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边外交大戏

2024-06-28 10:00李南
百年潮 2024年5期
关键词:日内瓦代表团会议

李南

今年是日内瓦会议召开70周年。日内瓦会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次以五大国之一的身份登上国际舞台,也是新中国多边外交的开端。会议于1954年4月26日召开,至7月21日结束,历时近三个月。主题有两个:一是寻求朝鲜问题的和平解决,二是讨论恢复印度支那和平问题。周恩来总理兼外长率中国代表团出席。初次在重大国际多边会议上亮相,对新中国年轻的外交队伍来说既是一场重大的考验,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和锻炼机会。章文晋作为翻译组组长参加了这次会议。

加入代表团,奔赴日内瓦

召开有新中国参加的五大国外长会议,是由苏联提议并极力争取的。1954年2月,苏、美、法、英四国柏林外长会议就此达成协议,并建议在瑞士日内瓦举行。由于朝鲜问题和印度支那问题都与中国密切相关,党中央高度重视,指定周恩来负责准备工作并率团出席。

从接到召开日内瓦会议通知到赴会仅两个月时间,准备工作非常紧张。3月初,周恩来亲笔起草了一份参会的初步意见,其中明确提出:我们应采取积极参加日内瓦会议的方针,并加强外交和国际活动,以打破美帝的封锁、禁运、扩军备战的政策,促进国际紧张局势的缓和;应尽一切努力,使会议达成某些可以获得一致意见和解决办法的协议,以利于打开经过大国协商解决国际争端的道路。随后,周恩来又起草了参会的五个重要文件。这些都经中央讨论批准。与此同时,其他各项准备工作也迅速展开。例如,收集资料一项,仅外交部情报司(后改为新闻司)会同各单位编辑的参考资料就有1700万字,内容除朝鲜问题和印支问题外,还涉及我国重要对外关系和其他国际焦点问题。

在筹组代表团时,外交部了解到,几个大国的代表团都规模不小。办公厅主任王炳南向周总理建议,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参加这样重大的国际活动,我们也应多去一些人,包括各方面人士和专家。一是为应付各方面工作,便于同与会各国广泛交往、深入接触;二是让更多的同志走出去,开眼界见世面,增长国际斗争的经验。

周恩来对代表团的组成考虑得非常具体。代表团的领导由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李克农及一位外贸部副部长组成。成员不仅有外交部各有关司室的负责同志,还有外贸部、中央媒体、志愿军开城代表团和天津外事处的干部,此外,还从邻近瑞士的其他使馆抽调了一些同志。代表团下设七个组:朝鲜问题组由乔冠华负责;越南问题组由陈家康负责;综合问题组由柯柏年和宦乡负责;新闻组由黄华、龚澎、吴冷西负责;翻译组几个语种都有经验丰富的高级翻译,俄文有李越然、马列,英文有章文晋、浦寿昌以及从开城代表团调回的英文速记冀朝铸等,法文是陈定民、董宁川等;机要文件组由陈浩负责;交际组由王倬如、韩叙负责。为方便开展工作,周总理特别指示要请两位有特长的名厨师。最后组织了一个185人的庞大代表团,直接从国内去的约120人。这还不算随团出行的29名记者。

日内瓦会议期间,周恩来会见卓别林,章文晋做翻译

当时,章文晋任天津外事处处长,1954年3月中旬奉调来京。那时代表团成员已陆续集中,他到后便立即投入资料准备工作并参加学习培训。翻译组人员聚齐后,便邀请主持毛泽东著作翻译工作的徐永煐等人举办一场考试,逐一评定每位翻译的水平,以便根据特长明确分工,谁做口译、谁做笔译、谁做中译外、谁做外译中,谁定稿,等等。在英语组中,章文晋因中文底子好、英文词汇量大,综合成绩排名第一。据参加这一工作的徐鸣回忆,总理曾问过徐永煐,原外事组的干部中谁的英文更好些?徐永煐答,应该数章文晋最好。

