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侠和她的小徒弟

2024-06-30 05:24明前茶
读者·原创版 2024年6期
关键词:夜行饭盒徒弟

明前茶

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情了。那个夏天,听说我们这座城市偏僻小巷里后半夜有打劫事件发生后,夜归侠其实已有了防备。她换上带四个大插兜的宽松长裤,将贵重物品都装进长裤口袋,随身带着的布包中只放当天的报纸和装夜宵的不锈钢饭盒。其他夜班女编辑天天让父亲或丈夫来接自己下班,夜归侠坚持独自回家,因为,晚上上班这事儿,是她自找的。

夜归侠姓刘,我们都会开玩笑叫她“刘妈妈”,因为她是个热心肠,年纪又比我们大很多,是从知青点考上大学的老大姐。

据说,当年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彷徨中,她就给我们报社投稿了,第一枪便命中,5000多字的小说发了一整版。当年的老编辑写信要见她,在信中盛赞她是可塑造的好苗子。夜归侠接到回信,激动得一宿未睡,琢磨带什么礼物可以表达自己的心情,同时又不会让老编辑有心理负担。她思来想去,觉得知青点自产的鸡蛋和腊肉都显得不那么纯洁,就一大清早从自己种的菜地里割下一棵长相端正的大白菜。她用稻草给它做了简单的捆扎,夹着它,从知青点坐拖拉机到镇上,又坐柴油车到县城,再坐每天只有一班的长途客车来到省城。果然,那棵“无邪”的大白菜打动了老编辑。老编辑掏出半月的工资请她吃了一顿大餐,并跟她约好—若她如愿以偿上了中文系,毕业后来找他,他可以介绍她来报社工作。

老编辑鼓励她,无论如何都要在挑粪种菜的艰辛中坚持把小说写下去。老编辑拿起西餐厅锃亮的不锈钢勺子,凌空做挖掘状,叮嘱道:“你目前的生活就是种菜种粮,不要嫌它单调。有的人,观察事物的眼睛,这一辈子都没有活过来。你的眼睛要像猎狗,能捕捉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你去观察庄上的每一个人,有特点的最好—歪瓜裂枣在我们写作人的心中,最甜。你把他们的音容笑貌,比如走路是否顺拐,咳嗽吐痰时是否转头,都记在心里。你去挖他们心中的那口井,你会发现,挖到深处都有水,有的水很温,有的水很凉。你见过的有意思的人,都会成为你小说中有个性的主人公。”

夜归侠记住了这些。她后来考上了本省的大学,在大学期间,她发表了超过10万字的作品,果然,毕业后,她顺利来到报社当上了连载编辑。连载编辑本可以上白班,但夜归侠牢记老编辑的叮嘱,她要坚持写小说。日常生活如一大坨黏土,而一个写小说的人,必须有时间把自己从土里刨出来,潜入幽深神秘的幻想世界。夜归侠就选择上不拿津贴的夜班,她发现,这是一个兼顾工作、写作和家庭的好办法。每天下午6点,夜归侠给儿子做好晚饭,背着她要编辑的长篇小说到报社上班。她对文字很敏感,比猫发现可以捕捉的鸟雀还要敏锐,因此,她差不多花两个小时就能做好当天所有的工作。然后,她便在报社吃夜宵、写小说,还把一半夜宵装在饭盒里,带回去给儿子当第二天的早饭。

那夜,凌晨3点半,她下了班,带着一个哐哐作响的饭盒,决定抄小路回家。那是一个晴朗的满月夜,月光像西瓜心上的糖霜一样发出微微的甜意,夜风习习,夜归侠踌躇满志地走着,沉浸在上一节小说写得十分顺畅的得意中。

忽然,她听到身后有野猫的叫唤声和人紧张的呼吸声。她停下,呼吸声消失了;她重新开始行走,呼吸声又有了。走到这条僻静巷子的一半,身后有两个影子慢慢地跟上来,有人猛然隔着衣服,用家伙抵着她的后背,威胁道:“快把你的钱都掏出来,不要逼我动手!”

夜归侠站定了,缓缓地卸下肩上的布袋子,往地上一放。对方带着颤音喝道:“还有什么,一起掏出来,放在包上!”夜归侠微笑道:“没有什么了,有本事,你过来搜。”领头的一个矮个子就走过来,伸手要搭夜归侠的肩膀。说时迟那时快,夜归侠闪开半个身子,往后避开,突然拗住来人的手肘,用力一扭,一个过肩摔,那打劫的小子便后背着地,疼得嗷嗷叫,他的同伙见势不妙,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夜归侠卸下打劫人手里的家伙,不出她所料,那是一把玩具水枪,里头还装着一点儿水。躺在地上的人开始求饶:“姐,我不知道你练过功夫,要晓得你身手这样利索,打死我也不敢跟你要钱。要不是没考上大学,找不到工作,谁会干这营生。讲老实话,我就是想要点儿钱,明早去买两个大肉包子,再买一盒罗大佑的磁带。姐,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夜归侠也不说话,就着路灯和月光,静静地打量了他好几分钟,把这小子看得心里发毛。忽然,夜归侠想起了什么,她把布包打开,掏出不锈钢饭盒,递给那打劫的小子。

