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经

2024-06-24 14:13汤成难
天涯 2024年3期
关键词:老马

老马把汽车停在离古籍刻印社几百米远的地方,再步行过去。他在古籍刻印社的仓库里做搬运工,汽车显然与搬运工的身份不符。如果不是修路导致公交暂停,老马一定不会开车来。这么做是有风险的,他可不想这么快就被人识破。

老马是个商人,算是比较成功又比较失败的那种,怎么说呢,曾经鼎盛过,又溃败一空。他是个儒商,老马是这么给自己定位的,或者说,这是老马对自己的期许。当然,是不是儒商,也不是老马说了算。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能说了算,比如自己看似如日中天的事业在2008年突然遭遇低谷,于是不得不变卖物资,以求脱身。

2008年,这一年历史上发生了不少大事:北京举办奥运会、神舟七号载人飞船发射、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等等,这些与老马没什么关系,但在这些宏大事件背景下老马的事业却功败垂成,多少令他有些痛心。2008年的老马不过四十岁,算是小马,但为了叙述方便,也以免产生颠三倒四的局面,我们还是一以贯之称其老马吧。实际上,到了四十岁,老马发现身边的亲友对他的称呼也不约而同从马总改成了老马。的确,2008年,老马衰老不少,据说那一年看见老马的人,均暗自用上牙咬住下唇,以防下巴惊讶得脱臼,他们被老马的一头白发震惊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夜白头。这事发生在春天,一切生机勃勃,在绿意盎然的景物衬托下老马的白发便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这一年对老马来说无疑是煎熬的,他退出所有商会和朋友圈,一是面子问题,二是为了节省会费以及不必要的开支。好在,老天尚且仁慈,在还清贷款、结清人员工资后,还能给他留下一点生活费和一辆不算破的汽车。事业的失败对一个男人来说,尤其对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来说,也是精神致命伤。之后的日子老马仍然每天早出晚归,营造出一副工作正常的假相,瞒过不太精明的老婆。老婆丁老师在一家私立托儿所工作,人和孩童一样不谙世事,工作简单又轻松,大量业余时间用来追追剧,以滋养精神生活。当某一天老马告诉她公司变卖了的时候,她从屏幕前抬起头,泪眼婆娑,骤而又转向屏幕,让人分不清那泪水是因为剧中人物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丁老师的头脑简单让老马既感到轻松,又有种不被理解的孤独。

秋天到来的时候,老马还没从伤痛里走出来,整个人瘦了一圈。这期间他去过一趟寺庙,寺庙里梵音阵阵,让他竟有遁入空门的念头。他从禅房经过,树叶自身后落下,恍若有人在说:你本佛门一弟子,误入商海成笑柄。老马转过身,眼前除了两株古树,空空如也。寺中朝课前的钟声由远处传来,老马怔怔地立着,一瞬间似乎觉醒,想到家中妻小,遂打消出家的念头。

东山再起的信念也曾像火柴似的划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那段时间老马极其颓废,无所适从,每天跟在一群大爷大妈后面参加“夕阳红一日游”以消磨时间。那是针对市区景点的游览,对老人免费,老马的一头银丝成了顺理成章的通行证。夕阳红们活泼、乐观,每到一处都热情高涨,满是褶皱的皮肤下仿佛流淌着年轻血液。老马却沉默寡言,行尸走肉,反倒像个行将就木之人。

这天游览的是博物馆,老马第一次来,夕阳红们从一楼参观到二楼,又从二楼参观到三楼,像浪花一样奔涌,只有老马如同浪花里的一块礁石,岿然不动。他坐在一楼小展厅的舒适椅子上,有纯净水供应,一边还有工作人员正讲解并演示雕版印刷——用刷子蘸一下墨,在雕好的版上刷一刷,将宣纸覆在雕版上,再拿另外一把干净刷子在纸背轻轻一刷,揭开纸,纸上便有了文字。再进行折页、齐栏、线装、包角,一本美观、典雅的古籍书就诞生了。

老马看得入神,薄如蝉翼的宣纸上每个字都变得十分灵动,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工作人员介绍,邗城是中国雕版印刷术的发源地之一,也是中国国内唯一保存全套古老雕版印刷工艺的城市。老马感到头顶被什么敲击了一下,血液在身体里快速流动,一种久违的热情和冲动正裹挟着自己。是的,老马看到了商机,他觉得雕版印刷可以大做文章,一瞬间似乎明白了过去几个月自己为什么如此低迷、消沉、无所事事,原来,冥冥之中在等待着与它的相逢。

做文化产业,是老马一直以来的想法,他觉得这与儒商在内容上又名正言顺近了一步。从博物馆回来,老马不再跟着夕阳红们四处游荡了,而是洗澡、理发,要以新面貌迎接新的一切。但老马对雕版印刷一无所知,要想了解这个行业,得从这古籍刻印社开始。他很快打听到邗城唯一的一家古籍刻印社,曾是国营单位,在城市北边。当他从报纸上看到邗城古籍刻印社的招聘启事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留给他“实习”的岗位只有仓库搬运工了。

他决定去应聘这个岗位,就从仓库开始,计划用三个月时间潜伏,对雕版印刷这个行当全面了解,也是对本市唯一的即将成为竞争对手的同行进行摸底,了解产品结构、用户结构、区域结构、市场份额、未来发展等。老马是个执拗的人,做起事来既认真又较真,他告诫自己这一次不能像从前那样破釜沉舟式地投资了,要稳妥,要踏实,要循序渐进,想到即将开展的伟大事业,老马开始摩拳擦掌了。

仓库里原有三人,老余、大李和小夏,加上老马正好四个。这个岗位招工难,因为工资低,好在老马不是奔着工资去的。

在仓库干了几天,老马发现,与其叫搬运工,不如叫看管员,搬运只是假象,他们大多时候是在仓库里抽烟、打牌、吹吹牛。老马的到来正好解决了三缺一的问题,但老马志不在此,几次婉拒后,他们便对老马有了微词。

仓库里古籍成堆,老马爱不释手。奇怪,老马并不爱读书,却对油墨香有种莫名的好感。他站在书架前,一本本地翻阅过去,那些灵动的仿佛带有生命一样的字迹又出现在眼前。不少古籍年代已久,书页泛黄,有的已遭虫咬,缺损厉害。它们被置放在书架上,并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这让老马有些心疼。他问老余,怎么没有分门别类摆放?怎么没有对古籍进行保护和修复?这样太可惜了。

老余正在和大李、小夏玩斗地主,第一局就出师不利,眼睛下的两只大眼袋翕翕跳动,他把脑袋从纸牌里挪出来,斜眼看老马,半晌才说道,哎,我说,老马,你不像搬运工哎,老实说,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老马一愣,放下手上的书说自己就是个干苦力的。

第二天,老余就给老马下达了一项任务:用三轮车去旧货交易市场运两张沙发回来。老马知道这是老余在考验,验证一下他是否真是个干苦力的。老余从仓库里推出人力三轮车,交给老马。旧货交易市场在城南,路程不算近,在三双眼睛注视下老马跨上三轮车。这是老马第一次骑三轮车,龙头不听使唤,他感觉不是人在骑车,而是车在与人较量。他不敢硬来,而是施用巧劲,手心里冒出一层汗,最终在众目睽睽下小心驶出了厂区。

空三轮车都骑得踉踉跄跄,何况再驮上两张沙发,老马只好找来一个三轮车师傅,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搬运工,他让对方骑着装着沙发的三轮车到四望亭附近停下即可。彼地离刻印社还有三百米远,这关键的三百米老马得自己来。果真,老马看见老余和大李正站在门口等他,见老马顺利回来,老余在老马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说,可以可以,像是干苦力的人呢。

老马长吁一口气,心落回原处,他很心疼刚刚花去的八十块运费,那可是自己一天的薪水呢。

在仓库的第十天,老马已经打听了不少事情,老余是个万事通,在邗城古籍刻印社的工龄比老马年纪还大,他十七岁就来接班了,最早是在雕刻车间,学了半年,不是那块料,便转到印刷车间,之后又去过装订车间和市场部。老余前几年工作上有些失误,给单位造成一点损失,便主动要求到仓库,这地方工资虽低,但清净悠闲,也少人问津。老余向老马谈起了市场部,如何营销,如何开发市场,虽然有些举措在商人老马看来不过是小儿科,但老马仍从中捕获到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雕版印刷是印刷史上的“活化石”,他觉得老余就是刻印社的活化石。

刻印社里除了做新书出版外,还做古籍销售。客户报上书名和册数,市场部便挂个内线通知仓库。电话一般是老余接,嗯嗯哼哼挂断之后老余便指着一处书架,说出行与列,准确无误地将书找出来。

一次,外地客户来买古籍,书单列了很长。恰巧那天老余请假,老余不在,其他三人根本无法从浩瀚大海般的仓库里将书找到。老马觉得老余就是仓库的活地图,什么书在什么位置了如指掌,这的确值得称赞,但从另一方面讲,也限制了工作,如果老余不在,那么这一天就没法售书了。

之后半月,老马决定统计整理,如同图书管理一样,每本书将有编号。老马把整理好的数据输入电脑,上传给市场部,每本书的数量和所在位置均一目了然。

老马做这些的时候,老余在一旁冷眼观之,一天,他突然走过来,吊起眼皮问老马,哎,我说,你真的不像搬运工呢。

这一次,老马没像上次那样搪塞,而是开玩笑似的问,那像什么?

老余说,像间谍。

老马笑了,问,哪儿像?

