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的“大旨谈情”

2024-06-28 09:59詹丹
艺术广角 2024年3期
关键词:红楼梦

詹丹

摘 要 《红楼梦》作为“大旨谈情”的集大成之作,塑造了一大批富有情怀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在体现情感类型的丰富、情感交流的语境制约以及情感的变通等方面,既显示了作者对中国传统抒情文化的继承,又有着很强的独创性,在很大程度上,深化了人们对人际交往情感的现实理解以及心灵世界可能性的想象。

关键词 《红楼梦》;大旨谈情;现实理解;心灵想象

《红楼梦》是传统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也是传统言情的集大成之作,其作品蕴涵着极为饱满的情感因子,即所谓的“大旨谈情”,在小说第一回,借由作者虚拟的小说传抄者空空道人明确提示了出来。[1]对于这种“大旨谈情”,有人从《红楼梦》的抒情传统(周汝昌),有人从《红楼梦》的色、情、空辩证关系及文化精神(孙逊),有人从“有情之天下”(叶朗)等不同角度加以总结。[2]但是,从所谓的“礼出大家”角度,从中国传统的礼仪文化及社会现实与“情”的相生相克而显示的整体独特意义,因其本身的不言而喻而被熟视无睹,没能得到很好剖析。

“大旨谈情”给小说带来的总体上的情感饱满,其所谓的“情天情海”,有其更广阔的文化意义。简单地说,明清之际,当沿袭甚久的儒家礼仪文化发生认同危机时,当维系人与人关系的礼仪变得日益脆弱或者虚伪时,当以理释礼的理学家在理论和实践的不同方面都受到质疑时(比如晚明李贽指责读书人的“阳为道学,阴为富贵”、清初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书写的一系列迂腐、教条的“讲学家”形象),提出“大旨谈情”的问题,就成为作者对维系人的良好关系可能性的重新思考,也是对人的情感状态的各种可能性的重新想象,对人的心灵世界的深入开掘。这样,小说呈现的人物多样、情节特殊以及蕴含的思想深刻等方面,都在“大旨谈情”的渗透中,得到了重新建构和理解。而这种“大旨谈情”,又是以其情感的丰富性、语境的制约性和变通性在小说中得到体现的。

一、情感的丰富性

据脂批透露的信息,曹雪芹原打算在小说结尾,以一张“警幻情榜”给出的情感方面的评语来对各类女性人物加以分类概括(当然也包括唯一的男性贾宝玉)。[1]这样,人物的多样化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对人的情感类型的细致划分,体现出作者对人的心灵世界有关情感问题的丰富认识。尽管“情榜”中的女性人物数,究竟是以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中,看到的“金陵十二钗”册子的三十六人为准,还是可以增补为六十人或一百零八人,学术界尚有争议;同时,我们也并不知晓,“情榜”中分在各个类别中的所有人物的确切评语。但即以脂批透露的贾宝玉和林黛玉评语来看,宝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前者指对不情之物也倾注情感,后者则以情感来对待有情之物,这样,前者侧重于情感的广度,后者主要体现情感的深度。这种区别,在一定程度上是把传统社会的男女不同的情感特质予以提示。我们还可以借助“金陵十二钗”册子的序列,来发现贾宝玉与周边女性交往的情感差异体现的丰富性。小说第五回,借助贾宝玉的翻阅,我们读者也看到了列入“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十二位女性,依次为:

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

各女子前后序列是依据与贾宝玉的情感的亲疏关系展开,这样,本来跟贾家没有任何亲属关系的妙玉,因为与贾宝玉之间有着特殊的情愫,也得以排在第六位。有学者也曾经以亲情、爱情和友情等类别来加以归纳,这当然也是一种思路。但如果进一步细分,把不同女子依托的文化修养及其言行举止来重新思考,那么,除开同胞姐妹外,就以贾宝玉身边最亲近的四位女子论,黛玉的热烈、宝钗的含蓄、湘云的一派自然、妙玉的矫揉造作,诸如此类,可以让我们惊讶地发现,男女之间的情感交流,在《红楼梦》中展开了如此多姿多彩的风貌。

