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弗
山在山上举着圣洁的梦。
一片山连着另一片山,车在山间行驶,人如坠云端,海浪翻涌着,青色与绿色的浮萍交错铺入眼帘,车像轻飘的船桨,滑过云海之上。
挤入群山内部,我们的到来恰如一串证词:
当圣洁的思想渐染层林时,树叶变黄,果子成熟。
大批的雾站成一支野生的车队,车子缓慢移动,
再慢——就幻化为野地上到处生长着的蘑菇,在雨中钻出泥土,在阳光下塑造身躯,而季节,是一所流动着血液的房子,白色冷酷,紫色妖冶,灰色大补,可以反哺身体。
云的无数种都不与我们相遇。
在山中,寻找隐者,注定是无果的,隐者不在此山中,但隐者成就了这座山,就像阳光从不在七色谱里面呈现,但七色谱共同生成了阳光。
云海之上,雾是飞窜的蝴蝶。我们在无意间走入蝴蝶的梦境,看到蝴蝶的梦呈现的内容正是我们——一种截面式的缩写,人生大不过一瞬间的感觉。
在蝴蝶退身的时刻,大雾散去。
我们看向窗外,距离那个梦境又走过了几千年光阴。
奔跑的、串联的,一座山的头部紧跟着另一座山的尾部。
“花非花,雾非雾”。
云中漂浮的城市携带兔子迷离的基因,海变成荒漠,一片真实的境地。
有人的呼喊响起,不断形成回音,回音又形成新的回音,就像黑夜不断注入黑夜,新的黑色素渲染白光,因此黎明来自雅各梦中的天梯。
云朵牵引我们的精神,而天空压迫肉身——
我们所有的痛苦与快乐就在这两者之间拨动指针。
昭示飞鸟与果实,星空正在酝酿……
图景之中,黄昏进入手掌制造湖泊,听觉在所有风中翻转的树叶上苏醒;青草怀揣一贯的梦想,在秋天戴上金色的袖套——
金色的老虎从筋脉里面蹿出,天空洒下遍地的糖果。
眼睛向下,倾斜的阳光再一次将山丘切割成湖面和湖底两种喻体。
车从隧道进去,一片暗黑的沼泽伸出触手。
内部亮起蜻蜓的薄翼(灯光闪动),从山的体内打通一条路径,穿过去,自胸膛到脊背,巨大的山体的琵琶骨——被绑缚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带来想象的火种。
增加的血管连接着人类的呼吸,我们得以见到一座山的奇观,山比人类更早进行“人机合一”的实验:
在山的腹部看到成型的结晶体,煤、炭、玉、石,山的秘密展露无疑,以山的肉身连通人类的科技,一座山以横躺的形式站得更高;
从山的脑髓里取出山的精神——都是关于黔地的记忆,黔地多山,起伏不平,众多的山铸造了一层属于云海的空间,属于半空的漂浮术。
大约很长时间之后,车从隧道出来。
群山之巅,飞出一只小巧的蝴蝶。
光,极快地闪动。
低处的植物都在蓄积雷电,而我们有时装点思想。
尼采或者萨特,高山上稀有的氧气;查拉图·斯特拉终年不下山,但我们必须得下去——我们俯身捡起的土地,有继续生长蘑菇的必要元素。
云在深处拐弯,海在沸腾时曲折。
房顶晃荡着我们低矮的眼光,但远胜于城市的高楼。将一座山劈开的壮举点燃我们的想象,满载一船草木摇曳的清辉,放在20楼高层上的窗台上……
车还在云雾里攀爬:有时上去的实则是下坡路,有时下滑的实则是上坡;
山顶与山脚互为可逆,如同湖面倒映着山体,山的影子又托举了湖水来到天空的高处;风吹落树叶和果子,反之,它们又给予风继续流动下去的意义。
在山中,我们像阳光投射下来的小小的斑点。
——只是移动着,而不带来任何威胁。
未完成的,属于星空与大海的征途……
巨大的鲸鱼脊背上,我们的存在犹如小小的火把,在山的腹部,羊肠小路一层层环绕我们的身躯,海淹没又拯救我们,朝天空喷出无数的云朵。
化身为鱼,以云的姿势活在大海体内。
路盘旋、环绕,路曲折向上,层层托举。
路有十二道拐,独属于黔地的风景。而我来自深邃的黔地,一直在出走,去广东、上海,或者长春、北京,走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没有走出黔地。
是梦,像水波一样迂回。
我有时醒来,发现自己的肉身在他乡,而记忆与感觉全留在了黔地,留在茫茫大山的激荡之中,沉下去,又浮起来——
我受着这身心分离的痛苦,一次更胜一次。
当我沉静下来,云海之巅——
我在大地的最高处,在天空的最低处,雾的感觉塑造我,鸟的鸣叫洗礼我,群山以巍峨以腾挪的起伏迎接落日。
这天地间唯一的王,连接着天空与大地。
当我看向它,它炙热的血液正塑造着我金黄色的皮肤;而我也看到,在这自然界的奇观上,云层的褶皱间,出现城市的幻影——
群山在我梦中醒来,显露本来面目;
而我在群山的梦境中,追逐城市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