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做保洁第四年

2024-06-24 03:56张小满春香
天涯 2024年3期
关键词:保洁员深圳电梯

张小满 春香

2023年11月20日,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我们收到了《我的母亲做保洁》新书。书到深圳的时候,我还在上班,母亲像给我传“开箱礼物”一样,传来了我跟这本书的第一次见面。

17:42,她在微信上发来书的照片,并附上文字:小小的。

我问她:“喜欢吗?”

“嗯嗯。”

19:17,临近下班。

我问母亲:“你在家吗?”

“在家看你写的书。”

她很喜欢那本书的封面,那像一朵花一样的水渍,那倒映在水渍中的飞机,以及她最熟悉的“小心地滑”标识牌,都让她开心。她喜欢粉色,粉色让她想到跳动的心,想到深圳一年四季开得“花砰砰”的簕杜鹃。那些我写下的汉字变成铅字,印刷成一本书,让她感到神奇。“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她花了好几天时间重新去回看当初印在A4纸上读过不止一遍的句子,那几天,母亲一直洋溢在一种幸福中。

母亲工工整整的签名“春香”出现在书中后记《妈妈的话》中,也跟随着我们送给朋友和读者的赠书出现在了扉页。

“春香”这两个汉字她必须学会手写,无论是在超级商场、政府大楼还是高级写字楼,做保洁员的每一天,她都要在《×××清洁检查记录表》里每隔一小时签上自己的名字。她能手写的最复杂的汉字便是她的名字,三年里她签下了上万个“春香”,这是她清洁工作的证据,也是留在深圳这座城市的“印记”。

她总是让我先写我的名字“小满”,“春香”这两个字紧跟着。她在写她名字的时候拒绝我们在旁边看着,一旦站在她跟前看着她写,她就会觉得紧张,手抖,然后就会写得不够工整,又连忙道歉。我要她签字的时候,总是把书、笔和眼镜交给她后就离开,几分钟后,她像完成一份作业一样,再把书交回我手上。每次她都像想得到我的表扬一样问我:“写得可以吗?”我每次都说:“很好。”

母亲主动让我们在她的手机上安装了豆瓣、微信读书和小红书App。我们给她的ID注册了实名:春香。

她时刻关注着豆瓣评分的涨跌,跟关注垃圾回收站纸壳、废铜烂铁的价格涨跌一样用心。每下降零点一分,她都忧心忡忡,她总是将零点一分感知为一分,跑来跟我说:“又降了一分!”我让她再仔细看看。“哦!是零点一。”我安慰她不必担心,我们是用心做事,读者能感知到,况且,豆瓣能有八分就心满意足了。

她算是勉强接受了,但她的心情还是被分数影响。有一段时间,书的评分在8.7到8.8分之间横跳,她的心情也跟着七上八下的。紧张程度比关注小时候的我和弟弟的期末考试成绩还严重。

母亲在微信读书上留下了自己的评论(我帮她调整了错别字,添加了标点符号):“我们老家,是贫困县贫困区,贫困乡贫困村,是大山深处。我们那里的人,大部分都没有文化,我就是一个没上到学的妈妈,没有文化的妈妈。我的女儿上一点‘苦学,她从记事起,我就把做的点点滴滴的事,都装在了她的脑海里。我来深圳,她就开始写我这个不识字的妈妈,写成妈妈的书。女儿出书我很开心,女儿把我的大半辈子的点点滴滴,都写在书里面。我读了女儿写的书,我希望全国各地打工的妈妈,跟我一样做卫生的妈妈,不识字的妈妈,他们识字的孩子们多多写写妈妈的故事,多多看看妈妈的故事。你才知道,几乎所有的妈妈都打工过。谢谢女儿,妈妈大半辈子打工的经过,甜、酸、苦、辣都写在了书里面。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我喜欢看我女儿写的书。她写的书,字好认,辛苦女儿了。”

有读者去春香的评论区留言,看懂的她都一一回复,祝读者们新年快乐、健健康康、万事如意、生活幸福、平平安安、好运连连。她脑子里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祝福,都写下来,送给那些分散在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的读者。她说:“互联网真神奇,没见过面的人还能联系。”

她也在微信读书上反复听她的故事,在睡觉前,在散步路上。

“我找别的书给你听。”

“我要听女儿的书。”她拒绝了我的提议。

她去小红书上一条条点赞读者的笔记,一条条默念。她感叹:这里面的人怎么都这么好。

2023年12月30日,应蛇口一家公益书店的邀请,我带母亲一起去新书分享会现场。她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那天,我见到了中国话说得挺好的外国人,我女儿要给他送一本书,他很客气,他说他不要,他要去买。他是记者。我来深圳见到了好多外国人,都没有机会跟他们说话,今天和女儿一起,才有机会跟外国记者在一起聊天,不然我是哪来的机会还能跟外国记者说那么多话。”

那是一个有雾霭的晴天,分享会结束后,我们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水边的落羽松浑身披满了红棕色的羽毛,沥青路面上有枯落的叶片。在深圳,四季常常迷失,在线性时间上,我们处在冬天里,在感受上,我们像是行走在秋天里。飞机轰隆隆从我们头顶飞过,母亲驻足停留,仰头看了好一会儿,伴随着落日余晖搭地铁回家。

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书的出版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变化,我们依旧是在过平凡的日子——2023年一整年,春香继续在深南大道旁的另一座大厦里做保洁,我继续在大厂做着“螺丝钉”般的工作,伴随着系统运转,去印证自己的价值,获得摇摇晃晃的安全感。

对春香而言,最本质的变化是累积发生的,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为了要读懂《我的母亲做保洁》,只上了小学三年级的春香,通过手机学会了拼音输入法,学会了写“日记”。她先学会了一个个孤零零的汉字,然后是词组、句子和段落。

她就像是在记忆的麦田里,重新拾起那些被丢落的麦穗。那一个个在记忆里远去的汉字重新浮现,构成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她从田野里侧身穿过,与年轻时的自己相遇。仿佛她这辈子最后悔的放弃读书这件事得以弥补,仿佛时间没有远去,仿佛她还正年轻。

春香认识那些字,但大部分不会写,她在麦田里并不能真正地拥抱年轻的自己。

她的“日记”是那些在微信对话框里,“春香”写给“春香”的对话,她发给她自己,再发给作为女儿的我。

她在微信对话框里写的第一篇日记是《我的母亲做保洁》里的后记《妈妈的话》。

2023年春天,我的书稿快定稿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汉字拼写。我跟春香说,妈妈,你也写点什么吧。

“我能写什么,娘连一句话都拼不完整。”她摆出一副不可能达成的表情。

“你就随便写,写你想说的。”

“比如说?”