老余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指老马的眼睛说,这儿像。

老马揉揉眼睛,装作一副无辜样。

老余说,你眼睛里有精明。

老马笑笑,说自己以前的确做过一点小生意,眼睛里还有生意人的精明。

老余不说话了,眨了眨吊着大眼袋的眼睛,点起一支烟。

没过两天,老余就向上面打了小报告,说,老马不是搬运工,此人是做生意的,不适合在仓库。老余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想招个搬运工来顺便成为牌搭子,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不允许任何人撼动他在仓库的地位。他觉得老马是有问题的,有问题就不会合群,不合群就显得不懂事,不懂事就意味着不会工作。

令老马感到意外的是,他竟从仓库调到了市场部。两个月前市场部新来的员工离开了,人事部将老余的话领悟错了,认为曾做过小生意的老马倒是可以填补空缺。

市场部人更少,除了经理老杨就是老马了,因为市场部不需要开发市场,所有订单都是“上面”下派的,他和老杨只要负责零售的那部分。每个周末老杨带老马在中心广场做一次展销,至于能卖出多少不是很重要。

老马很亢奋,他觉得这相当于自己进行一次市场调研。游人来来往往,对这些鲜少亮相的工艺品很感兴趣,不少热恋中的男男女女为了把自己表现得像个文化人,将老马他们的展位围得水泄不通。这次展销的除了古籍书,还有一些雕版画、彩色套版,均是老雕版捶拓而成,文化的沉淀,加上岁月赋予的特殊韵味,成就了古籍雕版的魅力。看客很多,可愿意购买的极少,一是因为价格不菲,二是这些展品并没能真正打动热恋中的年轻人。不过,这次的展销,让老马更加笃定,雕版印刷是个好东西,只需要找准客户群。

回到单位,他们要向总经理室提交展销情况表,老杨在销售金额那栏写下两万元,并让老马在表格上签字。老马很疑惑,说,没这么多啊?老杨便提醒老马,有一个中年男人,戴鸭舌帽,很瘦,还记得吗?那人说要买的。老马皱了皱眉,说,可没买啊。

老杨又说,还有一个女人,短发,看了好半天,还问了价格。

那只是意向性啊,老马说。

意向性的,也算。老杨兀自点起一支烟。

那张情况表僵在老马手上好几天没送上去,毕竟签了名,他要慎重。好在,这些事并没有困扰到老马,走为上计,两个月的潜入,他掌握的信息已经很详细。

离开前,老马向市场部买了一套雕版印刷的“飞天”,算是将那张表格上的销售额填平了。这是老马的最后一点积蓄,他希望手上的这些雕版画能为他赚来这个行业的第一桶金。

去公交站台乘车回家,路上已车水马龙,风扫过地面,卷起枯叶无数。换作从前,老马一定会伤感,由落叶联想到自己的境况。但今日不同,竟有种学成归来的喜悦和冲动,他加快步子,甚至在经过一只窨井盖时跳了起来,他用脚踢飞一簇落叶,落叶随即飞旋而去。公交站台上已有几名乘客,一对外国男女也在其中。

哈喽,老马向外国友人问好。声音从嘴里发出的刹那自己都惊讶了,他不是个外向的人,很少主动与人搭讪,他觉得一定是身体里某种难以抑制的热情在驱使。对方立即礼貌又快乐地回应了老马,大家便很自然地相互靠近了些,在公交车到来之前热烈地闲聊。女人的汉语比男人略好一些,加上手势交流,算是顺畅。他们来自加拿大,老马兴致盎然地问为什么喜欢来中国,还没等对方回答,老马得意地笑了,说,我猜,一定是喜欢中国的文化。Yes,Yes,外国友人连连称是。老马笑得很开心,像解锁了一个密码。他说,你们喜欢中国文化,那你们知道中国的雕版印刷吗?对方摇摇头,老马见状皱起了眉,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地说,不知道雕版印刷怎能说喜欢中国的文化呢?不过,很快老马就像个孩子一样得意起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肩上取下背包,将一幅雕版画展示给对方。他从甲骨讲到简牍,从金石讲到缣帛,再到活字印刷。女人的汉语已经不够用了,perfect,wonderful,terrific……她的十个指头竭尽所能地表达着赞美和惊讶。这时,老马的公交车到了,外国友人们也跟随上来,他们像两名超级粉丝一样意犹未尽。临分别时,他们要了老马的联系方式,在老马刚刚跨进家门的刹那,手机响了,电话那头的外国友人还处于之前的亢奋之中,他们打电话来的意思很简单,希望买下那几幅画。

老马没有答应。

他的确爱钱,但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他保留了外国友人的联系方式,这一次的试探让他对前景充满希望。晚上回到家,老马破天荒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老婆丁老师十分讶异,问他,遇到什么事了跟捡到钱一样开心?

老马拿出雕版画给丁老师看,问她,这画怎么样?丁老师看不懂,说,没怎么样。老马再问,这颜色如何?丁老师笑了,说,不就是黑白色么?老马叫丁老师弯下腰,仔细端详,他说,丁老师你看到的画就是画,而我看到的却是厚厚的人民币。丁老师说,就这薄薄的一张纸……老马打断丁老师,对,就是这薄薄的一张纸,有价值的不是纸,而是文化。

从市场部买来的那些雕版画,后来在老马的精心装裱后,高价销售了出去,这个利润让他很高兴,但他打消了与市场部继续购买的念头,一是那次是内部价,彼时自己还在市场部,如今离开了,不会再给他优惠;二是这其实是一个一本万利的生意,所以他要获取源头资源——雕版。

在古籍刻印社的时候,老马没少往雕刻车间去,车间里一共八个雕版师傅,都有了一定年纪,他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

老马决定一一登门拜访,说是想挖人,也不见得,他现在没有那么多票子,养不起人,只能暗度陈仓,希望私下能跟这些手艺人结下联系。

他拿出一幅画问一个和他同姓的师傅,刻一块这样的版需要多少费用。马师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跟老马谈起另一块大小相似的版,说起板材要求、雕刻的时长,以及返工的可能性。老马立即意会了马师傅的意思,他让马师傅尽管开价吧,马师傅却摇摇头,他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好,问老马愿不愿意等。老马咬咬牙勉强点头。马师傅这才向老马亮出几个指头。

这个报价老马一时接受不了,他想自己要卖出多少才能把成本收回,这其中还有耗费的时间和雕版的磨损等等无形成本。

老马把车间的八个手艺人拜访了个遍,其中三个不愿接活儿,四个价格高得离谱,只有一个王师傅开的价还说得过去,但第二天就反悔了,连续加价。老马怀疑他们串通好的,要形成垄断。

这些情况没有让老马感到灰心,一天晚上,他去找了老余。老余正在院子里玩抖翁,又叫抖空竹,空竹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与人对话。老余似乎明了老马的来意,主动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老马笑笑,递上从路边买来的水果,说,在仓库就看出来了,你老余不是一般人。老余便说,你老马也不是一般人。

老马开门见山道,邗城还有哪些雕版的手艺人?老余收了翁子,转身进屋,一边整理绳子一边说,所有的手艺人都是从古籍刻印社退休的。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纸和一支笔,拔了笔套在纸上慢悠悠写字,写下两个人名后,又在后面补充上住址和电话。老余说,在世的,就还剩这两个了,一个叫王家驹,一个叫陆庭筠。

老马得了纸片,立即告辞。如今的老马一刻也不想耽搁,他觉得自己不仅在跟时间赛跑,而且在跟人民币赛跑,他深刻体会到了古人所云,一寸光阴一寸金。这段时间,他双管齐下,一方面找雕版手艺人,希望建立稳定的业务关系;另一方面进行市场开拓,谁早占领市场,谁就是赢家。在雕版印刷这一块,老马不打算与国营单位古籍刻印社形成竞争对手,当然,自己也不足以成为他们的竞争对手,个人哪比得了国企,胳膊哪拧得过大腿。他只想剑走偏锋,利用雕版印刷开拓新的市场。他已经与几家婚庆公司定了意向合作,以雕版的形式给新人雕刻结婚证书,雕版由夫妻双方共同珍藏,这多么有意义。雕版的业务很广,每想到这些,老马便对未来满怀憧憬。

天色刚好,正是晚饭过后,此时登门拜访也不算打搅。王家驹老师傅家住崇德巷,一条窄巷的尽头便是。一扇木门半掩着,推门而入,庭院不大,种着一株枇杷,正是枇杷开花的季节,暗香浮动。老马喜欢枇杷,喜欢寒冬开花的果树,这种果树经历的天气越是严寒,来年的果实越是甘甜。老马在枇杷下注目了会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

和王家驹老师傅谈得很顺利,几支烟的工夫他们便拟下了长期合作协议,虽然价格偏高,但还是在老马的接受范围之内。老马先订了一块版,就是那幅已卖出的“飞天”。

王师傅送老马出门,月色如水,万物都如水银般熠熠生辉。他们在枇杷树下站了站,直到王师傅一副烟嗓咔咔咔地咳嗽起来,老马才催促他赶紧进屋。

从王师傅家出来,老马心情不错。夜已经深了,头顶的满月明晃晃的,此刻,万物无不在纯净月光的爱抚之中,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枕着美好夜色,沉浸到宁静祥和的梦中去了。

没过几天,老马就接到了王师傅的电话,电话那头不是王师傅的烟嗓声,而是女人声音,女人说,王师傅走了。

老马一惊,知晓“走”的意思,立即奔赴过去。他在王师傅灵堂前鞠了躬,流了几滴眼泪,想到自己已付的订金和只拿回的这块刻了几个字的雕版,十分伤心。没人知道王师傅这位新朋友的泪水的真正含义,只有老马知道,泪水是为自己而流。

