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
摘 要:从互文性理论出发,探讨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与北宋绢本设色山水画《千里江山图》的互文关系。《只此青绿》通过结构形态及艺术意象的互文性构成了“舞画”文本之间的对话,具体体现为对画作文本的改写、增补,对文本叙事元素的拼贴,对艺术意象的模仿。舞剧通过文本、情感和艺术表现形式的互文实现了古今对话,为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传承与创新提供了新的实践路径。
关键词:互文性;《只此青绿》;《千里江山图》;中国传统艺术精神
法国批评家克里斯蒂娃于1966—1968年间先后在《巴赫金:词语、对话和小说》《封闭的文本》《文本的结构化问题》三篇论文中使用了一个由她自己根据几个最常用的法语词缀和词根拼合而成的新词——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任何文本的构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由于任何文本和其他文本都存在着互文关系,彼此牵连,互文性研究极易陷入“渊源研究”的泥潭。因此,本文将《千里江山图》作为源文本,视《只此青绿》为承文本,分析从源文本到承文本的派生过程以及承文本相对于源文本的“动机转换”。由此,二者的互文性研究从以下三个角度展开:从文本结构形态的互文性看《只此青绿》的叙事转向、从文本艺术意象的互文性看《只此青绿》的诗意构筑、针对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在文本间的“对话”展开互文性理论形态的探讨。
一、结构形态的互文性研究
(一)改写:“人民山水”的价值转向
如果说《千里江山图》是对锦绣山河的颂唱,那么《只此青绿》则是劳动人民的赞歌。宫廷画师王希孟所创作的《千里江山图》展现的是宋徽宗的审美观和江山观。然而舞蹈诗剧《只此青绿》的叙事重心并没有局限在画作上的物象,而是转向王希孟创作《千里江山图》整个过程中工艺人们的生命写实以及现代文物修复工作者们的传承精神,从而诠释山水精神与“人民山水”的主题。
1.山水观
《只此青绿》是以青绿为轴的视觉舞蹈,将青绿这一颜色形态转化为女主的形象形态,并注重描绘人物内心和情感的“心境”,体现了主体与客体内在的统一、物质与精神的相融转化、实有与虚无的浑然一致等,深深刻印着中华美学的心物相合、形神相生、物我相融的基本精神。
2.人民性
《只此青绿》没有将《千里江山图》中帝王的“江山”图卷搬上舞台,而是转向广阔的民间图景。以王希孟与展卷人、民间工匠群体的精神交集为线索,带领观者走到《千里江山图》背后平凡匠人的身旁,见证古代匠人们的劳作。
(二)增补:“时空合一”的复调式结构
《只此青绿》通过对源文本的增补,在时空拓展过程中将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意义加以延伸,由此形成“时空合一”的复调式结构。
1.复调结构
舞蹈诗剧编导遵照人物的情感逻辑设计了“时空合一”的复调式结构,即以青绿、展卷人和王希孟的视角构成三条时而平行、时而相交的叙事主线。角色“青绿”是抽象精神和具象形象的合一化身,是古今时空的联结和见证。展卷人跨越时空走入北宋画家王希孟的世界,见证了他绘制《千里江山图》的过程。王希孟作为叙事主体,其创作的心路历程是贯穿剧作的一条主线,在此之上还有一层时空结构,即文物保护者(展卷人)的主观世界和文物传承者(观展人)的客观世界交相映照。这种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让观者得以与王希孟进行超越时空的对话。
2.时空对话
舞蹈诗剧通过不同人物视角不断转换主客观角度,使叙事变得鲜活、立体。展卷人打破了时空界限,与王希孟完成了灵魂对话。当画作在故宫博物院展出的时刻与900多年前王希孟完稿的时刻重叠时,在王希孟和展卷人在长12米的画作两端遥遥相望的那一瞬间,传统与现代的艺术精神实现了连接。当王希孟与展卷人共同望向观众时,时空界限再次被打破,至此,剧场里的所有人都被图卷连接起来,观众也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和《千里江山图》的守护人。远隔千里、超越千年的画作如今近在咫尺,画作的文化精神流入观众心中,使其产生强烈的共鸣。
