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鑫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天下第一长联”——云南大观楼长联中的“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十六字高度概括了自汉代以来中原王朝在云南的文治武功,这四个典故也因长联的广泛流传而为今人熟知。论述长联的文章有很多,对这四个典故的注解是重点。笔者经过长期研究,发现对四个典故还有不少话题可以和学术界同仁探讨。
一
现今介绍大观楼长联的资料,都是分别将四个典故一一列出,然后分别说明它出自哪些历史文献。比如解释“汉习楼船”,就引用《史记》《汉书》《纪古滇说》《滇云历年传》等书中有关汉武帝大修昆明池,治楼船以操习水军的记载。云南历史上发生过不少重大事件,肯定不止这四个。很多人可能会认为,当年作者在创作长联时,精心构思,从历史上发生的众多重大事件中,或者说从大量的文献资料中最终选取了这四件事写进了楹联中。笔者也思考过,为什么作者孙髯翁会偏偏选择这四个事件写进楹联中?后来,笔者在阅读明代李元阳编纂的万历《云南通志》时,读到书中收录的杨士云《议开金沙江书》一文中的一段话:“按史,汉武帝遣驰义侯开越巂郡,寻遣郭昌等开益州郡。诸葛武侯渡泸南征,斩雍闿,擒孟获,遂平四郡,定滇池,皆先夺此险也,始通西南诸夷。历晋迄隋,通壅靡常。至唐,蒙氏世为边患,至酋龙极矣,屡寇黎、雅,一破黔中,四盗西川,皆由据此险也。遂基南诏亡唐之祸,宋太祖鉴此,以玉斧画大渡河,曰:‘此外非吾有。弃此险也,遂成郑、赵、杨、段氏三百余年之僭。元世祖乘革囊及筏渡江,进薄大理,掳段智兴,破此险也,遂平西南之夷。”
《议开金沙江书》(以下简称杨文)在《钦定古今图书集成》中亦被收录。这段话,基本上与四个历史典故有关。“汉习楼船”的故事是讲当年汉武帝派使臣前往“西南夷”去寻求道路。部分使臣在西南地区被强悍的“昆明族”阻挡,无法前行。回到长安后,使臣将该地区的气候物产等禀报给汉武帝。武帝决定发兵征伐“西南夷”。但是,归来的使臣说,“西南夷”势力强大,且善水战,而中原士兵不善水战,征伐之举必将受阻。汉武帝下令在长安开凿一个人工湖,称之为“昆明池”,并修造有楼的大型战船,专供士兵操练水战使用。解决了水战的阻碍后,汉军征伐“西南夷”就由被动变成了主动。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汉武帝派将军郭昌入滇,先征服滇池东北方面劳浸、靡莫等部落,然后大兵临滇。滇人见大势已去,不得不降服于汉朝。汉武帝在滇中心区域设立益州郡,这标志着云南地区从此接受了中央王朝的统治。杨文中的蒙氏指蒙舍诏。唐朝初期,洱海周边出现了六个比较大的首领,史称“六诏”,分别是洱海北边的河蛮人“浪穹诏”(今洱源)、“邓赕诏”(今洱源邓川)、“施浪诏”(今洱源三营),洱海南边和西边的哀牢人“蒙舍诏”(今巍山)、“蒙嶲诏”(今漾濞),洱海东边的摩些人“越析诏”(今宾川)。“蒙舍诏”的地盘位于其他“五诏”的南部,所以称“南诏”。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年),细奴逻之子皮逻阁征服周边“五诏”;次年,皮逻阁将都城从“蒙舍”迁至“蒙嶲”的太和城(今云南大理太和村),建立“蒙舍龙”(南诏国)政权。文中的酋龙指公元844—877年在位的南诏君主,本名世隆。蒙世隆即位后,因其名犯唐太宗李世民和唐玄宗李隆基的名讳,朝廷不予册封他。于是,蒙世隆一怒之下,于唐大中十四年(860年),自称皇帝(南诏称帝就此开始),改元建极,号为大礼,公开与唐决裂,又因连年袭击内地,致使国力尽耗。僖宗乾符元年(874年)攻掠成都,被唐将高骈击败。值得一提的是,蒙世隆十分崇信佛教,他在位期间,曾耗巨资和大量人力物力建大寺800座、小寺3000座,并于南诏建极十三年(872年)在今弥渡县内铸立南诏铁柱一根,这根铁柱的建造时间要比“唐标铁柱”之铁柱晚得多。杨文后面的几句话,明显是在说“宋挥玉斧”“元跨革囊”的故事。紧接着,笔者又查阅了其他几部云南地方史书,发现每部书都有某一章节是将几个故事放在一起叙述的。
明嘉靖年间成书的《大理府志》是今天大理白族自治州境内现存的第一部地方志书,该志书的编纂者也是大理籍著名文学家、理学家李元阳。李元阳三次编写方志,第一次是1542年,其返乡不久就与杨士云合作编修了《大理府志》刊印行世,此书已失传;第二次是1562年至1563年,他独立修撰了嘉靖《大理府志》十卷;第三次是1576年,他编纂完成了万历《云南通志》。嘉靖《大理府志(卷一)·沿革论》按时间的先后顺序,记载了千百年来云南之历史。文中同样讲到了汉武帝派军征西南夷,南诏与大理国的建立,宋太祖以玉斧画大渡河,元世祖征伐大理国等事。
清康熙年间李思佺、黄元治纂修的《大理府志》,范承勋所作的序云:“大理,古称叶榆。若汉若唐,蒙拒段扰,外连吐蕃,内损将士。宋窥前失,画大渡河为界。元创业之初,越金沙江……”紧接着是王继文的序,言“汉置益州,其后李特拒之于晋,蒙氏拒之于唐,段氏拒之于宋。”鄂尔泰监修的康熙《云南通志》卷十六记载有:“汉武帝元鼎六年发南夷兵……唐九征败之吐蕃……建铁柱于滇池勒功……太祖鉴唐之祸,以玉斧画大渡河曰‘此外非吾有也……元宪宗二年命太弟呼必赉征云南以乌兰哈达总督军事,三年九月次忒刺分三道以进……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筏以渡。”