“比如说,你在深圳的感受,你遇见的保洁员,你在我身边的感受,快乐悲伤都可以写。你眼睛看到的,鼻子闻到的,耳朵听到的,嘴巴尝到的,身体触摸到的都可以。”

“拼错了怎么办?”

“我给你改。”

我在《我的母亲做保洁》里写,2023年1月13日(腊月二十二),在整个社会从疫情的阴霾中走向“开放”之时,春香从高级写字楼里辞职,跟经理辞职的时候,经理说,你明年要想来还来。她说,到时“看情况”。

书里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2023年春节之后,春香没有再继续去原来那栋写字楼做保洁。2022年除夕前几天,她在五百米外的大厦新找到了保洁工作,答应主管年后去上班。这份工作虽然工资只有3050元,但母亲不用再刷马桶、拖走廊了,她的工作岗位是擦电梯,每周有一天休息。

这是她在深圳的第四份保洁工作,2023年1月28日,我第四次在母亲入职的第一天送她上班。

春香负责大厦里其中11部电梯的清洁工作。她早上六点十分起床,六点半准时到大厦。到了先打一保温杯开水,然后就要赶快去擦电梯。高处的位置,她要把毛巾缠绕在尘推杆上,高举过头顶进行擦拭,低处的用毛巾擦拭就好。电梯是不锈钢制成,春香的工作只有一个检验标准:电梯上是否有印子。

六点半到七点十分,这四十分钟时间她要紧张地干活。七点十分,大厦里的早餐食堂便开饭了,陆陆续续有白领来上班。

春香的日记有一部分是在白领们的上班高峰期写的。当电梯挤满人的时候,春香便隐退进她口中的一楼“钢管房”。其实这间小房间正确的名字是“水管间”,一个狭窄的小空间里矗立着十几根红色、白色的供水和消火栓主管道,一旦临近中午和晚餐时间,供水频繁,管道里发出的声音像是绿皮火车开过,又像是暴雨时洪水撞击岩石。

“钢管房”里没有空调,必须时刻关紧门,不能被外面的人看到,仿佛保洁员的存在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春香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手机上用拼音输入法将一个个汉字输进对话框。“椅子”也不是什么正经椅子,是一个倒扣过来的水桶,上面垫着一层蓝毛巾。

最开始的时候,她在对话框里打了很多自我勉励的话:

“我要努力学习,要学很多的字,我要加油再加油。”

“我不要放弃。”

“我想学很多很多。”

“小时候很苦,没有钱读书,现在不识字,现在开始学,我一定坚持,好好学认字,我写的错字,我女儿能看得懂,我就是用拼音拼,我认识一些字但不会手写,没上到学真的很后悔。”

《妈妈的话》里面的一些段落也是在“钢管房”里完成的。

一共有三位保洁员负责这栋大厦的电梯保洁,除了春香外,还有一位湖南阿姨和一位湖北大叔。三人各有不同的爱好。

白领上班高峰期,三人就在“钢管房”里各司其位:湖北大叔坐在水桶上,湖南阿姨坐在红色的灭火器箱上,春香坐在水管和水管之间的铁架子上。

湖北大叔喜欢买双色球,一有空就在一张A4纸上演算,然后誊写到一个封皮已经破烂粘满胶带的笔记本上,很认真,就像小孩完成作业一样,专注于推理和演算,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些密密麻麻躺在纸上的数字在大叔的脑海里应该是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列的,那里面埋藏着关于金钱的秘密和期盼。大叔七十岁了,曾经中过两次奖,一次500,一次200。“图个开心!”大叔笑着说。

湖南阿姨喜欢看短视频,跟着短视频里的人唱歌、跳舞,声音外放,连电话来了也顾不上关,接完电话继续看。母亲觉得吵闹,但阿姨乐此不疲。

有时候,湖南阿姨也会关注到春香在练习打字,会凑过来跟她搭腔说话。

“老了还学字?”

“我打着玩玩。”

“你在写什么?”

“我在写什么?我乱写写。”

“你上那么多学瞎上了。上完了高中,一个字都不写,整天玩短视频。一心操心短视频。”母亲从中还显示出了一些骄傲。

我问母亲:“阿姨生气了吗?”