(三)拼贴:“民间技艺”的述说方式
《只此青绿》将源文本中未曾出现的叙事元素融入其中,将篆刻、织绢、颜料制作、制笔、制墨等众多非遗传统工艺在舞台上进行了艺术化呈现,巧用民间技艺述说《千里江山图》背后的故事。古往今来的工匠精神与中国式的古典美学交相辉映,传达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及其创造者、传承者的崇高敬意。与其说王希孟和展卷人是主角,不如说每位工艺人都是主角,他们与王希孟共同承托起这幅千载不腐、万古存真的画卷。
二、艺术意象的互文性
《只此青绿》对源文本进行视觉物象、色彩意象及勾线意象的模仿,使《千里江山图》的“内容”融于《只此青绿》的“形式”中,二者得以形成艺术意象的互文。
(一)视觉物象互文
从视觉艺术的思维方式和审美立场切入舞蹈创作,《只此青绿》呈现出极简流畅的诗画同流的美态。舞蹈诗剧以青绿为视觉线索,在视觉感知的转化中,以人物形象代山石色彩,形成“山—人”的视觉物象互文,物我相融,合为一体。
(二)色彩意象互文
1.服装色彩意象
《只此青绿》将千年不褪之色赋予不同人物,观者通过服装色彩得以窥见闪耀于传统文化的时尚色彩。王希孟的服装色彩提取了绢纸的茶色;篆刻人的色彩以深沉的华青色为主,并点缀印泥的红;织绢人选用淡淡的艾青色;磨石人以赭石色为主,局部晕染了钴蓝的颗粒感;制笔人以深胭脂色为主;制墨人的色彩是墨一般的玄色,辅以灯草灰;织丝女的色彩从蝉丝中提取;青绿群舞的色彩则提取了《千里江山图》中的头青与石绿。舞者们高耸的发髻与青绿相间的服装使人物形象回归色彩意象。
2.舞台色彩意象
《只此青绿》将舞台灯光的基础色调定为墨色,舞台地面与弧形景片全部是灰色,其内在的美学逻辑与传统绘画同源,即庄子“无色而色始全”的色彩观,形成了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舞台色彩意象。随着剧情的推进,舞台从单一的墨灰色到最后的青绿色,颜色越来越丰富艳丽,当众多青绿缓缓“流向”舞台,组成气势磅礴的千里江山,人画交融的美学意境得以完全展现。
(三)勾线意象互文
舞剧动作语汇的所有想象均从画作的“动态”出发,角色“青绿”的体态和舞姿在山石和流水之间流转,从而确立了“青绿”山石之感与流水之态的舞蹈美学。舞蹈动作的轻重处理使观者感受到山石的立体感和流水的生命力,体现了舞蹈诗剧的风格情调,反映了舞蹈的审美旨趣,呈现了山水画作的生命节奏。
1.山石与线条
舞蹈诗剧编导根据画作的构图线条和审美意境为角色“青绿”设计了一系列颇具禅意和审美意象的造型姿态。群舞错落有致的舞姿排列,带给观者处于山水之间的强烈冲击感。“松而不弱,美而不同”是《只此青绿》的动作美学,这种身体状态将语言也无法言说的精神状态和情感体验清晰地表现出来,将具有中国传统艺术鲜明文化特性和视觉特性的山石线条用中国古典式舞姿展现出来。
2.明暗与虚实
苏珊·朗格认为,造型艺术,例如绘画、雕塑、建筑等艺术的基本幻象是虚幻的空间,音乐艺术的基本幻象是虚幻的时间,以诗为代表的文学艺术是一种生活的幻象,而戏剧形式展示出来的是虚幻的历史,舞蹈艺术则是“一种虚幻的力的王国——不是现实的肉体所产生的力,而是由虚幻的姿势创造的力量和作用的表现”。《只此青绿》继承了宋舞“古、悠、慢、妙、美”的动态特征,舞者们姿态优雅独特,或挺拔直立,或倾倒后仰,“青绿”的侧面线条营造出群山万壑的视觉效果,其缓慢稳重的动作更有山峰延绵不断之势,具有山石明暗的空间美感。
3.展卷与动静
长卷是一种运动的媒材,其表现的场景在观画的过程中不断变化,形成流动之感。《千里江山图》采用大型长卷式构图,以游走观看山水的方式表现时间上的连续性,将视觉移动过程中的连续画面统一在想象的空间中。《只此青绿》的舞台设计结合以“展卷”为核心的视觉想象,深度刻画了《千里江山图》的动觉样式,生成了一种动态的流畅舒缓的视觉语言,体现了中国独有的赏画方式和舞蹈诗剧“展卷”的主题。在《入画》舞段中,观者已经分不清是在赏舞还是赏画,而当“画作”完成的那一瞬间,舞台停止旋转,《千里江山图》的全貌映入眼帘,完成了《千里江山图》的意境还原,展现了“展卷”的意蕴,为舞蹈诗剧提供了独特而灵动的、舒缓而流畅的视觉叙事方式,使观者产生了丰富的时空流转想象。
