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胜国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华文明的历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更有力地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为提升全国第十三届书法篆刻展览(山西展区)的学术品质,集中展示侯马盟书的艺术价值、文献价值和文字价值,深入挖掘山西书法特色优势,激活用好三晋“原生态”书法资源,全国第十三届书法篆刻展览专题学术特展“盟书墨源——侯马盟书文字艺术展”于2024年4月30日在太原美术馆隆重开幕。
盟书,又称“载书”,是古代天子与诸侯间、诸侯与诸侯间、诸侯与大夫间,为在政治利益上相互约束,向鬼神盟誓时所写的文书。“侯马盟书”则是晋定公十五年(公元前497)至二十三年(公元前489)晋世卿赵简子与卿大夫之间的盟誓约信文书。这些文书使用朱、墨两色文字书写在玉石片上,其中朱色书写的为盟誓类,墨色书写的为诅咒、卜筮类。根据相关统计,侯马盟书总数达5000余件,字迹清晰可辨者656片。本次专题学术特展分为“何以晋国——地域盟辞篇”“古文蝌蚪——书体笔法篇”“纵横有象——结字风格篇”三大板块,从历史与当代、文字与艺术两个互补的维度对侯马盟书进行全新探讨,梳理侯马盟书的出土、破译以及定名,系统呈现侯马盟书的书体、笔法、结字、风格等艺术特质,阐释先秦时期晋国所独有的地域文字艺术特色,以便更加深入地了解中国古文字的发展历程,同时也为深入挖掘侯马盟书书法艺术价值提供了新的思路与方向。
此次特展不仅是一次艺术的盛宴,更是一次历史的回溯和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是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深入学习和领悟。因此,从文字审美的独特视角把握时不我待的历史使命,以鲜明隽永的盟书风格传递高韵深情的艺道精神,通过对盟书历史文化与书法价值之探索与追寻,从而探源中华文明内涵,传承汉字文化基因,阐释中华民族禀赋,展现中华民族特质,让中国文字艺术始终充满活力,不断推动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创新与发展!
誓约文书,探源中华文明内涵
中国传统文化深刻而久远,盟誓文化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观念和信仰等领域中。盟誓是以神灵崇拜为思想基础的,其功用性特征主要表现为向神灵祈福消灾、趋吉避凶等。侯马盟书的出土,对中国上古史研究特别是对盟誓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它为研究古代盟书制度提供了重要的事物证据。据《周礼·司盟》等书记载,古代盟誓时所写的盟书都是一式两份,一份藏在掌管盟书的专门官府中,一份埋于地下或沉入河中以祭告于鬼神。由于历史原因,官府所存者历经千年后已难觅踪迹,而侯马盟书作为地下埋藏的盟书,为我们提供了珍贵的研究资料。尤为重要的是,侯马盟书是通过科学发掘出土的,这保证了其研究的可靠性和完整性。此前,盟书的零星发现主要集中在河南庆阳(今温县)地区,其发掘方式并不是现代考古学意义上的科学方式,而且数量有限,缺乏系统性。最为重要的是,当侯马盟书被发掘之后,学界才意识到过去河南温县零星出土的文字属于盟书性质。由此,足以彰显出侯马盟书在文化、历史和学术领域的重要地位。