“她很好,不生气,只是笑笑。”

“你在手机上写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心情好啊,越写越有劲,这个拼不成又按那个,那个拼不了又按另外一个,总有一个音节是适配的。感觉就像小孩上一年级,从头开始学习一样。”

她也躺在床上写,坐在沙发上写,在餐桌前写,在天台的水泥墩上写。

我白天在公司里写发言稿、宣传稿、策划案,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修改意见,用力应对让我得到酬劳的工作。晚上和假期,我整理母亲的日记。我像是在梦境中穿梭,在执导一部电影。

她在大厦擦电梯的一年里,在微信对话框里一共写了四万多字的日记。

春香在用说话的方式写日记。她费了很大劲,不断在对话框里进进退退,缓慢前行。她越写越长,陆陆续续在微信上给我发来她写的没有标点符号的段落。那些段落里有很多同音错别字,比如她会把“湖南”写成“胡南”,“名字”写成“明字”,“挣点养老钱”写成“争点养老钱”,“不容易”写成“不容意”,“马路”写成“马露”,“彩票”写成“菜票”……面对这些错别字,我常常笑出声,想到幼时的自己趴在木制课桌上写字的样子,那种有点笨拙又充满求知欲的样子。

那一个个汉字,像躺在秦岭山脚河流里的碎石子。我抚平它们的表面,凿一些小孔,我穿针引线,将那一颗颗石子串联起来,组成一串串风铃,在阳光下晒干,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一些词语,不是石头,而像是秋天熟透了蜕掉外壳,落在草丛里沾满了泥土的核桃,我没有擦拭,仍旧让它们原样留在那里,发出甜香的味道。

顿号、逗号、句号、省略号、问号、感叹号……我用这些符号牵引着春香书写时的暂停、缓冲、圆满、叹息、疑问、赞美……我在她的世界里穿梭,抚摸那些石子与核桃的时候,尽量克制,不让自己的感情显露,添加标点符号时,像是把那些石子与核桃排列组合。

她总是担心:“我写的这些是不是没啥用?没用的你就别用。”

她后面变得有自信,带着羞怯和难为情的表情,要求下班回家后的我看看她写的日记,会在我主动要求看看她日记的时候表现得十分欣喜,立马把手机递过来:“你能变,你能给变成正确的那个字。”好像我是孙悟空会戏法似的。

有些字她不记得当时想表达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比如“艾头山”,我只能在脑海中想象那是一座长满了艾草的山。过了很久,我恍然大悟,应该指的是“安托山”。那曾经是深圳最大的采石场,从那里运出去的石头把前海、后海曾是蔚蓝一片的地方变成了陆地,变成了新的城市中心。

她很喜欢用“这个”“那个”指代她眼睛看到的东西。有些话她会反复写。比如,“她的腿那么痛”。有些人,她见一次写一次,上次没写完的,下次就接着把前一次没聊完的话写完。

我从春香的手中接过一箩筐一箩筐的文字,感知着它们的温度、情绪、语气,那些只有我能懂的方言……我想我应该如实呈现它们,我要做的,便是让春香自己的文字,成为这篇文章的主体。让素未谋面的人也能听到这一串串风铃被春风吹动的声音。

春香白天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电梯间度过的,她观察这栋大厦,从电梯里看到生活百态。

我今年做卫生,这个写字楼,早上七点到九点半,二十个电梯都坐不下。七点到九点半,那两个小时啊,人山人海,不知道这个写字楼到底有多少人。

我们保洁员的上班时间是七点,可是我们六点半就得到。这个写字楼的人上班很早,我们要提前把电梯擦好,七点四十到九点十分是上班高峰期,我们要退出去,九点二十过后,上班的人少了,就好擦一点了,慢慢来就行。

电梯分高、中、低三种,还有三个货梯。几千人吃饭的食堂,洗菜的地方在负一楼。鱼、鸡、鸭也是在负一楼斩,到处都是血拉拉的。他们都走货梯,电梯里面滴得到处都是水和血,好难闻,也好难擦。

会在货梯里碰到厨师、服务员、养花的,还有一帮更年轻的负责更高楼层办公室的保洁员。我问她们一个月多少钱,四千多,还交社保,一到节日还发礼物。她们说,五十岁过了就不要了。她们都是打好几份工,还把孩子带在身边。

一天八小时,每台电梯要擦八次,高中低的电梯去的是不同的楼层,两个货梯可以从一楼坐到最高层,没有卡的人,要保安确认过才能上。

楼里一天要接待很多领导,一般接待领导都是高区,有时我去擦电梯,保安说:“阿姨等一下再来,有大领导要来开会,你等一会儿。”我说:“好。”

我擦电梯的时候,也见到了好多当“官”(其实是经常出现在电梯间宣传片上的领导)的。最大的“官”有一个上锁的专门的电梯,每次他来,保安都会远远地接他,给他开电梯。有一天,我正准备擦电梯,电梯门打开,我一看他在里面。他看到了我,他笑笑,身边还有一个手上拿着材料的年轻人。我手上拿着毛巾,他说,快进来,我说,不了,你们下。

楼里经常有活动,有时一两个星期一回,有时一个月一次。每次搞活动都是用星期六星期天来布置。活动搞完又拆掉,装了又拆,不知道要花多少钱。经常有人来参观,一来就是两大班车。走的时候,他们让自己带的摄影师在大门口拍合照。

大堂一个星期要换一次花,一换就是一大车。换花的是四川人,依我看来,他们是两口子。女的今年49岁,看起来挺年轻,做事很快。她说她姊妹四个,也没有上到学,写不了多少字。

大楼搞消防演练一般在周五。主管前两天说上面要来检查。甲方主管也来了,跟我们主管两个人到处检查,楼上楼下跑,害怕出问题。下午五点,演练正式开始,所有楼层上的人全部下到北门停车厂。所有保安忙了一天,弄了几个大音响,大喇叭喊:“今天是消防演练,不要害怕!”整个大厦的警报响二十多分钟,可把我们主管忙狠了,他们也怕出问题。

大检查的时候,各人的岗位各人负责,私人的东西不准放到公司,出现问题要罚钱。主管提前在群里发了检查的路线。东门安排两个人,一个专门管垃圾桶,一个专门扫烟头,垃圾桶不要有一点垃圾,不要有一个烟头,一定要做到。西门是吸烟的地方,有好几个垃圾桶,安排四个人,两个人管垃圾桶,两个人扫烟头。负一负二负三楼、车库垃圾房,一定要做好。再下来大堂、电梯重要楼层,这些路线要做好。主管没说啥,就代表大检查没多大问题。

我经常听他们说:“出差回来啦!”

