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彤
[摘 要] 白朴自卜居金陵后书写了大量关于江南风貌的诗歌,他主要从江南秀美的山川形胜、江南的风土人情、抒发故国之思和人生理想几个方面书写江南。在江南风光和人文的激荡下,白朴同江南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他以词为载体,在其江南曲词的地域文化书写中寄托了自己的丰富情思。白朴在江南的岁月几乎占据其人生的一半,梳理《天籁集》中有关于江南的书写,能借此探究白朴的人生观和形成原因,还有助于理解金元之际江南的社会经济发展情况和时人常去的风景名胜。
[关 键 词] 白朴;《天籁集》;江南书写
白朴(1226—约1306),本名恒,字仁甫,又字太素,号兰谷①。《天籁集》收录了白朴 1250 — 1306 年所写的104首词,真实地记录了白朴50多年的生活历程。白朴移居金陵后,或与好友游山玩水,或饮酒赋诗,在游历江南古郡名城和山川形胜之余,书写了大量关于江南地域的词作。《天籁集》中关于江南书写的词作共73首,这些词作中既对元代初期江南的自然风光、物彩民俗、人文景观做了详尽记载,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还反映了白朴的交游情况以及政治认知的转换,也传递出白朴晚年时期的思想情感,或沧桑失落,或思念故国,或隐居山水,反映出朝代更迭之际处于尴尬地位的文人的心路历程。
一、江南山川和人文的吟咏
白朴在江南期间的诗文创作,对江南的气候、山水名胜皆做了精彩细腻的描绘。
《天籁集》中有不少赞叹江南山河的词作。在《贺新郎》(望晴川、庐峰瀑布)、《踏莎行》(冻结南云)等作品中,白朴用奇幻清雅的意境书写南方的风景名胜。他也常常赞咏江南的花木。在《朝中措》中他通过对“苍松、竹、梨花、红白山茶”②意象的描绘,将江南的冬景之妙呈现得淋漓尽致。
江南多愁善感、温婉细腻的情致也融入了白朴的文学风格之中。在《清平乐》(碧云叶底)、《清平乐》(玉肌消瘦)中书木樨之冷,借水仙之孤写自身之独。白朴写木樨花、水仙花都是自况,可理解为消瘦孤寂、被世间所遗忘之人。白朴见此景,联想到曾经历的离乱,若同“遗珠”;在冷酷的社会环境中,白朴所见的是元朝对待文士的高压政策,流露出迷惘和感伤。总而言之,在白朴对江南自然风景的吟咏中,常见其自然流露而出的“性情”和高雅的审美情趣,但文字之中始终萦绕着淡淡的感伤主义。
除山川形胜的吟咏,白朴也常在词作中记述江南的风味土产、美味佳肴,以及江南的民风民俗和经济发展情况,在他稳惬的江南文化景观的书写中可以感受到他晚年的悠然闲适。
首先是对江南菜肴的记述。他在《水龙吟》(万金不买青春)中记述了“玉醅篘蚁”这一南方甜米酒,还有“江瑶柱”这种南方常放于汤羹的海鲜。他在《水调歌头》(北风下庭绿)中写了“五溪鱼,千里菜,九江茶”③。白朴在词作中以江南美味佳肴宽慰心情,从中可见他对于江南物事的融入和对江南菜肴的喜爱之情。他还写江南人饮酒之妙思,如在《风入松》(使君高宴出红梅)中,他写“软金杯衬硬金杯,香挽洞庭回”④,洞庭以黄柑酿酒的妙思之余,更是用柑橘皮作酒杯,使酒具有柑橘的香味,充满江南地域色彩的笔调中充满了生活情趣。
白朴对江南民间传说的记述具有重要的文化学价值。至元十四年(1277年),白朴游历岳阳,写下了两首记述当地民间故事的词作。其一为《水龙吟》(洞庭春水如天),在白朴对郑生龙女哀怨凄婉的爱情传说的感伤中,读者也能体会到一个细腻多情的词人形象;其二为《满江红》(云外孤亭),白朴对于吕洞宾三醉岳阳的故事颇为动容,从而对归隐山林心驰神往。从中可见当时的神仙道化传说十分盛行,对于文人的心态影响颇深,也能对贯彻于白朴后半生的隐逸思想产生更深刻的理解。
除此之外,白朴词中还有对于江南经济文化和社情人俗的书写。《木兰花慢》(壮东南形胜)写出了江南经济的繁华,扬州街肆兴隆,百姓饮酒赏灯,一派承平景象。《木兰花慢》(爱人问尤物)盛赞樊香歌歌声绕梁、美貌动人,从中可窥元初江南歌舞之盛,也反映了白朴的交游情况和娱乐生活。
从北到南的变化给白朴带来了不同的感受,他旋即将这种地域的文化色彩投射于文学创作之中。白朴书写江南文化景观的同时,江南的文气也深深影响了白朴的文学创作。白朴词中除了意婉思深的思念之情的书写,他的送别诗也充满了江南文韵,《水龙吟》(短亭休唱阳关)极言送别的“怅然”之情。这种名为“怏然”的淡淡的感伤一直贯彻在白朴后半生的文学创作之中。譬如他的游兴词,往往是上阙赞美山川形胜,下阙感伤身世。在白朴不断书写江南的过程中,形成了特殊的文风,即既有江山之秀又有冰霜之清,既有性情之达观又有婉致之感伤。
二、江南书写中的国事之思