现在,最后的、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陆庭筠老师傅身上了。此时的老马并不会想到,这个名字将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没有晚上去登门拜访,而是选择了白天,因为陆师傅住在郊区,离邗城有几十公里远。公交车慢慢颠到那儿,太阳已经疲软无力了。按照老余给的地址,先找到一座拱桥,过了拱桥向左拐,沿着一条水泥路走到头便是。

一扇铁皮院门,门上锈迹斑斑,几株狗尾巴草顽强地从门垛上冒出来。老马迟疑了下,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声音。阒静。少顷,隐约听到拖鞋与水泥地的摩擦声。老马又看了看纸片,确认无误后用手啄了啄门。

嗵,嗵——铁皮放大了响声,回音四起。好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平头小伙子手持一把尖刀直杵杵地对着他。老马连忙后退两步,脸色刷白,小伙子将刀收进衣兜里,说,没得事,没得事。又问老马,是不是找陆师傅的?老马赶紧点头。

院子里有十多个小伙子正跪在地上磨刀,动作整齐划一。磨刀石都变了形,凹成了月牙儿,老马这才明白,刚刚听到的拖鞋摩擦声原来是磨刀声。他弯下腰仔细看,人群里也有一两个好奇的脑袋弹起来朝他瞧了瞧,又木然垂下去。老马觉得有意思,这仗势,如果不告诉你,还以为是武侠电影的拍摄现场呢。

老马刚直起身,就被人撞到了,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那人便厉声问道,你刀呢?说话声如洪钟,眼神烈烈。此人个头不高,略瘦,一头白发如雪,八字须也是花白色,厚重且刚硬。老马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一张口竟支支吾吾道,我,我没刀啊——

对方便不由分说塞给老马一把刀,顺手将老马摁在磨刀石前。

老马身体几次欲站直,都被那只厚实的手掌摁了下去。老马已猜出此人正是陆庭筠,便说,陆师傅,我是来——

是来当学徒的,到这儿的都是来当学徒的,学徒就得好好学。陆庭筠打断他。

不是,陆师傅,老马继续说,我是想,我想——

不要有想法,陆庭筠边说边往前走,学徒阶段不要有想法,磨刀,划线,练好基本功。

这一天,老马在陆庭筠那儿磨刀到很晚,当他从铁皮门里走出来,天上已有了星光。

晚班公交已经过去了,附近也无出租车,他沿着马路慢慢往家走,肚子里空荡荡,手中倒是沉甸甸的。那把刀被他带了出来,没有人认为有何不妥,包括他自己,好像他应该有一把刀,应该规规矩矩蹲在磨刀石前。

这晚,老马是走回去的,到家已是下半夜。路上没有行人,汽车更是寥寥,漆黑的路上,只有星光。老马步履不停,他不觉得累,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劲儿,恍惚自己不是四十岁,而是和那些平头小伙子一样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愣头青。远处似有山影绰绰,偶尔一闪而过的车灯隐入树丛。他看不清路面,但脚步却坚定无比,因为他知道目的地就在前方,得一步一步才能到达那儿。这种感觉很有意思,心里不断潺潺涌出一些东西,他有点感动,有点不能自已。

第二天,老马又去了,还在那块磨刀石前磨刀。片刻之后,陆庭筠来了,发给每人一块木板,梨木的,也许是枣木,密度大,拿在手中很沉。大家开始用刀在木板上划线,右手握刀,左手稳刀,两只手共同完成一条线,线从上到下,不偏不倚,长度、角度、深度,都保持一致。

老马得知陆庭筠为雕版印刷技艺非遗传人,刚收了十几个徒弟,义务教学,以使这传统工艺能薪火相传。

老马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原本想买雕版,要获得源头,如今自己开始学刻,岂不是追根穷源了?第二天划了一整天线,到晚上手拿不住筷子,第三天,仍然划线,老马急了,问,什么时候开始刻字?陆庭筠听见了没作答,而是将一对眉毛拧在一起。

划了数天线条后,老马也不再问了。他给自己定了个计划,两个月完成学徒,他是个做事有计划的人,时间在他这儿不是线状的,而是条形状的,每个条形里的事情饱满、丰富、有节奏,所以,在一众徒弟中,老马很快就出类拔萃了,他知道这除了自己的一点心灵手巧外,另一部分原因是年纪,是成熟,是对事物的判断,是对事情的坚持。

当小徒弟们还在练竖的时候,老马已经可以练横了,小徒弟们练横时,老马在练两条线交叉,小徒弟们刚刚开练横平竖直的“田”“口”“日”“上”时,老马已经学会带撇和捺的汉字。

老马很快就得到陆庭筠的关注,陆师傅觉察出这个徒弟的与众不同,彼时的老马头发已略微转黑,黑色慢慢从头皮深处渗出来,仿佛黑色在过去的几个月迷失了方向。老马也打量着陆师傅的头发和八字须,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他眼熟,原来陆师傅很像须发花白的鲁迅,整日一副横眉冷对的神情。后来,老马与陆庭筠有好多次单独交流的机会,但老马没有提及购买雕版之事,而说自己是慕名来当学徒。

老马第一次与“鲁迅”发生争执是在两个月之后,彼时的老马已经能在木板上刻简单的汉字了,但对于笔画复杂的字还不太熟练。他放下刀,对着一个汉字揣摩良久。“鲁迅”正好从一侧经过,他问老马为什么停下来,老马说他要琢磨琢磨。

琢磨什么?“鲁迅”很不客气,他说,先刻横笔,再按撇、捺、点、竖,自左而右各刻一刀,逐字细刻即可,还需要你琢磨什么?

老马抿了抿嘴,鼻子微皱,鼻梁上立即出现几道褶子,每当感到不解或疑惑时,老马的鼻子率先发起愁来。老马向陆庭筠表达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每个字都应该揣摩,每个字都应有各自的顺序。老马说完,人群中几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风顿住了,阳光砸在地上。大家发现此刻的“鲁迅”脸色铁青,胡须微微颤动。他厉声说,一千多年来,这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工艺,你要质疑吗?

老马没有说话,如果时间倒退回十年前,还是小马的他一定会反驳,但四十岁的老马沉稳了,精明了。不过,这事之后没多久,老马和“鲁迅”又有了一次对峙。这一次是老马对刻刀的质疑,既然每个人的手掌长短不一,大小不一,为什么所使用的刻刀却是同样的尺寸?他认为最好的刻刀应该与手合二为一,如同长在手上一样,为手所用。而他所使用的刻刀桀骜不驯,两个月来仍然无法驯服,他的拇指和合谷磨出的茧并不能使雕刻更有力道、更为准确。尤其是刀柄,必须与手掌肌肉吻合。老马侃侃而谈,忘记了“祸从口出”这个成语,当然,他也并不知道鲁迅的那句“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很充实;当我开口说话就感到了空虚”。这一次“鲁迅”真的不客气了,一对横眉像鼓足劲的白帆,逆风而起。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马什么来头,他把刀迅速收过来,用力砸向铁门,铁与铁的碰撞,发出铛铛两声,如同警钟。

之后,老马再没去过小院,许多年后他还常常想起在小院磨刀划线的场景,阳光普照,一人一刀一版,左右两手,协助完成一条线,这条线就是规矩,是戒律,是法门。刻者不能由着性子,刀随线来去,线随刀而生。老马还无比怀念那些从小院步行回去的夜晚,他在黑暗中空手模拟刻刀的动作,揣摩每一个字的顺序。一辆拖着尖利喇叭声的汽车从身边呼啸而去,他才从思绪里走出来,他不禁笑笑,自己不就是那个在月夜里“推敲”的诗人吗?他想那时的自己内心是多么坚定啊,一个人之所以会内心坚定,一定是因为有一件事藏在心里,这件事是磐石,是风帆,是方向标。而老马藏在心里的事是雕版,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用雕版铺就赚钱的道路。他意识到自己在这条路上所花去的时间,这不要紧,毕竟离目标越来越近,近到就要垂手可得,近到手可摘星辰。

他把王家驹未完成的雕版拿出来,版上的字才露出几个,第二列只刻了三四个笔画,仿佛这些字原本就在木板里,刻经人只需剔除多余的部分。老马握住刻刀,左手稳刀。第一步叫“发刀”。先用平口刀刻直栏线,横笔宜平宜细,竖宜直,粗于横笔;次为“挑刀”,根据发刀所刻刀痕,逐字细刻,字面各笔略有坡度,呈梯形;挑刀完毕,用铲凿逐字剔净字内余木,名曰“剔脏”,再用月牙形弯口凿,以木槌仔细敲凿,除净无字处余木;最后,锯去版框栏线外多余的木板,刨修整齐,叫“锯边”。

不料,老马的手在“挑刀”这一工序时受伤了,刀在版上凝滞不前,稍一用力,刀尖飞出去了。老马喜欢把刀比作耕牛,如何使劲非常重要。他没想到刚刚一刹那,刀有了脾气,耕牛挣脱缰绳一样狂奔了出去。

受伤的左手鲜血直流,他用衣服包住,立即赶往医院。伤口很深,从指甲到掌骨形成一道7字形切口。要缝针,需打麻药,老马拒绝了,他拒绝麻药,他担心麻药会使手部神经恢复延迟。这只手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关系着刻版,关系着未来,关系着财源广进。

他把一团纱布卷成球状,塞在上下牙之间。钢针在皮肉上穿过,踟蹰向前。医生说,疼了你就叫出来。老马皱了皱鼻,鼻梁上的褶子紧紧交织。有那么一刻,老马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这样究竟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什么。他有点儿被自己打动,他想起不久前女儿写作文,女儿问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光辉或励志的事,老马摇摇头,说,你老爸就是个普通人。可这会儿,老马觉得自己还是挺励志和牛掰的。