全国各地都有分公司,所以人很多,来回回的人特别多。分公司的人来了,总公司的人远接远送,好客气,都双手握手。

来上班的人都忙忙碌碌,飞跑着上电梯,很少有人是空手。下雨的时候,有的美女一不小心就滑倒了,她们跟空姐一样漂亮,保安小哥也很帅。

有的背着包,拉着箱子;有的拉着拖车;很多人怀里面抱着材料。我听他们说,不是写稿子就是改稿子,再不就是盖章子。一大班子一大班子拿着笔记本的人去开会,二十部电梯,早晚电梯门口都有人在等。

“明明一个组的人写文章都很好,领导非要表扬王燕(音)咋好咋好……”三个女孩在电梯里大声讨论,从七楼上去。

“股票臭得跟猫屎一样,基金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中年人边讨论边摇头。

擦电梯的时候,要求我们不要随便和他人说话。一个学生样貌的人在我旁边,握紧拳头,不断说,加油加油!我看了他一眼。他说,阿姨,我今天来实习。我说,那你要加油,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有天下午,我正在擦电梯,来了一辆救护车停在大厦门口,把我吓一跳。原来是一个女孩上班时突然晕倒,我亲眼看到女孩上了救护车,脸卡白。还有好几个人腿受伤了,都是拄着拐杖来上班,有的拄着双拐杖都要来上班。年轻人也挺不容易,真的太难了,人一辈子都是有甜有苦,没有那么十全十美。

我来深圳有三年了,头一年没有看到一个怀孕的妇女,第二年只看到了三四个怀孕的。今年在这栋大厦,看到怀孕的特别多,有十几个,有些都快生了,还在上班,真不容易。

大厦一楼开了个咖啡厅,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喝咖啡的人多得很。我听我们一起做卫生的人说,他有一天早上没有带早餐,去买了一个面包,要十三元。一杯咖啡不知道卖多少钱。

星期日,我做6号电梯卫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保安。

我问,帅哥你今天也上班吗?

他说,天天上。

你没有休息吗?

要加班挣钱。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保安。

我又问,帅哥你也不休息吗?

他回答了同样的话:“不休息,要搞钱。”

我说,就是要搞钱,我喜欢你这样的人,大钱要命,小钱要勤。

人一生忙忙碌碌,年轻人也很辛苦。我做保洁的大楼大门口,有一个人给新车打广告。他晚上不回去,我六点二十分来上班,他就在广告牌下面的长凳子上睡觉,我打完卡,去看看,他还在呼呼大睡。

腊月二十八了,上班的人还是好多。很多人都不回去过年,我这几天见到人了都要问问他们,回去过年吗?好多人都是大年三十才回去。

我们小时候,妈妈说,一年忙到头,过年一家人都要团团圆圆、开开心心,是最重要的日子,一夜翻过去又长大一岁。现在,一年忙到头,有好多人都不能回去过年。公司里保安有二十多个人都在深圳,我们保洁员好多都是一个人在深圳过年。一起做大堂卫生的一个保洁员四年都没回家过年了,她跟我说,她明年想回去过年。她有三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孩子在上学,过年回去要花钱,就不回了。

今年甲方乙方的人都好,开会总是笑嘻嘻的,从不说脏话,对我们保洁员说话总是很客气的。

春香对天气异常敏感。

春天的南方是湿气丰沛时节。

立春那天,家门外,楼梯道、地面上就跟泼了水一样,一天到晚都是水淋淋的。

返潮持续一个星期,一不小心就会摔跤了,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我大半辈子都没有见过跟深圳楼房返潮那么厉害的情况,拖了一会儿水又冒出来了。

那一个星期,我都没敢用湿拖把拖电梯地板,都是用干毛巾擦表面,怕人摔跤。那电梯就跟天气预报一样,一要变天下雨,电梯里面镜子上就返潮,下水珠子,水顺着镜子往下流。天晴了,水珠子也没有了。

一要下雨,提前几天我都知道,电梯里面就有很大反应:镜子会起雾,擦完就冒出来了。开始还有人说,镜子没擦好,后面都知道了是潮气,就没有人说了。早上潮气大,中午就没有了。

夏天太阳毒辣,雨水饱满,也是电梯、空调最容易坏的时候。

大楼里有两部货梯,厨师、服务员、养花工、维修工都走这里,这些电梯是最脏的,卫生不好做。我碰到修电梯的,他们说,不仅是修,也要保养。那个管电梯的人每天跟着电梯跑上跑下。修空调的师傅,挎着背包,从楼上修到楼下。

环卫工人来大堂里躲阴凉,躲一会儿身上的警报器就响了,又赶紧走。大堂里还有免费的饮用水,环卫大姐用大水壶接。

九月的深圳常常出现台风,“苏拉”台风来的那一天,春香正常上班,清晨出门,她挑了家里最大的一把雨伞拿着。

深圳要刮台风,我听一起做保洁的大姐说,有一年,深圳刮台风,她住在前海,她看到房子上的铁皮被风吹到天空中打转,树都被连根拔起。今天我们主管通知又要刮台风时,我想起上学的时候,老师教过我们“台风”,我还记得:一级轻风吹脸面,二级风吹红旗展,三级小小树摇,四级举伞难,五级迎风走不便,六级断树枝,七级八级飞瓦片,十级以上拔树倒屋很少见。

深圳说要下雨,快得很,说来就来了,说晴就晴了。我们老家下雨还有一个过程,要下雨,还要阴几天再下。深圳就不一样,一会儿有太阳,一会儿下大雨,来得快,走得快。

过了一个星期台风才真正来。

今天是9月8日,星期五,深圳从昨天晚上开始下雨,一天一夜大雨,要是在我们老家,肯定要涨大水。

深圳有河,也有大海,下暴雨的时候,不知道海水是个啥样子。我没有去看过,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们老家一样。我们老家涨大水的时候,水会两面封山,就跟过火车一样冲天冲地。有一年涨水,我们种的庄稼被大水“埋”光了。深圳没有庄稼,水都汇到海里,我没有去看过下暴雨时的海水到底有多大。雨大得很,大风暴雨把我们保洁员给害苦了,忙狠了。雨、风、树叶都往写字楼里灌,地毯全湿了。主管一直催,电话砰砰响!忙不赢。写字楼大堂到处都进水。今天把我们十几个保洁员忙得,套伞的套伞,拖地的拖地。我负责拖地,哪里有一点水都要擦干净,湿毛巾拧出来三四桶水。