六朝古都金陵,遍布陈迹,历史悠久。凭吊先人遗迹,遥想六朝繁华,经历了金元更迭的白朴对此有更深刻的体悟。金陵的人文景观对白朴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白朴卜居金陵期间留下了不少怀古之作。经笔者统计,在白朴的《天籁集》中,金陵怀古词共10首。
白朴常常借咏金陵旧事表达对金亡之哀怨。他在《夺锦标》(霜水明秋)中借金陵旧事托黍离之悲;在《水调歌头》(南郊旧坛在)中追寻金亡的原因,得到的结论是“秦固亡人六国,触复绝秦三世”①;在《水调歌头》(苍烟拥乔木)中喟然释怀。这些情绪互相支撑,构建出白朴对过去时间、现在时间与未来时间的哲思, “新亭何苦流涕,兴废古今同”②,这种与古往今来的人的精神的共通感,形塑出一个更有深度的白朴。白朴在后期开始流露出反战的情绪,在险要的镇江,白朴在《水调歌头》(三元秘秋水)中从江西、安徽的军事重镇写起,到渴望净收兵器,结束战争,表现了关怀民生、息兵厌战的情怀。总而言之,白朴在对江南军事重镇或历史陈迹的凭吊中,反复表达自己对金朝故国的眷恋深情和沉痛悼念、对金朝覆灭原因的反省和慨叹,以及逐渐窥破历史规律的哲思。
除此之外,白朴词中也流露出对世情国事的关心和对百姓疾苦的同情。白朴是战乱的亲历者,虽为金人,但也能深深体认到宋人为蒙元所欺的苦痛。至元十三年(1276年),元军攻陷临安。次年,白朴前往岳阳,写下《满江红》:“棋罢不知人换世,兵余犹见川留血。叹昔时、歌舞岳阳楼,繁华歇。”③白朴一反以风景白描造境的常态,他无心赏景,只看到战争留下的凄惨情景,而歌舞升平、政通人和的景象已为陈迹,满目疮痍的山河让同样历经过国破家亡的他恸惋不已。
白朴在《天籁集》中的咏史怀古诗歌凡10首,其中9首集中于至元十七年(1280年)初至建康时所作,最后一首流露出怀古之情的词创作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且此词的主题为隐逸之情。至元十七年(1280年)后,白朴的黍离之悲逐渐转淡,他在后期创作了不少赞颂元朝统治者政治昌平的词作,创作主题大部分为隐逸、闲适之情,由此可见白朴从政治关注到精神关注的转向。
三、在江南半隐半俗的人生态度
身在俗世却又高唱隐逸之调,是白朴晚年时期重要的文化心理,避仕之志与山林之趣贯穿于白朴晚年的创作。白朴在江南游历期间,受道家影响深远,写下了20多首向往超然境界之词。他的隐逸之情的滥觞见于作于至元十四年(1277年)的《绿头鸭》(黯销凝),此后的二十年中,无论是写景诗、应酬诗,多见隐退思想。至元十七年(1280年),他初至中山,写下了《水龙吟》(倚天钟阜龙蟠),从金陵的钟山景色入情,抒发了对隐士闲逸生活的向往。而后,他的闲适之情又有了进一步的阐发,大约是至元三十年(1293年),他有感于元遗山的嗜酒词,又作嗜睡词《水龙吟》(醉乡千古人行),借黄帝梦游、庄周梦蝶、南柯一梦、陈抟高卧、周公不见等道家故事传说,营造了一种悠然忘机的意境。白朴在江南山水的书写中初步流露出自己不理世情、自甘隐退的处世哲学。白朴在江南山川和与道士的交游中,进一步显现出他物我两忘的境界,表达了一种虚诞的人生态度和往复的人生观念。
除此之外,白朴虽渴望隐于山林,但在《天籁集》中也有30多首与社会上层人物应酬的诗篇,其中不乏逢迎达官权贵的词作,包括写给为时人所不齿的降元南宋旧臣吕文焕、吕师夔等人的词作。如《沁园春·十二月十四日为平章吕公寿》,白朴在此词中歌颂了降元的宋朝将领吕文焕献策灭宋,赞美吕文焕、吕文德、吕文德、吕师夔等人为“南朝家世”。金为元所灭,同被元所灭的宋本应是白朴同情的对象,可是白朴却将叛国的吕文焕比作谢安,能“长照南州”①。又如《沁园春·吕道山左丞觐回》,他在词中将吕师夔比作芝兰玉树,视为自己的流水知音。这两首词是白朴较有争议的词作,许多学者从人格上批判白朴,认为白朴是屈从于现实、渴望做官之作。但笔者认为白朴此举堪为大义。金哀宗天兴元年(1232年)时,为死守京城,官兵搜查百姓的粮食,百姓无所食,终只能“人相食”②,白朴很早便经历过为了守卫政权而牺牲弱者性命的潜规则,所以白朴并不认同这套儒家的“忠”, 他是背离这套传统儒家人生价值取向的。同时,吕文焕也并不是贪生怕死、艳羡荣华之辈,史书有载,吕文焕与元相持达 6 年之久,因襄阳兵尽粮绝,吕才降元③。从中可见,吕文焕并不是一开始便归顺于元,他6年的死守足以见得他对宋的“忠”,但当南宋无力回天之时,兵尽粮绝的死守实为困兽之斗。“平章事,便急流勇退,黄阁难留。”④吕文焕在元朝建立后不久便告老还乡,可见他并不是为了元主的重用而投降。历史上并不乏所谓以“忠君”为由献祭百姓的传说,如唐朝名将张巡死守睢阳,弹尽粮绝后,烹小妾,杀良民,使得睢阳城中遍布无辜百姓的尸体⑤。正因白朴是亲历者,也是受害者,所以他认为吕家几代是在做有利于百姓的事业,白朴作此词,并不是出于现实的考量,而是发自肺腑的赞叹,是立足于“圣”的角度对万物生灵的平视,实乃真正关心民间疾苦的人才能拥有的世界观。那些或从元之角度歌颂吕文焕、或从宋之角度批判吕文焕之说,都是困于传统伦理观无法体认天下万民之者所为。除此之外,白朴《沁园春》词序云“监察师巨源将辟予为政,因读嵇康与山涛书,有契予心者,就谱此词以谢”⑥,以嵇康自喻,用绝交书事回应监察御史的举荐,从中可见他对仕途并无所求,且他能定居于金陵闹市桐树湾多年,其子、弟都仕元为官,生活安定优裕,实无钱货之需。由此可见,白朴虽有与上层结交之应酬作,但并无渴望仕途之心。