大观楼长联是在清乾隆年间创作的,这些资料都编纂于乾隆之前。当然,之后的一些史志,如阮元主持编修的《云南通志稿》等也记载了这些事件。笔者又检索《云南历代诗词》(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昆明诗词楹联碑文集粹》(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晋宁历代诗歌楹联选》(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等多部诗集,发现在长联诞生之前,已有诗作写到了“汉习楼船”等事件。有关“汉习楼船”的诗篇最多。元代郭孟昭的七律《咏昆明池》尾联为“圣代恩波同一视,却嗟汉武谩劳工”。明代思想家顾应祥所作的近三百字的古风《昆明池歌》,中间有“汉主凿池徒髣髴,王褒将命何匆匆。唐宋以来各僭据,声教不与中国通”之句。万历年间任晋宁知州的许伯衡在《江尾甸勘田归登海宝寺》中写有“汉帝楼船空汉简”之句。到了清代,也有不少有关“汉习楼船”的诗篇。清康熙甲子年(1684年)举人,晋宁人段缙所作《滇池歌》中有“独惜当年汉武功,渭水滇池地不同……天宝士卒多战亡,宋祖鉴唐因斧画……”之句,同时写了“汉习楼船”“宋挥玉斧”两件事。
为什么写“汉习楼船”的诗文如此多呢?因为滇池亦称昆明池,风光秀美,历史底蕴丰厚。历代文人在诗咏滇池时,往往放眼云南的千年历史,同时亦忘不了千里之外汉武帝修的那个昆明池。长安昆明池在汉唐时期,除了承担训练水兵、供给都城用水的实际功用外,同时是皇室贵族、文人墨客的游玩之地,并成为文人感慨古今的重要场所。杜甫留下了著名的《秋兴八首》,咏叹昆明池的为第七首, 其诗曰:“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乾隆皇帝也因景仰汉武帝在长安开凿昆明池操演水军的英雄气魄,将颐和园内的湖名更名为昆明湖。可以说,咏叹昆明滇池的诗文与咏叹长安昆明池的诗文“交相辉映”。至于髯翁为什么用“习”一字,晋代臣瓒注《汉书》、清代全祖望《昆明池考》都明确讲到“以习水战”。
明清一些文人也常把“唐标铁柱”之事写入诗中。明代李元阳的长诗《宝塔行》中有“又不见,唐九征,絙绳架壑如云奔。点苍山背标铜柱,至今不见铜标痕”之句。诗中没有用“建铜柱”“立铜柱”,而用“标铜柱”。此外,唐人李坤在广东端州时作的《逾岭峤止荒陬抵高要》中有“南标铜柱限荒徼”之句,也用了“标”,只是此铜柱不是彼铜柱。髯翁用“标”字,或许是受这些诗的影响。“杨门(杨升庵)六学士”之一的明代举人张含,经漾濞赴保山途中,写下一首七律《兰津渡》,颔联即“石路真从汉诸葛,铁柱或传唐鄂公”。清初姚安诗人高奣映所作《铁柱》诗,前面有序言:“湍溪相传有唐御史所立铜柱,僧中也言遗址尚存,柱则废焉……诏武灵监军右台御史唐九征讨击使……”髯翁本人之诗《登拓边楼》中也有“黑水波流铁柱西”一句。
早在南宋,就有咏叹“宋挥玉斧”之诗产生了。楼钥创作的《送王粹中教授入蜀》长诗有“艺祖按图挥玉斧,大渡河外等弃之”之句,或许长联中出现的“挥”即受本诗影响。项安世《送胡黎州》:“邛峡阪曲臣车直,大渡河深帝斧明。”洪咨夔《同孙子直和李参政东园韵》(其八):“大渡画河余玉斧,祁山破贼只纶巾。”黄文雷《西域图》:“煌煌烈祖鉴古作,玉斧画地分华夷。”
直接吟咏“元跨革囊”的诗词,笔者尚未发现。元代文学家、史学家苏天爵在《送都元帅述律杰云南开阃》诗中有“世祖神武真天纵,万里中华归一统”之句,契丹儒将述律杰在《西洱河》诗中有“世祖亲征日,初还一统天”之句,歌颂了元世祖统一云南的功绩。
我们已经看到,一方面,四个历史故事零散记载于各类文献资料中;另一方面,这四个故事又在云南发展史上有着典型的意义,或者说是云南发展史上的标志性事件,故而一些历史文献在介绍云南千年历史时,常把它们连在一起叙述。髯翁创作长联之前,也有文人学士在诗文中咏叹过这些历史。笔者现今罗列各类文献资料并进行分析,主要是为了得出一个结论:乾隆年间的孙髯翁在为大观楼撰写楹联时,并非临时构思,也非花大力气从浩如烟海的历史事件中精心选取了这四个事件表达出来。其实这四个事件早已为滇中史学界、文化界所熟知,髯翁也不例外。他在创作长联时,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将大家熟知的这四个事件写了进去。当然这也很正常,任何作家从事文学创作,既要继承前人成果,又深受所处时代环境的影响。
本文没有贬低大观楼长联艺术价值的意思。如果髯翁没有长期博览群书,朝经暮史,绝不会一气呵成写下这副咏史怀古的楹联。他在创作时,要考虑如何以精炼的语言表达出某些思想内容,同时还要遵循对联格律的要求。比如,从对联声律来分析,“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四分句的句脚为平仄仄平,对应上联的“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的句脚仄平平仄。这是符合骈文的句式规律的,即句尾平仄粘对,又称之为“马蹄韵”。又如多部文献中记载“宋太祖‘画大渡河”,楼钥的长诗《送王粹中教授入蜀》与孙髯翁的长联均作“挥”。因为“挥”为平声字,如用“画”这个仄声字,则平仄失替了。
长联诞生后,流传与影响深远,后世对其评价很高。后来云南思茅地区在外做官的知识分子程含章、云贵总督阮元因对长联表达的思想有异议而修改过长联,但也未篡改四个典故中的任何一个字。虽然这四个事件为云南发展史上的重大事件是云南文化界的共识,但不可否认,由于楹联具有独特的艺术特征与传播广泛的优势,四个典故因长联的流传而被更多的国人知晓。后世的一些文学作品中,也有这些典故的印记。
清代何彤云采用七古的形式来赞扬滇池之美,其《滇池歌》曰:“唐铁柱、宋玉斧,一朝划断益州土,七百余年几沧桑。南中又来革囊渡,从此滇波不倒流,鱼稻蒲赢岁无数。”诗中的“唐铁柱”“宋玉斧”“革囊渡”明显是受大观楼长联的影响。当年咸丰皇帝询问滇池形势,兵部侍郎何彤云历陈大观情形,皇帝听后御书“拔浪千层”匾额,颁赐大观楼并悬挂至今。何彤云是喝滇池水长大的云南晋宁人,对滇池、长联及滇史无疑很了解。云南历史上唯一一位状元袁嘉谷曾作《滇南怀古》六首,其中《忠惠公赡思丁》首句即追忆“元跨革囊”:“兵渡金沙跨革囊,天南重镇赖平章。”从“跨”字可推断首句是受长联中“元跨革囊”的影响。