按照时间、盟次以及盟誓方式、内容的不同,有的学者将侯马盟书中的盟誓类文字分为四组:甲组为“从盟”,即从主盟人赵孟盟;乙组为祷誓,用元牡昭告于晋先君;丙组为“自誓”;丁组为盟誓后所作的誓词保证。尽管从盟、自誓、祷誓以及内室保证辞这四类盟书不相联属,但它们都是用朱砂在玉石片上来书写。学界普遍认为,侯马盟书的书写时间应该是春秋末年,即从鲁定公十三年到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99年一公元前489年),因此《侯马盟书》中的盟誓类可以说是春秋时期的“丹书”。从盟誓的思想观念来看,盟誓言辞无疑是呈示给神灵的,是让神灵以此来监督自己的行为,所以用红色的字迹书写,以区别于那些墨色书写的巫术类言辞。在春秋时人的观念中,“丹书”是呈现给神灵的贡品,其中的言辞受到神灵的监视,自己的行为如有违反,将加以惩罚。虽然神灵很难实施真正的监督和惩罚,但有了这种“丹书”,现实生活中的世人在神灵崇拜的观念下便有了强有力的约束。换言之,春秋时人用“丹书”书写盟誓之辞目的在于呈现给神灵,让神灵见证自己的保证,并监督自己随后的行为,如有违反,还会加以惩戒。春秋时人使用“丹书”的逻辑观念可以概括为:人通过“丹书”请求神灵监督,神灵依据“丹书”实行惩戒,即“丹书”是人与神之间的桥梁、中介。通过“丹书”,参加盟誓的人们也缔结了合约,交换了诚信。于此,“丹书”也具有了神圣性,向上可以沟通神灵,向下可以缔结诚信。
朱书墨迹,传承汉字文化基因
作为国宝级文物、现存最早大体量成体系的手写体书迹,侯马盟书为中国文字学史提供了宝贵的实物资料,在中国文字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在此之前,考察商周时期的古文字主要依赖的是经过铸造的铭文,以及刻写后的刻文(如甲骨文)的文字形态。而侯马盟书的出土,使我们第一次能够亲眼目睹春秋晚期手书的真实形态,这对于研究古代文字演变具有重要意义。侯马盟书自出土以来,备受考古学界、文字学界与历史学界的关注,郭沫若、唐兰、陈梦家、张颔、裘锡圭等学者均对侯马盟书做过深入研究,由此奠定了侯马盟书在中国古文字学上的重要地位。
从文字内容来看,侯马盟书大致可分为宗盟类、委质类、纳室类、诅咒类、卜筮类等六大类。尽管核心盟誓的内容表述很相似,但是这些文字资料中仍然保留了丰富的异体字,为古文字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实证材料。质言之,以侯马盟书的用字为例,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古文字的形态、演变及用法,从而推进古文字学的发展。例如“宗”“示”两个字,带点的“宗”与楷书“宗”字符相似,无点的“宗”应释为“示”字。初期,郭沫若先生误认为这两个字是同一字。后来,经过古文字学家黄盛璋先生深入且详细的研究,特别是对比侯马盟书的用字方法和传世文献,辨识出侯马盟书中“宗”与无点“主”非同一字,提出“主”带宝字盖应指“主人”,从而区分出“宗盟”与“主盟”两类。这一观点得到了河北平山中山王墓出土文物的支持,证实了黄盛璋的推论。这一发现对于古文字学具有重要意义,揭示了“主”字在古文字中的独立地位,且其作为常用字的身份被识读,进一步深化了我们对古文字演变和用法的理解,体现了侯马盟书在古文字学上的卓越贡献。
侯马盟书展示了丰富的异体字现象,由此可以观察到更为丰富的文字演变规律。例如“定”字,其原始形态为宝盖头下配“正”字,表示安定之意。然而,古人认为此形态在声音表达上不够显著,在“正”声上方又添加了“丁”声,形成新的异体字,强化了对该字读音的标识。更为特别的是,在侯马盟书中存在极为特别的异体字现象。例如“献”字,传统的“献”字由“老虎头”“力”和“犬”三部分构成,是标准的篆书写法。然而,侯马盟书中的“献”字却展现了不同的异体形态,其中“老虎头”被替换为“羊头”。为什么变了一个“羊头”?这一变化令古文字学家感到困惑。根据中国古文字学会会长吴振武的研究,古代文字中两个经常通假的字可以融合为一个新的字形。比如上半部“羊”和下半部“鱼”部,共同构成了“鲜”字。在古代,“鲜”与“献”两字因读音相近而可通假,两者也因通假而被创造性地结合,形成了新的异体字。这种由两个通假字黏合到同一个字形中的原则,不仅为我们理解古代文字提供了新的视角,进一步丰富了我们对古代文字演变和使用的认识,也为我们解读后续出土的楚简、兵器等文物中大量存在的类似构型的字提供了重要线索。毋庸讳言,这种现象在古文字学界获得了极高的引用率,这主要归功于侯马盟书为我们提供的珍贵材料和新的启示。
古文蝌蚪,推动篆书创新发展
