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四水
一
一大早,母亲打开窗户,站在窗户前,手扶窗棂,表情凝重,好像在侧耳倾听什么声音。
透过窗户望去,远山,是雪山。近处的房屋,只隐隐凸现出白描般勾画的线条。街道成了雪路,有几条车轮的压痕,足有一尺多深。路边,有人走过的痕迹。天哪,这么大的雪天,竟然还有人早早出行。
母亲望着茫茫雪景,她突然问我,听到有鸟叫声吗?我说没有。
“啾……啾啾……你听,你听,有的。”她的手频频指着窗外,好像看到了那只鸣叫的鸟。
我真的没有听到鸟叫声。这是一场大雪,目光所及,看不到一点黑色。我细心地寻视,真想在洁白的世界里,哪怕能找到一两个小黑点,并赋予它鸟的生命,以此证明母亲听觉的神性,可惜没有。
窗外,雪下得很大。一个耄耋老人,已接近耳聋的程度了,能听到雪天里的鸟叫声吗?
我惊奇母亲的这一举动。我感觉,雪景与鸟鸣,在母亲的生命里,已经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而且常常触及她的第六神经。
母亲说,大雪与小鸟都是来自天外的使者,不过很少有人悟懂雪,悟懂鸟声的含义。母亲这样说,似乎她是“悟懂”这些“使者”送来的天外信息。母亲是农民,不是诗人,但她说的“使者”,显然是一个意象。鸟瞰人间,毕竟鸟在高处,它看到了人间什么,或许人是说不出来的。
二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就敬畏雪、敬畏小鸟,特别是雪与小鸟两个词放在一起的时候,脑海里产生了神奇的联想。
母亲的童年是一场大雪,她是一只小鸟,在雪天里展翅起飞。母亲一次又一次讲述她童年时,外公给她捉鸟的感人故事。
“啾……啾啾……”母亲在讲这个故事中,不时学着鸟声,传神地叫着。
外公是民国时期当地盐署缉私队队员,高个,浓眉大眼,背着枪,威武极了。外公虽然背枪,但不随便用,打鸟用的是自制弹弓。外公不仅弹弓打得准,而且下扣子捉鸟也是他的绝活。
家乡啦井盛产桃花盐,享誉四海。啦井到大理、丽江的盐马古道,是云南通往西藏茶马古道的重要分支,啦井成了辐射滇西北的盐业商贸集散中心。外公的祖先是外省籍欧阳氏,几百年前随军到云南,后啦井因盐矿而兴盛,就安居在啦井。到外公辈,已是民国时期。外公是一位有名的私塾先生,但时逢战乱、灾荒频发年代,为逃避被抓当壮丁,他舍得花钱,买进了啦井盐署,寻得一处安生之地。
外公常常出门押运盐货,返回时捉来小鸟,养在鸟笼里,供母亲玩耍。母亲活泼,好动,天性喜欢大自然的流云飞鸟。母亲给小鸟喂食,加水,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母亲说,听的时间长了,就觉得它在跟你聊天,讲自然界神奇的故事。
有一年,村前村后常常听到鸟的怪叫声。有经验的老人听到这些怪异的鸟声,就摇头叹息。果然,村里有些人相继去世,哀乐不断。恐惧笼罩着乡村,白天黑夜狗吠不止。听大人说,这是瘟疫作的孽,许多人躲不过这场灾。母亲虽然还小,但能听懂大人们谈及色变的词:瘟疫。
对于母亲,最伤心的是,那几只小鸟也先后死了。这是不好的预兆。外公在一次盐货押运途中,不小心跌倒,而致枪支走火,打死了一个背夫。背夫死去几天后,不到40岁的外公外婆,两人同天得病,都说头疼,都卧床不起。15天后,外公在黎明时死亡,外婆在傍晚离世,同天双双而去。村里人猜测:有人杀魂!为背夫报仇而杀死了外公外婆的魂。有人却不相信杀魂,说是他俩同时得了瘟疫,不治而死。