二
本文第一章主要是以长联为基础,对历史典故为何会写入长联中进行了考析。现在笔者则想从史学本身的角度对它们进行考证评述。第一章谈到,几乎所有对典故的注释,都是分别在典故后引述了不同时期的文献记载,并未深入论述。笔者又发现,当今一些学者对长联典故的研究,主要是站在史学的角度,对其中某一个典故所涉及的历史进行考证分析,以一篇论文的形式呈现出来,很少见到有论文将四个典故罗列在一起进行谈论的。比如谈“汉习楼船”的文章,就没有谈“唐标铁柱”等典故,也没有分析几个历史事件之间的异同、联系。拙作准备对四个典故中有争议的问题进行一番论述。
先说“汉习楼船”。楼船是战船,因船高首宽,外观似楼而得名,又因其船大楼高,远攻近战皆合宜,故成为古代水战之主力。到了西汉时期,楼船开始成为主力战舰,为主帅所乘,船上可容兵员数十至数百名,因此汉代将军中有统率水军的楼船将军,水军亦称楼船士。这里有一个问题,汉代云南的昆明池地区,是今天昆明的滇池还是大理的洱海地区?换句话说,当年汉武帝在长安修昆明池,是由于去“西南夷”的使臣在滇池地区还是在洱海地区受到阻挡?昆明,最早指古族名,汉代西南夷的一支,出自古氐羌系统。“昆明”一词的出现,可追溯到汉武帝时期。《史记·西南夷列传》:“西自同师(今保山)以东,北至叶榆,名为嶲、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洱海的古名称,自西汉到六朝是沿称“叶榆泽”。“昆明”一词最初指我国古代西南的诸部族,汉代指云南西部各族,唐代指云南全省及川西南、黔西各族。唐武德二年(426年)置昆明县后,昆明始用为地名。这个昆明在今四川盐源县,因其地近昆明族地区,所以这样命名。值得注意的是,从元代开始,昆明才作为地名出现在滇池之滨,此后逐渐发展成今天的昆明市。后世一些学者,如清代全祖望就认为汉代的滇池指洱海,他在《昆明池考》中说“是昆明之当在今大理无疑”。
大理白族学者赵藩也是坚持这个观点的,他有副题大观楼楹联:“滇池非即昆明池,误认战习楼船,元人殊陋矣;汉县原为昌谷县,上溯疆开跸路,庄蹻实先之。”他还撰写了一副大理洱海临水亭联:“昆明池当属斯,仿凿习楼船,汉帝雄心驰域外;浩然阁已无在,搜遗补碑碣,唐人高咏表楹端。”两联都明确地肯定历史上所说的昆明池,是大理的洱海,而非昆明的滇池。
不仅如此,还有学者对汉武帝建昆明池以操练水军整件事持否定态度。《史记·西南夷列传》并无“昆明国有滇池”或“与滇王战”之语。穿池一事始见于《史记·平准书》:“是时越欲与汉用船战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观环之。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南越国(公元前204—公元前111年),是秦末至西汉时期位于中国岭南地区的一个政权。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秋,汉武帝发动对南越国的战争,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冬灭南越国。南越国全盛时期疆域包括今广东、广西、福建、海南、香港、澳门和越南部分地区,不涉及云南地区。昆明池的兴建经历了两次,据《汉书·武帝纪》载,最初建设是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再次是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南越国被灭于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2年),从时间上看有所联系。介绍大观楼长联的资料都要引述《平准书》之语,其实这里讲的第二次“大修昆明池”并“治楼船”是为了日后与南越国开战,元狩三年最初修建昆明池的动因《史记》并未明说。
东汉时编纂的《汉书》之《武帝纪》《食货志》和《五行志》,俱略记其事,未说作池缘由。《汉书·武帝纪》“发谪吏穿昆明池”句下,颜师古注引晋代臣瓒曰:“《西南夷传》有越巂、昆明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汉使求身毒国,而为昆明所闭。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食货志》又曰时越欲与汉用船战,遂乃大修昆明池也。”穿池习战说非始于臣瓒。如东汉末荀悦即云“昆明子居滇河中,故习水战以伐之也” 。大家应该注意这段话是臣瓒之注,而非《汉书》原文。成书稍晚的刘歆的《西京杂记》亦说:“武帝作昆明池,欲伐昆吾夷,教习水战。”汉时西南诸夷无“昆吾”,疑“昆明”之误。范天成认为根据这些资料可知穿池习战当汉末魏晋之时流行成说,臣瓒以真伪杂糅之史事注解之,后人不察,相袭几成定论。范还指出,昆明池开建时,西南诸夷多未通,西汉于元狩元年求身毒国尚仅发“间使”,并非用兵,且昆明远在荒外,与汉之间间隔多个国家、部落,汉武帝鞭长莫及,无法出兵。即使要用兵,也无须以水战为主。(参见《<汉书>旧注辨正二则》,《文献》1997年第2期,240—241页)《史记·平准书》索隐引语:“盖始穿昆明池,欲与滇王战,今乃更大修之,将于南越吕嘉战逐,故作楼船,于是杨仆有将军之号。”这都是唐代司马贞之语了。