作为出土最早成体系且篇章完整的手写体朱书文字,侯马盟书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其笔法以“蝌蚪”(亦称“科斗”)为典型,字法出现笔画与部件简省与增繁之状况,章法多随形就势,不仅是商周手写体墨迹与传世古文的重要中间环节,而且清楚地揭示出西周以来篆体的笔法、笔顺与笔画连结方式,故而在中国书法史上尤为重要。侯马盟书在中国书法史上的重要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侯马盟书作为早期的重要书法遗迹,被公认为中国书法史上最早的单元之一。尽管甲骨文中也存在朱书的痕迹,但侯马盟书以其大批量且字数繁多的软笔书写遗迹,成为了中国书法史中最为重要的笔书书写资料。这一点在书法史研究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是任何学者在研究中国书法史时都无法回避的。二是侯马盟书字数众多,为书法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在简牍时代之前,还存在写在木板上的墨书和朱书时代。侯马盟书的出现,无疑为书法史研究带来了新的高度关注。这些丰富的书写资料,为我们深入研究中国书法史的演变和发展提供了宝贵的依据。
具体而言,侯马盟书呈现了春秋末期篆书的真实形相,盟书的文字丰美多彩,用笔富于变化,节奏明快,形体多样,在完整的毛笔书写篇章中,为我们留下了朱墨文字的真迹。从用笔特征来看,侯马盟书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一、用笔恣肆,提按明确,科斗特征明显,收笔处常有映带笔画;二、用笔凝重,笔画厚实,笔势平稳,有提按但不是很分明;三、用笔爽利,科斗笔画去取摆动的用笔特征不明显,有“篆引”笔法的孑遗。从结体来看,侯马盟书在用笔多变的作用下,结字纵横比例呈现有“横曲”“方正”“修长”等不同面貌,似有隶变消息,又有西周金文正体的遗存。从章法来看,侯马盟书书写载体的多样性,使得其章法特征也非常丰富。除了较为常见的圭形、刀形、简形外,还有圆形、三角形、方形、不规则形等多种样式。不同的书写载体中又有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牵丝映带、顾盼生姿等章法布局,凡此种种都可以为我们在书法创作时所借鉴。
现已出土的盟书中,除侯马盟书之外,还有河南出土的“沁阳盟书”“温县盟书”等。温县盟书、沁阳盟书与侯马盟书同为晋国古文,书写形式及字体一致,唯温县、沁阳盟书较为空灵恣肆、结体疏朗、用笔快速为其特征。侯马盟书则重按快提、侧锋取势、钉头鼠尾,宛如蝌蚪一般,往往令人联想起六国古文之“蝌蚪文”,加以其提按用锋之变化,充分展现出连笔的强烈意识,由于书写的字体为当时通行之篆书,且是以毛笔书写之完整篇章,从中窥见战国时期六国古文的笔法渊源。侯马盟书是目前为止能够发现的体系完整、数量丰富的手书文字,这批资料对于书法家和研究者而言是无比珍贵的,对当代书法,尤其是篆书与隶书的创作与发展有着极大的启示意义。
值得庆贺的是,在本次展览开幕式上,由李朝旗主编,侯马晋国古都博物馆、山西师范大学书法学院、上海书画出版社联合编写的《侯马盟书书法总集》在特展环节首发。作为我国至今发现成体系的最早手写朱(墨)书文字,侯马盟书对中国文化史、文字史与书法史的研究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侯马盟书书法总集》该书甄选出土侯马盟书字迹清晰者近300件,以高清图版原大和500倍放大等方式,充分利用现有的学术研究成果和当今最佳出版制作条件,以历史与当代、文字与艺术两个互补的维度对侯马盟书进行全新探讨。此外,本书结合古文字学界最新研究成果,对所甄选的近300件盟书进行释文厘定,以推动盟书书法的文字学研究。本书使用高清的图版资料、前沿的技术手段,首次从书法艺术的角度呈现这批珍贵文物,为广大书法与文字研究者、学习者提供崭新的研究和临习视角,对当代篆隶书法创作具有重要参考意义。毋庸讳言,《侯马盟书书法总集》对构建盟书多角度、跨学科研究,对盟书与其他战国文字的比较,对书法的经典化、当代化的问题探讨等方面将发挥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