同样,当作为“大旨”的小说情感充溢于情节时,传统小说侧重于故事、传奇的动作性冲突悄悄退后了,带来心灵震荡的情感之流裹挟着琐碎的细节,成为与故事性的情节并立的另类叙事。于是,在这样的意义中,看似平淡无奇、毫无冲突可言的黛玉葬花举动,比如第二十七回写到的“飞燕泣残红”,因为情感的宣泄形成了高潮,成了几乎可以与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这一相当重要的情节高潮分庭抗礼的又一个高潮。也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有些戏剧改编的《红楼梦》,把黛玉葬花内容移到宝玉挨打之后,让它成为人物命运发生最终逆转前的一个情感高潮。尽管这一改动受到有些红学家的批评,但其把抒情和剧情糅合在一起的改编思路,也有一定的合理性。[2]而在思想深刻方面,作者在直面家族衰败的真相、尊重女性、同情女性不幸的悲剧命运方面,也因情感的真诚和饱满获得了巨大的内驱力。关于《红楼梦》描写人物情感的丰富性,这里只想举一点来说明,《红楼梦》在表现女性的醋意或者说嫉妒之情时,同样体现出作者独到的思考和有关人物情感的丰富想象。

传统的男子中心主义、不合理的妻妾制度以及出于家庭内部稳定的需要,嫉妒的女性成为历代被嘲笑的对象,不但有《妒记》一类的笔记小说,还有如《醒世姻缘传》那样把妒妇塑造成恶魔般的可怕形象。但像清代俞正燮《癸巳类稿》中提出的“妒非女人恶德论”那样的话题,还是比较少见的。而《红楼梦》对女性的嫉妒表现,给出了不少具体描写。虽然作者也描写了嫉妒的男性如贾环等,但远不及描写的嫉妒女性那样生动而多样,其蕴含的独特价值判断,也足以令人深思。

清代的蔡家琬(别号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随笔中,曾把大观园视为是一个醋海。他写道:

大观园,醋海也。醋中之尖刻者,黛玉也。醋中之浑含者,宝钗也。醋中之活泼者,湘云也。醋中之爽利者,晴雯也。醋中之乖觉者,袭人也。迎春、探春、惜春,醋中之隐逸者也。至于王熙凤,诡谲以行其毒计,醋化鸩汤矣。曾几何时,死者长眠,生者适成短梦,亦徒播其酸风耳。噫![1]

其对各人的概括是否正确暂且不说,而且用大观园来代指贾府,可能更合适。但其分出的不同类别,可以提醒我们,小说在多样化刻画女性人物情感时,嫉妒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因子。作者的独特性在于,小说一方面沿袭了传统习惯,塑造了奇妒女子夏金桂,表现出对此类女子的厌恶。但与此相对照,小说还塑造了似乎大度无私、一心为丈夫张罗小妾的贾赦之妻邢夫人,同样令人反感。这样,究竟如何判断女性的嫉妒或者大度,就不再像传统那样,出于男子中心主义的价值观,能够给出一个绝对的判断。因为,在曹雪芹笔下,女性的嫉妒问题,既跟不合理的妻妾制度相关,也跟不合理的奴婢等级制度有关,当然,还跟男性自身用情不专一,甚至淫欲无度有关。这样,嫉妒,往往成了女性巩固自己地位的武器。如凤姐,既有对鲍二媳妇的大打出手,也有针对尤二姐的设计毒害;而奇妒的夏金桂对于先她而在的香菱,不但在肉体上予以打击,也对其诗意生活的向往极尽嘲弄之能事,其要求“香菱”更名为“秋菱”,视“香菱”名字为不通,固然显示了她不理解只有在静心状态下能闻到菱角之香的雅趣,更重要的是,因为香菱名字是宝钗所起,那种面对才女宝钗滋生的文化自卑感,才让嫉妒心极重的金桂,非要以自己的命名来取代宝钗在众人心目中的文化地位,更改香菱之名,成了文化霸权的一场小小的争夺战;而一向好脾气的袭人,面对宝玉看到海棠花枯死部分认为是应验在晴雯被逐的不幸时,却坚决予以了否认,认为在怡红院中,也只有她袭人,才有资格跟“怡红院”所以得名的海棠花相匹配。

