘出的吗?”在故乡的河流里,作者把芦苇、芦花、帕斯卡尔和我组合在一起,构建起一个叙述的巨大空间。在这儿,关于生命思考的片段动感,随着芦花的飘扬跳跃、喷吐。“帕斯卡尔的芦苇地。那是属于他的精神家园,由他开垦、播种、耕耘,并最终收获的芦苇地。那是在世界的一个极为隐蔽的角落,永远不会被别人发现;或者说,那是人们用肉眼无法触及的芦苇地。这样就具备了安全感。他可以放心的、尽情的、赤裸地在其中想象、呐喊……”于是,“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这个人类最精彩、最伟大的比喻从帕斯卡尔的口中倾泻而出。
在《巴门尼德:“存在”是万物的本原》一文里,取材则成了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其叙述背景是作者家乡涝河边的竹林。“涝河边的这片竹林,我把它想象成巴门尼德的竹林……视野里的竹林,比起旷野的其它景致都要壮观。成熟的竹子脱去轻飘,归于凝重,静谧中有一种庄严和安详。我想竹子如果有眼睛,也一定如巴门尼德般的睿智,超越一切悲喜苦痛的那种旷达。”
在作者看来,竹林的生命是智慧的生命,读懂了一株竹子就读懂了一种彻悟灵透的人生。河边的竹林,如此宁静,宁静中掩藏着许多生命的壮观,还有哲学的关照。这是一种境界,是巴门尼德思想的发源地。置身于竹林,巴门尼德目睹种种昆虫的对峙与搏斗,他“挖挖耳孔,双手抓着两棵竹子在苦思冥想:这些昆虫有思想么?为什么两只公蝎要格斗?为什么黑毛虫会与黑蝴蝶在竹叶上对峙?为什么蟾蜍要追赶蜥蜴?为什么蚊子会袭击受伤的蝙蝠?”思考之后,巴门尼德得出了吻合他哲学观的结论:这就是存在,这就是变化。在变化的问题上,他与赫拉克利特针锋相对,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变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变成另一种事物,正如螳螂不会变成蜘蛛一样。
打破空间与时空,这是赵丰散文常见的手法。如此真实与虚幻相融相生的取材,再通过思维想象主题升华,其价值取向由此灿烂而出。
散文的价值取向是一个作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而有了这个责任感和使命感,取材、选材就有了厚重感,也就有了思想与精神的高度。
赵丰的散文集《哲学的慰藉》题材新颖,取材独特,行文活泼,语言优美,既有历史的宏阔感,又有散文艺术的新境界。加之作者受终南山隐逸之气的熏陶,使得这部著作更富诗意和禅性。哲学与文学都是运用语言作为表达的符号和工具,自古就有文、史、哲不分家之说,可见,文学与哲学的关系非同一般。文学因有了哲学的内涵而有了超越一般作品的深度和厚度,哲学因有了文学这个载体而得到更广泛的传播。在这部书中,作者使文学与哲学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从而使这部书既有哲学的深度,又有文学的审美性,形成了中西合璧、虚实交融的“文魂”。
赵丰是一个富于探索精神,具有独创性的散文家,也是一个坚持不懈的精神修炼者,他高度自由的叙述方式和精美的散文语言开辟了独特的路径和风景,散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其价值取向不容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