我们在研究昆明池修建之目的时,还不能忽视西汉王朝的著名囿苑——上林苑。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曾创作了流传后世的《上林赋》。上林苑最初是秦代修建的,汉武帝即位后进行了扩建,扩建后的上林苑,规模宏大,纵横340平方公里,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出入其中。上林苑既有优美的自然景物,又有华美的宫室组群分布其中,是包罗多种多样生活内容的园林总体。在昆明池兴建前,上林苑中存在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建成后的昆明池是上林苑中的一个重要景点。也就是说,研究昆明池的修建动因应该纳入整个上林苑的功用来考察。刘晓达认为,无论是将汉帝国四边的奇花异草、瑞兽移至上林苑中,还是在昆明池内放置石鲸,设立牵牛、织女像,诸如此类的视觉表现其实都很好地表达了汉武帝希望借此将他认识到的“天下”世界,以“缩微性景观”的视觉表现手法立体性地呈现出来,从中可以感受到汉武帝“包容天下于一苑内”的观念。(参见《汉武帝时代的上林苑与“天下”观——以昆明池、建章宫太液池的开凿为论述中心》,《美术学报》2017年第3期,5—10页)以“昆明”为池名,彰显出将西南夷纳入域中之志。
笔者认为,根据《史记·西南夷列传》中汉求道于身毒国,而道闭于“昆明”之记载,长安昆明池得名应该来自“昆明”夷。汉武帝建昆明池,意为欲将“昆明”夷地区置于域中,不过不一定建成后就立刻操练水军。冯晓多又指出,以“昆明池”来影射“昆明”族或整个西南夷,由于征伐西南夷艰辛,所以昆明池的修建很有可能与“昆明”“南越”乃至整个西南夷均有关系,故其不能具体对应某一水体湖泊。秦汉“昆明”夷与“滇”之所处 ,“滇”附近有滇池,而“昆明”族所在地域内唯一的大湖为洱海,若非要对应,则洱海显然比滇池更符合昆明池之原型。(参见《关于长安昆明池的若干问题再议》,《陕西历史博物馆论丛》第27辑,149—150页)
三
关于“唐标铁柱”一事,对其历史的真实性无人质疑,各类资料都会引述唐代刘肃的《大唐新语》卷二十四:“唐九征为御史,监灵武诸军。时吐蕃入寇蜀汉,九征率兵出永昌郡千余里讨之,累战皆捷。时吐蕃以铁索跨漾水、濞水为桥,以通西洱河,蛮筑城以镇之。九征尽刊其城垒,焚其二桥,命管记闾丘均勒石于剑川,建铁碑于滇池,以纪功焉。俘其魁帅以还。中宗不时加褒赏,左拾遗呼延皓论之,乃加朝散大人,拜侍御史,赐绣袍、金带、宝刀、累迁汾州刺史。开元末,与吐蕃赞普书云:‘波州铁柱,唐九征铸。即谓此是也。” 文中的“铁碑”,一些资料记作“铁柱”,铁碑应该就是铁柱。之后的《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及云南的地方典籍皆有类似记载。《大唐新语》是一部笔记小说集,撰者唐代刘肃之生卒年、籍贯均不详。此书有元和丁亥(807年)自序,署衔“登仕郎前守江州浔阳县主簿”。《新唐书?艺文志》说他是“元和中江都主簿”。
在此之前,开元年间宰相张九龄编著《曲江集·敕吐蕃赞普书》说:“缘彼州铁柱,前书具报,一言不信,朕岂厚诬?更以相仍,便非义也。铁柱书唐九征所作,百姓咸知,何不审之?”同书另一篇《敕吐蕃赞普书》又说:“近得来章,又论蛮中地界,所有本末,前书具言,赞普不体朕怀,更傍引远事,若论蛮不属汉,岂复定属吐蕃耶?彼不得所即叛来,此不得所即背去,如此常事,何固执?复于国家何有?朕岂利之?至如彼中铁柱州图地记,是唐九征所记之地,诚有故事,朕岂妄言?所修城壁,亦依故地,若不复旧,岂为通和?”敕书这种官方文书对“唐标铁柱”的记述,使这一事件的真实性不容置疑,并且“百姓咸知”。另外,铁柱上雕刻有唐在洱海地区设置州县的地图与边界,标明了唐朝的统治范围。因此,当吐蕃与唐发生边界争议时,唐廷会反复征引铁柱之事,以遏制吐蕃势力在云南的扩张。
“唐标铁柱”主要争论焦点在于铁柱的具体位置上。至今学术界意见统一之处,是认为史料中记载的建铁柱于滇池中的“滇池”应为“西洱河”或洱海地区,不在昆明的滇池,正如清代全祖望在《昆明池考》中的推断:“九征战胜于大理,不应建铁柱于千里而遥之滇池。”这也正是前面探讨“汉习楼船”中所说的洱海地区。
其实,我们再看《大唐新语》的记载,本身也有一些问题。除了“建铁碑于滇池”外,“勒石于剑川”也未必正确。正如林超民指出,据文献记载,吐蕃在西洱河的势力,以浪穹为根据地,唐九征在漾濞水大败吐蕃,断其通西洱河之路,但并未攻克浪穹。唐九征不可能越过浪穹北到剑川立碑。另外,先说铁碑在滇池,后又说铁柱在波州,自相矛盾!关于铁柱的位置,主要有“弥渡说”“祥云说”“天生桥说”“漾濞说”等不同观点。
“弥渡说”早已被否定。“唐标铁柱”之铁柱与弥渡县太花乡铁柱庙内的“南诏铁柱”非同一物,“唐标铁柱”发生在公元707 年,弥渡南诏铁柱建于公元872年,相差165年。
“波州说”来源于《大唐新语》中的“波州铁柱,唐九征铸”。波州在今祥云县,朱惠荣即持此观点。(参见《“唐标铁柱”考》,《思想战线》1978年第2期,88—89页)但历史上除了《大唐新语》,再无其他文献明确记录铁柱之事,当今也无遗迹留存。给吐蕃赞普文书中记载“彼州铁柱”“彼中铁柱”,所以“波”为“彼”之误。林超民指出:“‘彼州不是一个具体的州名,而是唐朝吐蕃之间交接的地区。铁柱就是彼此之间划定势力范围的标志。”(参见《林超民文集》第四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300页。)
“天生桥说”即指铁柱应在今大理市下关西洱河天生桥附近。方国瑜所著考证“唐标铁柱”的位置时,以李元阳“至湍溪,为唐御史唐九征立铜柱(铁柱)地,今失其处”为依据,考证说石门即西洱河出口数里之天生桥,湍溪激流在其处,唯无铁柱故址可寻。(参见《云南史料丛刊》第二卷,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361—364页)后相继有学者以此为据,说“唐标铁柱”立于大理天生桥附近。其实,李元阳所游石门是指漾濞石门关,不是天生桥;所说的“湍溪”不是西洱河,是漾濞雪山河。这在《石门山记》中记载得很详细,主要是因为不了解洱海地区点苍山以西漾濞的山川地貌,对李元阳的游踪路线也没有进行过探究,故有此失误。(参见《关于“唐标铁柱”遗址在漾濞竹林寺的探讨》,《大理文化》2006年第1期,58页)