不过有时候,嫉妒也可以对男子用情不专一加以情感校正,比如黛玉不时流露的醋意,就提纯了贾宝玉的情感,在很大程度上,让“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宝玉变得用情专一起来。我们不难想象,如果黛玉也像邢夫人对贾赦那样对待宝玉,其结果,宝玉的用情不专发展为对女性的普遍占有,大概也不是不可能的。就这样,小说在充分展示这种复杂性时,使得仅仅是表现人物嫉妒这一类情感时,也显得相当丰富和辩证。

也有学者认为,邢夫人貌似宽容大度不同于凤姐的嫉妒强悍,是因为邢夫人娘家已经败落,无法跟当时仍然显赫的王家相比。这种力图揭示人情背后的权势因素,也是在努力理解小说展示情感的一种依附性,这正是情感书写所折射出的社会性一面,值得我们进一步讨论。

二、情感的语境性

《红楼梦》虽然“大旨谈情”,但这种情感不是在真空中进入人物内心世界的,政治、经济、社会习俗、礼仪制度等作为维系人们日常行为的基础和规范依然存在,于是情感的抒发和交流,就常常是在各种有形和无形的礼仪制约中相生相克,一旦呈现到众人面前,就折射出社会风貌的深广度,体现出它所依存的语境性。尽管以往的才子佳人小说涉及人物情感时,也都是在语境中产生的,但其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叙事模式,在语境的呈现方面基本是把特定社会风貌抽离出去。如果说这也是一种语境的话,那么这样的语境是抽象的,是较少能够反映特定社会环境和人物复杂关系的,而《红楼梦》则不然。下面举例来分析。

第五十四回写贾府过元宵,宝玉要来一壶热酒,给老祖宗等众长辈敬酒,老祖宗带头先干了,再让宝玉也给众姐妹斟酒,让大家一起干。想不到黛玉偏不,还把酒杯放到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接下来写凤姐也笑说:“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1]

对此,有学者在点评中比较了黛玉和凤姐的笑,认为“黛玉对宝玉的‘笑是知心,一个动作,对方就心知肚明。王熙凤对宝玉的‘笑是关爱,姐弟深情”[2]。也有红学家认为:“宝玉已知其体质不宜酒,故代饮。两心默契,写来出色。”[3]前一点评,认为是体现凤姐对宝玉的姐弟情感,后一说法,强调了宝黛间已成默契的情感。细推敲,似乎都不够精准和全面,因为都忽视了人物依托具体语境显示的特殊意义。

不可忘记的是,前文已经交代,宝玉是拿热酒敬大家,他代黛玉喝下的,正是同一壶中的酒。凤姐居然叮嘱他别喝冷酒,还把喝冷酒的后果带着夸张的口吻说出来。更离奇的在于,当贾宝玉声明自己并没喝冷酒时,凤姐又马上说她也知道,不过是想嘱咐他一下。这里,白嘱咐的“白”,有着“只、只是”的意思,就像第三十四回写的:王夫人道:“也没甚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那么,在这样的语境中,凤姐说了一句无的放矢的废话,似乎与她为人的一贯聪明并不协调,这是为什么?无论说是体现“姐弟情深”,还是宝黛间的默契,都没有把语境的完整意义概括出来。