从医院出来,老马没有坐车,暂时干不了活,他不必急于回去。他打算从一条捷径走回去,穿过一条老街,可省去不少路程。

老街已经有了变化,其实早在几年前就改造过了,成为一条民国风格的街道。上一次从这儿经过,还是一年前,那时候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些,老马不禁感叹,时间过得好快啊,去年的自己萎靡消沉,而现在,志在必得。

他一家家地看过去,有陶瓷店,有老照片馆,还有古琴工坊……他听见了琴声,细微悠长,沉而旷远。他记不清是在哪儿看到过一句话说:古筝的声音像是从水上发出的;而古琴的声音,则是从澄净的水下发出来的。

琴声缥缈、断续,如人心之绪,老马便循声而入。作坊分内外两间,外间为展示厅,由一个走廊通向里间,走廊两侧写有文字,关于古琴和斫琴师的介绍,斫琴师叫旻空,早期在国外制作小提琴,后来归国,专研古琴制作技艺。老马仔细读完介绍继续往里走,越向前越幽静,进得一窄门,里面豁然开朗,一个头发梳成四方髻的男子正在制琴,乍一看,恍若竹林七贤的嵇康。

老马问,是不是旻空老师?对方点了点头。

旻空正在挖琴板,挖刀刮出一块木屑递给老马问,这木头怎么样?老马说,这是不是松木?据说松木制琴好。

旻空便说,是杉木,不过,杉木分很多种,古代说的松木,有的其实就是杉木。古人认为松杉同种,也认为松柏同种。嗨,怎么说呢,杉和松在古人眼里不像现在分的那么清楚,比如古人认为蝙蝠就是鸟,鲸鱼就是鱼。

老马发现旻空很善谈,并不像外表给人的内敛和孤傲的感觉。旻空问老马知不知道东晋顾恺之的《斫琴图》?老马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记得在古籍刻印社仓库看过一本叫作《古代斫琴法式》的书,里面介绍了那幅《斫琴图》。

旻空说,《斫琴图》里共十四人,断板、制弦、试琴、旁听等。在那幅图上琴板一共出现在七处,他曾经用放大镜仔细端详,根据木板的纹路以及木花,他断定正是杉木。

旻空说,琴板的木头要求轻、松、脆、滑。杉木属软木,纤维松散粗壮,易吸水受潮,在北方干燥后非常容易裂。其实在南方也裂,但比在北方几率小一些,俗称“十杉九裂”“裂一分深一寸”,意思就是说杉木大多爱裂吧。不同的木料有不同的特性,和人一样,你得摸清它们的脾性才行。

老马听得津津有味,他想到了雕版,雕版一般采用枣木或梨木,一是因为它们木质硬,耐磨,二是因为在古代这两种木头几乎不会用来做家具,那就用来刻字。而枣木较梨木又硬了几分,雕刻时更吃力。开刻时要注意木头的纹路与雕刻的方向,这样是不是就会省力。老马拿起制琴刀具,在手中感觉着。突然,旻空大吼一声,别动,快放下。

老马连忙放下工具,人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旻空就笑了,他说,我叫你放下是有原因的,你不要随便拿起一把刀,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老马问。

因为,刀是认主人的。

这回是老马笑了,他第一次听说刀认主人,他暗中握了握那只受伤的手,心想,几个月了,这只手还没成为刀的主人么?

旻空问老马,一把刀怎样才算锋利?老马一愣,又狡黠笑了,说,被它的主人使用时。

旻空摇摇头,说,嗨,朋友,你只答对了一半。

老马问,那另一半是什么?

旻空站直身子,将挖刀举至眼前,他说自己制作小提琴九年,制作古琴二十五年,对刀具要求很高,要使刀锋利无比,必须具备一个条件——刀刃的两个面要无限接近于零度。

手康复后,老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作刻刀。从刀刃的角度到刀柄的弧度,每个细节都认真揣摩、反复计算。第一把刻刀完成后,老马在木版上试了试,手感极好,他想起旻空对他说的,刀应是人手的一部分,使用时不能听刀的,刀要听你的,听眼睛的话,听心的话。老马刻下横、竖、撇、捺,每一根线条都要屏息静气,从小臂到手腕,每块肌肉的发力都需要一致,刀尖犁开木版,悄无声息。

老马决定练习手腕与手臂的力量,要做好刀的主人,力量和分寸十分重要,除了每天练习划线、刻字,老马还练习哑铃、铅球,甚至去定制了一把剑。剑是铸铁的,十多斤重。他认为真正的武林高手,正是善于利用外物,人与外物需要建立关系,关系融洽了,外物为你所用,如虎添翼。

练剑的老马像个世外高人,日出而练,日落而息,丁老师看见了,用手掩着嘴笑,她说,老马呀,你这样好像杨过哎。

老马皱皱鼻子,问,是吗?

丁老师说,杨过也有一把重剑,震飞过尼摩星的铁拐,据说杨过的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红光,是从天上落下的陨石中提炼而得的玄铁制成。丁老师突然哎呀一声,呸呸呸,她用手直打自己的嘴,哎呀,我这是瞎说呢,杨过可是断臂哎,哎呀,你不会像杨过呢,呸呸呸。

第二天,老马正在书房里雕版,丁老师推门进来,她将一只菩提手串放在版上说,戴上吧,戴在左手上,这是给你从栖灵寺求回来的,保佑你呢。

老马刚将手串戴在手上,丁老师立马说道,哎呀,不对不对,应该是右手哎,杨过断掉的可是右边哎。她拿过手串帮老马重新戴上。老马问丁老师,这手串多少钱?

丁老师答非所问,说这是从寺里求来的。

老马问,那就是不要钱了?

丁老师说,你这人真是的,怎么不要钱呢?不过,这不叫购买,叫“随缘”,再说,世上很多东西不是用钱来衡量的。老马不再问了,丁老师连忙说,我少买一件衣服、少吃两顿好了。

老马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他看着丁老师狡黠地笑,我还要感谢你呢,你让我找到了商机。

次日一早,老马就去了栖灵寺,昨天丁老师从寺庙带回来的手串提醒了他,为何没有想到把雕版印刷的经文卖到寺庙去呢?至于寺庙如何再将经文卖给像丁老师这样的虔诚信徒就不是他的事了。他差点忽略雕版印刷与佛教的关系,雕版印刷对佛教的传播尤为突出,而佛教也促进了雕版印刷的发展推广。老马又想到曾在古籍刻印社仓库的一个多月时光,当老余他们几个打牌时老马就坐在书架旁看书,除了那些故事情节跌宕的文学作品,有不少是佛经。不可否认,那是老马读书最多的一个月,老余常常拿他开玩笑,老余说,老马啊,你要是年轻时候就这么爱看书,也不至于现在到这儿来当搬运工哦。老马笑笑,不置可否。那时候的老马只是对古籍感兴趣,却没想到雕版可做的不仅仅是古籍,还可以刻印经文。他也忽略了寺庙背后的力量,在它后面隐藏着一个庞大的消费群体,只要一切冠以消灾解厄、求神赐福的美名,虔诚的信徒们都会不惜重金去换取。

此时的老马快要完成那幅“飞天”图,对于雕刻来说,线条比文字难度更大。目前除了两根线条不太流畅,一根线条出现了断裂,基本无可挑剔。老马给自己的起点定得很高,能刻好画,就不怕刻不好字。而下一块版刻什么内容,老马还没打算,这要视“飞天”的销售情况而定,也取决于他即将前去的栖灵寺。

他没有贸然而行,而是联系了一个曾经的供货商洪总,洪总是老马朋友中最早玩串的人,小叶紫檀、金刚菩提、黄花梨、沉香、蜜蜡……洪总说话时两手不自觉取下手串盘玩起来,他说这些串最值钱的不是材质和品相,而是开过光,栖灵寺方丈慧觉法师亲手开的光。那时的洪总不止一次向老马谈及此人,强调自己与法师关系匪浅。

洪总正在外地出差,他叫老马直接过去,他已经跟栖灵寺的慧觉法师联系过了,法师在寺里等着呢。洪总并没有问老马找慧觉的事由,老马也不便说,只说自己想前去拜访一下。

老马到达栖灵寺,先在里面转了转,灰瓦白墙和高大门楼、亭台楼阁之间点缀着翠竹和石头。古柏参天,每一株都长得十分茂盛。有一座塔,应是栖灵寺里标志性建筑了,形如春笋,高耸入云。塔东是一群建筑物,门匾写着:鉴真佛学院。老马知道栖灵寺里有个鉴真纪念堂,据说当年鉴真东渡正是从这里出发的,但对于鉴真佛学院还真不太清楚,正思虑时,一众小和尚从侧门鱼贯而入。

一个小和尚告诉老马,慧觉法师正在后院指挥着翻修禅房。他给老马指了路,说是远处的那个拱形门进去便是。

老马先穿过一片大理石铺就的空地,迈上九重石阶,又经过大雄宝殿,飞檐挂有铜铃,微风拂过,一阵叮叮咚咚。他伸着脖子朝里看了看,佛像威严而立,神势肃穆。老马立即合起手掌,小心翼翼地朝里鞠了几个躬。

慧觉法师是个年近花甲的小老头,着一件明黄色海青,脚蹬灰色僧鞋,见着老马,合掌施礼,让老马稍等片刻,他跟工人交代几句就来。老马站在小院里四处望望,禅房后面草木繁茂,幽静怡人。树林后面是一潭湖水,碧绿,湖中央有个小岛,岛上建了座房子,碧瓦朱檐,让人觉得沉静,仿佛置身世外桃源。有鸟儿突然婉转地叫起来,声音清脆,让这片寂静顿生了空间上的辽远。

慧觉法师很快就忙完了,他招呼老马往就近的一间禅房走去。禅房里光线明亮,阳光从窗格栅里照进来,把地面切割成一块一块的。靠墙有一长桌,几张椅子,桌上铺着毛毡,一侧有笔墨纸砚。这大概是法师闲时挥毫的地方。坐定后,老马先夸赞起这里的幽静,植物种类繁多,等等。法师给老马沏了杯茶,说这茶叶就是在这小院里采的,老马便俯身看,茶叶在杯子里上下沉浮。法师说,同一杯茶叶,为什么冲泡出来的茶味会有迥异?老马皱皱鼻子,谨慎地回答,跟水温有关吧。法师笑笑说,没错,水温不同,茶叶的沉浮就不同。用温水泡的茶,茶叶浮在水面上,没有沉浮;而用沸水泡的茶,茶叶沉了又浮,浮了又沉,沉沉浮浮,茶叶就释出了清香。

地上的光斑向墙面移动了些许,他们聊了茶叶,聊了书法,慧觉法师没有问老马找他何事,老马也没和他提及经文出售。有好几次他想开口,或者把话题引过去,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他在等机会。

又喝了几泡茶,慧觉法师突然问老马是从事什么工作的。老马心中一喜,连忙说自己是刻经的。

哦,刻经好,刻经好,慧觉法师说道,又问老马刻过哪些经?