持论最多的当数“漾濞说”,即铁柱立于漾水与濞水附近,也就是今天的漾濞县境内。唐九征打败吐蕃的决胜之战是在点苍山西麓漾濞境内进行的。《大唐新语》介绍唐九征率大军深入洱海地区,打击吐蕃势力,并拆掉了吐蕃架在漾水、濞水上的铁索桥及沿线的城垒,切断了吐蕃通西洱河诸蛮的重要交通线。通过《敕吐蕃赞普书》我们又知道铁柱还具有界碑的作用。所以铁柱应立于吐蕃与西洱河诸蛮交界的漾濞地区。明代李元阳到漾濞游历,留下脍炙人口的《石门山记》,其中“至湍溪,为唐御史唐九征立铜柱之地,今失其处矣”句,成为后来专家探究“唐标铁柱”位置的重要依据。研究的重点就是湍溪,湍溪是漾濞县城东侧雪山河的古名,在下街村附近与漾濞江交汇处。雪山河因其上游落差大、流速快,俗称“湍溪”。李元阳在湍溪时提到了铁柱,说明他了解铁柱遗址的大概位置。清代诗人韩锡章又进一步确定了铁柱所在地。他所作的《道经漾水求唐九征之铜柱处》有“中溪求之不可得,我来一任山童指。湍溪之南绳桥侧,汉求蒟酱实缘此”之句。诗中说当年李元阳没有找到铁柱遗址,而他在当地山童的指引下找到了,遗址在湍溪之南的绳桥边。
今人黄志忠等漾濞当地人士经过考察,又将铁柱的确切地点确定在漾濞县河西镇下街村竹林寺内。他们的理由是:据当地一些老人回忆,民国时期竹林寺院内有一个圆形深坑,里面有水,像一口水井。当时的寺僧说那不是水井,而是一个柱坑,坑内积水里有铁锈,故水不能喝。这个坑可能是铁柱坑。竹林寺位于县城下街村东北方向的一座山上,北倚点苍山,站在寺内可观察到县城全貌及博南古道上的往来行人,这正与李元阳等人所讲铁柱的位置一致。(参见《关于“唐标铁柱”遗址在漾濞竹林寺的探讨》,《大理文化》2006年第1期,57页)当然,无论是清代的韩锡章,还是今天的学者,距离唐代的时间已非常久远,因此这些观点是否正确,有待进一步考证。
关于对“唐标铁柱”的评价问题,笔者认为,对“唐标铁柱”的意义不宜评价过高。针对唐九征率领的征伐之战来看,这次军事胜利不是决定性的胜利。唐军一退,吐蕃势力很快又卷土重来,并且支持亲吐蕃的部落反唐,组织新的叛乱。再把视野放宽来看,从公元633年开始,吐蕃发兵击灭唐的藩属吐谷浑,唐发兵征讨吐蕃,两股力量在西南地区持续进行了长达200年的战争,云南各部落与中央王朝的关系也时合时离。当然,后世将“唐标铁柱”作为唐代经营云南的一次标志性事件,甚至将其代指唐王朝在云南的战争也未尝不可。
四
关于“宋挥玉斧”的讨论文章,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玉斧的具体形制,二是这个故事是如何产生演变的。
玉斧的具体形制,一些资料介绍玉斧是一种小巧的文具、文房古玩、头上饰物。还有一些资料认为它是帝王在步行和处理日常事务时用作拄杖或指划事物的一种“玉杖”,象征封建帝王的权力。玉斧大约出现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到新石器时代,古人就已经发现玉石并开始使用了,其中包括具有实用性的玉斧、玉铲、玉戈等生产工具和武器,以及用作装饰品的玉环、玉镯、玉玦等。青铜器时代到来后,玉制兵器的实用性大大减弱,因为玉制兵器无法在战场上与青铜兵器抗衡。丧失实用性的玉兵器只用来作仪仗、殡葬之用,或做成小型玉兵器,作为文房玩物佩饰之用。新疆地区玉石原料丰富,20世纪初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等人就在新疆采集到史前玉斧。浙江余杭瑶山良渚文化遗址、山东邹城野店遗址、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都出土过玉斧。“玉斧”一词,在古代文献中也多有所见。现在我们要研究,在丧失实用性的玉兵器所处的宋代,宋太祖所持玉斧之形制。
宋太祖赵匡胤曾多次执柱斧击打大臣。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太祖尝弹雀于后园,有群臣称有急事请见,太祖亟见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诘其故,对曰:‘臣以为尚急于弹雀。上愈怒,举柱斧柄撞其口,堕两齿。”《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屯田员外郎雷德骧弹劾赵普,太祖怒,“引柱斧击折其上腭二齿”。又,《邵氏闻见录》卷七:“文定就大盘中以手取食,帝用拄斧击其首。”“拄斧”与“柱斧”相通。
现在学术界认为,宋太祖所挥之“玉斧”,即柱斧。“玉斧”一词,早已出现,但“柱斧”一词,始见于宋代文献。《邵氏闻见录》还记载宋仁宗持柱斧打碎红瓷器之事,《中吴纪闻》记载有宋徽宗卫士用柱斧撞落大臣雍孝闻数齿之事。柱斧为何物,胡绍文总结了学术界有拄杖说、礼器说、斧头说、柱拂子说等几种观点。(参见《柱斧为仪仗器考——兼论“宋挥玉斧”与“斧声烛影”》,《史学集刊》,2015年第1期,1—2页)柱斧分为玉柱斧和水晶柱斧,是朝廷中使用的重要的仪仗器物。皇帝出行的仪仗中也有玉柱斧。宋人笔记《西湖老人繁胜录》云:“寻常从驾裹乾天角幞头,捧浑金纱罗、金洗嗽、金提量、玉柱斧、黄罗扇之类。”宋代诗词中也常写到皇帝宫殿中的玉柱斧。柱斧在宫殿中非常常见。苏轼《赠写御容妙善师》写画师谒见帝王后看到的情景:“迎阳晚步出就坐,绛纱玉斧光照廊。”
通过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宋代朝廷中的玉斧并非是小巧的文房古玩、头上饰物,而是一种在日常事务或仪仗队伍中使用的柱斧。斧由斧头和斧柄两部分组成,不同斧的大小不同,如三板斧,斧阔五寸,柄长七尺;头斧,斧头长八寸,刃阔五寸;峨嵋斧,长九寸,刃阔五寸,柄长三尺。关于宋代玉斧的形制,简单地说就是玉斧的大小,旧时无过多的详细描述。宋叶梦得《石林燕语》载宋徽宗驾前用玉柱斧:“崇宁初,始徙向后数十步,因增旧制,发旧基,正中得玉斧,大七八寸,玉色如截肪,两旁碾波涛戏龙,文如屈发,制作极工妙。余为左史时,每见之。盖古殿其下必有宝器为之镇。今乘舆行幸,最近驾前所持玉斧是也。”估计就是七八寸左右,其实这个长度和其他实用性斧头的长度差不多。作为仪仗中使用的柱斧,斧头下由竿撑起。