大喇叭放了一天:各位顾客,请配合工作人员套好雨伞,防止水洒到地面,小心行人滑倒……各位顾客,请配合工作人员套好雨伞,防止水洒到地面,小心行人滑倒……有一个女孩穿着酒店里的白拖鞋,一步一滑,一步一滑。开会时,主管说,旁边大楼的车库里有三十多辆好车都被泡了。

深圳是一个大城市,要是在我们老家农村,老百姓今年就“瞎”了,大半年就白干了,种的庄稼啥都没有了。农村就是靠天吃饭,深圳不一样,深圳是靠打工吃饭。待在深圳不打工,那深圳的物价又高,没有钱那就吃不上饭。老家一年庄稼不好,还有些陈粮。

春香记忆里关于老家的那场洪水发生在1998年。那场大雨,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暑假开始前一直持续到假期结束。

我童年时居住的村庄依着山谷而建,我家在村子的尾巴上。在离我家不远处有一处深潭,深潭上方的河道是我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河道里的水流经过石崖的落差形成瀑布跌落进水潭里,撞击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常年呈深绿色的深潭里埋了很多乡民从原始森林里砍回用来建房的木头,以松柏为主,树皮上长满青苔,常有鸟雀在上面栖息。深潭被竹林和树木包围,被称作“龙潭”,是一处“禁忌”之地。虽然我常常和弟弟一起去那里捉蝌蚪、追蜻蜓,但从来都只敢在潭边逗留。

当河流涨水的时候,深潭就没有这么诗意了,大水把沉睡在潭底的木头翻拱起来,冲到我家门前。水流跌落时的声音轰轰隆隆,我们伴着这样的声音胆战心惊地入眠。有一天,大雨暂停,我没有如往常一样先在姑姑家停留。我独自一人蹚过扑腾着和夹着树枝野草、混合着泥土味道的水流从学校回家。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春香看到一脸平静的我时,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叹和后怕,她说:“我正准备去接你,你真是胆大包天!”因为极少“生”这样的大水。

天晴后,大水消退,我记得全村的人都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床单被罩和脏衣服拿到河边清洗。那时正值土豆收获季节,人们带着喜悦的心情把自家的箩筐、水桶、筛子拿出来制作土豆淀粉,这是用来治疗上火的良药。被晒干的土豆粉亮得发光,比雪瓷实,比白糖更白。春香保存了它们很久,直到我上大学(2010年),她还在行李中塞了1998年的土豆粉。我不记得,那时的我是否有想过洪水去往哪里,是否有在心里向往过大海。

因为这场深港七十年不遇的暴雨,春香所在的环境公司在下班后给所有保洁员在宽敞的大教室里进行了一场四十分钟的培训。有专门的老师在大屏幕前讲解,春香感觉就像是重新上学一样。

这也是她做保洁三年来,第一次遇到如此大又如此绵长的暴雨。培训完后,她收到了一张电子试卷,要对培训效果进行考核。

这张试卷的名字是《保洁工作应急处理操作规程及台风暴雨天气工作指引培训考试》。

选择题:

1、台风暴雨前保洁员应检查责任区域内明暗沟渠、地漏口等处排水情况,如有堵塞应及时疏通;检查污、水井有无垃圾杂物,增加清理次数,保证畅通无阻。

对(  )

错(  )

2、雨天作业时为了方便可以穿着塑料硬底鞋进行作业?

对(  )

错(  )

3、台风暴雨前保洁员配合关好各楼层的门窗防止风雨刮进楼内淋湿墙面、地面及打碎玻璃。

对(  )

错(  )

4、台风暴雨前检查乔木稳固情况,特别是新栽种2年内的乔木是否存在倒伏风险,对存在倒伏风险的使用钢丝、钢管、木桩进行临时加固支撑。

对(  )

错(  )

5、突发空调水管、给水管接头爆裂,造成楼层浸水的应急处理事项有哪些?

a.迅速关闭水管阀门,并迅速通知秩序员和工程人员前来救助。

b.迅速用扫把扫走流进电梯附近的水,控制不了时应将电梯往上开一层,通知工程人员关掉电梯。

c.关掉电梯电源后,抢救房间、楼层内的物品如资料、电脑等。用垃圾斗将水盛到桶内倒掉,将余水扫进地漏,接好电源后再用吸水器吸干净地面水分。

d.打开门窗,用风扇吸干地面水分。

e.迅速撤离到安全区域,等待救援。

6、台风暴雨应急防汛物资包括哪些?

a.雨衣、雨靴

b.水刮

c.吸水机

d.手电筒

e.水桶

f.以上答案都正确

填空题:

1、台风暴雨影响过后,应对园区进行大清理工作,及时恢复园区环境;保洁员在台风暴雨预警信号解除后,在( )小时内对出入地面、车道、人行道及广场等区域积水、淤泥、树叶、石子、倒塌物等进行清扫处理,保证路面整洁畅通。

2、倒伏树木应在风雨过后( )小时内扶正并用支架支撑固定,并进行根部杀菌壮根。

主管告诉保洁员们,除了答题要得到90分以上,答完题还需要扫另一个二维码,提交《培训效果反馈表》,必须全部给10星,然后把填完的两张截图发到工作群里。

这张需要在手机上操作的试卷,春香很难搞懂,我帮她答了3次,才拿到满分。从试卷上,我可以窥见培训的时候,环境公司对保洁员的要求几乎是“全能”的,这些拿着月薪3050元的保洁员,需要在暴风雨中承担不计其数的工作。我按照春香的主管的要求给课程评价的每一栏都打了10星。反馈表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您在工作中还需要哪些相关的培训与支持?我的答案是:保洁员自身安全。