老马说,《心经》和《金刚经》,下一步打算刻《楞严经》,开悟的楞严嘛。

显然老马是撒了小谎的,心里有些怯怯。慧觉法师点了点头,眼睛里多了敬意,说,好,好,这是有功德的,刻经弘法的功德最大。他连忙站起来,走到长桌前,边铺纸边对老马说,我要给你写幅字,你是刻经人,刻经的功德无量无边。

老马也恭敬起身,站在一侧为法师压平宣纸。慧觉法师行笔顿挫,发力沉重,字形正倚交错,开开合合,或敛束而相抱,或婆娑而披垂。墨色跌宕有致,四个字跃然纸上:妙手佛心。

老马脸上顿时渗出了汗。佛心,是的,白纸上清晰写着“佛心”二字,他认得。

自己到底有没有佛心?老马不禁自问,他不敢多看,目光畏缩。

雷声滚滚,一声霹雳后雨落了下来,雨点遒劲,噼噼啪啪打在庭院里,月季在雨中瑟缩,芭蕉叶被风吹得六神无主。他看向外面,雨雾腾起,看不清对面的走廊。正在发呆时,刘道士进来了,后面紧跟一名相貌清癯的青年,高颧广额,健眉朗目,眼睛里有奕奕之光。青年身着浅灰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挂一块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因为受了雨淋,青年肩上有一小片洇湿。刘道士向他介绍,青年叫郑文邑,砖桥人。

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还知道其人多年前就与姚梦华、郑幼樵合称“江阳三神童”。

刘道士道,文邑十二岁修完《十三经》,十三岁即能制艺成篇,不假雕琢,自成妙谛……这些溢美之词让青年感到羞涩,面部逐渐起了红晕。

此时,外面忽有人叫唤,刘道士闻声过去,刚一出门,郑文邑便活泼起来,问他是不是也求学刘道士门下?可否以同窗相称?他一愣,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文邑便说,刘道士本不愿收自己,第一次见面说什么“汝非道门中人,乃大乘宗匠”,哈哈哈,文邑笑起来说,刘道士终究拗不过家父软磨硬泡,应承下来,说是不忍拂了一片诚意,就略授以养生炼气之方,借作参禅悟性之功。

说到这儿,两个青年都笑了。文邑问,如何称呼?他刚要回答,刘道士进得门来。见两人正在交谈,便说道,看来你们已经熟识,不必我再做介绍。于是引二人入书房,文邑边走边与他做鬼脸,探过身子悄悄说,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他便擎起脖子回答文邑,可刚一开口,外面响起一阵雷声,如同几只巨轮从远处翻滚过来,轰轰隆隆,紧接着在头顶炸出一声霹雳。雨声更肆虐了,声音交织一起,听不清人语,他看见文邑的嘴巴在动,可听不见他说什么。他也加大嗓门,每一个字却是哑的,越用力越无声。他有点着急,汗从额头挂下来——

老马醒了,身上汗涔涔的,刚刚的梦很是奇怪,说不清梦里的人是不是自己。若不是,为什么“他”的所感所想自己那么真切?若是,为什么自己又像局外人一样俯瞰着他们?老马拍拍脑袋,让自己快点干活去,心想,那些貌似真切的情感,不过是梦境罢了。

他起身下床,刚一抬起头,墙上四个字赫然入目——妙手佛心。不久前慧觉法师在禅房里为他所书,笔落字成那刻,老马身体一颤,如一记重锤敲击。老马把慧觉法师的墨宝收下了。从禅房出来,阳光落在身上,似有千斤重,慧觉法师将他送至小院门口,老马突然转身说,法师,我可以义务教佛学院的学僧刻经。

慧觉法师说,好啊,这事好啊。

老马说,弘法的途径种种,刻经的功德最大,所以他希望让更多的人来做功德之事。

不久之后,老马就来佛学院给僧人们讲课了,虽然半个月才安排一节课,但慧觉法师还是在休息室边上给老马辟出一间办公室,算是对讲课的回报了。办公室很简陋,只有几平方米,原来堆满杂物,老马收拾了一整天,才有点像样。老马找来一张桌子和一张方形板凳,又从家里搬来一些书,他坐在办公室里,突然感到很满足。老马觉得很有意思,从前经商的时候,办公室宽敞明亮,办公桌椅都是高档品,却从没有这种满足之感。

第一节课老马没有教小和尚们磨刀,而是讲了雕版的起源,老马认为,要做好一件事,得要知道这件事的根源,要知道它的前世今生。老马是做了准备的,尽管之前自己也阅读过不少有关雕版的资料,但为了这一节课,他还是在图书馆和博物馆泡了很多天。

毕竟是第一次讲课,老马有些磕巴,从殷周时铜范上之反镌文字,到秦汉之石刻碑碣、汉魏之石经,再讲到捶拓技术、玺印技术,佛学院的学僧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上课之余,几个学僧来老马这儿坐坐。老马正在刻《金刚经》,选择这部经文,他并没有去考虑市场,而是为了自己曾在慧觉法师前说过的妄语。

小和尚来聊天时,老马便收起刀。因为刀一旦开始工作,则不得分神。他们聊的都是有关雕版的话题:直接催生雕版印刷术用于图书的原因有哪些?雕版印刷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一次,两个小和尚为雕版印刷在当代是否有必要存在这一问题争论起来。他们都是刚入佛门不久,还没有学会用佛理看待万物,老马看着这两个争论的小和尚,想起每个人身体里的两个自己,是的,两个意见不一的老马也曾争论过。那是潜入古籍刻印社的时候,他想要得到答案,或者说,一个自己必须打败另一个自己,因为问题的答案直接关系着他的事业的未来。

文邑说自己不愿做个追求物质、饱食终日的富家子弟,可又厌倦读八股、求功名的仕途生涯。文邑说这话时站在梧桐树下,正是深秋,头顶的梧桐叶间隔会飘飘悠悠落下一枚,像宽阔的手掌。他和文邑不止一次谈论过这个话题,面对列强入侵、清王朝腐败与民不聊生的社会状况,他们都无意于功名利禄,思索着要走自己的人生之路。

他看着文邑,比初见时苍老几许,那双曾藏着光芒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去年冬天,文邑母亲去世,他欲以超荐报母恩,在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和《妙法莲华经》时,却生发了对佛学理论的兴趣,也萌生超脱红尘、投身佛教之业的念头。

这次,文邑是来向他道别的,他没有进屋,只站在树下和他说话。风猎猎地吹,将地上的落叶又卷向天空。文邑问他,还记得刘道士的那爿院子吗?有一年晒书,书不小心掉进了鱼缸里。

他说,当然记得,不仅记得这些,还记得鱼缸里的那只乌龟被你偷去放生了呢。他知道文邑笃信“以生化杀”,其意以仁慈之心化解凶杀之念,希望通过念佛、放生,导人为善。

文邑,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他愣住了,这是文邑的声音,为什么文邑称他文邑?他有些愕然,他想告诉文邑自己的名字,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文邑说完便转身离开,他看着文邑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瘦。风旋起树叶,沙沙作响。

老马醒来了,眼角有一丝潮湿。他在床头呆坐了好久,一时半会儿还没从梦境中走出,他觉得这梦很奇怪,竟和之前的梦有着关联,不知道是梦中梦,还是梦的延续。梦里的一切那么清晰,灰色的天空,枯叶,逐渐远去的背影,还有那种真真切切的离愁。

外面正在下雨,雷声滚滚,风撕咬着窗棱,发出噗噗的声音。才是半夜,老马睡不着了,他担心办公室的屋顶和窗户,准确地说,是担心他的雕版。

他从床上起来,透过窗户看楼下,地上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路灯的光芒瑟瑟缩缩,在这样的雨夜显得力不从心。

这一年多,老马刻完了《金刚经》,从“如是我闻”到“信受奉行”,整整刻了三百七十八天,五千多字,一百多块版。刀在木版上一丝一毫地行走,刀,眼,心,共同完成了每个笔划,每根线条。这期间,他去过十多次北京、杭州、天津,金陵刻印社、杨柳青刻印社、德格刻印社等等,前去问道,就连做传统扎染的朱仙镇都去考察了几天,他很好奇这些和雕版有关的技艺蕴含着怎样的绝代风华。他记得朱仙镇的一个老人,带他分辨花草,认识矿物颜料,告诉他每种颜色的配比,这样制成的颜料,才能千百年不褪去。还有,印刷的纸张很重要,而墨色同样重要。当然也有一些保守的刻经人,才聊几句,便警惕起来,老马也不着急,他就在当地住下,一有时间便去观看,揣摩。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对方的一刀一划里,老马找到了诀窍。

