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溟
在南美的国家间切换和在欧洲各国间周游差不多,如果不是手机信号发出提示,你很难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新的国家。照旧办好电话卡,却因为没有店铺开门而一直换不到阿根廷比索,索性打上网约车直奔青旅,想先把包放下再说。
网约车司机把我放在了一个与目的地同名的街道,就匆匆开走了,等我转了好几圈依然找不到入口,周围只剩下空空的街道和无尽的热浪。一个男人光着膀子坐在路边的车里看球,手机架在他的肚子上,汗水不住地往下淌—一切都如此阿根廷。
或许他早已对我的窘境有所察觉,所以当我把手机递给他,请他帮我跟旅馆前台沟通时,他毫不迟疑地接过了电话。本以为是三言两语的指路,说清彼此的坐标就行了,不承想这通电话无比漫长,我站在路边只觉得双脚生出了须根,双肩酸胀。
“我应该相信他吗?”
下午的鸣蝉让街道更显寂静,但其实此刻我已没有其他的选项。
“他值得信任吗?”
两个男人简直煲起了电话粥,听不懂的西班牙语像越拧越紧的绳扣,其间还夹杂着我的名字,“Fan”“Fan”。我这才看见,车里还坐着一个女孩儿,不一会儿又有一个男孩儿捧着足球从楼上下来,叫他。然而男人完全沉浸在耳边的电话里,对儿子的呼唤浑然不觉。
果然,挂了电话的男人已经对我的处境和旅人心境了如指掌,他叫了我一声“Fan”,然后迅速套上衣服。女孩也下了车,先打开后备厢示意我放行李,又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我坐进去。
什么?
我着急忙慌地又拨通了旅馆的电话,前台告诉我:“如果你觉得这个人可靠,他说他愿意送你过来。”
“可是我没有钱。”
这句英语男人听懂了,他在我面前一挥大手,那意思分明是—没钱不要紧。
或许是听出了我的犹豫,前台补充道:“如果你觉得他不靠谱,我可以告诉他不用送了。”我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又看了看满脸笑意的女孩儿。人和人之间总有一些微妙的感知,我不再犹豫,上了车。
一坐进去,车瞬间就满了。现在两个大人,以及后排连挤带抱的四个孩子,因为一种特别的机缘,一同开向一个不知有什么在等待的目的地。
一路上,孩子们对我这个亚洲来的旅人充满了好奇,七嘴八舌地把问题打上了翻译软件,再围在一起看我打出的回复,开心得不行。
第一个问题:你来自哪里?
第二个问题:你喜欢什么运动?
第三个问题:你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吗?
第四个问题:你吃拉面吗?
…………
当我说出照片上的人是梅西的时候,全车人欢呼;当我说不吃拉面时,全车人叹息。他们强化了我对阿根廷人的刻板印象,我却让他们对亚洲人的刻板印象变得模糊。车窗内外,全是流动的风景。
车开了足有20多分钟,才终于抵达目的地。等旅馆前台来接我的空当,所有人下车,站在马路上陪我聊天。
通过连比画带意会的沟通,我知道了西班牙语的表达相对于英语来说是倒装的,市中心叫圣马丁广场,这个爸爸有7个孩子,另外3个住在不同的城市……街道空空荡荡的,由于是周日,绝大多数商铺闭门谢客,只有星巴克、麦当劳和赛百味还开着门,阿根廷人真的在认真地过周末。
“Happy year new.”他们说。
临别前,每个人郑重地用贴面礼和我告别。尽管刚抵达,但在阿根廷的门多萨,我已经不在乎会看到什么景点了。
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一座如此明媚的城市,耀眼的晴空下,树荫编织起浓密的网。鸟从高处递来一层又一层的鸟鸣,我环顾四周,不见行人,只有一月正午肆意漫溢的阳光。
在街头的商店里,我轻而易举地买到了泳衣,然而行至此地,似乎不为悠长的假期,心中总在着意寻找着什么。多美的城市啊,连名字听上去都如同字母在优雅地飞扬,于是嘴角微微勾起一道弧线,然后双唇轻启,悄声唤它:布宜诺斯艾利斯。
脑海中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天蓝配纯白的阿根廷国旗,是洁白高耸的方尖碑地标,是翱翔在潘帕斯草原上空的骄傲雄鹰,更是充满力量感的探戈、坐落在马德罗港上的女人桥、电影里主人公在遥远的异乡从头来过的流离故事……作为距离中国最遥远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实在承载了太多未知的想象,它的身上贴满了各色标签,然而形象却并不是平面的。