本章所谈的第二个问题,是“宋挥玉斧”这个故事产生演变的过程及其影响。现在学界普遍认为,这个故事为好事者杜撰。当今的一些学者在研究此说之源流时,首先指出它最早可追溯到政和(1111—1118年)末,“有上书乞于大渡河外置城邑以便互市者”,知黎州宇文常在应对徽宗诏问时指出:“自孟氏入朝,艺祖(按:宋太祖)取蜀舆地图观之,画大渡为境,历百五十年无西南夷患。”这里讲了宋太祖画大渡河为界之事,但并未说到玉斧。宇文常搬出宋太祖画大渡河为境之事来反对开边政策。这是《宋史》卷353《宇文常传》之记载,但《宋史》为元代修撰之书。
再看几则宋代人的史料。宋代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05记载,绍兴六年(1136年),翰林学士朱震说:“艺祖皇帝鉴唐之祸,乃弃越嶲诸郡,以大渡河为界,欲寇不能,欲臣不得,最得御戎之上策。”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知黎州唐秬对宋高宗说:“臣所治黎州,控制云南极边,在唐为患尤甚。自太祖皇帝即位之初,指舆地图,弃越嶲不毛之地,画大渡河为界,边民不识兵革,垂二百年。”最迟在孝宗乾道年间(1165—1162年),玉斧出现在宋太祖画大渡河的故事中。邓嘉猷《西南备边录》所载:“艺祖既平蜀,议者欲因兵威以复越嶲。上命取地图视之,亲以玉斧划大渡,曰:‘自此以外,朕不取。即今之疆界也。”另,《西南备边录》记载“河滨旧有划玉亭,今犹在”,表明此说已由传说转变为实物展现。淳熙十六年(1189年),广西转运判官朱晞颜上书《论西蜀事宜》:“自我艺祖断自圣谟,画大度(渡)河为守,夷人震慴天威,二百年不犯塞,逮今益以衰弱。”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紫府飞霞洞记》写道:“真人幸启偃兵息民,执玉斧而划弃大渡之外,越嶲遂沦。”“宋挥玉斧”这一故事在南宋理宗年间祝穆那里编得正式完整起来。祝穆的《方舆胜览》地理类著作,四次提及该说。 其中有一种说法频繁被后人引用,即“大渡河”条“建隆三年, 王全斌平蜀,以图来上。议者欲因兵威复越嶲,艺祖皇帝以玉斧画此河曰:‘外此吾不有也。”这里把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和参与者都记述了出来。平蜀是在乾德三年(965年),这里说的是建隆三年(962年),这个错误仍被后世文献大量引用。
黎州,北周天和三年(568年)置州。隋废。武周大足元年(701年)复置。治所在汉源(今四川汉源北,明废入本州)。黎州三面临大渡河,三面与少数民族相邻,为剑南西部边防要地。越嶲为三国时期郡名,今在四川西昌地区,大渡河以南(也是黎州以南),金沙江以北。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设越嶲郡。北周天和三年(568年)置邛部县,至隋唐,宋为邛部川,元为邛部州,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设越嶲卫,清为越嶲厅。今越西县行政区域当时为越嶲郡的一部分,称之为阑县。公元937年,在大理国建立之际,中国内地仍处于军阀混战之中。公元960年,宋朝建立了统一的政权。唐末以来,包括前蜀和后蜀时期,大渡河便已是边界。宋太祖征蜀之目标也非常明确,即西川之地,并不包括大渡河以外之地。北宋乾德二年(964年)十一月,宋太祖派王全斌发兵攻伐后蜀,次年(965年)一月,孟昶向宋朝投降,军队并未继续南下征讨,包括黎州在内的后蜀全境并入大宋版图。乾德四年(966年),北宋将当地的所有叛乱全部镇压了下去,也未向大渡河外开进,未攻占越嶲等地区。
一方面,宋朝与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有政治、经济上来往。黎州边境乃白族、彝族等少数民族与内地汉族民间进行频繁商业交往的地方,而峨眉县西四十里的铜山寨,则为共同贸易的较大市场。仅就马匹的交易来说,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邛部川的彝族,即以贩马入西川而“仰此为衣食”。又载太宗太平兴国年间(976—984年),就记载了四次邛部川、两林蛮向宋王朝进贡之事。另一方面,宋朝也积极进行军事戒备。如《宋史·孝宗本纪》的记载,淳熙三年(1176年)至十二年(1185)有 “黎州蛮犯边”“黎州蛮投附”等关于黎州边防一类的记载达10次之多。
我国还有浮囊渡水用于战争的记载。唐人李筌《太白阴经》载:“浮囊,以浑脱羊皮吹气令满,系其孔,束于腋下浮渡。”这与《维西见闻纪》说的革囊制作方法类似。《太白阴经》卷四专门记载了浮囊等五种军事渡水装备。此外,杜佑《通典·兵典》也记载了“军行渡水”的上述五种装备,文字几乎与《太白阴经》相同。这说明浮囊最迟在唐中叶已经出现。北宋曾公亮的《武经总要》也抄录了《太白阴经》中关于浮囊的介绍,但新增了“皮船”一条,记云:“皮船者,以生牛马皮,以竹木缘之,如箱形,火干之,浮于水。一皮船可乘一人,两皮船合缝能乘三人。”
革囊与革船等渡水工具,之前多见于黄河流域,到后来越来越普及。除了黄河流域,云南等地也出现了。元代以前的文献明确讲到西北地区使用革囊与革船,已无异议。现在的问题在于,元代以前的文献只讲到西南地区使用革船,没有革囊。那元代以前有没有使用过革囊,或者说使用的革船包不包括革囊?如果这些有关西南地区的文献所载的革船不包括革囊,那革囊可能是“夷人仿而习之”。反之则说明元代以前云南人可能已经使用革囊渡江了,并非效仿。这个问题学术界长期有讨论。