如果换一种角度看,当大家都在顺着老祖宗的要求喝完宝玉斟上的酒时,只有黛玉例外,反要宝玉替自己喝,虽然就宝黛他们两人自身言,当然可理解为是关系融洽,但对于在场的众人,未必会认同这一幕,更何况这是在跟老祖宗唱反调。所以,清代评点家姚夑认为:“当大庭广众之间偏作此形景,其卖弄自己耶?抑示傲他人耶?”对黛玉此举颇有微词,而洪秋藩则将黛玉与宝钗比,认为黛玉“大庭广众之中,独抗贾母之命,且举杯送放宝玉唇边,如此脱略,宝钗决不肯为”[4]。所以,王希廉认为:“凤姐说莫吃冷酒,尖刺殊妙。”姚夑说:“凤姐冷眼,遂有冷言,故曰别吃冷酒”,诸如此类的判断,都是较为精当的。[5]这样,让宝玉别吃冷酒,指向的并不是酒,因为酒确实不冷。倒是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联想,就是黛玉与宝玉间看似情深的亲热行为,不但有抗命贾母的嫌疑(尽管宝玉和黛玉都是贾母的心头肉,她似乎不便也不愿意当众指责他们),而且如此大庭广众下“秀恩爱”,在传统社会也涉嫌非礼。于是,凤姐的言说恰是在针对宝玉的表面热切关心的无意义,似乎说了也白说,才显示了转向黛玉的冷嘲意义。

把王熙凤此处的冷嘲,与第二十五回一段王熙凤直接打趣黛玉对照起来看,就更清楚了。那段打趣,是因为黛玉吃了王熙凤送来的茶所引发: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1]

这里,王熙凤拿黛玉的婚姻大事打趣,也许并不合适,但因为是泛泛之语,而且这种打趣,多少揣摩了贾母喜爱黛玉的心思,所以也不算太失礼,甚至这种打趣,还有示好的意味。只是如果宝玉和黛玉要把这种泛指落实为具体的“秀恩爱”行动,甚至违背了贾母让大家都自己喝光酒的要求时,这才引发了凤姐的冷嘲,以收敲打黛玉的效果。这样,作者写人物的情感表达和交流,跟他们是否合乎礼仪的规范以及能否体贴长辈的孝心结合在一起了。如果剥离开这种语境,认为仅仅是体现凤姐对宝玉的关爱,或者宝玉和黛玉的默契,只盯住情感来讨论问题,都是流于表面了。

如果说,情感的交流都有其具体的语境,那么这种语境,一方面固然受到人际礼仪关系的制约,另一方面,也会借助于言语,让这种制约与情感互动,构拟出一种需要安放情感的新语境。如何来理解这一点,我们也举一例来说明。第七回写王熙凤在睡前向王夫人汇报她白天处理的三件“事务”,原文是: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2]

这里,王熙凤一共汇报三事,但前两事都是按常规来处理,其实没必要汇报,王夫人也听得有些不耐烦,认为她不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而当王熙凤说到第三件事时,又好像不是在向王夫人请示,只不过是在当轻松的闲话用陈述句来告诉她,而且是笑着来陈述。这里的关键是,王熙凤虽受贾珍夫人尤氏邀请第二天去宁国府玩,她很想去,也许她更想去见她好闺蜜秦可卿,两人非同一般的情谊,在小说的前后文都有交代。但因为尤氏单请了王熙凤而没有像通常那样,也请荣国府的其他人,她该不该去就让她很是忐忑、纠结了,如果她不该单独去玩,那么连向王夫人请示本身,也变得不应该了。这样,王熙凤把本来无需请示的事先提出来,用脂砚斋耐人寻味的评点说,这两件都是“虚描”的,关键是要为汇报第三件事做铺垫。为了显示没把这事当回事,所以她是笑着来陈述,这样才稍稍让自己忐忑的心,变得似乎是自然起来。而聪明者如王夫人,也是从人情关系来着眼,一下子说到问题的根本,使得王熙凤那种汇报使用的小技巧,那种自拟语境的“虚描”,都变得多余了。但由此更让人看到了,人际交往的情感微妙,揭示的是多么深广的心灵世界。