一想到就要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了,我的心就激动得怦怦跳。那是博尔赫斯的城市,对于它,诗人从未吝啬过溢美之词。“我的故事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开始,对我而言它像水和空气一样永恒。原以为这座城市是我的过去,其实是我的未来、我的现时;在欧洲度过的岁月均属虚幻,我一直(包括将来)都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里。”
这座城市的确有几分诗的气质。大清早,商贩便把瓜果菜蔬码得整整齐齐的,箱子一律倾斜成45度,沿着蓝花楹盛开的街面一路铺展开去。于是你看着红的可喜、绿的调皮、黄的诱人,一路棕、褐、紫、翠晃过去,光是看着就觉得舒心。“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以及“一个人无奈地望着孤月”当然也有,这座城市的确保全了诗中的一切,以及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无论昨天和明天如何,人们都能安然地守住此刻。夜晚的酒吧和白天的甜品店永远充满欢乐的食客,他们无限松弛的状态,远比街角的涂鸦和其张扬的配色看上去更惬意,也更大胆。
刚开始,我还贪婪地到处寻找博尔赫斯的纪念碑,后来却发现,整座城市无不扎根在他的诗行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已经融入了我的心底/这街道不是贪欲横流、熙攘喧嚣的市集/而是洋溢着晨昏的柔情/几乎不见行人的踪影。”
顺着诗人的妙笔,我从七月九日大道一路走到了博卡区,眼前的配色瞬间变成了金黄配深蓝,街头涂鸦也一律变成了足球主题。
找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了售卖马黛茶的小店。马黛茶的茶杯非常小,加的茶叶却异常的多,多到每次都只能用热水一点一点地濡湿茶叶,否则水壶的倾角稍大,水便会如正午街面的阳光一般,没完没了地漫溢出来。想想真是有趣,室外蝉鸣喧嚷,室内人却守着一杯热茶,并且由于茶水太少,茶汤太浓,只能用不锈钢吸管一点点地啜饮。
在盛夏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市气质和微风下晃动的树影保持了默契的一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提醒你:急什么,急什么呀?
就着两块巧克力,我好不容易才挤眉弄眼地喝完了浓茶,刚想让老板娘帮我加点热水稀释一下,谁承想她以为我非常喜欢这种风味,竟然又替我重新换了茶。于是只好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濡湿茶叶,慢悠悠地啜饮,想想也是,反正也不急着干什么。
在旅途中,偶然会有这样的时刻:知名景点一个没去,照片一共也没拍几张,美食没吃几顿,旅游纪念品一个没买。宽泛一点儿来讲,这一趟甚至连Citywalk(城市漫步)都算不上。但记忆却一次次执意将你带回当时的瞬间,然后你仿佛突然就读懂了博尔赫斯的那首《结语》:“他画出了省区、王国、山川、港湾、船舶、岛屿、鱼虾、房舍、器具、星辰、马匹和男女,临终之前不久,他发现自己耐心勾勒出来的纵横线条竟然汇合成了自己的模样。”
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心事和喜好来到这里。有人穿着心爱的球衣站在博卡青年竞技俱乐部巨大的logo下幸福地微笑,有人搂着梅西手捧大力神杯的雕像久久不肯撒手,有人执着讲述着马拉多纳的传奇,有人静听烤肉在炉火上噼啪作响,有人站在橱窗前张望,寻找着天堂般模样的图书馆……这座城市以前可能是博尔赫斯的,后来大概是马拉多纳的,现在毫无疑问是梅西的。但一切确定无疑,布宜诺斯艾利斯是流动的,它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长着。
阿根廷烤肉声名远播,我在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一大早,就作为第一批食客推开了当地烤肉店的大门。一方水土养一方饮食习惯,水草丰茂的潘帕斯大草原和热情奔放的拉美人,在炉架前究竟演绎出了怎样的美味传奇?