笔者谈谈个人的观点。一张羊皮剥开、晒干、吹气、缝扎,最后制作成革囊需要一些时间,大批量羊皮的征集、革囊与皮筏的制作则需要更多时间,元人教授纳西人制作革囊的过程也需要时间。当年战事紧急,远道而来的军队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来做准备工作?拙作还将指出,当年渡江地点是在多个地方,还将谈到元军与大理国军斗争激烈,兵力消耗巨大,所以元军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几百里的金沙江的不同地段同时制造新的交通工具。合理的解释就是,皮制的渡江工具在全国的民用领域、军事领域早已普及,包括金沙江两岸百姓已经长期使用革囊渡江,只是没有“革囊”这个称呼。元军到来之后,在当地人的协助下,按传统方式过江。革囊渡江持续了千百年,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这种交通运输方式才开始淡出历史舞台。
我们还可以从东巴经中寻找到一些佐证。在东巴经中“囊”的象形文字就是一个水上漂浮的扎口囊状图形。英雄史诗《创世纪》、战争史诗《黑白战争》、悲剧长诗《鲁般鲁饶》合称纳西族的三大史诗。在《创世纪》中,就有纳西远祖崇仁利恩用野猪皮缝成一个革囊,躲进革囊从大洪水中逃生的故事。《鲁般鲁饶》中有牧奴不畏艰险,造船、搭溜索和制革囊渡过金沙江的故事,其中有“江面太宽过不去,剥来羊皮缝革囊。革囊鼓鼓鼓足气,想骑革囊渡江去”之诗句。有些资料又把东巴文中革囊译作浮囊。东巴经大约产生于公元11世纪以前,虽然现在已见不到最初的东巴经实物,东巴经中的浮囊与元人所跨革囊肯定不尽相同,但可以推断这些世代流传的故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纳西族人长期使用革囊渡水的事实。
《元史》讲到渡江时还用了筏,《滇载记》等书则只记载以革囊渡江,未提到筏子,可我们不能把筏子忽略了。元军每人背上兵器,绑一革囊,用手划水既不方便,溺水的危险性也大。到达对岸后也不方便及时取下革囊,继而作战。筏子则可以承载更多的人和物,渡江的时候数人为一小组坐一筏,筏上承载着军械马匹。现在问题又来了,这里的筏是木筏,还是皮筏?木筏、竹筏的形状我们都知道。皮筏是用木杆扎成方架,下面拴上若干个革囊,放入水中。因为这种筏子下面也有革囊,所以一些资料把皮筏也称为革囊。羊皮筏子最早见于黄河一带,不知云南地区何时开始使用。笔者认为,既然渡江已用羊皮革囊,那羊皮筏子也会随之使用。
不仅纳西族,金沙江边的傈僳族人千百年来渡江之工具主要也是羊皮革囊。综上,忽必烈军队以革囊渡江之事,不能反映他们此前对云南有很深的了解,也不能证明他们向纳西人传授了制作革囊之法。今天还有学者对文献所载的皮船、革舟、革船、皮囊、浮囊、浑脱等之得名、形制及它们的区别进行撰文分析,本文不作论述。
现在讨论一下当年元军在哪个位置过的江。首先,我们应该找一张丽江地图放在旁边,有助于分析这个问题。金沙江自西、北、东三面曲折环流丽江市境,流程达 651 公里。其中,流经西部的原丽江纳西族自治县境(今玉龙县和古城区)达 447 公里。于何处跨?主要有三个不同观点:
第一,金沙江流到玉龙县奉科境内,在此绕了第二个弯,形成了称为“鸡鸣三省五县”的三江口。忽必烈率领元军在丽江永宁稍事休整后,翻越瓦哈山(大药山)直下金沙江边,到达今丽江宁蒗县拉伯乡拉伯行政村(拉卡喜里)。面对滔滔江流,蒙古军凭借革囊和皮筏,到了对岸的丽江县奉科乡,纳西族土酋率众迎降。元军随即翻过太子关(原名雪山关),进入今丽江宝山乡果乐村,再翻越鸣音直下到丽江大具坝,然后挥师进驻丽江坝。“跨”的地点就在今玉龙县奉科乡与宁蒗县拉伯乡之间的金沙江。如今玉龙县奉科乡古空美渡口,建起了革囊渡大桥。持这个观点的学者最多。如果把渡江范围再扩大一些的话,在今奉科、宝山、鸣音之间的金沙江段。
第二个观点是在长江第一湾,位于丽江市石鼓镇与香格里拉县南部的沙松碧村之间,海拔1850米。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游,起初金沙江也是由北向南流的,当流到丽江市石鼓镇与香格里拉县南部的沙松碧村之间时,江流突然转折向东,而后又转而向北,在只有几千米的距离内,来了一个近180度的大拐弯。
第三个观点表述的范围比较宽泛。忽必烈亲率中路军自宁蒗县与今玉龙县奉科、宝山、鸣音之间过江。还有人士认为忽必烈的中路军又分两路,除一路从奉科、宝山、鸣音之间过江外,还有一部分军队往南,从宁蒗县南边的永胜县渡江进入丽江地区。所依据的是冯甦《滇考》载:“元兵自北南来进攻大理,首捷此土,故名北胜。”这便是永胜曾名“北胜”之由。此外,大将兀良合台率西路军从今香格里拉境与玉龙县塔城、巨甸、金庄、石鼓之间渡过金沙江征伐大理。即两路人马的渡江地点涉及今丽江市境内玉龙纳西族自治县的奉科乡、宝山乡、鸣音乡、巨甸镇、石鼓镇,宁蒗彝族自治县的永宁乡、拉伯乡及丽江古城等丽江多个乡镇。通过看金沙江之流向可知,如果此说成立的话,西路军所渡区域之江流流向先是自北向南,经长江第一湾后自南向北,而中路军所渡区域之江流流向主要是自北向南。
让我们重温《元史·世祖一》的记载:“九月壬寅,师次忒剌,分三道以进。大将兀良合带率西道兵,由晏当路;诸王抄合、也只烈帅东道兵,由白蛮;帝由中道。乙巳,至满陀城,留辎重。冬十月丙午,过大渡河,又经行山谷二千余里,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筏以渡。”