4月20日,代表团从北京出发。临行前,周恩来对全体成员说,我们是登国际舞台,唱梅兰芳大戏,要有板眼,要同苏联、朝鲜、越南等兄弟代表团互相配合。

参与多边外交大戏

日内瓦会议开幕后,首先讨论朝鲜问题,共有19个国家参加,从开幕当天算起历时51天。朝鲜停战后,中国的一贯方针是努力巩固朝鲜半岛和平,主张按照停战协定的规定,召开有关各方参加的政治会议,协商从朝鲜撤退一切外国军队,并寻求和平解决朝鲜统一问题的办法。但是,美国无意召开政治会议,不打算解决任何问题。在日内瓦会议召开之前,周恩来已清醒地估计到,关于朝鲜问题的讨论很可能不会取得成果。

不出所料,直到6月15日的最后一次会议,各方仍未能达成任何协议。在会议即将结束时,周恩来即席口述了一个不到100字的协议:“日内瓦与会国家达成协议,它们将继续努力以期在建立统一、独立和民主的朝鲜国家的基础上达成和平解决朝鲜问题的协议。关于恢复适当谈判的时间和地点问题,将由有关国家另行商定。”当会议主席、英国外相艾登建议接受周恩来的提议时,美国代表史密斯表态说,我不懂得中国建议的范围与实质,在请示我的政府以前,我不准备表示意见,也不准备参加刚才有人建议通过的决议。按照各方事先的约定,达成协议采取一致通过原则。这样,最后一次会议进行了整整五个半小时也没能取得任何成果。主席裁决将所有发言载入会议记录后,宣布闭幕。

尽管会议在朝鲜问题上未能达成任何协议,但中国代表团的不懈努力,特别是周恩来所体现的协商精神与寻求和解的宽阔胸襟,给与会各国代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参会的中国年轻外交官们来说,在尖锐的国际斗争中,如何做到既坚持原则同时又体现出协商与和解精神,以争取第三方,这是生动一课。

5月8日,在关于朝鲜问题的讨论尚未结束时,会议又开始讨论印度支那问题。这个问题比朝鲜问题更复杂,参加会议的有五大国和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六方,而参会各方的诉求各不相同。法国是主要当事国,此刻已无力继续战争,在国内呼吁和平的压力下,法国政府中的主和派希望通过谈判谋求所谓的“光荣和平”,以便保留其在印支地区的一部分势力和影响。美国试图说服法、英两国同它一起在越南采取集体干涉行动。英国担心美国扩大印支战争会导致同中国的新一轮对抗。此外,法、英两国还担心美国会乘机排挤它们在亚洲的殖民利益,取而代之。因此,法、英两国向美国表示,只有在谈判失败后才会考虑集体干涉方式。这使得美国更不愿日内瓦会议取得成功。直到会议召开前夕,美、英、法三国仍未能协调彼此的政策。美国只是由于担心严重损害它与法、英两国的同盟关系才勉强同意参会。

在参加日内瓦会议之前,中国对美、英、法三国之间的矛盾和它们内部的困难已有比较充分的了解。周恩来认为,会议能否取得成功的关键在于能否就印度支那问题达成协议,而这不仅是可能的,也是必须全力争取的。

日内瓦会议关于印度支那问题的讨论从5月8日下午开始,至6月15日仍未能取得任何进展。据章文晋回忆,当时越、法双方争执的关键问题有两个:一是停战后如何划分双方部队的集结区,越方主张北纬16度线,法方主张北纬18度线。双方都想扩大自己控制的区域,压缩对手控制的区域,因此要求相距甚远。二是如何对待老挝和柬埔寨。越南提出印支问题应整体考虑,越、老、柬必须按同样方式实现停战。法方提出,老、柬问题应与越南问题

分开处理,不承认老、柬存在当地的抵抗力量,认为那里只有越南撤军问题。会前,中国对老、柬两国的情况并不很清楚。会议期间,通过与老、柬代表的接触,中方对这两国的历史与现状有了更多的了解。周总理明确表示,中国支持老、柬两国的独立和统一,赞同它们奉行和平中立政策。

转机是在6月16日出现的。16日那天,周恩来综合各方意见提出了一个关于老、柬问题的折衷方案,主张从两国撤出包括越南志愿人员在内的一切外国军队,同时老、柬两国以民主方法解决内部问题。这个折衷案为推动各方解决问题清扫了道路。17日,法国主战派政府垮台,新任总理兼外长孟戴斯·弗朗斯是主和派,并准备亲自参会。抓住这一有利时机,中方加紧同各方磋商,僵局就此打破。19日,与会国家就如何解决老挝和柬埔寨的停战问题达成了一些协议。20日,为便于各方进一步磋商,日内瓦会议部长级会议暂时休会。