三、互文性理论形态研究
——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传承与创新
将传统文化的历史文本引入当今的现实生活,不仅可以体现传统文化的意义与价值,还能够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换。舞剧所传达出来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就是“隐形的互文性”。《只此青绿》用舞蹈的形式传承画作背后的中华文化,唤醒中华文化几千年来的艺术生命情感。
(一)内在逻辑:中国艺术生命精神的追求
中国的艺术有着非常明确的艺术精神和共同的审美追求,那就是对宇宙人生的感悟、对生命精神的追随。《只此青绿》以宋代历史文化和《千里江山图》的精神图景为舞蹈意象创造的范本,追寻着艺术生命精神和审美哲学,完成了对传统文化和传统舞蹈的理解、想象和创造。
(二)互文共鸣:中国传统艺术美学的传达
意境是中国传统艺术美学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意境既是一种艺术观念,又是艺术活动呈现出来的精神特质。意境从根本上说就是情与景的统一、物与我的统一、人与所描绘对象的统一。《千里江山图》中山水空间的虚实相生、山水形状的平静豁达、山水线条的严谨细致和山水设色的写意想象,无不彰显了宋代院体山水画淡雅的审美特征,达成了“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只此青绿》则以时空转化、情景交融和“天人合一”的艺术手法重构这场千年对话。
一是时空转化。古代的匠人们与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修复工作者们在舞台上相遇,隔着悠悠的时空对望,观众在时间流动中看到了古今的相遇,又在空间的流变中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实现了今日与古时的共情。
二是情景交融。在舞蹈诗剧时空交错的情景中,展卷人为王希孟护住了夜里的烛光,将他散落一地的画稿一一卷起并叠放整齐,为寒风中专心作画的王希孟披上冬衣,在王希孟困惑时给予鼓励……然而,王希孟却未曾看见展卷人。在王希孟画成之后,这场古今的相遇、心灵的契合,终于在对视的一瞬间实现真正的联结,两个人物的情感也在这一刻汇聚成流,一场跨越近千年的文脉传承在舞蹈诗剧中得以彰显。舞蹈诗剧将山水的生命感与情感的永恒性相融合,创造出“在有限中展示无限”的意境。
三是“天人合一”。“入画”是舞蹈诗剧力求达到的至美境界。“青绿”们用舞姿完美地诠释了山水精神后,开始以“拟形”的方式向“山水”回归,在“入画”中返回生命的原点。而王希孟在完成《千里江山图》后,终结了人间的使命,掷笔走向“青绿”们拟形的千里江山,以魂归青绿的方式升华至“天人合一”的大美境界。那一刻,是时间的终结,是空间的凝固,也是叙事的休止。《只此青绿》寄托着创作者、古往今来的人们关于宇宙观和生命价值的思考,舞蹈诗剧不只停留在王希孟个体命运的悲喜之上,而是超越了“物”与“我”,是观众隔着悠悠时空回望灿烂文化时感受到的浑厚与辽远,亦是来自中华文明缘起之处的凝望与回响。
综上所述,《只此青绿》观照古今美学哲思,散发着传统文化现代性的精神气质。编创者以“时空合一”“以时统空”的时空观念,实现了《只此青绿》与《千里江山图》主体间的对话与沟通。舞剧的互文性超越了对画作文本的简单描述,而更多地专注于通过文本来进行情感的叙述与表达,以此与当代观众产生情感共鸣。《只此青绿》所体现的不仅仅是艺术形式的互文,更是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呼应与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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