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路上（二题）

过缺

在我的童年词典里，找不到“沟”的影子，都用“缺”或“缺口”取代。缺口，在我们的方言中不仅用来形容杯盘碗盏等物上缺掉一块而形成的空隙，也用来描述小路、水田埂等放水的阀门。进水，就开缺；水满，则堵缺。这样的说法，带着浓浓的乡野气息，朴实而精雅，让我喜欢至今。

在我的方言里，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少了那么一丁点儿，就叫它“缺子”。比如，小孩少了一颗门牙，往往会被叫“小缺子”，直到他长满全口牙，这一外号才慢慢消失。沟也好，坎也罢，乃至再大一点的豁口，再深一些就是溪、涧、河、池、塘、湖……这些，我们通通用“缺”概括。

路上的缺，往往是我们的欢乐之源。在孩子们眼里，缺，是用来过的。一步跨过，引以为荣；倘若跌倒，便是难言的羞耻。过缺，自然成了我们的比赛项目。聚在一块儿比过缺，没有金牌银牌，主打一个欢乐牌。

30多年前的南方乡村，最不缺的就是缺，它们像是遗落在大地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择一个缺口，立定，起步，跳！跳！跳！我们一个个像袋鼠一样蹦啊蹦，跨过缺口，扬起阵阵笑声，招来欢呼喝彩。

只有一点，但凡有人跌倒，唏嘘之声就成了黏人的阴云，躲都躲不掉，要被人嘲笑很久，心情灰扑扑的，吃肉都不香。

我村通往高湖小学的路上有个大缺口，原本铺了几根木棍，搭成一座迷你型便桥。有一天，那桥不见了，大一些的孩子从缺口上一跃而过，低年级同学得先滑到缺口底部，再爬上去。对我们健全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儿，但玩伴中有一人得过小儿麻痹，行走靠拄拐，过缺就成了难题。

我欲上前扶他一把，他笑眯眯地摆摆手。只见他先把拐棍丢进缺口，然后哧溜一下，滑到缺口内，再扶上拐，吃力地挺直身子，使劲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出缺口，一屁股坐到平路上，然后，缓缓地把那条僵硬的腿往上搬。

看得我心惊肉跳。

上学下学，他都这样艰难地过缺，大家逐渐见惯不惊了。

一次暴雨过后，走到那缺口边，见里面全是水，他将拐棍横在缺口上，搭成“便桥”，供我们跨过缺口。没有人背得动他，他望“缺”兴叹，待我们一一过去，他收起拐棍，一步一摇，独自回家去了。

作为残疾人，打小他没少挨同伴的冷嘲热讽，但自从那次他用自己的拐杖助我们过缺，那骨子里透出的顽强与善良，让我心生敬意。

往后，每当遇见看似过不去的坎儿，总会想起他在故乡的缺口边，像一尊雕塑，倔强又坚韧。

踢石子

如果石头会说话，满地的小碎石见到走在上学路上的我，一定会张大嘴巴，口口相传：“快跑啊，陈志宏来啦！”

当然，也总有几个“倒霉鬼”会怒目圆睁，冲我尖叫：“我又没招你惹你，为什么要踢我？”

为什么要踢石子？

直到今天，我也找不到什么原因，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无聊。

出门伊始，找一粒小石子飞脚一踢，待它蹦得老远，追过去，又踢，再追……一直踢到学校去。

村里地势平坦，适合石子滚动，脚感好的时候，让石子来个自由飞行也是常事。当然，也有不听话的钻入石缝里，隐入杂草，踢不到，甚至遍寻不见。于是作罢。

现在回想起来，疑问重重：石子钻缝里了，为什么不愿意伸手去拿出来，再踢下去？石子寻不见了，为何不在原地找一个继续踢，非要从家门口开始呢？

孩子的心思大人猜不透，甚至连孩子自己也想不明白。

出了村，那条上学路上，有数不清的旱沟、水沟、小莲池、大鱼塘。如此路况，行走倒也无碍，踢起石子来，就难了。躲过那些大小“陷阱”，就成了技术活儿，要把握好力度、角度与方向，其难度与考“双百”相差无几。

最难的地方是张家村村口的大石栏。

石栏本是拦猪牛等牲口的，像门神一样护卫庄稼的安全，挡在我们上学必经的路上。它由三块巨石组成，两边各竖一块海碗口粗细的长条麻石，中间横一块两米来长的巨型麻石，嵌入两边竖石的凹槽里，结构精妙，严丝合缝，让我们觉得把它安上去的人力气真大。石栏左临池塘，右挨水渠，山上水库里的水日夜不停地在水渠里流淌，最后注入池塘里。石栏临水而设，想绕开它都不可能，除非下水，游过去。

翻过半米多高的石栏成了我们每日必玩的游戏，爬上翻下，笑声不断。

但我要怎样才能把石头踢过去呢？依然固执地不动手，只用脚。从家门口被我一路踢到这里的小石头，往往经我一脚飞踢，叮咚一声，落了水。这是它们的命运。我也没办法，只有等下次，从家门口重来。

踢来踢去，那些石子都没能陪我一同抵达学校门口。终于有一次，一粒幸运的小石子，被我从家门口开始踢，突破重重障碍，陪我一路抵达校门口。天哪，这从天而降的幸福！当时的那个高兴劲儿，恨不得宣告全世界。

从此我便收山，上学路上再不踢石子了。

踢石子这游戏，我足足进行了5年多。想想儿时的固执，可笑至极，也可爱到家。

多年后，每每固执于某人、某物或某事，遇到过不去的坎儿，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童年踢石子的游戏，便会精神抖擞，重新出发。我是一个执着的人，源头也许就在儿时踢飞石子的瞬间。

喜欢一个词语：游戏规则。玩游戏的孩子，可于轻松自由的状态中培养出规则意识，不知不觉修来坚忍、勇毅等品格。可谓善莫大焉。

怀念那段踢石子的美好时光，每当快撑不住的时候，那一粒石子便会跳将出来，激励我，让我莫放弃，要执着，坚持下去，总能看到不一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