休会期间,周恩来进行了紧张的“穿梭外交”。6月23日,专程到瑞士首都伯尔尼与法国总理孟戴斯·弗朗斯会晤。25日至29日,应邀访问印度和缅甸。7月3日至5日,在广西柳州与胡志明等越南领导人会谈。6日返回北京,向毛泽东、刘少奇等中央领导同志汇报有关情况,并确定进一步的方针政策。9日离京返回日内瓦,途经莫斯科时又与苏联领导人交换意见。12日,抵达日内瓦当晚,分别拜访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和越南外长范文同,主要是向他们说明越、中、苏三国党中央所商定的关于恢复印支和平的一致意见,即:主动、积极、迅速、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在不损害基本利益的前提下,作个别让步,以求达成协议。

作为这趟穿梭外交随行人员之一,章文晋记忆最深的是两件事:一是经周恩来与胡志明会谈,越方同意不再坚持以16度线划分集结区,而准备作适当让步。这样,法、越两方之间的主要障碍就可能去除。二是在访问印、缅两国时,周恩来与尼赫鲁签署了《中印两国总理联合声明》、与吴努签署了《中缅两国总理联合声明》。这两个声明的共同点是都载入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声明的双方不仅表示愿以此处理相互关系,而且指出这些原则具有普适性,不同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的国家如果接受并按照这些原则办事,就能和平共处并相互友好,就会缓和紧张局势,创造和平的气氛。当时,有不少国际舆论认为,日内瓦会议的僵局表明,不同制度的国家不可能达成共识。恰在此时,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公之于世,就格外引人注目并迅即引起重大国际反响。

在日内瓦会议的最后阶段,周恩来继续与各有关方磋商,推动谈判进程,直到法、越双方达成妥协。法、越双方最后确定以北纬17度划线,以南为法军集结区,以北为越南民主共和国军队集结区。在7月21日的最后一次会议上,除美国外,有关各方终于达成了《关于在越南停止敌对行动协定》《关于在老挝停止敌对行动协定》《关于在柬埔寨停止敌对行动协定》三个停战协定,并发表了《日内瓦会议最后宣言》。

代表团中的大事小情

第一次参加这样大型多边国际会议,对中国代表团的每位成员来说都是难以忘怀的经历。会议期间,许多曾在重庆、南京、延安外事组工作过的同志们再次朝夕相处,这让大家仿佛都回到了充满活力的青年时代。尽管工作紧张繁忙,但也有不少趣事。

出国前,为了体现庄重,后勤部门为大家统一定制了黑色面料的中山装、大衣和礼帽。当中国代表团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日内瓦的大街上,行人都恭敬地立定,并脱帽致敬。最初,大家都感到奇怪,后来才知道,在瑞士穿类似黑衣服的多半是教会的牧师。这套行头的效果当初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在代表团秘书组工作的何方,在《从延安一路走来—何方自述》一书中记录了会议期间的两件趣事,颇能反映那时上下级的关系:

周恩来在日内瓦会议期间可能没有国内那么忙,所以有时还跟大家聊个天什么的。特别是同桌吃晚饭时显得热闹。……最有意思的还是一次吃饭时陈家康向总理提出,说下届政协能不能给我们“废协”也分几个名额呢?总理说,哪个“废协”呀?陈家康说,我们成立了个“废话协会”。总理说,胡闹!什么“废协”,还要名额!其实所谓“废协”,只是几个喜欢出洋相、开玩笑的人,如陈家康、乔冠华、章文晋和我们这些人平常在一起开心乱谈,嘻嘻哈哈而已。乔冠华就给外国的代表团长都起了绰号。陈家康给大家讲如何起草文件和讲话稿,还很正经地说:起草稿子,就像裁缝做衣服。你先给他做个长袍,但他要马褂儿,你就把下边给剪去镶好边,不就行了?如果他说要背心,你就给剪去两个袖子。再要马褂,就再给缝上。实际上这也属于废话。……他对小学(古称研究文字、训诂、音韵的学问)有些研究,经常纠正人家的读音。……一次闲谈中,我把

陈摶(tuán)老祖念成陈博老祖,曾受到他的挖苦。还有一次,章文晋把

自称“高阳酒徒”的郦食其(音同jī)