三、情感的变通性

提出情感的变通问题,可能会让人惊讶。情感难道不是不变才有价值和意义吗?文学作品不是一直在讴歌这种“江流石不转”的情感的永恒性吗?但如果我们进入《红楼梦》具体人物关系时,发现作者恰恰对这种变通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描写。这种理解和描写,主要体现在对承载着人际情感的“一”与“多”的现实关系中。

如前所述,贾宝玉刚上场,其所具有的“好色”“怡红”特征,表现在喜欢林黛玉的同时,也对许多年轻女子魂牵梦绕,黛玉所谓“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虽是一句吃醋的话,但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一点没道理。事实上,第十九回,宝玉希望袭人的表妹也到他身边来,第三十六回,当宝玉向袭人讲自己的人生追求是要一群姑娘的眼泪来埋葬他时,其内心深处,还是有那种传统社会根深蒂固的男子中心主义在盘旋,对女子还是有一种普遍占有欲的情结在作怪。不过,贾宝玉并没有止步于此。他是在跟演戏的龄官交往碰壁中,在看到龄官与贾蔷痴情交流的一幕后,反思了自己的情感定位,从而让他从男子中心主义的幻觉中走了出来,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段对贾宝玉情感调整来说极为重要的描写:

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1]

对于宝玉这样的情感觉悟,又不能简单理解为他认同了从一而终。尽管他是情种,但对情人间的关系相处,又持有较为通达的看法。第五十八回,写十二戏官中演小生的藕官和扮演旦角的菂官假戏真做,旦角去世后,哭得死去活来,不忘祭奠,但是对于后来顶替的蕊官又是一往情深,引得周边同伴嘲笑她喜新厌旧。她回答是:

这又有个大道理: 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2]

虽然这番议论被作者称为是“呆话”,但又说恰恰是合了宝玉的“呆性”,让其又喜欢,又感叹。我们固然可以认为作者并不认同“从一而终”的情感关系,但毕竟,藕官是以男子身份来谈续弦问题的,而“从一而终”又常常是对女子的要求,那么,这样的变通要求,是否也只是一种男子普遍占有欲下的变通处理呢?也许未必。可以举两个正好相反的实例来说明。

第一,小说似乎对宝玉大嫂李纨青年守寡的生活方式,未必认同。虽然我们找不到直接的文字可以证明,但相关的一些描写却耐人寻味。第十七回写贾宝玉在大观园落成题匾额时,对后来是李纨的住所稻香村进行了严厉批评,认为这处所的整个设计违背了自然的原则。这段批评是这样的: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1]

考虑到大观园中各处院落,与居住的主人趣味品格等有一定关联性,那么,稻香村院落设计的反自然,是不是跟后来入驻的李纨违背自然人性的守寡生活,有一定的契合度呢?作者是想这么来暗示读者吗?虽然从李纨本身来说,她后来以抽到的花签“竹篱茅舍自甘心”,让读者联想到她的定力和志向,但毕竟,第五回涉及她的判词和曲词,流荡的一种悲剧气息,可能也有作者的立场在。

第二,小说中后来写到的尤三姐是以一个淫奔女的恶名立志改过自新,打算与柳湘莲厮守一生的。但柳湘莲基于男人的自私和虚荣,以不做“剩王八”的所谓尊严,彻底拒绝了尤三姐自新的机会,导致尤三姐绝望自杀,柳湘莲醒悟过来后出家了事。在这件事中,作者站在所谓“不干净”的尤三姐的立场上是明确的,不含糊的。这样的一种情感变通立场,不是以教条式的贞洁来要求一个弱女子的思想,出现在《红楼梦》中,是难能可贵的。

总之,《红楼梦》作为“大旨谈情”之作,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中国传统社会的抒情传统,尤其是晚明以后“尊情”思潮。但其创造性的思想艺术成就,构建起一个宏阔的富有情怀的人物世界,为世界范围的“情感”理论,提供了中国式的实践经验和文学想象力。

【作者简介】

詹 丹:上海师范大学光启国际学者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任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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