外公跨不过命中挖好的坑,终究保不了自己的命,死时没有闭上眼。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慈祥,母亲扑上去,声嘶力竭地喊着——“爹!”人们强行地拉开了她,从外公温暖的身上拉了下来。
“啾……啾啾……”屋外有鸟在叫,清脆而急促。母亲猜想,这是爹的声音,应答着她的声声呼唤。
两副灵柩,同时安放在灵堂。哀乐阵阵,恸哭声声,13岁的母亲悲痛欲绝。此情此景,来吊唁的人无不流下心酸的眼泪。外公外婆出殡那天,山川披孝,天地同悲,下了一场厚厚的大雪。
外公无子,视母亲为子。母亲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深得外公的宠爱,欲将母亲培养成才。可母亲尚年幼,外公就去世了,这是母亲人生中的一场大雪。这场大雪,让母亲一夜之间长大了。从一位富家小姐变成无依无靠、自食其力的农村孤儿。从此,母亲的每一个日子,都飘着雪花。
母亲18岁那年认识了父亲,父亲也因为一场大雪而成了孤儿。民国二十九年,盛夏时节苞谷刚出花时,家乡下了一场大雪,粮食颗粒无收。父亲一家五口出门逃荒,奶奶和小姑客死他乡,9岁的大伯被卖给了外地人,下落不明。回来时只有爷爷和父亲两人,那年父亲才7岁。
几年后,爷爷去世,留下父亲孤身一人。父亲体型矮小,但一脸秀气,在夜校班、农协会忙碌的身影给母亲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母亲看上了孤儿的父亲。母亲跟着父亲走那天,几只美丽的小鸟飞到屋檐,停息鸣叫好久,才盘旋而去。
三
母亲富有传奇色彩的往事,她年年讲,一有时间就讲,我们听得几乎烂熟于心。
邻居姨爹家也讲故事,专讲打猎捕鸟之类,每次的故事不一样,新鲜而精彩。邻居姨妈就是外公大姐的女儿,是母亲的表姐。姨爹家的火塘比我家的大,烧的也是我家没有烧过的栗树老树疙瘩,黑烟小、火苗旺。于是来闲的人多,多半是爱好打猎捕鸟之人。那些人吹起牛来,那口技,仿佛把我们带到了山顶。山箐里飞奔的麂子,荒地窜逃的野兔,凶猛穷追的猎狗,尽在眼皮底下。这些大山的猎人,其实用一生充当了猎物,被岁月的猎狗撵得精疲力尽之后,最终倒在了贫穷的枪口之下。
表哥大我一岁,年纪差不多,又是邻居,但在一起玩的时间少。他活脱脱地遗传着外公的绝技——弹弓打鸟。他很机灵,远射飞鸟百发百中。而我,放学回家都在家里,在父亲用不完的统计报表上画画,画《三打白骨精》里的孙悟空,画得活灵活现。村里的一些人,把我的画拿走,贴在门上,当门神。
读中学后,学校离家十余里,要翻几道梁,穿越几个沟箐。这就为表哥打鸟提供了便利。有一天,他约我逃学去打鸟。
“逃学?去打鸟?”
我不解地瞅着他,他望了望天空,坚定地说道:“下雪啦,今天是打鸟的好日子。”
多年来我对打鸟有一种向往。每当从表哥家屋顶的炊烟里飘来淡淡的烧肉味,我就经不住难以拒绝的诱惑。
我违心地答应了他,像做贼似的离开了学校。心,跳得厉害。但很快就平静下来,犹如一位勇士,与表哥一道上了山。
这年的雪,来得早,还不到大寒,远山就白了头。我站在山梁上,全身冷得发抖。寒风卷着雪花,飘飘洒洒,向着茫茫的原野漫舞翩翩而去。我紧随着表哥在荒山野地奔来跳去,真佩服表哥,身穿单薄,却无寒意。他一手抓着弹弓,一手不停地向我挥手示意跟上,他的目光机警地在雪海里寻视着,只要发现空中、树上有鸟的影子,他的弹弓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击,不远处就会有几片羽毛轻轻飞起。
我看见在路边不大的雪堆上,有个小黑点,落了下去。“打中啦,打中啦!”我喊着飞奔过去。那不是雪堆,是松毛垛。松毛垛下冒着热气,有一个人,天哪,竟是我的母亲!