春香虽然喜欢深圳四季都是“花砰砰”的。但在某些时刻,她不那么喜欢春天和夏天,深圳的天气在这两个季节都太潮湿了,潮湿意味着电梯的表面上会被无数进出的人留下无数像冒着蒸汽的印子,也意味着,她要无数次去擦掉这些印子,像消灭不断从土地里冒出的杂草一样。

要说2023年冬天的深圳与以往有什么差异,那股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寒潮不容忽视。春香在深圳三年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寒冷,穿起了羽绒服。更重要的是电梯变得好擦,工作变得轻松。

这两天好冷好冷呀!可这么冷,深圳还是下的是雨不是雪。要是我们老家这么冷,遍地都是白花花的雪。

今天风大,把电梯吹得一天都是自己关自己开,一天都是那样,不受控制了。风大了把电梯吹得响个不停。上电梯的时候,门自动一开一关一开一关,不知道是咋回事。有的人着急要上电梯,门却失灵,最后还是保安帮忙把电梯门用双手推住不放,人才进去。电梯里面外面都要保安帮忙推开,电梯都冷得不听话了。这几天,我们保洁员大部分都感冒了,好多人都不停地咳嗽。

这一段时间天冷了,电梯要好擦一点。人手上没有汗,要好多了,没有那么多手指头印子,没有那么脏。要是温度高了,我们一天一遍又一遍地擦都还很脏。天冷又没下雨,我们保洁员沾老天爷的光,要是下雨我们就惨了,一天到晚都有的忙。

春香用源自本能的极大热忱去关心身边的人,关心附近。

她的很多观察都是和“钱”有关。

她总是从“今天”开始她的日记。

我今天在外面洗拖把,见到给取款机送钱的两个小帅哥,早就想去会会他们,没敢去。

我经常看到存钱的人、取钱的人、送钱的人。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送钱一天两次,上午九点一次,下午四点一次,一送就是几大箱子钱。

以前我都是远远地看,今天看到他们,我就去问:“你今年多大小帅哥?”

他说,我今年二十三岁。

另一个二十七岁。

我问他,你的工作好不好?他说,好。

一个月多少钱?

一个月五千块,管吃管住。

我想摸一下他身上挎的那个跟枪一样的东西。

他说,阿姨,不能摸。

我很听话。他说,我考的,有证。他叫我看他身上带的枪,只能看,不能摸。

一个取款机原来要装四铁盒子钱。

我今天早上做完电梯卫生去女厕所洗毛巾,进去的时候班长和做厕所卫生的大姐站在走廊说:“钱不能借,借钱的是孙子,还钱的是老子。”班长说,他兄弟很早借走他五千块钱,后来他做生意,亏了,他给兄弟打电话,要用钱,兄弟还钱的时候差点翻脸。大姐说,她亲人借她家钱,她要盖房子时,需要用钱,打电话让还钱。亲人也不高兴,好多年了,都没有还的意思。“借钱好借,还钱难。”

今天女儿又搬家了,三年搬三回家,一年换一回,太不容易了,不知道女儿来深圳这些年搬了多少次家了。

和我一起做卫生的湖南大姐说,他们一家开始在前海住,为了孩子上学,女儿又到福田来租房子,豪宅小区一个月房租一万五千块。搬家请了搬家公司,花了五千多。住了一年,房东要卖房子,她女儿又到另外一栋找了一套,一个月一万一千元。又花了三千多请搬家工人。

我想起,三十多岁的时候,我们装修老家的房子,就想是要住一辈子的,从没想过要搬走。在深圳到处都是搬家的,在路边遇到好多人把红木家具搬上车,今天是搬家的好日子吗?

我今天去女厕所洗毛巾,扫大厦门口那条马路的四川大姐来接开水,上卫生间。我跟她聊了一会儿。我问她扫多少年马路了,她说她三十多来深圳的。她跟我大姐同年,今年五十八岁,已经退休了,每个月能领两千多元退休金。

她有两个孩子,女儿今年三十八岁,儿子二十五岁。最开始她的工资五百块一个月,两百块付给老家帮忙看孩子的人,还有三百块够生活费了。他的丈夫当时在建筑工地一个月能挣一千多,现在,他六十岁了,工地上不要了,也在做卫生。大姐说,他俩一个月能挣一万多,给儿子在县城买了房。我问她,还要扫多少年?她说,儿子还没有娶媳妇,娶了媳妇他们就回家。

我今天看到六楼做卫生的大姐了,我两个多月都没看到她了。我没有问主管她辞工没。我晓得她没来上班,她的岗位现在还没有招人。她拄着拐棍来了,她股骨头坏死,痛四年了,一直都在打工。她腿那么痛,一直都在做保洁,岗位主管一直留着。

她跟我说过,她一个儿子,媳妇也是独生女。她是福建人,儿媳妇是湖北人,儿媳妇的妈妈身体也不好。她的儿子我看到过,我到“好实惠”(车公庙附近一家便民超市)那里买菜看到了他。他在“好实惠”下边,陕西面馆跟前的烧烤店里卖烧烤。她儿子来看过她,儿子高高的胖胖的。她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

她说她儿子毕业来深圳了,她就跟儿子一起来。那个烧烤店可能就是她儿子开的,看到他一直都在那个烧烤店里。儿子负担重,四个老人,还有两个孩子。他开始来深圳还做过生意,还卖过彩票。