在阿根廷找烤肉店很容易,沿市区的街道一路闲逛,见到招牌上写着“Asado”的只管进就是了。阿根廷烤肉不讲究锣鼓喧天的排场,也无意精心设计菜单,品质自己会说话,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门店,都可能给你带来惊喜。
想要烤肉好吃,核心食材一定要好。安格斯牛肉质好、出肉率高,加之大牧场式露天放养及新鲜牧草,阿根廷的牛肉拥有不与其他品种人工饲养牛肉相提并论的底气。具体的表现是,随便怎么点,上桌的肉一律鲜嫩可口,既不太过肥腴,也不会发柴,用刀叉轻轻一压,质感鲜嫩饱满,充满弹性。
环顾四周,我发现每桌必点的是烤牛肉和烤肋排。烤肋排都是一扇一扇的,把偌大的烤肉篦子盖得满满当当。烤牛肉是一块一块的,在炭火上不断地向外鼓胀。在高温的激发下,它们的油脂不断地滴落在炭火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腾起的油烟进一步焖熏食材,把烤肉的滋味激发得足足的。对于牛肉的部位,当地人也有讲究,肋眼、里脊、带骨牛肉、牛腩、牛小肠、牛小排……看得我眼花缭乱,饥饿难耐。
除了牛肉,爱吃香肠的人还能在这里找到肉肠和血肠。香肠被灌得鼓鼓的,别看才一拃来长,吃下去才知道有多货真价实。拿刀轻轻一切,饱满的肉汁迅速流出,硕大的肉粒清晰可见,这时候如果紧急拽过来一块面包,保准旋即连肉带盘子里的汤汁都能吃得干干净净。更让人感到亲切的是,这里的人们也爱吃烤腰子。虽然少了孜然等香料去腥,但烤得焦脆的腰子也算别有一番风味。
在当地,我还找到了一种烤肉卷。别看用锡纸包着的它摆在烤架上很不起眼,切开来可是“别有洞天”。烤肉卷最外层用的是肉质紧实的鸡肉,里面藏了一层又一层,培根、鸡蛋、甜椒、芝士等,简直像个能量满满的大“肉粽子”。吃过一次,就能深切体会到,什么叫眼大肚子小。
阿根廷烤肉不事雕琢,只取食材的本味,因此通常来说,上桌时味道很淡。除了桌角的粗盐,当地人也爱蘸一种叫作“奇米秋里”的传统烤肉酱料。奇米秋里酱由欧芹、大蒜、香菜、辣椒、胡椒、橄榄油和红酒醋调制而成,翠绿配金黄,香滑配辛香,看上去就让人很有食欲。这种香料的香味很有层次,却又不至于喧宾夺主,和烤肉搭配起来可谓相得益彰。也有一些店家会自行调配调料,有往橄榄油里加香醋和菜椒碎的,也有往里加当地的干香草的,红红黄黄摆在碗里,勾人食欲。
在烤肉店里,各色配菜也想在你的胃里占有一席之地。不同风味的腌橄榄拌新鲜绿叶沙拉,清新脆爽、鲜嫩开胃;整条腌的青辣椒、切碎了腌的洋蓟,脆嫩可口、酸爽解腻。还有用核桃粒拌的水果沙拉、用煮鸡蛋拌的煮土豆、用橄榄油拌的烤茄子、拌牛舌、拌牛脸以及炸薯条、炸菜丸子、奶酪包、南美炸饺子……让人感觉每一道菜都是特意用来动摇你吃烤肉的决心的。
至于主食,当地人爱吃一种浇了炒肉酱的面疙瘩。刚开始我还以为是翻译软件出了问题,没想到我怀着期待的心情一路从头吃到尾,才终于确定,除了表面的肉酱,里面真的是如假包换的面疙瘩。好吃倒是好吃,但留着肚子对着牛肉大快朵颐,岂不更好?
刚开始,我还好奇,当地人一次点这么多哪能吃得完,后来才意识到,在阿根廷,人们吃烤肉不光是为了填饱肚子。一大家子人占据一条长长的桌子,一边聊天一边分享美食,于是这顿饭越吃越久,人们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放松。没有人跳起刻板印象里该有的探戈,但杯里的确各自斟上了门多萨红酒。不知道阿根廷人有没有“没有什么困难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这种说法,但置身于这种轻松自在的氛围里,我也自觉舒展和惬意。于是进一步自我勉励,嗯,加油,继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