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傅申先生二三事

楼秋华

4月16日，江南暮春，傅申先生在富春江畔长眠，享年88岁。消息传来，不由得引起我些许回忆，略作叙述，以示纪念。

二十几年前，我在梳理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研究论著过程中，慢慢留意到其中的一位学者傅申。不久，通过在香港的朋友陆续收集了20世纪70年代港台地区《富春山居图》真伪论辩的系列文章，大多发表于《明报》。之后的三四年间，我对一系列论著持续加以研读、整理与编纂，约在2008年秋形成了汇聚古往今来四十几篇重要论述的文集，这当中就包括傅申参与《富春山居图》论辩的四篇，当然还收录他另外一篇相关文章。

起初，我的想法便是出版一部论文汇编，通过《富春山居图》在流传过程中先后发生四次真伪辨识的理论成果与诸多细节，有助于同好者从多重视角对中国古代书画艺术加以认识。为此，我还撰写了一篇三万余字的研究综述，并请鲍贤伦题写了书名。在这篇综述中，我对各家得失有所评析，尤其是1974年8月至1979年11月那场港台地区《富春山居图》的真伪论辩，成为重要的回顾对象。其中饶宗颐先生文中的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令人印象深刻；而作为后起之秀的傅申逻辑清晰、有理有节，亦不多见。

其间，我曾将打印成册的文稿请高世名提些看法。记得他在不经意间加了一句感叹“你是述而不作啊”，还建议将综述中一些隐而不发的看法加以扩展体现。于是，我在原有研究综述的基础上继续加以深入，并在当代高清图像的有力支持下，从十几个方面进行较为系统的研究。终于在2010年初大致定稿，由此形成了一部专著。回首最初从2000年左右开始整理，前后经过近十年的追寻，至此告一段落。在这当中，傅申的研究成果亦成为我重新加以审视、检验的一部分。学术上的相遇、反思与回应，是我与傅申的缘分之始。

众所周知，2010年3月，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全国两会期间的记者见面会上发出“画是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叹，引起海内外社会各界的广泛共鸣。海峡两岸有识之士迅速合力，克服种种阻碍，相继举办了一系列活动。

在经历了近一年的热身活动之后，到了2011年夏天，“山水合璧——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特展”终于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举行，华人文化圈为之欣喜，予以持续关注。我在出席开幕式期间，偶知半年前导览员已大多参阅了拙著，又在先后数次的观展中，见及书中一些研究成果也得以融入展览与图录，令人欣慰。一个月之后，我应台北“故宫博物院”之邀作专题讲座，主持人便是神交已久的学者傅申。虽然是首次见面，但一见如故，有相见恨晚之感。他的博闻与好学随处可见，每次一同观展，他总是带着一小本子，不时记录，印象尤深。他还悄悄问及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陪同人员，是否方便在撤展时直接过眼展品。其实当中一些展品，在他工作期间已经多次目验了。

回想起来，在此前后，也有一些与其相关之事。譬如，他的导师方闻携夫人再次造访浙江大学，校方安排我参与活动与餐叙，对其亦有所提及。至于后来，他多次来校参加学术活动，并作专题讲座，颇受欢迎。2015年冬，我曾在晚宴时向其请益关于清代宫廷绘画之见解，他认为应该对冷枚、姚文瀚等人予以重视。不过，毕竟年事已高，演讲之后他已颇为劳累，加之当晚灯光昏暗，并未作细谈。

2016年深秋，他在杭州逗留期间，我们相约前往富春江上游三江汇合处，泛舟江上。我受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编委会委托，再次向其请益、与其对谈。是日天气微寒，时雨时晴，江山灵动清旷，大家游兴甚浓。他由门下弟子田洪、赵硕作陪，现场配合拍摄，为其影像传记收集素材。同行的尚有其新著责编殷尧等人，据说还对我们之间的对谈作了“现场直播”。不过这是后来经别人转告，当时我并不知情。但此次舟中长谈，触及了不少古书画研究领域较为敏感之话题。记得当时我以清初四僧之一的石溪为例，对真伪问题有所展开，因为我知道他曾写过关于石溪作品的复本研究作品。我们论及种种细节，他也不禁感叹过往所知不多，其谦逊之风，亦可见一斑。艺海茫茫，谈何容易。事实上，随着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的编纂与出版，大量高清图像的汇聚，诸多信息的延展，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过往的研究方法，甚至说有所突破也不为过。不难设想，倘若傅申时值盛年，借此机缘，以其才情与学力，学术成果也将更为宏富，只可惜天不假年。

是年已届八旬的傅先生可称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登舟之前，他忽然追逐一对新人拍照，直至拉开他们车门近距离补拍为止。而在我们交谈结束后，他乘兴在舟中写下一整本册页，还主动为一位小朋友题字留念。他也在船头观览、拍摄，畅游山水之间。晚餐之前，又让我陪他下棋。餐叙时，则大谈日本人装裱“惊燕”之趣闻，以及见到张大千之往事。餐毕，他不愿回杭州，声称要在此地小住云云。暮年的他，已然放下是非得失，随心所欲，返老还童，游戏人间。

之后数年，我并未见过他。只是得知不久他便处于衰病之中，大多与轮椅为伴，有时在朋友圈见及他日渐变形失神的照片，难免为之伤感。大约前年初夏，我与几位友人取道路过其寄居之所，然未曾碰面，就此别过矣。

傅申在学生时代已显露书画天赋，得名师指点；毕业后，又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朝夕过眼历代名作。后来得方闻赏识，赴美深造。先后任职任教于多家机构，游历于欧美及东亚诸国，遍观中国古代书画珍品，论著迭出，广受瞩目，成为艺术史研究领域的佼佼者，完成了属于他的历史使命。他痴迷传统书画艺术，广结艺缘，热爱祖国，风趣幽默，令人怀想矣。故为其生平艺事试作一联云：

时画时书，亦古亦今，挥洒于东西国；

或评或鉴，孰真孰伪，著述也中英文。

（作者系浙江大学中国古书画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清画全集》执行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