念成了郦食其(qí),也遭到他的笑话。

会议期间,大小会议的发言稿都要写成文字,这是件很繁重的工作。好在秀才们都是快手,倚马可待的文章同样是立论鲜明,逻辑严谨,文采飞扬。章文晋觉得那些文科出身的秀才之所以成为写文章的高手,正是源自他们能够随口而出国学经典名句,倒背如流唐诗宋词,尤其让他叹服的是他们对信手捻来的典故,连朝代、人名、出处都能说得八九不离十。

日内瓦会议后,章文晋正式调到外交部工作。为弥补自己在这方面的缺欠,他买了全套的二十四史、《唐诗别裁集》、《宋词选》、《中国文学史》一类文史书。可惜因为工作忙,多半只在需要核对资料时,他才会翻一翻这些书,查一下资料中典故的出处及原意。意识到自己的不足,章文晋特别为孩子请了家教补习古文,有时也会兴致勃勃地向孩子们讲述一些典故。他说,现在虽不用文言文写文章了,但古文底子好的人写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事实上,章文晋的家学功底和他对中文的重视,多年后还是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80年代在美国工作初期,一次章文晋发现,在一份明信片上,“惋惜”被写成了“婉惜”,他立刻指出,要求改正过来。由此,担任秘书的杨洁篪注意到,在需要使用中文时,无论是公文还是一般的信函,章文晋对用词准确的要求,近乎苛刻。在杨洁篪的印象里,章文晋赢得与之交往的华人和侨界尊重的,不仅是外语,更是他的国学底蕴和国际视野。

当日内瓦会议进入尾声,在报道会议最后宣言时发生了一个重大事故。新华社在发排会议最后宣言时与其他通讯社的稿件进行核对,发现代表团发回的稿件少了好几段,而此时《人民日报》已印了24万份,只好立即停印,并向代表团询问。据负责会议新闻报道的李慎之说,这一事故是由于他的疏忽造成的。那天下午,总理嘱咐他不要去会场了,而是拿着最后宣言的初稿在别墅里等会场的通知,每通过一段就交给电台向北京发一段,会议对初稿有什么修改就照改。别墅楼上只有他一个人,每等来一个电话,就改正一段,然后就用剪刀剪下来,送到电台发出。由于他坐的那张办公桌正好临窗,大概是打在极薄的打字纸上的原稿,被剪成一段一段的时候,有的竟被风吹走了。但当时李慎之全无察觉。直到半夜12点左右,总理的机要秘书陈浩打来电话,

对他说:“你快来吧!你怎么搞的,从来没见总理发这么大的火!”李慎之大吃一惊,急忙赶到别墅,才得知自己犯了大错。

对于这件事,周恩来的处理和章文晋的为人都给李慎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1998年,李慎之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

我怀着极其惶恐的心情走进总理的卧室,看他似乎还余怒未平,就叫了一声“总理”,等着挨一顿严厉的批评,不料他说的竟是:“你来了,我气也生过了,火也发过了,不想再说什么了。你到机要室去看看我给中央的电报,然后赶快补救,北京还等着呢。”我去看了总理亲笔写的电报,一个字也没提到我,只说他自己“应负失察之责,请中央给予处分”。

日内瓦会议期间,中国代表团在住地商谈工作

事后,李慎之听说,看到国内的电报后,周恩来要求马上采取补救措施,还很严厉地批评了负责翻译工作的章文晋。章文晋也没有作任何申辩。这件事在代表团内影响很大。2005年外交部档案开放后,当时在新闻组工作的熊向晖看到了日内瓦会议期间周总理的一份内部讲话,总理说自己在会议期间“心也在跳”,“有时自己急躁发了脾气”,“曾责备过不该责备的事”。熊向晖说,这指的就是对章文晋的批评。1991年章文晋去世后,李慎之对章文晋的孩子

提起这件事时坦承,其实这是他的责任。

第一次坐在国际外交舞台侧幕边,就目睹了冷战期间两大阵营针锋相对的交锋。这豁然打开了章文晋的眼界:在这片不见硝烟的阵地上,博弈的是国家的利益和尊严、世界格局的眼光、灵活的沟通技巧、犀利而有分寸的语言表达、营造有亲和力谈判氛围的能力。(责任编辑 杨琳)

作者:国家文化和旅游部退休干部,中国旅游出版社原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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