刀一旦被拿在手上,就容易忘记时间,一个叫弘一的小和尚常常来叫老马吃饭,寺庙里十一点准时开饭,过了饭点只能挨饿。弘一敲敲窗户,老马听不见,他趴在门缝上喊,里面仍然没动静,弘一只好把门推开,说,马老师,你入定了吗?老马这才抬起头来。

佛学院的刻经课程从半月一次增加到一周一次,又从一周一次增加到一周两次,因为是选修,听课的学僧越来越多。慧觉法师提出给老马一点讲课费,当然,不多,弥补老马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

弘一和另外几个小和尚常来老马的小办公室,他们讨教的问题已经不限于雕版,而从木材、纸张、烟墨,到雕版学、印刷学,再到文化史、文字史、佛教史。老马钻研得深,要刻好经,就要熟知相关领域,他不希望自己像陆庭筠、王家驹那样只是个会刻字的匠人,他要熟读经书,要通晓佛理。

弘一他们一离开,老马继续拿起刻刀,打开台灯。刀一旦握在手中,老马便感到内心平静,白日里许多个分身,此刻重叠在一起,清净本然,周遍法界。他是从刻经上渐悟这句话的。

“一”字需要刻几十刀,而“断”的繁体字“斷”至少需要刻三百多刀。横平竖直,点似瓜子,撇如刀,这些口诀他是从没有记过的,因为那些字在他眼前已不似字了,每个笔画也不是笔画,而是一条条笔直或弯曲的路。他看着自己的这双手,有点旁观者的意思,好像那双手自己有了生命和思想,带领刻刀奔赴而去。

等老马再次抬头,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他常常感到恍惚,自己怎么坐在这里,他不是个商人么,儒商,他想一门心思挣钱,想东山再起,想卖雕版印刷,想一本万利……可是,又是在哪里走偏了方向,他宛如被什么牵引着,一步一步就走到了这里。他感叹人的命运,或许当初一个小小的想法,人生路就出现了偏移,直至最后的异轨殊途。

一声惊雷,咔嚓——雨声越来越响,如从山坡奔跑而来的野马,来势凶猛。

老马皱皱鼻子,立即披件衣服,向门口走去。丁老师醒了,在身后问他,干吗去?老马只说了“雕版”两个字便急匆匆冲进了雨幕。

路上没有车辆和行人,偶尔一道闪电将四周照得透亮。刚驶出没多远,老马接到慧觉法师的电话,他正在办公室前,担心房屋漏雨损坏了雕版。他问老马还有多久到,老马说别等他,将门撞开吧,雕版不能淋雨。

老马赶到时他们刚把门撞开,两个小和尚跟在慧觉法师后面打着雨伞和手电。屋顶漏了一处,雨水从洞口灌进来,地上已经汪了水,被风吹出细细的涟漪。这间办公室原本是披厦,与主屋之间没有稳固的连接,这么大的风,将屋面的彩钢瓦吹走了一块。这正是南方的梅雨季节,先前大家都忽视了,细雨绵绵,不承想雨越来越大,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沉沉乌云,整个天地都在雨水之中。

小和尚撑着伞,老马和慧觉法师用身体护住雕版,小心翼翼地,一块块挪到隔壁去。

一切安置妥当,天也亮了,雨小了些许,银针似的斜斜地飘着。除了几块雕版浸足了雨水外,其他都还好。慧觉法师感到抱歉,当初将钥匙交给老马时,特意找工人检修一番,没想到这风还是将屋顶掀掉一角。慧觉法师脸色凝重,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他抬头看着屋漏处,说不能再住了,又问老马愿不愿意搬到湖心岛的那间屋子去,虽然离教室远了些,但却是刻经的好地方。

老马第二天就搬去了,正是那间初见慧觉法师时看到的湖心岛房子。如法师所言,虽远,却是刻经的好地方。

房子在湖中央,寺里的人称后湖,湖不大,半顷左右,四周浓密的植物形成山势环绕着,湖水的蓝,树荫的绿,融为一体,使得颜色更丰富,更变幻。好像那不是蓝,也不是绿,恰似蓝,又恰似绿,使人不得不想起那句“春来江水绿如蓝”,大概就是那“绿如蓝”一样的颜色罢,人的心胸被荡涤得如这湖水一般。

岛也不过一亩地的样子,立着三间翘檐拱角的青砖瓦房,四周树木掩映,湖水澄明,偶尔几声鸟鸣像划开了水面,清脆得紧。老马喜欢这里,他不禁哑然失笑,笑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样的幽静来了。

雕版和工具是学僧帮忙搬来的,从岸上到湖心岛要经过一条窄窄的栈道,或者叫桥吧。桥面与水面平齐,枯水期时桥露出水面,人可以从桥上经过。丰水期时,水淹没了桥,人只能靠小船渡过。不知道当初是谁设计的,可能是别具用心,也有可能是一时的疏忽,总之,这座桥给这个湖心岛增添了一些神秘和与世隔绝的气氛。

老马的雕版和工具用船摆渡了六次才全部搬完。最后一次搬运,学僧们要去上课了,他们帮老马把刷子、木板,以及刻刀装到小船上,便急匆匆离开。

老马划着桨,桨犁开湖水,老马觉得这桨也是刻刀。船行至湖中,老马停了桨,坐在船舷上歇歇。从船上看湖心岛的房子,花青色石基,赭色门窗,明净的窗玻璃倒映着水波,屋顶上的瓦片压得密如鱼鳞,几只小鸟忽地从屋脊上飞起,在天空划出几道隐约的弧线。这小岛大概是鸟的天堂,老马第一次来便在门口的空地扫出一簸箕的鸟粪。老马说,小东西们,以后我们得和谐共处了。

头顶的天空是淡蓝的,瓦片状的云密密地向西排列而去。老马躺平身子,脑袋枕在船舷上,手不小心碰到了刻刀,他轻轻拿起一把。老马曾给刻刀分别取了名字,有了名字的刻刀仿佛有了生命,不再是单纯的工具了。正握在手里的叫騑,他不消看都知道是它,老马不知道“騑”字的意思,当初只是在经文里随便找了个字。后来读了越来越多的经文,才明白“騑”是指驾在车辕两旁的马。

他举起刻刀,对着天空,呈四十五度角,起刀,行刀,收刀,云朵叠叠片片。他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刻。湖水悠悠,小船恍若静止,一只乌龟游了过来,老马趴在船舷上看它,突然想起文邑放生的乌龟,梦里的情景清晰可见。老马闭上眼睛,好想这会儿再做一个和文邑有关的梦。

他看见文邑站在窗前,灰色长衫已变成灰色衲衣。文邑一身僧人打扮,与上次道别时比又瘦了几分。他连忙走过去,刻刀还握在手里。文邑向他合掌施礼,他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文邑说自己的法号是妙明,又问他,在刻什么?观音三十二身相,他回答,说自刻经以来,自己的性情变了。以前做事急功近利,恨不得今天刚学了划线,明天就能刻字,后天就把作品做出来。可通过刻经,变得不着急了。你说,这是不是佛家讲的戒定慧呢——按照既定的线条刻字,刀不能左,不能右,这就是戒,戒则生定,定则生慧。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似乎有意要打破那该死的沉默。他感觉又像回到了从前,他们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在刘道士的小院里与文邑畅所欲言。

文邑说,刻观音相好,百姓熟悉观音。可观音相里面有好多偈颂,佛教的理论比较深,那就借助图画帮助理解吧。

他们慢慢往前走,穿过一个长廊,两侧的楹联写着“佛像本是人造作,造作真相成就人”,他觉得奇怪,自己在这里多年却从未见过。文邑笑笑,领他再往前,又是一副,“未成之时绕佛转,精诚所至佛绕人”。他们继续走,每看见一副对联,文邑便轻声念出来,“梨版虽为凡夫作,借假修真方便门”,直到最后一副“我愿半生磨一剑,刀耕枣梨作梵行”出现,他们才停下。

你看,我们殊途同归,十几年之后,又做了同样的事。文邑慢慢说道。

他有些疑惑,不太明白文邑的意思。

文邑说自己也正在刻经,刻“南藏”。

哦——他惊讶了一声,他知道经书有“北藏”“南藏”之别:“北藏”刻本都用梵箧,为折叠式,不装订;“南藏”则将梵箧改为方册,用线装订,诵读方便,系明万历年间紫柏大师经几十年努力,刻印出版的一套佛经。

文邑说,经版原藏于嘉兴楞严寺,可是,不久前在太平军与清军的战争中被焚毁殆尽,这事令人悲痛——文邑顿了顿,他说自己已在佛前焚香发誓复刻,以完成紫柏大师的心愿。

他点了点头,知道眼前这身着衲衣的人与从前比并没有变化,仍然有着一股倔强劲儿。

突然,一只花猫从他们面前窜过去,钻进草丛不见了。他们在青砖花道慢慢走着,几株不知名的花从两侧旁逸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侧过身子,以防折断花枝。

文邑继续说,说是刻经,实则是刀在刻我,刀剔除掉多余的部分。

正说着,猫从檐口掠过,瓦片被弄出一串叮当响。

老马一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船上,梦里的那只花猫正在岸边睡觉,懒懒地捆了捆腿。头顶瓦片状的云散开了,正一点点支离破碎。刚刚那会儿是睡着了,似乎又没有睡着,老马不知道是不是梦,可文邑的声音还在耳边,字字清晰:刀在刻我,刀在刻我……