她的腿那么痛,我们站了一会儿,儿子店里就打电话来了,她就一瘸一拐走了。人的一生很难,腿那么痛,还要去挣钱。

我今天很开心,早上到了公司就有一个同事告诉我,今天深圳要跑马拉松,大路全部都拦起来了。她说,我们两个一起去看看。我说,好。她说,我女婿早上一早就走了。

我做卫生的时候,一个上班的师傅又跟我说,深圳今天跑马拉松,一会儿去看看。我问他,几点开始?他说,七点半开始。我问他,到哪里看?他说,都在写字楼前面大马路上。

我很高兴今天能亲眼看到跑马拉松,那多好啊!七点半我就去了,一看好漂亮啊,路边搭着大舞台,都是外国漂亮的美女表演节目。还写了“幸福是奋斗出来的”的大字。深圳真好,我没想过还亲眼看到,全国各地万人跑马拉松,跑最前面的是外国人。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有的打着红旗,还有好多人拿着气球跑,还有好几个人推着小孩跑。那些人太优秀了,跑四十二公里,还要带上孩子跑。还有头发白了的人也跑马拉松。我大半辈子没看到过跑马拉松,也没想到我还能亲眼见到,要是我的腿是好的,我也要参加。我同事的女婿跑了四个多小时,下午一点才回家。

今天又招了一个新人,姓刘,六十岁,头发白了。他是湖南邵阳人。

我问他,在哪儿租的房子?

他说,是分的房子,还有买的房。

我问,你是当兵的?

他说,是的。

我问,你几个孩子?

他说,一儿一女。儿子在深圳开咖啡店。

他来接替现在这个月底辞工的扫外围的江西人。

扫外围一天要扫十二个小时,一月四千六百元。江西人还年轻,不到五十岁,除了扫外围,他晚上还要去做一份给地板砖“抛光”的活,四个小时,一个月四千,他一个月能挣八千多元。

他疫情前就在家养鸡,一年能挣十几万,这几年,行情不好。他一个老乡在这栋写字楼里面做垃圾房保洁,老乡喊他来深圳打扫卫生,一扫就扫两年了。他回老家打听了一下行情,又来深圳干了几个月,决定回去养土鸡。

我问他,养土鸡好卖不?

他说,很好卖。

他家有二十多亩地,他就在地中间搭一个简易的棚子,绑上架子,鸡晚上就在架子上睡觉,不消管得它们。

他说他给他们那里几家开食堂的人都说了,食堂剩菜剩饭给他养鸡;他说,散养鸡花不了多少钱,他们那里土鸡能卖三十五元一斤,他卖便宜一点,三十元一斤;他说,他不养多了,一次只养三四百只,卖了再养;他说,他还要种菜卖;他说,在家养鸡比在外面打工要好些。

邵阳人已经开始熟悉江西人的工作了。

我今天中午下班,他在外面扫外围,我俩又聊了一会儿。

我说,你当兵有退休金,你咋还来扫外围?

他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找一点事做还好一些。

我说,去年和我们一起做保洁的班长也是当兵退休了,他一个月要拿六千多元钱的退休金。

他说他不止拿那么多,他有八千多元钱。他一九八二年就来深圳了,他比班长还要厉害,他挣的钱都买了房子。国家给他分了一套七十多个平方的房子租出去了,在园博园附近买的一套房和分的一套房都给了女儿。车公庙两套房,一套买二十八万,一套买六十万,罗湖还买了一套,这几套都留给儿子。他是一个慢吞吞的老头,但很有经济头脑。他把他的钱全部在深圳买上房子。那个老头当兵没有白当,他买五套房子才花了一两百万。

我下午又看到他。

我问他,老婆是做啥的?

他说,老婆是教师,退休工资一月有六千多。

他说,车公庙房子那个时候只要八万首付。

他说,买房的时候也是贷款买,现在房贷还没还清,罗湖那一套租出去,一个月有一万多元房租钱,用房租钱还房贷。

今天下小雨,好几天没看到扫外围的老头,我问四川大姐,她说他回湖南老家了,他的老丈人过世了。

他今天回来了,主管喊他来门口帮忙套伞,一起帮忙的还有四川大姐,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聊了一会儿。

四川大姐说,你那么大岁数了还来扫外围卫生?

他说,闲不住。

我说,你没把这个师傅看出来,人家一个月八千多元退休金,深圳还有五套房子。

四川大姐说,我在“老碗会”做钟点工的时候,听说有一个洗碗的老头子,一个月八千多元钱的退休金,深圳有五套房子,原来是你呀,是你吗?

他说,是我。

四川大姐说,老头子,你有那么多退休金,在深圳有五套房子,你还要扫外围,钱又挣不完。

他说,玩也玩了,找一点事做还好些。

四川大姐说,老头子你不要挣那么多钱,钱要让别人挣一些,让年轻人多挣一些,让穷人多一些,六七十岁了该歇歇了。

老头子哈哈笑。

我们住的小区有好几个保安见人总是笑着的,有一个是陕西汉中老乡。一日三餐都是买的吃,他跟我说,他一个月要花两千块,还要吃烟。五千块钱工资,一个月只能给家里拿三千块。

他跟我说,他去“好实惠”附近我们陕西人开的面馆吃一碗面条,要二十九元,还没吃饱。

我跟他说,陕西人也是做生意,他不管你是哪里人,他都是一样的收钱。

他说,以后再没去陕西面馆了。现在,他去河南开封烩面馆吃,一碗面条十九元,便宜些。

他说,要是物业能给他们提供一个能做饭的地方就好了,一个月还能省一点钱。

还有一个保安,住在楼顶楼梯道隔间里,他叫电工给他安了一个插座,他能煮一点饭吃,还能省一点钱。那两个电工也在楼梯道住,他们两个也能做饭吃。我们打工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能省一点就省一点钱。

他来深圳当了九年保安。

冬月,他跟我说,他要回去,儿子要结婚。

我说,那多好啊,那是大喜事。

我问,日子查了?