原来正逢耙松毛堆农家肥的时节,几个妇女背着松毛,在路边歇歇。几背松毛上,很快就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我捡起扑腾着的小鸟,惊恐地望着母亲。一背松毛太大,压得几乎看不见母亲。母亲探出头,见我突然出现在野外,也很吃惊!
“放假了?”我摇头,不回答母亲。
“逃学?”我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一直以来,我忌讳“逃学”两个字眼。那年,包产到户,乐坏了大地的儿女们。好些老农,激动得跪下,抓了黑土,凭空喊爹!那时曾出现辍学潮。再读书也挣不了钱,不如早回,为家添一份力,共圆家庭致富梦!一些“懂事”的孩子,虽然不退学,但也经常逃回家,帮着父母干活。而我家,孤儿出身的父母亲却不这样想,遵从外公遗训,再苦也决不让孩子“当瞎子”,决不让孩子逃学。
母亲接过我手中的小鸟。小鸟很幸运,只是皮外伤。它瞅了瞅我,又瞧了瞧母亲。它瞧母亲时,啾啾地叫了两声。母亲用手轻轻拂了一下它的羽毛,就托向天空把它放飞了。
我和母亲,母亲和那几个妇女,一起目送了小鸟。小鸟带着伤痛,迎着雪花,很快就融入了天际。
我不知道,小鸟后来是死是活。但我相信它经历了一场生死,不会轻易离开人间。
最近几年,我还多次梦到那只小鸟。
小鸟被天庭的一位老者拯救并收养,它曾经领着老者跟我在梦中相见。老者跟我说,他感谢我的母亲,感谢我,放飞了小鸟。愚昧与饥饿,是人间的幽灵。在寒暄中得知,他是天庭里一个鸟园的主管,在人间就是母亲的父亲,我的外公。外公得知我是他的亲外孙,激动得泪水夺眶而出,不能言语。
两爷孙先是拥抱,然后再喝了他的仙酒。外公急切地询问了人间的变化,特别关切我母亲的生活状况。我简要地一一作了回答。我跟外公说,他走后,换了人间,如今迎来了太平盛世。您的女儿,我的母亲,经历了苦难,走过了坎坷,但从不向命运屈服,勇敢地向着美好奋进,现在已是九旬之人,在城市安享晚年。
更有趣的是,我还梦见,我变成了那只小鸟。还有我的兄弟姐妹都变成了一只只小鸟,我们在家园的上空飞翔。我从高空俯视家园,感觉家园如仙境般的美。云彩、山峦、田野、村庄组合成一幅幅锦绣的画。我看到了外公的坟茔,小得像一只蚂蚁,静卧在盐马古道旁。外公出生于九龙山,成长于春龙村,长眠于玉龙河畔。盐马古道早已被废弃,已被许多隧道和桥梁连接的路取代。从空中看,这条路像刚睡醒的龙,在九龙山盘旋。我把这些指给了外公,外公一番赞叹之后,想看他的家和他的女儿。我俯瞰村庄,去寻家的位置,去寻小院里母亲把我们放飞的身影,然而,什么也看不见了。
醒来时,已泪流满面。但是,我实在记不起梦的许多内容,只记得,我们是母亲放飞的一只只小鸟……
四
岁月,飞逝得可怕。
这个生于民国时期从小就遭遇不幸的孤儿;这个与命运不懈抗争的农村女人;这个曾经在饥荒年代坐月子只吃过一个鸡蛋的母亲;这个把断了气的儿子抱到山上又救回来的观音;这个在改革开放后第一个在村里办起小卖铺的女老板;这个最早向城市进军的农民工;这个在山头地角唱起山歌起就是“百灵鸟”……一组组镜头,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到今天,不觉已是垂暮之年。
母亲已经变成小孩,开始在睡前要糖吃。她躺在床上,微微地舔着嘴唇,眼里透着等待的目光。我剥开一颗糖,把糖轻轻放入她的嘴里,干瘪的腮帮,顿时波动起来。
我端详着母亲沧桑而逐渐缩小的脸庞,品味她吮吸糖果的可爱模样,一种心酸,瞬间从心底升腾。母亲确确实实老了,老成不如三岁的小孩了。
母亲是苦命儿,却又是福命之人。在春节,我家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给母亲过生日。她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九,有一年,她的生日就是除夕。所以无论月大月小,每年过她的生日,其实就是我家隆重的年夜饭。
四世同堂,儿女儿孙们开心地敬酒,真诚地祝福!祝福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祝福全家新春快乐,安康幸福!在祝福中,我们深感过去的几年,大家都不容易,现在疫情已过去,阳光明媚的日子终于来临!