十一

老马决定刻观音相是在湖心梦之后,那个似梦非梦的场景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去图书馆和古籍书店找观音三十二身相的画稿,一无所获。这时,老马突然想起洪总,洪总广交天下朋友,似乎没有他找不到的东西。果真,洪总很快回复老马,告诉他一个手机号,说是一位做旧书的商人,此人能有办法。一切都很顺利,老马在半个月后得到了这套画册,那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泥金画观世音菩萨三十二身相影印版,画册里线条柔畅,观世音或正或背,或坐磬石,或乘莲瓣、鳌鱼、犼等,身侧时有善财童子与莺哥出现。这是明代的版本,但丢失了两幅,只剩三十身相,应该是相对完整的版本了。但让老马头疼的是,原版本留存到今天,再经过影印,很多线条已经模糊不清。开刻前需要把线条画下来,老马不会画,只得请画师完成。

把三十幅观音像全部画完,需要一年时间。这一年里老马还得干另一件事:找木头。明代版本大约三十公分宽,如今这么大的梨树极其少见,老马依然去找了“万能”的洪总,做生意那会儿,老马倒没发现洪总有这么大能耐,他的朋友遍布全国,这个省找一棵树,那个省找一棵树,最终把板材找全了,再将板材放水里,泡一年,晾一年,方可雕刻。

如今的老马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急躁的年轻人了,他善于等待,一年,两年,三年……六个月刻一幅“飞天”,一年刻一部《心经》,三年刻一部《金刚经》……用几年的时间不慌不忙做一件事,他喜欢这个状态。

冬去春来,树木又返青了,枝头上冒出新绿,一切都生机勃勃的样子。湖水也绿茵茵的,清潭照影,蓝天白云倒映其间,给人以洁净空明之感。一瞬间,世上一切的声音都变得沉寂了,大自然似乎也变得宁静起来。

刻经累了,老马便抬头看看窗外,他被一只鲁莽飞到桌上的燕子吸引住了。燕子并不畏人,径直跳上雕版,这反而使刻经的老马不敢动了,生怕将燕子惊走。它的黑色羽毛绸缎一样光亮,肚子白白的,尾巴剪刀状,微微翘起。老马心想,难怪人们以燕尾来命名某种服饰呢。

燕子在雕版上轻轻一跳,像一个上场的舞蹈演员。圆溜溜的小黑眼睛在雕版上看了看,仿佛琢磨经文似的,突然一伸脖子,啄起一粒木屑儿,飞到梁上去了。

老马抿着嘴笑,不敢发出声音,他觉得刚刚一幕很有意思,也让他有些感动。

一连数天,那只燕子都会落在老马跟前,老马认得它,不会错的,就是原来那一只。它每次飞来,收起翅膀,从容地在雕版上来回踱步,再叼一粒木屑离开。它不畏老马,好像知晓这个刻经人是喜欢自己的,踱步时没有慌张,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开始,它落在离老马手掌远一点的地方,后来干脆守在刻刀旁边,木屑一被犁出,就被它啄走,像是老马和它共同完成某种接力游戏。当然,燕子也不是每粒木屑都要的,老马猜不透燕子挑选木屑的标准,长的?短的?厚的?薄的?有时,整个木版上的木屑它都看不上,怔怔地站在一侧,候着,直到它要的那粒出现了,才悠悠然踱过来。

燕子来也不全是为了木屑,它在桌上走走停停,像在审阅什么。老马想,要是燕子会说话,它会说些什么呢?

嗨,朋友。老马对燕子说。

燕子伸着脖子看他。

停了片刻,老马又说,给你取个名字吧。

燕子来回踱几步,像在等老马发话呢。

老马放下刻刀,顿了顿,说,就叫你文邑吧。

燕子伸了伸脑袋,像是允了。它又将喙头在雕版上左右刮了刮,喜不自胜似的,看来对这名字是满意的。

有了名字的燕子来得更勤了,它把老马的桌子当作自己的地盘。老马常常停下刻刀,盯着燕子发呆,他发觉燕子身上的黑色羽毛真像出家人的衲衣,老马不禁想起换上衲衣的文邑来,不过,也是奇怪,老马后来再也没有做过关于文邑的梦。

春天过半的时候,洪总来湖心岛看老马,自从老马改行,两人还未见过面,有事了电话里说几句。洪总曾是老马的供应商,合作挺愉快,虽说无奸不商,但两人都在合适的范围内做着交易。洪总是佩服老马的,他认为老马身上有一股劲儿,具体什么劲儿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只要是老马想做的事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洪总知道老马改行刻经,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把手腕上的串儿捻了捻,说没想到老马走到自己前面去了。

老马笑笑,嘴里玩味“前面”二字,他把手中的桨停下来,让船静止在湖中央。他对洪总说,有个故事,说有两个人一起走路,突然一人停了下来,问同伴:我们现在往哪儿走?同伴答:往前走。问话的人说:哪里是前?同伴答:从我们站立的地方向任何一方走,都是向前。你看,这就是我们人类最古老的笑话。

老马和洪总都笑出来,笑声在湖面上弹跳着远去了。

洪总是由老马用小船接过来的,一上岸便激动不已,他说,这真是块宝地,以前来栖灵寺没太留意,不晓得树林里竟藏着湖和岛。湖对面游人如织,众声喧哗,湖心里,却宁静致远。

老马给洪总泡了茶,两个人谈着过去做生意时的人和事,又谈到上次找“观音三十二身相”,他问老马,刻得怎样了?老马说,还没开始,等木头泡好晾干呢。

洪总啧了下嘴,说,看来刻经真是急不得的事。又说,刻经,就是刻心吧,我看你现在不急不躁,整个人都变了,刻经的过程大概就是修行过程了。他指着墙上几幅画问老马,是谁的作品?老马说是自己闲时练着玩的,刻画像对线条要求高。

洪总便走到画稿前仔细端详,他说,老马啊,你要是再回到商场,照样能干出一番天地,因为你对待任何事都很专研。

老马笑笑。

洪总问老马为什么决定刻观音三十二身相,而不是别的经文,观音三十二身相的画稿丢失,要重新绘画,就让这件事变得很麻烦。

老马想了想,欲言又止,他又忆起了那个梦,梦里文邑说,佛教文化中,救苦救难慈悲为怀的观音,一直很受信众的推崇。所以,历代的观音像,都代表着当时的审美标准,也就是说,每个时代的人,都会用最美好的形象,去描绘观音像。比如汉代的观音像,古拙端庄;唐代的观音像,丰满生动;而清代的观音像,则是清秀典雅。文邑拿起一把刻刀,又说,之前都是根据线条来刻,如今觉得线条是固定的,是呆板的,而心意却是灵动的,是变化的。拿在手中,坚硬的刀尖也如同柔软的笔端,可以刀随心走,心到刀到,每一刀下去,其实都是全新的创作,他真正能感受到了那种刀意相通的感觉,流畅,自然,丰盈,舒怡……

这段话老马没有说出来,他觉得不合时宜,更多的是舍不得将梦境与人分享。他沉浸在关于文邑的回忆里,等他回过神来,发现洪总正在看一幅画。画原本就是屋里的,潘天寿的花鸟,仿画。洪总对老马说,这幅画与这里的格调不统一,太闹了,与此处的幽静格格不入。他说他下次来送老马一幅,倪瓒的,笔简意远,幽秀旷逸,倪瓒的画上一定只有一棵树,连个人影都没有。当然,洪总补充道,也是仿画,也是仿画,高仿。

老马笑笑,说,一样一样,挂什么画都一样,再说,这幅花鸟他并没有看到闹,画上看似写满“动”,实则表达了“静”,动的是我们身处的凡尘世界,静的是我们的妙明真心。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古籍刻印社读《道德经》时,读到那句“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似乎突然明白了,老子在写“静”时,用了“夫物芸芸”一词,如果没有芸芸众生,就感觉不到静,动静是互补的,是相生的,有静必须知动。我们何尝不是身处一个无比喧闹而烦杂的世界里呢?我们身边的一切,包括整个大自然,皆是有声音的,而无声的,悄无声息的,唯独是我们修炼而来的一颗虚静而本真的心。

老马送洪总离开时,洪总问老马每天刻经,生活上有没有困难,又说,真是有意思呵,一个商人摇身一变,成了刻经人。

老马没说话,把“摇身一变”这个词在嘴里玩味着,只有他知道这哪里是摇身一变,而是一段缓慢、艰难却又不知不觉的过程。老马对洪总说,日子简单即可,佛学院给的讲课费可以糊口了,偶尔给别人刻点闲章或牌匾,还能补贴家用。

送走洪总,老马划着小船返回岛上,在湖心时他收起了桨,躺下来,看天上变幻莫测的云。小船轻轻漾着,河水哔哔啵啵啄着船舷,他仔细听着河水的声音。是的,河水教会他许多。

老马闭上眼睛,想起几年前的自己,恍如一梦。

十二

画师那儿打来电话了,说画上的偈颂看不清楚,有几句完全模糊了。画师说如果是观音相的线条模糊,自己还能勾勒出来,但偈颂就不敢随便写了。

老马一连几天跑图书馆和古籍书店,甚至到周边城市的古籍书店找资料。一天午后,他正在一家不起眼的旧巷书店,被一本叫《募刻全藏疏》的古籍吸引,这本古籍发行于民国八年,木刻本,封面、封底微损,内页贴有毛笔题记。卷首有沈曾植、陈三立、欧阳渐、梅光义等同启“募刻佛教全藏启”,版心下镌李贻和、姜文卿等众多刻工名字。老马向后慢慢翻看,目光停留在一段话上,“际江之南,梵宇鞠为茂草,自明以上,古刻化为云烟……誓竭半身之精力,募镌经藏之原文”。这段话出自一位叫郑文邑的人,文邑,老马一愣,浑身被什么激灵了一下,他继续往下看,“经历过太平天国的战乱以后,原藏于浙江嘉兴愣严寺的全套经版毁损殆尽,佛学界人士无不忧心如焚,痛心疾首。见此情景,妙明法师便奔走呼号,发愿刻经”。

