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是汉末三国时代最有才华的文学家之一,与他相关的“七步成诗”“八斗之才”等典故在后世也广为世人所知。只可惜,曹植的坎坷经历与他的惊才绝艳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通行版文学史以及历代评价中,曹植“悲剧文人”“落魄皇族”的形象几乎已盖棺定论。
此类观点的主要依据之一,在于曹丕称帝前后,曹植诗风大变。但从正史记载来看,曹植与曹丕之间非但没有达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反而还一直保持着相对融洽的关系。
被裹挟的继承之战
曹植成为曹丕的有力竞争对手,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曹操。在建安十六年(211年)时,曹植并不具备与曹丕相争的资格。这一年,曹丕任五官中郎将,置官属,以“丞相副”的身份处理政务。这样的地位,显然是其余诸子不能比拟的,曹植也不例外。是年,曹植被汉帝封为平原侯,与他一同封侯的还有另外两个兄弟曹据(范阳侯)与曹林(饶阳侯)。可见,曹植并没有受到特殊照顾。可没过多久,曹植就异军突起,以惊人才华得到了曹操的另眼相看。这不得不提到大名鼎鼎的铜爵台(即铜雀台)。
这座高台始建于建安十五年(210年)冬,至建安十七年(212年)春落成。建成之后,曹植登台作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得到了父亲的欣赏。次年,曹操进爵魏公,却没有立即设世子。历史学者柳春新先生指出,此时他已有考量曹植之意。又一年,曹操征孙权,并未如往常一样令曹丕留守邺城,而是将这个重任交给了曹植,对曹植的看重不言而喻。
在这之后,曹植初步拥有了与曹丕对抗的资本。但需要指出,在这场所谓的“竞争”中,曹植自始至终都十分地被动。首先,曹植幕府中的大多数成员,都是曹操精心挑选、一手安排的。如河北高士邢颙,时人称“德行堂堂邢子昂”,曹操亲自下令,让邢颙去做平原侯府的家丞。又如当世硕儒邯郸淳,曹丕、曹植皆对他有招揽之意,却被曹操指派给后者。还有郑褒、徐斡、司马孚等人,也都是曹操“甄选”的宾友。
其次,在“继承人之争”中发挥出主要作用的丁仪、孔桂等人,投靠曹植另有目的。如孔桂,他选择曹植的理由,只是因为后者当时颇受曹操喜爱,这才刻意逢迎。至于丁仪,则是因为与曹丕有私人恩怨。此前,丁仪与清河公主的婚事曾被曹丕破坏,怀恨在心的他“恨不得尚公主”,而与曹植亲善,“数称其奇才”。
丁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屡屡攻讦曹丕的拥护者。建安二十一年(216年),在丁仪的攀诬下,毛阶、崔琰二人一废一死。同时,这也标志着“曹植党”与“曹丕党”的斗争已趋于白热化。但到了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兄弟二人就分出了输赢——曹植与挚友杨修酗酒,擅闯司马门,曹操大怒,赐死杨修。至于曹植的下场,在“司马门事件”后可能是通过削爵而免去了死刑。
曹植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失去曹操宠信,丧失了与曹丕竞争的资格。随即,曹丕被立为世子,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继承人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曹植或有意退让
通过对“继承人之争”的梳理,不难看出,曹植与曹丕并没有直接对抗。与其说,这是曹植与曹丕的私人斗争,毋宁说是以曹丕、曹植为首的两个“集团”之间的斗争。尤其是曹植的拥簇者,多以此为借口,满足自己的投机行为。如丁仪,他如此卖力地攻讦曹丕及其党羽,既不是出自公心,也并非是因为他对曹植本人的维护。且两个“集团”真正摆在明面上的“斗争”,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由此可见,曹植与曹丕之间的关系,远远没有达到文学史中所说的“你死我活”“势同水火”。更何况,以曹操的手段,他也断然不会坐视曹魏内部因此而产生分裂。