东路军因不经过纳西族地区,无须赘述。问题的关键在于,《元史》记载了忽必烈的中路军革囊渡江,没有明确说西路军也革囊过江。第一章节讲了纳西族地区人民长期用革囊渡江,所以笔者认为,要想渡过金沙江进入丽江地区,就会使用这种方式。综上所述,第三个观点应该合理些。长江第一湾之说过于绝对,此说产生缘由主要是此地的独特位置。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平定南中后,在此“五月渡泸”,这同样为后人所附会。现在只能推测,如果当初西路军也采用革囊渡江的话,可能这里是其中一处地点。清代丽江知府王厚庆有副题丽江郡廨的楹联:“曾听说八千里外,壤接藏蕃,处处近革囊古渡。从几时潜消炎瘴,才觉出山堆玉屑、江涌金沙。更酒以竿咂,茶以乳熬,拈作诗材,别写出一番境界;若论到五百年前,家邻洱海,区区亦滇泽苍生。幸此来忝领岩疆,敢浪夸颂译白狼、图描花马。即民曰平绥,官曰率选,略谙土语,已抛得两载功夫。”联中的“处处”用得很恰当。要掌握当时具体在哪些地方渡江,还要注意两方面研究:一是多从明清时期云南各地的地方志研究,从中寻找有关革囊渡口的记载;二是进一步搞清楚当年元军进攻云南的各条路线。
前面谈了“革囊”和“跨”,现在要在“元”字上做文章,即探讨这一军事行动之动因与意义。对历史事件的研究和评价,应坚持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史学界公认,元军攻打大理国,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其斡腹攻宋的军事策略,即采取先征服西南诸番,而后形成南北夹攻南宋的战略,但《元史》中没有具体讲明“元跨革囊”的动因。今天肯定“元跨革囊”伟烈丰功的文章居多,而分析动因的文章极少。
《南诏野史》上卷记载大理国天定元年(1252年),国主段兴智“命相国高泰祥守金沙江,与蒙古将伯颜不花、虎儿敦等相持,忽必烈命众以革囊潜济江”。潜济,偷渡也。请注意这个用词。这场战役鲜有人提及。明代大理文人的笔记《三迤随笔》中对这场战役则有更详尽的描述:“《石火花录事簿》载,天定初,蒙古忽必烈伐段兴智。王派诸将分守诸隘,并派高相国守护金沙江石门渡。泰祥至石门,断铁索桥铁链,渡口三百里渡船,全集西岸,凭江之险扼之。言:‘吾之举,高枕矣! 蒙古善骑畏水,吾备强弓硬弩,毒浸箭簇。蒙军匹勇,难过金江。蒙将佰彦不花,与祥对峙半月,彼此折兵数百。”
上面两则资料告诉我们,元军曾与大理国军斗争激烈,相持不下,元军而后采取的革囊渡江是一次非正大光明的行动,也可以说是无奈之举。同样的,由兀良合台率领的西路军也进行了激烈的战斗。《元史·兀良合台传》载:“独阿塔剌所居半空和寨,依山枕江,牢不可拔。使人觇之,言当先绝其汲道。兀良合台率精锐立炮攻之。阿塔剌遣人来拒,兀良合台遣其子阿术迎击之,寨兵退走。”
野史、笔记之类的作品并不能保证所述内容都是确切的史实。忽必烈军队肯定与高泰祥军队有过激烈交战,革囊与筏是渡江的必要工具。之前已分析了制作革囊需要大量的物力与时间,且渡江在多个地方,《石火花录事簿》也说“渡口三百里”,所以忽必烈率领的数万大军不可能一次性在某一个区域渡江。偷渡、偷袭可能是金沙江战役中的其中一两次军事行动。其实,元军在征伐云南的过程中,一路上肯定会遭遇非常恶劣的自然环境,并且遭遇到大理国军队以及各处部落的激烈抵抗,兵力消耗巨大。元初云南各地社会文化状况仍体现出多元的特点,不同地区面对中央势力的进入肯定存在着不同的应对方式。
忽必烈军队通过革囊渡江而后平定大理国,最终完成了对云南的统治。分析其意义,从小范围来看,促进了丽江纳西族地区政治和经济的发展。纳西族结束了长期各部落分立、领主各自为政的局面,实现了全民族的统一。统一后的纳西族首领得到了中央政府的任命,土司世袭制由此开始。“元跨革囊”在大观楼长联中的意义,或者说从大范围来看在中国历史进程中的意义,代表着元王朝对云南的征战与统一。位于大理的《元世祖平云南碑》开头就说:“云南,秦汉郡县也,负险弗庭。”在元朝以前,云南边疆一直处于中央王朝管理的边缘。忽必烈平定大理国,结束了从唐末以来持续了三百多年的分裂局面。1274年,云南设行中书省,这是历史上云南首次作为省级大行政区与内地各省平列,延续至明清不变,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尽管战争是残酷的,尽管大观楼长联如清代云贵总督阮元所评价的那样“以正统之汉唐宋元伟烈丰功,总归一空为主”(《楹联续话·胜迹》),但今天我们从维护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的角度来评价,“元跨革囊”的政治意义的重要性,超过前面三个典故。
六
综上所述,“唐标铁柱”“元跨革囊”乃发生在云南境内之历史,而“汉习楼船”“宋挥玉斧”则不一定为真实之历史。介绍大观楼长联的资料都说“下联写云南历史”,这样表述并不准确,应改为“下联写与云南有关的历史”。任何学者的历史研究,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描述“历史原境”。拙作对有些问题也没有彻底给出答案,希望有兴趣的学者进一步研究。第一部分讲过,这四个事件早已为滇中史学界、文化界所熟知,髯翁在创作长联时,自然而然将这四个事件写了进去,可能并没有像笔者一样对每个典故还作一番详细的考证。本文从文学、历史两个角度来论述,无非是使大家更加理解长联,理解四个历史典故。长联之后的很多名胜联,也是仿照长联的形式,半联写景,半联忆史,但其所述之史实局限于一个小地方,史实之影响并不深远,所以读起来皆不如长联之气势宏大。
云南地处中国西南边疆,我们通过对这四个典故的解读,能再次体会出历代王朝对其边疆地位的书写和构建,既形成了周缘边陲与中央属土的疆域观念,也体现了两者的政治隶属关系,反映了华夏对“蛮夷”的文化、秩序的认同。云南经过漫长的历史进程,融入了中国历史多元一体的格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