外面天色突然暗下来,风把百叶窗帘吹得簌簌作响,老马在“郑文邑”和“妙明法师”两处仔细看了又看,心跳渐渐平稳。这不是梦境,是确确实实的现实。

妙明法师于同治七年与几位居士先行创办“金城刻经处”,再在江南的苏州、常熟、杭州,江北的如皋、砖桥等地创设刻经处。妙明直接掌管砖桥刻经处,砖桥刻经处亦称“淮左刻经处”。老马合上书页,想到在陆庭筠师傅那儿当学徒时,师傅曾提起过淮左刻经处,建在砖桥中学后面,四排小瓦屋,围成长方形,中间留出一块天井,天井里有一片花圃,四张石凳,一口老井。师傅说夏天的时候村里人常提着水桶去井边打水,说那口井的水是甜的。都是地下水,为什么水质有变化,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井边长满花草,迎春花、芍药、月季和腊梅,植物长势甚好,使得井边一年四季都开着花似的。当然,这些都不是他亲眼所见,那时候他陆庭筠还没出世呢,都是从他父亲口中得知的。后来,日寇侵华,一群鬼子也进了村,在村里扫荡了半个月,最后,一场大火把淮左刻经处烧得干干净净。

老马感到痛惜,不过,他觉得很是奇怪,当年听陆庭筠师傅说这些时自己并无太大感触,而此刻,仿佛这一切他亲历了一般,心中阵阵疼痛。

突然,有人在老马后背拍了一下,将老马从思绪里拽出来。老马转过头去,发现是洪总。

竟在这儿遇见你,洪总先开口道,他告诉老马,原本傍晚去他的湖心岛的,没想这会儿先碰上了。

老马笑问,洪总怎么现在也逛书店了,叫人好生惊讶,这不太符合洪总商人的身份了。

别惊讶,谁说书店就没商机了,洪总狡黠一笑,说来这儿是想找个好东西,又问老马,你是不是也来找好东西的?他伸头往老马手中瞟了一眼,问,这就是你要找的好东西么?

老马撇了撇嘴,未曾回答。他问洪总,要找的好东西是什么?洪总说,一本古籍善本。他打听到一个台湾客户喜欢这玩意儿,打算送他。当然,这“送”字里包含的是生意经。

洪总掏出手机翻出几张图片给老马看,说,就是这玩意儿。老马摇摇头,告诉洪总,这儿定是没有的。洪总愣愣地立了会儿,脸上突然泛起笑意,他把老马拉到墙角,小声说,有了,老马,我有个好主意,你帮我刻一个——

老马摇摇头。

洪总立即说,字不多的,我数过,拢共八百多字。

老马仍在摇头,说和字数没关系,他不刻这些,再说,刻出来也不算古籍了。

洪总说,老马你这就是天真了,你还记得我送你的倪瓒的画么?高仿,乱真呢。

老马撇嘴笑笑,继续摇头。

洪总说,钱不会少的,高价让你刻,刻好了,可以多印几本,我找专业做旧的人来处理,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嘛。

老马不理会,扭头去收银台付了账就要走,洪总追上来说,老马我看你这是假清高——

十三

最后一刀,是“开脸”。最简单的线条,实则最难,人像的脸部,开得好,栩栩如生,开得不好,功亏一篑。

一盏灯,一支香,一把刀,一块版,这是老马的全部。这一块版大概刻了几个月光景,为了把人物表情刻出来,每一根线条都需要一气呵成,刀在手中不能停,不能心有旁骛,尤其是眉毛,这线条极细,屏住气,闭上眼睛,一刀刻完,眼睛不能睁,一睁,线就断了。

完成最后一刀,大功告成,观音画像,妙法庄严。

有人在身后拍掌,说,妙得很,佛像慈悲,生动自然。

老马转过身,却不见人,可那声音又多么熟悉,他曾在梦里听过无数次。

老马放下刻刀,观音三十二身相算是刻完,那缺失的几张他以“人相”“我相”“众生相”代替。老马把目光落在桌上的小闹钟上,此时,时针与分针正重叠在一起——他已经在板凳上坐了五个钟头了。这个闹钟是他工作后买的第一件物品,跟随自己多年。小闹钟是发条的,秒针走动时会发出嘀哒嘀哒的声响,好像在说,快追我啊快追我啊。从前,他喜欢钟表这类提醒人要分秒必争的东西,而现在老马听不到时间的声音。他听不到所有的声音。

老马站起来,伸了伸腰,转动脖颈,头往上扭动时,看见了屋梁上的燕子窝。令他惊奇的是,这燕子窝竟是用木屑做成的。老马抿嘴笑了,那只常来观摩他刻经的燕子原来是就地取材,用一笔一划中剔除出来的木屑犬牙交错、密密实实地连接在一起。

老马有些感动,具体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突然就泪眼婆娑了。

午饭后,他躺在椅子上休憩了会儿,仅是一刻钟的工夫,却做了好多梦。有一个梦,自己背着包走在连绵的草地上,四面开阔,群山在远处虚淡成浅灰色,应该是早晨,阳光把他的影子送出很远,他看见脚下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路,蜿蜒曲折,伸向远方。他步履坚定,浑身轻松,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向何处。突然,有人在身后喊他,原来是丁老师。他问她,怎么也来了?丁老师说,一起走吧。老马说,你不在家织毛衣了?丁老师说,嗨,不织了。

不织了?老马问。

不织了,丁老师回答,又补充说,够穿了,一个人需要的无须那么多。

再后来,梦境变了,自己坐在灯下刻经,这里与他湖心岛的屋子不太一样,简陋,却安静,一盏烛台上插着半支蜡烛,灯火如豆,月光正从窗户照进来,刀片儿一样明晃晃的,他看见月光正落在雕版上的那句“性觉妙明,本觉明妙”上。他将手伸过去,抚摩着,手指下字字铿锵。又一个梦,或者是上一个梦的延续,他被一场大火惊醒,火势已经无法控制,但人们仍然拎着水往火头上泼去,烧毁的是几排瓦屋,木质梁柱快要倒塌,浓烟滚滚,有人要冲进火里,想要救出什么,却被几双手抓住了。那人穿着圆领方襟的海青,脚蹬布鞋。他说那么多雕版在里面,眼睁睁地——说这话时他声音是沙哑的,最后几个字被呛在了喉咙口,由此可见他是多么悲痛。老马也感到万分难过,他也想冲进火海,可却站不起来,腿和腰被谁的手臂环抱着。他这才发觉自己竟是个小孩,正被祖父抱在怀里呢。他感到气愤又羞愧,觉得自己不该是个小孩,不然他怎么会那么深切地体会和理解别人的痛苦呢?可明明自己还是个小孩,因为还没有学会走路,被祖父抱在手里呢。他想张口,发现自己不会说话,那些真切又准确的情感一个字都表达不出来,只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压着,使他喘不过气。他狠吸一口,又用力吐出。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突然,胸口如深潭一样凹陷下去,他嚎地大叫一声。

醒了。

老马从椅子上坐起来,脸上虚汗漓漓,一口气从腹部缓缓吐出,他用手捂住胸口,那儿还隐隐地疼。

他发现刻刀还在手中,被手指紧紧地箍住,小闹钟的时针才走了一小格,阳光水银一样地落在地上。老马即刻放下刻刀,换好衣服,他有重要的事去办,是的,与梦境有关,与他在梦里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悲痛有关——恢复淮左刻经处。尽管他还没想好需要做些什么。

这一天,老马并没有办成什么。如何恢复刻经处?找哪些部门?需要什么手续?……他还一头雾水,但他不着急,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如同刻字,一刀又一刀,字才能从木板里露出头来。哦,不,是生长,字是从木板中生长出来的,生长从来都是一件缓慢的事,他的性情也由此变得缓慢而平静。

他慢慢地走路,等红灯,过斑马线,看熙攘的人群。太阳已经偏西,他的影子又细又长,如同一把刻刀似的在地上划过。

突然,老马停住脚步,他觉得眼前的景物多么熟悉,一幢灰色的办公楼(窗户被拆除了);预制的镂空水泥栏杆;西山墙上密密匝匝的爬山虎——这是他承租过的厂房。此处已几易其主,看似又要拆除。屋顶已经掀掉了,墙上还剩半个红红的“拆”字。他不小心踢到一个砖头,砖头骨碌碌滚出几丈远……

老马抿嘴笑了,觉得这一切离自己多么遥远,他感叹于自己现在的身份:刻经人。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也说不清楚。人生路上,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偏移,随着时间的前进,最终的结果都将是与最初设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继续向前,暮色渐渐涌起,他在一个三岔口停下,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路在前方又有了分叉,像树干一样伸出枝丫。每一条路都令他想走上去,但不得不只能选择其中一条,那一刻,他意识到,一个人只能走一条路。

老马没有回家,而是又回到湖心岛,他想在那儿坐一坐。

他走到山下,抬头望眼前的茂林,阳光将金色铺泻开来,翠竹幽林沐浴在金光之中,让人涤除杂念,心境空灵。茂林上空小鸟欢飞着,忽又婉转啼叫,那啼声轻轻的,悠长的,渐远渐消,如同一缕丝线,慢慢从这尘世抽离而去。

汤成难,作家,现居江苏扬州。主要著作有《月光宝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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