他说,查了,腊月八。

腊月,他回去待了十来天,总算把儿子婚事办成了。再回来就不回老家过年了。

我问他,花了多少钱?

他说,连认亲带媳妇接到家花了二十多万。

他说,一生就是这样。打了大半辈子工,挣的钱一笔笔花掉了。二零一一年,家里盖楼房花了一坨;二零一五年,嫁女花了一坨;二零一六年,装修房子又花了一坨。这几年挣的钱,儿子结婚,这又花了一大坨。

我说,这一下可好了,大事都完成了,就等着抱孙子了。

他说,明年就要抱孙子,儿子跟他说媳妇有喜了。

我说,老乡那多好啊,一回接两个你可开心。

门口有外卖员喊要他开门,我就走了。

今天我下班回家在侧门碰到一位女外卖员,她没有门卡,我把门打开了。她说,谢谢阿姨,走后门要近很多,我要赶时间。女孩年龄不大,看她只有三十多。我说,跑外卖挺辛苦的。她说,天晴还好,下雨就有一点受不了。

我们又吵架了。

现在,争吵之后,春香会默默写日记,倾诉她的“委屈”,一开始她不给我看,过了好久,她才愿意把日记发给我。

女子说我控制她爸爸,我跟他两个过大半辈子了,虽然我俩吵吵闹闹,但你爸一辈子勤劳,从不偷懒,从不乱花钱。他每年出门的时候,他要200,我都要给他300,路费他总是花不完。她爸爸从来不乱花一分钱,他挣多少钱,回来每一分都交给我。他为我们这个家也付出了很多,我俩一起出门打工,他为我付出了。很多重的活都是他帮我,他任劳任怨,没得一句怨言。她爸爸只要能挣钱,再苦再累他都不怕。在撞子沟矾矿那两年,他是大工,我给他当小工,他帮我很多。我俩一起去蓝天栽树,他栽树,我做饭。他栽树一天是多劳多得,他很累。我们俩去韩城煤矿,下午我想去摘花椒,他就帮我做晚饭。我们一起去农场,他帮我做饭、洗衣服。后来我上县城医院看腿,他还要干活,还要做饭,他任劳任怨。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看起来像是对我“控诉”的话,充满着矛盾,把自己置于受害者和被照顾者位置的话,跟那天我们吵架的主题似乎毫无关系,也许是我在气头上说了一句:“你一辈子都在控制爸爸!”她的这些话是对这句话的回应。

在我的“日记”里,那天是周日,吵架是因为包饺子。

因为说要包饺子,所以头天晚上提前买了肉,送到家的时候母亲一早出门买菜尚未到家。

我们起来后,煮了杨柳镇的土麦鸡蛋面,正吃的时候,她回来了,就一起吃。吃饭的时候,她从厨房里拿来一盘剩菜,是苦瓜炒肉,不多,只占了盘子的一个边沿,她说那是豪宅小区一个保姆给的,因为业主家冰箱坏了,保姆舍不得扔。

我口气不好,说了不要再捡吃过的东西回来之类的话(这样的话说过无数次均无效)。丈夫没有动筷子去夹剩菜的意思,我夹了一块肉,是有点腐败的味道,从我的口腔到胃,我忍住了呕吐,把咬碎的肉吐到纸巾上。

我的早餐就这么被毁了,桌上有一碗用来打花生豆浆的花生米,我拿了一些来吃,抑制住了恶心。

吃完面条,母亲去分拣堆在地上的物品,我忽视了她习惯性的吐槽,“买多了,买贵了,这么花钱会一辈子穷下去”之类的话。她把肉拿去厨房准备剁馅,她总是气冲冲的,暗着脸,埋怨我乱花钱,我说让她不要管那么多,她说你再说我就不包了,我说,拿来吧,不包算了!

她可能想忍住,把这些当作玩笑,我看到她笑了一下,但她没忍住,开始骂人,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她就像在农村里跟人吵架一样在控诉我,说要不是为了挣钱,八辈子没待过这里,她细数自己如何付出,我如何狼心狗肺。

我只告诉了她一句话,我不需要她包饺子了,不需要了。

我们在争吵中终止了这件事。

她躺在床上睡觉,家里的氛围降至冰点。快四年了,我的婚姻生活,或者说我的生活一直在她的监控之下,虽然我比她强,但在我无力的时候,她的这些话深深地伤害我。那些日常中再多的以母亲为名义的爱,回想起来,都会感到是一种绑架,一种我为你付出了一定要有所回报的负担。我想我的话同样伤害了她。她一早出门买菜是为了省钱,为了我们。

我在平静下来后意识到,其实我没有那么需要饺子来做早餐,我并不想起床后还要在家里开火。另外,饺子其实会让我长胖。我不应该提出这个需求,这样她就不必如此认真对待,她当然是基于爱才这样。包饺子这个需求是错误的。

我想起在上一个出租房里,那些繁琐的剁肉、拌馅、包饺子的过程,往往会消耗一个白天,它让我感到温馨的同时,也会让我心烦意乱。今天没有包饺子,家里安静下来,没有了吵嚷嚷的日常,我读完了门罗的一本书,好像这才是我一直期待的日子。

她出门去拔了苦麻菜,晚上做了土豆片面疙瘩,她不和我说话。天气凉了,需要穿开衫,是有风的一天。

我的日记里充满细节和情绪,一个充满不安的自己。我记得那天我一个人在风中走了很久。第二天,我上班了,接下来好几天我们母女没怎么说话,她把肉冻在冰箱里,又到周末,她把冻肉拿出来,剁成馅,包了几百个饺子。

我理直气壮地吃。

我给她发了长长的道歉短信,她没回我。最终,我跟往常一样,通过“拥抱”跟她达成了“和平”。

直到2024年春节,这些饺子都没吃完。

张小满,作家,现居广东深圳。主要著作有《我的母亲做保洁》。

春香,保洁员,现居广东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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