没有勺子,也没有筷子,那人撑地坐起,也不管两手脏不脏,就开始抓饭盒里的水饺吃,十几个饺子,转眼间就吃完了,可见“饿坏了”这话并非谎言。夜归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看在你还要听罗大佑的歌的份儿上,我今天就不扭送你去派出所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每个周三凌晨4点,你就在这儿等我,我给你一本书看,你把上一本书还给我的时候,要好好儿回答我10个问题。认真看过书,就能答上来。你跟我读半年书,今天的事,就一笔勾销。”

这青年愣住了。他既没想到自己能被饶恕,也没想到被饶恕的前提条件,竟是跟着眼前这个女人读半年书。这个穿着宽裤子、有点儿野功夫在手上的女人,居然觉得自己有资格做他的师父,他梗着脖子叫道:“凭什么?我打劫未遂,还几乎被你摔伤了背,进拘留所最多也就关几天,何必要跟你读半年的书……”夜行侠眼光一闪,揿住他的命门:“你以为进拘留所竟是小事?要是留下案底,你将来可能一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青年又笑,头往后一仰,赖皮道:“信不信我站起来就跑,我一个男的,打不过你,难道还跑不过你?看你明天上哪儿找我去!”夜行侠胸有成竹地笑道:“你或许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右边眉毛的眉尖上有一颗痣,痣上长着三根毛;你左边的眼睛是双眼皮儿,右边的眼睛是内双;你的脸比马还长;你走起路来喜欢用脚后跟跺地,还有点儿内八字,所以呀,你皮鞋两个后跟磨得很厉害,内侧比外侧还会多搓掉一块。俗话说,小兔子偏要吃窝边草,你这20来岁的年轻人,家离这儿估计不超过3公里。根据这些特征,我明天就去派出所把你查出来。”

青年呆住了,他没想到自己掌鞋时要在后跟内侧多钉上一块橡胶皮的细节,居然也被这个有胆独自夜归的女人猜到了。他有些犹豫,有点儿服软,然而,还是最后犟了一嘴:“跟你读这半年书,又没有考试,又没有文凭,白耽误工夫,有啥用处?”

夜归侠胸有成竹地说:“那我保证,等你跟我读完书,就可以去考个中文专业的自学考试。等你至少考出一张大专文凭来,我好人做到底,给你介绍一份工作。”

半路捡来的徒弟,就这样将信将疑地拜上了师父。夜归侠刘妈妈是一个认真的人,从此后,每个周三的凌晨4点,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在路灯下与徒弟接头,递给他一本需要精读的书,书中还夹着自己手书的整整齐齐的讲义。她会在讲义里详细标注,某章某节的某段,是描写人物心理的绝妙之笔;某章某节的某一段,是渲染氛围的高级表达。讲义上还会列出有关这本书的10个问题,比如:某段精彩的描写,让你想到了外国文学中的哪个人物?为什么这两个人物隔着十万八千里,却能让你瞬间想到他们有一样的灵魂?还有,若是把某段故事改编成文言文,你会怎样去表达?这些问题,都是夜行侠挖空心思想出来的。

这段奇遇,给夜行侠的生活也带来了变化—跟徒弟见过面的次日清晨,她才睡下两个多小时,就必须立刻起床去给儿子买早点,因为报社的夜宵,那天晚上肯定给徒弟加了餐。

可能真的是阅读改变气质。渐渐地,夜行侠在路灯下仔细观察自己的徒弟,发现他满腮的青春痘都收敛了不少,红肿与凸起消去,之前留下的坑洼不平的痘坑似乎也平整了一些,他眉宇间的烦躁和戾气消散了大半,连那张长长的马脸也显得冷静又和蔼了。

养成读书的习惯之后,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那青年花了5年时间,真的通过了13门自学考试的课程,顺利拿到了大专文凭。通过夜行侠的介绍,他在一家规模很大的民营企业找到了工作。他并不避讳与师父相遇的故事,他把这个生命中的奇迹讲给他的未婚妻和他未来的老丈人听,后来也把这故事讲给参加他儿子百日宴的亲朋好友听。那场百日宴,夜行侠也应邀出席,徒弟站起来敬酒的时候,问了萦绕在他心中长达10年的问题:“师父,你怎么知道我会改好?在你背摔我的那一瞬间,你怎么知道我能走上正道?”

彼时夜行侠已经长出了深深的抬头纹,也长出了不少白发,她似乎比10年前略略矮了些。她仰脸看了看徒弟,笑着说:“从前,我也拜过师,拜师礼是一棵大白菜。我记得,那棵大白菜刚从菜地里拔下来的时候,上面挂满霜花,我夹着它来省城,中途,霜化了,我棉袄的胳肢窝湿了一片。我记得我的师父花了半个月工资请我去西餐厅吃了一顿大餐。他跟我说,他在成百上千的自由来稿中发现了我,想当我命运轨道的扳道工。他还说,‘你不用谢我,将来,你看到某个青年的人生轨道需要纠正,你去用力扳一把,就算报答我了。”

这话说完,夜行侠、徒弟与同桌亲友,眼睛里都有了柔软晶莹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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