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若兮
那只是夜的深渊,得以在你的身体上现形,供人坠落。
当你走动时黑色的湖水变得不安,汹涌,激荡,把你围拢在水的内部于是,你有了水的质地和习性;而当你静立,那是饱蘸云墨的垂露之笔,落墨于灯影流离的盛宴背景上。
裸露于裙身之外的肩膀,黑水之上的一道雪堤,似有来自内部的力冲撞她让她崩溃,而骨头又暗暗用力锁紧身体,让她安静。
婉转眉骨聚拢乌云的灰色阴影,你的眼瞳如一尾银鱼,困顿其中。神情慷慨、无畏而不屑,如你的内心仍充溢着坚固的柔情只是,对这人世早已厌倦,而没有了觊觎之心。
你沉目,睫毛在眼帘下投射扇形阴影,让你的面孔在混乱的灯光中变得凄迷、恍惚,如故事有了冲突和转折。……你的眸光,内部的潮汐和月蚀同频。
面孔过于苍白让红唇显得突兀、矛盾而危险,一种刻意的冶艳。冷峻线条赋予你雕塑之美,庄严、遥远,不可接近。但当你笑:使劲咬着牙齿带着凶狠之气的笑,让你发散出一种异样的之美!
而当有人以为可以靠近你,你瞬息收敛笑容,受到侮辱般退回自己的壳中。
壳中装满了冰屑。
我能设想到的是:你被严实包裹的乳房是一种蛰伏的神秘生物,它们充满血性和蛮力,蠢蠢欲动。因为遮蔽而催生强化的反抗的力,伺机冲出你!站在你的面前赤裸裸地对抗你,而你和它们对抗,让欲望在压抑和克制中不断涨潮,湮灭。
水晶灯随着钢琴声晃荡。灯光碎成了光粒、水珠、金粉和浮尘,四散飘移,倾落,最终汇聚于你锁骨的凹陷处又随着你的走动漫溢出来,纷扬于空气中。水晶灯晃荡,光瀑之下你的肌肤薄至透明,好像那就是你全部的脆弱之所在。这中和了你的尖锐和傲慢。
深隐于皮肉之下的青色静脉是另一副灰玻璃的骨架,支撑皮肉并建构身体的秩序:让胸浮凸高踞于欲望的巅峰乳头浸透血液和痛苦是枯玫瑰的红;让腰线下陷,缓行于沉默之谷,又忽地突起以花萼的形状抱裹圆满臀部并在其内部设置幽暗百合滴露的迷径。
你完全懂:人们对你崇拜里的仇恨,带着光环、鲜花和锯齿的赞美,于是,你的美强硬、嚣张、放肆,毫不遮掩和退让,周身蔓延着毁灭的气息:你确信自己能够征服他人,却又对这征服毫无兴致只是自顾自地拖拽着裙摆,走下舞池。
舞池沉陷。
旋转。绕着体内的无形之轴你把自己旋转成黑雾的漩涡。这漩涡一层层扩大曳动地毯上的花纹水晶吊灯的炫光桃木家具的木质气味天花板的圆弧穹顶,纱幔的肌理双簧管小提琴的乐音,银质餐具的反光,花朵的迷醉芬芳,高脚杯里的浓魅酒色……它们统统汇入你。
……和你一起旋转。
拖拽着追随的目光,织成电网。可是你并不在意他人的炙热,不以他人的追随作为加冕自己的荣光,不以他人的爱慕助长自恋的气焰。
你从不践踏别人。从不。
你只是无尽深爱、苛责并折磨着自己,于是你的美充满了自虐、忠诚和坦荡。
音乐停止。你提着裙摆从舞池走上来,一团黑雾般袅袅浮起,没有重量的身形化为一滴云墨在宣纸上洇染,游弋,墨色浓淡变幻。
你在接近消失和永恒存在之间,印证了你。
以决绝的力量,奔涌、冲突、盘旋、撞击、坠落,黑色瀑布从你身体的雪崖上一泻而下,你的身体显得高拔、陡峭。裙身在腰线处收紧,又借助臀部的雄阔撑开,垂落于膝盖的白崖石,淹没过琴弓一样的脚踝。
……喧腾的浪花坠入寂静的深潭将你完整包裹!
你囚身于自己?
似乎你的身体就是一个秘密:不同于其他所有女人。所有人。所有物种。
露出黑裙高开衩处的一截白腿:高险峡谷之隙投射过来的一束强烈白光。
白得刺痛。
又像是夜在无尽黑暗中艰难地推开一丝门缝,白昼乘机出逃;抑或是漫长苦思中一闪而过的灵感,闪电的目光捕获了它。
……一截露出裙身高开衩处的白腿。
深藏于黑丝袜中的脚趾是潮湿之地生长的蕨类:暗默、阴郁、湿凉,隐隐用力,在每一次走动和旋转时带动你,而当你静止,它又变成白亮的珠片缩身于幽暗的贝壳。
酒杯彼此碰响你穿过人群像一条细韧的黑线,把人群割开。你走过后人群在你的身后合拢,宛如是你,又把他们缝合在一起。而当你独自伫立,那是烟蒂在华丽夜宴背景上烫出的黑洞。
边缘绕着一圈发着白光的灰烬……
绸子般的夜色,艳丽而沉重。
独自踱步到阳台,你的身形是一枚尺寸完美的黑钻,镶入夜空,仿佛你就是为夜和孤独量身打造。
浅饮后的微醺让你面颊潮红,如一场性事的余韵:红唇变暖,饱满而焦灼,加之酒后的迷离似乎此刻你不能去吻任何人。——你吻他只会把他的唇角和肩胛烫出伤印。
血液的热度唤醒了衣服内层沉睡的藤蔓:黑色的藤蔓复活了,攀缘你,缠绕你……被捆缚的是什么?