母亲是大山大箐的“百灵鸟”,她即兴发挥,也唱了几首山歌,抒发了在美好时代阖家欢乐的喜悦之情。
记得小时候过春节,母亲爱唱山歌,就跟大嫂大姐唱。一年就那么几天,放开地唱,唱到深夜。父亲与几位哥哥,也围在火塘边,听歌、喝酒、吹牛。三哥有一台录音机,反复播放他们的歌,也播放他们的聊天内容。一家人,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笑声,有时笑得直淌眼泪。
那个时候,真的很幸福。后来,兄弟姐妹们,都结了婚,都生儿育女,大家庭团聚的氛围少了。随着我们成长,进城住进了高楼,春节的那个味,减弱了许多。虽然一些童趣的东西,在悄悄流逝,再也追不回来,但在变老的路上,对亲情更加珍惜,对亲情的理解也更加深刻!
本来我想为母亲朗诵一首自己写给母亲的诗,但此时,不知哪根神经作怪,不自觉地唱起了《春暖花开》:“春季已准时到来/你的心窗打没打开/对着蓝天许个心愿/阳光就会走进来……风也变暖了/云也变淡了/往事已飞了/飞过那忘川。”
五
妹子说母亲宅家的时间太长了,让母亲坐车去城里兜兜风。这是好建议,一家子从城北到城南兜了一圈。就连我长期在城里工作生活的人都感到吃惊,小城竟然如此日新月异、焕然一新。一幢幢几十层的高楼拔地而起,新增了几个易地搬迁安置社区,欣欣向荣。飘逸的红灯笼与泛光的红对联相互辉映,呈现出新城浓郁的春节气氛。
从新建的人民医院到易地搬迁安置的永安社区,从崭新的民族中学到商贸未来城,从玉屏畔山公馆到财富天地新区,一条线连接医疗、教育、商业、民居、娱乐各行业。车行其中,一座滇西北边陲“绿色新城”的现代气息扑面而来,作为这个城市的小市民,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
母亲显然感到陌生与新奇,迫不及待地问我:“这是哪里啊?”我说:“这是咱家背后的新区。”她说不相信,眼睛却不住地往车窗外瞧来瞧去。
我们去民族文化公园玩。小湖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小桥上留影者络绎不绝。小亭边杨柳依依。一派春光,游人兴致盎然。我牵着母亲的手,惬意地漫步在小道上,欣赏着鸟语花香的春色美景。母亲很兴奋,不时东张西望,不一会,她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开满鲜花的树枝,问我:“听到鸟叫声吗?”我明白,耳背的母亲是听不到的,她是让我替她听。这一回,我高兴地跟母亲说:“听到了,鸟的叫声很响亮呢!”我想,这珍珠般的鸟鸣声,就是春之歌了!
“鸟声热闹,响亮,才好!”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