总而言之,不仕是白朴终其一生的选择,曾两次辞荐入仕的他表现出对功名荣利的淡漠。但白朴的“避仕”不等同于“避世”,无论是在江南期间的交游选择,抑或是对民生百态的关心,都可以看出他的主观意识从未脱离社会现实和时事政治,整体上呈现出了一种“半隐半俗”的趋向。
四、总结
可以说,江南的物事山水、风俗人情一定程度上疗愈了白朴的精神创伤,白朴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原乡。在《天籁集》中,他的文学风貌整体上是“婉约清逸与豪放洒脱兼具”,将江南优长和北国词风进行了很好的融合。在江南这一特殊的空间场域中,写出了兼具“鹏抟九霄”⑦和“清丽婉约”⑧风格的词作。江南的历史陈迹帮助白朴寻找到了历史的规律,作为一个南渡的金人,他在江南悟出了人世的无常和天道的轮回,所以他的故国感伤并没有持续很久。从金遗民转入对元统治者的盛情赞颂,从故国之思转入彷徨沧桑再转入隐逸避世,亡国情结消释的背后是他对历史规律的看破和对道家思想的拥抱。从他大量对元统治者盛情赞颂的词作中,也可以看出他对传统儒家伦理观并不认同。白朴后期创作的主题主要是闲适隐逸与沧桑之感,反映了他对人生、宇宙的宏观思考,但他的超逸境界在现实生活中的实现并不彻底,他思考问题时常出现进退两难的境遇,从而也反映出一个更真实鲜活的文人形象。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
注释:
①白朴著,王文才校注:《白朴戏曲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第1页。
②白朴著,胡世厚校注:《白朴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第521页。
③白朴著,胡世厚校注:《白朴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第302页。
④白朴著,胡世厚校注:《白朴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第394页。
注释:
①白朴著,胡世厚校注:《白朴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第276页。
②白朴著,胡世厚校注:《白朴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第271页。
③白朴著,胡世厚校注:《白朴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第352页。
注释:
①白朴著,胡世厚校注:《白朴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第385页。
②刘祁:《归潜志》(第十一卷),中华书局,1989,第125页。
③游彪:《问宋:赵宋王朝内政外交的得与失》,天地出版社,2021,第411-413页。
④白朴著,胡世厚校注:《白朴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第384页。
⑤司马光著,卞孝萱主编:《资治通鉴新编》,黄山书社,1996,第772页。
⑥白朴著,胡世厚校注:《白朴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第376页。
⑦“朱权在《太和正音谱》评曰:‘白仁甫之词,如鹏抟九霄,风骨磊块,词源滂沛,若大鹏之起北溟,奋翼凌乎九霄,有一举万里之志,宜冠于首。”(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丛书集成》,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第16页。)
⑧“朴清丽婉约,卓然独立”,能一新天下耳目,如北宋苏轼词“超然垢垢也。”(罗烈:《元曲三百首笺》,一山书屋,1979,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