你瓷瓶一样的纤细玲珑的肉身?
不切实际的幻梦?易碎的情感?遗忘之后仅存的记忆?
备受唾弃的欲望?
……你在藤蔓的笼子里呼救过么?
没有人读懂你的脆弱。只看见你立于阳台发丝随着风,引渡星流和渐熄的灯火。而夜幕在你的身后织锦缎一样馥丽,艳魅,接近燃烧。
黑色礼服是乌金铸造的剑鞘,你的身体剑锋般镶插于内。
……白深陷于黑中?
——如此坚固的黑,如此柔软的白。你的身体是刀锋,尖锐,锋利,寂静,冰冷,神经质。一种近乎绝望和偏执的深情以及清醒的自毁,摇摇欲坠的脆弱感……白深陷于黑中?
可是,打动我的从来都不是你的美丽!
黑夜的暗泉与白昼的白光交融,无可挑剔的比例和姿态,以及彼此之间独立而又相互对抗和扶助的平衡之美:稳妥,坚固,毫无破绽……接近工业的精密和科学的终极正确。
你已脱离了现世的评判机制。
打动我的也不是你的灵魂。——我不要你的灵魂!只要这一具虚妄华丽的躯壳,就足够了……已经足够了!我收集你的疲惫和仓皇:你眼下的青晕璀璨珠宝辉映之中的你眼白里的血丝,颤抖瑟缩的指尖,神情里一闪而过的踌躇和胆怯以及为了掩饰这胆怯,而故作的世故和刚强,这让你笨拙……
——正是这些世人眼里所谓的瑕疵让我得以窥探到你的内心,于是,你还原为血肉之躯。终于,你外部的伪饰如蛋壳从你的肉体上剥离。
此刻,请允许我看见你。
灯晕恍惚。睫毛再一次在眼睑下投射扇形的阴影,甜蜜之外似有一种凄楚,让我苦涩。
你对世界的热爱和厌弃同样深厚,而最后都被表达为厌弃,可是深度的智性和接近无知的天真,让你的复杂和深邃里又饱含单纯:未经雕刻和教化,未被命名。
眼波内部的迷径通向哪里?
你眸光的深度超出了身体的范围。光之黑是黑色钻石淬炼之后的结晶之黑,粗粝的黑矿,火焰和冰雪的化合物,蓝色的湖水冰凝其中,如深藏的痛觉。
不敢望向你的眸子!犹如望向过去、未来和生死,唯独没有此刻。你肃然一身,豹子般冷静,机警,铸就你危险而顽固的美丽。征服和提防,野心和对野心的驯养及克制,于是你的冷酷成为你的柔情的一部分。
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
成熟之外,另有一种直白和孩童的任性,以及盲目的勇敢于是你毫不怜惜自己,如生命仅有一次的燃烧,你就燃烧。
燃烧之后你有悲伤和痛苦,但唯独,没有怨恨。
你,并不软弱,甚至不够仁慈,在你深潭般的安静里潜藏着一触即发的火药般的愤怒,以及挑衅和充满戒备和拒斥的敌意,似乎,你的光芒来源于你和自己漫长的对抗,及短暂的和解。
夜色蛊惑。黑裙的黑细腻柔滑得要化作液体流入夜的脉管了,而你的疏离孤傲让你具有了与黑夜对峙的力量。
你拒绝融入。
——立于白玉栏杆之下,明月照耀你,你光华披覆,而明月变得苍白,空洞,干枯,仓皇不安。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你是你自身。也是你的灵魂和意志的外化。同时,星河、云片和烟火般的梦幻充填其中。于是你站立于此。灵与肉、情与思都达到了最佳配比并具有了衍生性。
你不会比此刻更为年轻或者更为苍老。
——你早已用自身消解了时间。为了匹配和抵抗你的痛苦,你的力量倍增而这又助长了你的美丽和危险。
鱼骨一样细白的手指握着酒杯。你的身影和黑夜彼此加深:夜色变得更为浓稠,玛瑙色的酒液转为猩红蛇信子般艳丽而毒性的香水味在空气里流窜并咝咝燃烧,充斥着火星的味道。
时间由一枚椭圆形的水珠被拉成细线,随即断裂。
空气被抽干了。似有无形之手,攥紧了我的喉咙,我……触摸不到你。 酒杯印上你火焰般炙灼和灰烬般冰凉的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