曹植在“继承人之争”的关键节点酗酒误事,窃以为,未尝不是因为他已有主动退让之意。尽管曹植曾在《与杨德祖书》中说过:“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但这场所谓的“竞争”,终究是在曹操、丁仪等人的推动下进行的,曹植虽一度想要建功立业,也默许丁仪为其奔走,但他还是放弃了与自己的兄长曹丕相争。使他丧失继承人资格的“司马门事件”,正是曹植退让的一个表现。试想,一位专门写过《酒赋》,并指出酒是“先王所禁,君子所斥”的曹植,何以会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酗酒呢?南宋刘克庄就认为:“植素无此念,深自敛退。”
以曹植重情重义的性格看,他不会故意坑害自己的挚友杨修。所以,窃以为,“司马门事件”并非曹植策划,而是他在无心争嗣后的任性之举。只是曹植也没想到,曹操会一反常态,不再包容爱子,而是借此事大做文章,不仅处死了杨修,还再申“诸侯科禁”,以维护魏王权威。
正是因为曹植的退让,曹丕并没有仇视自己的弟弟;相反,兄弟二人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又据《三国志·钟繇传》注引《魏略》记载:“后太祖征汉中,太子在孟津,闻繇有玉玦,欲得之而难公言。密使临菑侯(曹植)转因人说之,繇即送之。太子与繇书曰:‘……是以令舍弟子建因荀仲茂转言鄙旨。”这件事发生在建安二十三年(218年)。彼时,曹植与曹丕依然保持着较为融洽的关系。在曹丕称王、称帝后,曹植还撰写了不少文章,宣传夸耀兄长。
《世说新语》的塑造
在后人看来,曹丕对曹植并不好,甚至有些刻薄。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曹丕甫一即位,就处死了丁仪、丁廙兄弟。其二,曹丕称帝后,派监国谒者对曹植进行密切监视,并动辄对曹植呵斥、责备。那么,这到底算不算是曹丕对曹植的苛待呢?其实,如果将丁仪之死理解为曹丕的秋后算账,并无不可。而曹丕对曹植的监视,却并非是针对他个人。曹丕重用曹仁、曹休、夏侯尚等宗室部属,却对自己的手足兄弟多加防范,核心原因在于曹操的其他儿子同样具有继承大统的资格,会对曹丕的帝位造成潜在威胁。更何况,就算曹植本人无心争位,但在一些特定情况下,难保不会有人利用这层关系大做文章。据《三国志·明帝纪》注引《魏略》记载:“是时讹言,云帝已崩,从驾群臣迎立雍丘王植。京师自卞太后群公尽惧。”时隔数十年,朝堂上依旧流传着“曹植有即位资格”的舆论,从帝王的角度来看,曹丕对曹植的防范并无不妥。
日本学者津田资久认为,陈寿在撰写《三国志·曹植传》时,有意塑造了曹植的“不遇”。因为司马攸在西晋一朝屡遭打压,故而陈寿便假托曹丕、曹植的关系来阐述“曹魏皇室压迫诸侯王而招致灭亡”的道理,希望晋武帝司马炎能够重视自己的兄弟司马攸。这一说法有待商榷,但其揭示的一个道理是值得注意的——史学家、文学家在撰写自己的作品时,往往会加入自己的想法。这其中,以南朝刘义庆组织编撰的《世说新语》最具代表性。
后人论“曹丕苛待曹植”,必然离不开“七步诗”。时至今日,该诗有多个版本,分见于《世说新语·文学》《太平广记》卷173“曹植条”引《世说》,以及《文选》卷60《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李善注引《世说》。无论哪个版本,源头都是《世说新语》。这部作品贬低曹操、曹丕父子而同情曹植的倾向十分明显。作为以汉室后裔自居的刘宋皇族,刘义庆当然对曹操、曹丕没有好感;可他与曹植又恰恰都是被排挤打压的宗室,感同身受之下,他难免会对曹植产生同情。于是,《世说新语》所见“曹植”,虽有锦绣文才,却始终不得志。
在后世无数文人的共情下,“失意文人”这一刻板印象不断被深化,几乎成为曹植身上最难摘掉的一个标签。
(摘自《北京晚报》严保港)